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13級階梯

第11章 第二節

13級階梯 高野和明 10227 2018-03-16
南鄉開車載純一前往勝浦警局。他因昨晚沒睡好,一路上呵欠連連。沒睡好是因鄰室的純一整晚都在說夢話。 南鄉心想:純一可能是看了那些現場照片才這樣的吧?還是仍在惦記著他自己所犯的案子呢? 助手席上的純一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南鄉見狀,忍不住莞爾一笑。他打開車窗,讓風驅走睡意,然後向純一說: “我是不是很吵?” “什麼意思?” “據我太太說,我每夜都會作噩夢。” “對,你好像一直在夢囈。”純一答道:“我大概也是。” “不錯。”南鄉此時十分慶幸租了兩個房間,否則勢必出現兩個大男人半夜裡擠成一堆交頭接耳的場面。 “我這是老毛病了。” “我也是。”純一併未說出夢囈的原因。

“南鄉先生,你有家人嗎?” “有妻有子,不過現在已分居了。” “分居?”純一一副好奇的表情。 南鄉道:“就快離婚了,她不適合當刑務官的妻子。” “怎麼說?” “刑務官須住宿舍,宿舍就在監獄內。” “松山監獄也是這樣吧?” “不錯。但如此一來,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囚犯,而且四鄰都是同僚,生活太過單調。這種環境,有人立即適應,也有人永遠不會習慣。”純一點點頭,並未說話。 南鄉又道:“我自己的工作壓力也很重。” “你要提早退休,是否為了你的妻子?” “我只盼她留在我身邊,我不想跟她離婚。”南鄉見純一面露微笑,忙補充道:“並非說我對她痴迷苦戀或情比海深,我只是想跟妻兒共享天倫罷了。”

“令公子有幾位?” “一個,今年十六歲了。” 純一靜默不語,似乎在回憶自己高中時代的往事。 片刻後,純一又把車窗搖下,讓風吹進車內,然後說: “辦完此事之後,你有何打算?” “開一家麵包店。” “麵包店?”純一訝然道。 “忘了嗎?以前我家就是開麵包店的呀!”南鄉笑道:“也有賣蛋糕和布丁呢,小孩子最愛來買了。”純一笑著說:“店名要叫什麼?” “就叫'南鄉麵包店'好了。” “太過正經八百了吧?” “是嗎?”南鄉想了一下,此時一陣海風吹到他臉上,南鄉問純一:“南風的英文怎麼說?”純一說:“SOUTHWIND.” 南鄉說:“那就叫'SOUTHWINDBAKERY'吧!”

“好名字。”純一笑道。 南鄉也笑著說:“全家回故鄉,開間麵包店,安享餘年,這是我現在的夢想。”
勝浦警局就在漁港旁邊。南鄉把車開到停車場,叫純一留在車上,自己下了車。他認為:要向刑警打聽消息,用刑務官的身分去比較好,以律師助手的名義似乎不太妥當。 純一表示同意,乖乖待在車內。 南鄉走進警局,向服務台的女警詢問刑事課怎麼走。那女警也不問來意,立刻告訴他在二樓。 二樓大廳相當寬敞,天花板上吊著三個牌子,上面分別寫著總務課、交通課、刑事課等字眼。 刑事課的桌子不到十五張,只有三個人在座位上,其他人員可能都出去辦事了。 課長座位在窗邊,南鄉走過去。身穿短袖襯衫的課長正在和一名訪客談話。

南鄉以目示意,然後在旁靜候。那訪客大約三十多歲,領子上別著檢察官的徽章。南鄉鬆了一口氣,因為他比較喜歡跟檢察官打交道。 不久,課長抬頭問南鄉:“什麼事?” “冒昧造訪,真是抱歉。”南鄉對著這位大致和他同年的刑事課長一鞠躬,然後遞上名片說:“小姓南鄉,來自四國松山。” “從松山來的?”戴著眼鏡的課長面露驚訝神色,看著名片說。一旁的年輕檢察官也露出好奇的表情,抬頭望向南鄉。 “敝姓船越,忝為刑事課長。”課長也遞出名片。 “請問有何貴事?”南鄉決定採用虛實相間的戰術,於是便說:“我是為十年前樹原亮一案而來。”此話一出,船越和那檢察官都變了臉色。南鄉順勢一口氣將該講的都講了,最後再加上一句:“但我個人還有一事不了解。”

