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一走過去。那工人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純一望著他,慢慢步向門口。 他還記得死者父親佐村光男的長相。當初開庭時,光男曾以檢方證人的身分出庭,而且曾向法官哭訴,說:“我的獨生子、命根子,如今再也不會回來了!請庭上嚴懲被告,重判元兇!”純一幾度想要回頭離去,卻又忍住了。他走到門口,向那工人問:“請問佐村光男先生在嗎?” “在……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三上純一。” “請稍待。”工人說完便入內去了。 純一探頭張望,發現這兒的設備比父親的工廠要好上數倍。他想:這些機器,定是用我家付的那些賠償金買的!這台“光塑形系統機”的價格至少比我家那台高十倍,性能也必定好十倍以上……此時突然傳來怒喝聲:“什麼?姓三上的?” 純一才剛站好,佐村光男就出現了,他的外表和當年出庭時並無不同:前額寬闊,髮絲油亮,眼如銅鈴,目射寒芒,身材結實,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 他一見到純一,立刻停下腳步,厲聲說:“放出來了是嗎?”話聲中似乎充滿了詛咒與威嚇之意。 純一立正站好不敢動,努力說出事先背好的詞句:“我已在松山監獄領罪受罰……今日特來賠禮謝罪。我自知罪無可恕,但還是要來……實在對不起,請原諒。”說完便深深一鞠躬,等候對方回答,也不敢抬頭,然而對方卻不出聲。 純一心想:也許會一腳把我踢出去吧?愈想愈緊張。 片刻後,光男才以顫抖的聲音說: “別敬禮了。我想听聽你怎麼道歉悔過,進來談吧!” “是。”純一說完便舉步入內。那工人望著他們,面露驚懼之色,似乎已猜出是怎麼一回事。 光男帶著純一進入裡面的房間,叫他坐在辦公桌前,自己也落座,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又站起來。 純一很擔心,想著:他到底想怎樣? 光男走到牆邊,泡了一壺茶,又拿了一個杯子擺在純一面前。為殺子仇人泡茶,委實需要堅強無比的意志力。 “對不起,我實在罪該萬死,天理難容……”純一再三道歉。 光男狠狠瞪著他,片刻後才說:“你是何時被放出來的?” “兩天前。” “那麼久了?怎不立刻前來賠罪?” “因為我昨天才知道和解書的內容。”純一照實回答。 光男額上立刻青筋暴露,他冷冷說: “若無那份和解書,你就不會來賠罪了,對不對?” “不對。我怎敢那樣做呢?” 純一慌忙答道,但心中卻在想:你說對了,那樣的話,我才不會來呢!是你兒子罪有應得!他作惡多端,死有餘辜!我可是問心無愧,永生不悔……光男沉默以對。純一見狀,心中又想:你不說話,莫非有詐? 為了要早點離開此地,純一再度鞠躬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仇怨難解,但……仍要請你見諒海涵。” 光男開口道:“關於那和解書,我明白你的父母很有誠意。大家都是同行,所以我知道要籌措那筆賠償費是很辛苦的。”他的樣子像在自言自語,又彷彿在拚命抑制內心的憤怒。 “喝茶吧!”光男說。 純一有些感動。原先他很憎恨對方,因為對方索取巨額賠款,害他父母陷入困境。但現在冷靜一想,這一切其