“是什麼事?”船越問。 “現場附近有沒有樓梯?” “樓梯?沒有。”船越說完又問那檢察官,“對不對?” “對。”檢察官說著便站起來,遞出名片笑道:“敝姓中森,在千葉地檢署的館山分署服務,負責偵辦此案的就是我。” “哦!”南鄉心想:這倒巧,正中下懷。 中森道:“為何追究有無樓梯?” 南鄉說出樹原恢復一絲記憶之事,中森與船越面面相覷。 “調查報告中提到地板下有儲藏室,不知那兒可有樓梯?”南鄉問。 “這……不太清楚。” 南鄉又問:“在未公佈的證據中,是否有足以證明第三者存在之物?”船越與中森都怔住了。 “蛛絲馬跡也好。” 南鄉說完,心中忖道:看樣子,大概問不出什麼結果了。此事牽涉到嚴刑逼供導致冤獄的問題,官員必定三緘其口。日本的法庭依法不必公佈所有證據,檢方也有可能將那些有利於被告的證據故意隱瞞不提。

“你怎麼如此熱心?”船越笑道。 “因為心裡很懷疑這件案子,寢食難安,我一生見過數以萬計的受刑人,其中最特殊的,莫過於這樹原亮。”中森問:“你是指他喪失記憶這件事嗎?” “正是。我認為他有可能是無辜受冤的,他既得了失憶症,怎能要求他悔改?我就是想查個水落石出,若能證實他是真兇,再處以極刑也不遲。”南鄉望著中森,說了這段話。 有權懲處罪犯者並非警方,而是檢察官。處決囚犯時,指揮者也是他們。 “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中森說完,面露為難之色,望著刑事課長。 “本局並未隱藏證據。”船越臉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有關樹原亮一案,偵辦工作絕無差錯!” “哦!” “南鄉先生,你果真來自松山?”船越看著手中的名片問。

“如假包換。” “可否讓我查證一下?” “悉聽尊便。”南鄉早已辦妥請假手續,外宿申請單也都填好交出去了。 “外宿目的”的項目,他並未照實填寫,若被查出填寫不實,就要被記警告。但就算如此,頂多也只是退休金少一點而已,他並不在乎。 “打擾了,告辭。”南鄉說完便離去。
南鄉回到停車場,只見一個警察立於車旁,正在跟助手席上的純一交談。 南鄉心想:莫非此處不准外人停車? 他見純一面色有異,急忙跑上前去。 純一臉上血色盡失,且以手掩口,似乎快要嘔吐卻又極力忍耐不吐出來的樣子。 “要不要緊呀?”那中年警察說完就轉身望著南鄉。 “怎麼回事?”南鄉問。 “他好像身體不舒服。”警察面露擔心之色,說:“你是他的同伴嗎?”

“不錯,算是他的代理監護人。” “哦,不瞞你說,我和三上先生是多年舊識哩!”南鄉不解其意,並未答話。那警察又說:“十年前見過一次面。我就是當時中湊郡派出所那名員警呀!”南鄉總算明白了。當年純一和女友私奔,被人找到之後,就是由此人負責輔導的。 “多年不見,沒想到在此巧遇,讓我又驚又喜。”那警察含笑說。 南鄉心想:對這位鄉下員警來說,輔導過兩名從東京私奔至此的少年少女,似乎就是畢生難忘的大事了……但純一為何臉色發青呢? “是不是暈車了?”那警察又說。 “我來照顧他,你放心吧。”南鄉道。 警察頷首,然後向車上的純一說:“今後也要奮發圖強喔!”言畢便走進警局去了。 南鄉上車後問純一:“你還好吧?”

純一屏息而答:“我沒事。” “是暈車嗎?” “只是忽然不舒服,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是見到那員警的關係吧?” 純一閉口不答。 南鄉起了疑心,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試探道:“見到他,就想起往年和女友纏綿悱惻的戀情,所以心酸酸,對不對?”純一望著他,表情好像很驚訝。 南鄉道:“那人可是十年前輔導過你的員警?” “可能是吧。” “可能?” “我已記不清楚了,頭腦裡面像罩了一層揮不去的濃霧。” “和樹原亮一樣,得了失憶症是嗎?”南鄉說。 他認為純一在說謊,純一必定有什麼事瞞著他。那並非因害羞而不敢說,若是害羞,怎會引起身體不適呢? 片刻後,純一臉色好轉,開口道:“你那邊如何?”

“白忙一場。”南鄉說著,把方才的經過情形詳述一遍。講完之後,便坐著發呆,也未發動車子的引擎。 純一面露納悶之色,問:“在等人嗎?” “不錯。”南鄉回答。此時中森正好走出警局大門。 “真是心有靈犀。”南鄉笑道,隨即將後座車門的鎖打開。 中森眼珠骨碌一轉,目光掃過來,腳步並未停下,只是舉手指指前方的馬路。 南鄉發動引擎,將車駛到警局的圍牆外面,再停下來。 不久,中森由後趕上,迅速坐進車子後座,等車子一開動,他便問:“前面這位是……”南鄉道:“他姓三上,是我的左右手。你有話直說無妨,他嘴巴牢靠得很。”中森點頭道:“南鄉先生,你追查此案是因為個人的興趣?” “可以這麼說。”南鄉答道。 “好吧,我不問原因。”中森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實不相瞞,我們在呈報法院時,的確故意隱藏了一件證據,那是一小塊黑色碎布,是在樹原亮出車禍的現場採集到的。” “黑色碎布?” “對,那是木棉纖維織成的,但樹原亮的衣物中全無此類纖維,而且也沒有證據能證明那是因車禍才掉落的。” “也就是說,無從得知那是何時掉落在車禍現場的,對嗎?” “不錯。我們當然也考慮到可能有共犯,因而對兩處現場都進行徹底搜查,結果在命案現場的地板上竟也採集到數根黑色絲線。” “碎布和絲線是不同的纖維嗎?” “此事委實奇怪。根據監定結果追查,發現那碎布是一款短袖襯衫的碎片,製造的廠商也已查出來了,但那款襯衫在衣領和下擺部分使用的卻是另一種纖維,也就是'合成纖維',從命案現場採集到的絲綿即為此種纖維。該廠商除了做襯衫之外,做襪子和手套時也使用到合成纖維。” “碎佈為木棉,絲線為合成,兩者不一致,對嗎?” “正是。我們也曾尋線追查那款襯衫的購買途徑,但該廠商的銷售網涵蓋整個關東地區,要查出其中一件特定的襯衫實在難如登天,只好放棄。因此我們在呈堂證物中就將這碎布刪除,雖是故意,卻非惡意。” “我懂了。再問你另一件事:那碎布是否染有血跡?” “只驗出汗水,並無血跡,但由汗水即可得知穿這件襯衫的人血型為B型。” 中森沉思片刻後又道:“未呈堂的證物就這一件。” “如今即使再補呈,也無法造成重審了,是否如此呢?” “是的,證據力太弱,無法用來雪冤。” “原來如此,多謝賜告。” “我在車站前下車即可。” 南鄉軀車前進,至勝浦車站前才停車。 “到這兒就好。”中森說著,點頭為禮。 南鄉迅速遞上名片,說:“若有任何發現,請打行動電話給我。”中森遲疑片刻才收下名片,下車後又轉身說:“但願樹原為真兇,此案非冤案。”言罷便關上車門,朝著車站大廳前的階梯走去。 “他是檢察官,我剛才在警局內認識的。”南鄉此時才向純一介紹。 “他姓中森。”純一愕然問:“既是檢察官,怎會幫我們翻案?” “只因他正是此案的承辦人。” 南鄉黯然道:“在起訴書上寫說要對樹原亮求處死刑的人,就是他。” 純一望著正在拾級而上的中森,訝然說:“換句話說,他就是最先說出'要將樹原亮處死'的人,對嗎?” “不錯。對於此案,他必定畢生難忘。”南鄉道,他深知檢察官背負的擔子有多重。 車子往中湊郡前進,一路上純一都默然不語,靜靜沉思,他想的是剛才那位器宇軒昂的中森檢察官。 中森的年歲看來大約在三十五至四十之間,那麼,在對樹原亮求處死刑時應該還不到三十歲,跟現在的純一差不多。那時他就必須與重大命案的兇嫌周旋對抗,並且盡全力要將對方置之於死地。 坐過牢的純一對辦案的檢察官自然不會有好感。在他的印像中,檢察官就是一群有辦法通過司法考試的社會菁英,他們以法律為唯一兵器,高喊伸張正義,但是個個無情無義。 不過,這位中森檢察官似乎與眾不同,居然會說“但願樹原為真兇,此案非冤案”,可見其內心必定至為苦惱,生怕“樹原不是真兇,此案為冤案”。若此人改行不當司法人員,說不定會去提倡廢除死刑哩!純一這麼想。 車子來到中湊郡的鬧區磯邊町時,烏云密布的的天空開始落下雨點。 南鄉啟動雨刷。純一開口問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找樓梯。”喜美車駛上山路,目標是宇津木耕平那棟破屋。 南鄉道:“你的駕照呢?” 純一從口袋中取出錢包,駕駛執照就在裡面,他拿出來,一看之下吃了一驚,說:“啊,我的住址怎麼變成在松山監獄?” “我也一樣啦!”南鄉笑著說,“只要在兩個禮拜內改回來就行了。等一下換你開車。” “換我?” “對。”南鄉瞥了他一眼,說:“我明白,你很害怕,不敢開是吧?” “是呀!”純一知道自己若是超速或違規停車被抓到,就要回去吃牢飯了。 “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我待會兒要進入那棟破屋,也就是要犯'侵入住宅罪'。”純一大驚,睜大眼睛望著南鄉。 “不先確定那兒有無樓梯的話,什麼事都辦不了。” “但這樣是犯法的……” “別無他法了。”南鄉笑道:“你若在那附近,萬一我被人發現,你就會被當成共犯。而且車子不宜停在那裡,以免惹人注目。所以由我入屋,你則開車下山以避嫌,懂了嗎?”純一無可奈何,只好說:“那你要怎麼回去?” “等工作完成,我就打行動電話給你,你立刻開車到那機車事故的現場等我。”純一點頭答應。 南鄉黯然嘆氣道:“我寧願侵入廢墟被捕坐牢,也不願見他含冤負屈走上黃泉!”
那廢墟四周仍杳無人跡,和上次來時相同。屋前馬路往昔可能是唯一的入山要道,後來卻遭棄置,疏於修補以致荒廢。 南鄉在濛濛細雨中下車,然後打開後車廂取出必備的用具:摺疊武雨傘、鏟子、筆記簿和手電筒。他想了一下,又把白色軍用手套也拿出來,雙手都戴上。 他撐開雨傘,回頭望去。那凶宅在雨中看來陰森森的,頗為嚇人,簷前水滴猶如此屋的血淚。 純一已坐到駕駛席上,正在調整椅位,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 “會不會呀?”南鄉說完後,忽然覺得自己的話聲彷彿已讓背後那木屋吸了過去,不由得再度回頭。 “盡力而為。”純一說著,腳踩加速器,讓車子略進又略退,重複幾次後再將車掉頭迴轉。 “好本領。” “那我走了,待會兒見。”純一說完便開車下山去了。 直到看不見車子,南鄉才轉身走向凶宅。不祥的預感陣陣襲來,令他渾身不舒服。 他想起了調查報告上的附圖,目標應是廚房,於是撥開雜草,繞至木屋後門。 那已不能稱作門了,應該叫兩片木板。 調查報告上寫著“門內側有一木閂”。 南鄉將傘立置於牆邊,把摺疊式鏟子拉直,以鏟柄敲那板門,不料那板門在往內一縮之後,竟向外反彈,朝著他這邊開了。 南鄉在心中對自己說:別慌,沉著點,這門本來就未閂上嘛! 屋內很暗,但可看出這是一間廚房,約有六蓆大。南鄉打開手電筒,走進屋內,再把板門關上。此時他聞到一股怪味,不祥的預感又湧上心頭。他先在門邊脫鞋,再進入鋪著木板的部分。 地板上滿是塵埃。南鄉心想:看來,不論有無穿鞋,腳印是必然會留下了。於是他回頭再把鞋穿上。 他在廚房內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地下儲藏室的入口。碗櫃前方的地面上嵌了一塊邊長約一公尺的正方形木板,上有拉環。 他抓住拉環,掀開木板。無數灰塵在手電筒的光束中飄揚飛舞。 然而此處亦見不到階梯。地洞深僅約五十公分,裡面只有一些碗盤、調味料的瓶子,以及早已乾枯的死蟑螂。 他敲敲地洞的底面和側面。那聲音顯示此洞內側早已用水泥加以補強,應無洞中之穴可藏其他物品。 他站起來,注視著廚房另一邊的拉門,心想:不能就此無功而返,至少也要親眼看看命案現場。 他拉開那扇門,來到門外的走廊。左邊是玄關,那兒的鞋櫃上有一具電話。宇津木啟介當年就在此處打電話叫救護車的。 怪味愈來愈強烈,南鄉大皺其眉,但現在箭已上弦,不得不發。他決心追查到底,絕不退縮,於是繼續前行,開了紙門來到客廳。 客廳地板上有一大片黑色污漬,那是吸入了兩名被害者的大量血液所致。空氣中彷彿還飄散著當時那兩具死屍的臭味。 南鄉拿著手電筒走進了命案現場。
純一下山後,將車駛到磯邊町,四處尋找停車場。在等南鄉時,若一直開車轉圈,很容易招惹懷疑,故而必須下車去消磨時間。 車子經過熱鬧的商店街時,他忽然憶起十年前和友裡私奔來此的情景,但立刻又覺得噁心想吐,於是趕緊收心定念,不敢再想下去。 他在車站前找到一家咖啡廳,便將車子停在那家店的停車場。 他走進店內,叫了一杯冰咖啡。喝下甜甜的飲料,心情已較平穩,但同時又湧起一股罪惡感。他一想到南鄉正在那如同鬼屋的凶宅內孤軍奮鬥,自己卻在此享受,就感到非常內疚。 他決定要做一些有用的事,於是回到車上,從前座置物箱拿出中湊郡地圖。 若那木屋確無樓梯,就必須在附近尋找。純一回到咖啡廳內詳閱地圖,想要找出值得探索的地點。 由磯邊町至那凶宅僅一條路,車程約十分鐘。柏油路面只到木屋前為止,再過去便算是山間林道。此山路蜿蜒曲折,往內陸再行約三公里,就一分為三,向右走可達勝浦市,朝左行可抵安房郡,往中直進則通“養老川”沿岸公路,可穿越整個房總半島。 警方曾在距凶宅三百公尺處找到一把鐵鍬,並認為凶手曾以此鍬在附近挖洞埋證物。但從地圖上的等高線看來,那附近應無其他房舍。既然如此,那樹原亮所憶起來的“樓梯”究竟在何處呢? 純一將事件的順序整理好。被害者的死亡推定時刻為晚上七點左右,樹原亮被發現倒臥於車禍現場時則為晚上八點三十分,亦即,樹原亮很可能在這一個半鐘頭內“爬過樓梯”。 無論真兇是誰,想要從命案現場來到車禍現場,勢必要靠那部機車。這也就是說,那“樓梯”必定是正“騎機車單程需四十五分鐘”的範圍之內。若再考慮挖洞埋物的時間,則那範圍應該還要再縮小一些,頂多只有“單程需三十五分鐘”的範圍。 從磯邊町到那木屋,車程僅需十分鐘,算直線距離的話,只有一公里多一點,若再計入山路崎嶇的因素,則真兇能夠走動的距離必定在三公里以內,若真有“樓梯”,則必在此範圍之內。 純一抬起頭,心中開始盤算今後該怎麼做。就在此時,窗外出現了一位令他大感意外的人物。 那是佐村光男。 純一全身緊繃。光男身穿工作服,手持一紙袋,正從對街一家信用合作社走出來。那紙袋裝的大概是現金或帳單。他對著一名路過的老翁微笑並打招呼,然後坐進一輛小貨車中。貨車的車身上寫著“佐村製作廠”五個字。看樣子,他似乎並未瞧見純一。 這幕平和的光景大大刺激到純一。 獨子雖死,光男仍必須活下去,每天依舊要吃飯、睡覺、大小便,見到熟人仍要微笑打招呼,仍須工作賺錢養家餬口……純一想起自己的父母,還有宇津木啟介夫妻。他們不也都一樣嗎?他們在工作時,一定也會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然後悄悄停下工作,低著頭回憶……純一痛心疾首。 他在後悔。當初去向光男道歉時,為何不多帶點誠意呢? 犯罪行為並非只會破壞有形之物,它更會侵入人心,將人性連根拔除。 此時一股煩悶感突然湧上心頭,這種錐心刺骨的感覺已折磨他很多年了。 在“那時候”,他還能做什麼? 除了要那佐村恭介的命之外,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濃烈的怪味從滿是血蹟的榻榻米飄散出來,那是一種混合了發霉與鐵鏽的臭味。 南鄉以手帕掩口鼻,然後環顧四周。這裡果然沒有樓梯。地板有被撬開的痕跡,大概是警方為了搜尋證物而留下的。 矮桌上有一些紙袋,裡面裝的全都是法院歸還的無用證物,大概是啟介領回之後放在此處沒帶走的。 各袋均早已開封。其中一個裝的是一疊附有住址的名單,那些人都是被害者的朋友或熟人。 南鄉本欲將之帶走,又怕犯下竊盜罪,只好拿出原子筆,藉著手電筒的燈光把那些地址人名全抄下來。要是在此附近找不到“樓梯”,這些資料也許就會派上用場了。 但他戴著手套,抄寫起來礙手礙腳,要翻動紙張也很不方便,只好把手套脫下來。 此時他忽然想起一件物品:那本去向不明的存摺。 兇手拿到存摺後,必曾查看裡面到底有多少存款,那時應該會脫下手套。 南鄉心想:一定是這樣!戴著沾滿鮮血的手套,非但無法翻閱存摺,還會在存摺上留下血跡,去領錢時不被懷疑才怪。因此,那兇手在翻閱時必定沒戴手套。 南鄉看過數以千計的案例,因而深知“要將指紋完全擦拭乾淨”是多麼困難的事。只要兇手在現場脫下手套,必會留下所謂的“潛在指紋”。此時兇手會在不知不覺中留下一些指紋,而且事後擦拭時必定會遺漏。因此,若能找出存摺或印章,那在其上驗出真兇指紋的機率必定很高。南鄉抬頭四下張望。房間兩端的榻榻米已因染血而變成黑色,但各有一處尚維持原色,那便是宇津木耕平與康子陳屍之處。 他差點就對著那兩個模糊的人形印子說:我一定要找出真兇,以慰你們在天之靈。 他看看手錶。進入此屋已一小時以上了。 他繼續抄寫,不久即在那名單中發現兩個始料未及的名字。 一個是“佐村光男”,另一個是“佐村恭介”。 那個死於純一之手的人及其父親,居然是宇津木耕平與康子的熟人。
純一接到南鄉的電話後,立即趕往“車禍現場”。 到了目的地,便見到南鄉撐著傘站在那邊。 總算沒有違規,也沒出車禍。純一鬆了一口氣。 他停下車,讓南鄉坐進駕駛座,隨即問:“情況如何?”南鄉說了經過。 “佐村光男和恭介?”純一大驚問。 “起初我也很吃驚,後來一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你還記得宇津木耕平曾當過什麼嗎?” “不是'保護人'嗎?” “更早以前。” 純一憶起杉浦律師之言,便說:“初中校長是嗎?” “不錯。恭介或許念過那所初中。” 純一恍然大悟。 “屋中既然沒有樓梯,我們只好在那附近到處找了,真是苦差事。” “我早有心理準備。”純一說著,又把方才研究地圖所得結論告訴南鄉。 南鄉似乎有點受不了,他說:“什麼?搜索範圍的半徑長達三公里?” “愈遠處愈省時,也不用深入叢林,所以搜索範圍應僅剩一個三角形區域而已。” “什麼意思?”南鄉問。 “前進三公里後,僅需來回各一趟,且那可能埋有證物的叢林就在山路旁邊,應不費事。” “我懂了,就是說,對兇手而言,愈靠近那木屋就愈有時間入林埋物,走得愈遠則愈接近馬路。” “不錯,所以只要估算一下徒步入林的時間,就可知道該搜索哪些地方,那是一個三角形區域,底邊有一公里,高為三公里。” 南鄉笑道:“不愧是讀理科的,我自嘆弗如。” “我也去此地公所查詢過,在此範圍內似乎並無其他民房,只是據說那一帶可能還殘存著一些和林務有關的設備,那是政府在四十多年前建的。” “事不宜遲,馬上出發。”南鄉說著便發動車子引擎。
搜山工作從當天下午開始進行。 他們先回勝浦市採購必要裝備,如登山鞋、厚襪子、繩索、雨衣等。然後返回中湊郡,上了山,將車停在路邊,再步入那片叢林。 此行遠比預料中艱辛,非但天兩路滑一直摔跤,而且樹根滿地常會絆住腳。南鄉因已上了年紀很快就體力不支。純一則因入獄多時營養不良,體能衰退了許多,連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南鄉先生。”不到十五分鐘,純一即氣喘吁籲說:“我們忘了買水壺。” “真糟糕。”南鄉喘著氣苦笑道,“連指南針都給忘了呢!這下慘了。” “要是迷路就完了。” “地圖在你那兒。”南鄉說:“你估計一下,我們已走了多遠?” “約兩百公尺。” 南鄉大笑道:“真是任重道遠。” 此後一連數天,他們都在忙著搜山。每天一大早,南鄉就會備妥兩人份的便當和飲料,活像個要送小孩去遠足的母親。純一也沒閒著,每天搜山回來後,身上全是泥巴,他必須抱著兩人份的髒衣服跑去自助洗衣。 此外尚須記帳、詳閱訴訟紀錄並向杉浦律師報告經過情形,委實忙碌不堪。 搜山範圍日漸擴大,他們也鍛鏈出一身體力,但那絕非舒適愉快的踏青,而是多災多難的冒險。他們遇見過身背獵槍的獵人,也常碰見毒蛇、蜈蚣、水蛭等動物。生長於大都市的純一每次見到那些動物就會毛骨悚然,裹足不前。 有一天,純一忽然想起“警方曾搜山尋證”這件事,於是重新翻閱那份紀錄。 當年警方曾大舉搜山,動員七十名機動小組的成員,加上刑警和監識課人員,總共有一百二十人,組成搜索隊進行地毯式搜山,費時十日,方圓四公里之內全都找過,這是日本警察最引以為傲的“滾輪作戰”。而且他們並非要找“樓梯”,而是在找“被掩埋的凶器”,所以特別注意地上有無挖上掘洞之痕跡,還用上“金屬探測器”,幾乎將附近每一寸土地全翻遍了,但卻徒勞無功,大型利刃、存摺印章等,連個影子部沒見到。 純一本以為這些報告中會有“某處有山中小屋,內有樓梯”之類的記載,結果完全沒有。 十天過去了,純一和南鄉已將預定的三角形區域搜了一半。第十一天,他們終於在山腰小河的岸邊發現了一棟小木屋。 純一遠遠便瞧見那小屋,他忍不住大叫:“南鄉先生,找到了!”南鄉雙目發出異采,表情如釋重負,他也大喊:“快過去看看!”他們飛奔而去。那木屋佔地約僅三坪,有兩層樓,呈長方形,門面很窄。門口有一個招牌,上面的字因長年風吹雨打已難以辨認,可能是寫“林務局”之類。門上有一大鎖,早已腐銹,南鄉猛力一拉,那鎖就整個掉了下來。 “我這是第二次犯'住宅侵入罪'了。”南鄉道。 純一一驚,忙左顧右盼。 “這兒又沒人。”南鄉笑著說,隨即用力一推,把門打開。 入內之後,純一大感失望。原來此屋雖有二樓,卻無“樓梯”可供上下樓。 “莫非是用那種可移動的木梯或繩梯?”南鄉望著樓上說。 純一也四下張望。此房約有六蓆大,地方散放著一些雜物,如破損的玻璃杯、木材、臟兮兮的綿被等。看樣子,此屋可能是林務局工作人員休息用的。 純一仍不死心,偕同南鄉在屋中東翻西找,四處搜尋,卻一無所獲。 兩人終於罷手,怔立不動。本應離開此屋重回樹林,卻無法立即行動,就像在寒冷的早晨很不想離開溫暖被窩一樣。 片刻後,南鄉往地板上一躺,說:“休息一下吧。” “好。”純一說著,也靠牆坐下,拿起水壺,喝了幾口運動飲料,雙腿的酸痛似乎好了些。 屋外鳥叫蟲鳴,唧唧啾啾。純一想了一想,又說:“我在懷疑一件事。” “你就說吧。”南鄉道。他狀似疲倦已極,頭也不轉,只是將目光移向純一。 “上次我們假設有第三者存在,也就是說,真兇另有其人,是一名搶匪,此人挾持了樹原亮,進入那片叢林中。”純一道。 “為的是挖土掘洞埋證物。” “樹原就在那時'爬上樓梯'。” “應該是。” “問題就在這裡。埋物之處怎會有樓梯呢?那是巧合嗎?” “哦……我想,那兇手一定是熟知此地的人,或者說,兇手一開始就知道何處有階梯,並且以之為目標。” “我就是這麼想的。” “莫非真兇是林務局的職員?”南鄉以開玩笑的口吻說。 純一道:“但我認為,即使是土生土長於此地的人,也未必熟悉這片森林。” “不錯,所以我在想:樹原的話可信嗎?那段記憶是否有誤?他那時真的曾爬過'樓梯'嗎?愈想愈有可疑。” “會不會是作夢或幻覺?” “不得而知。”南鄉道。他面露困惑之色,沉吟許久,最後倏然起身,大聲說:“好了,該走了。”然後又揚眉笑道:“好壞消息各一則,你要先聽哪一個。” “咦?哦,那就好消息吧。” “我們的工作,已完成一半了。” “壞消息呢?” “我們的工作,才完成一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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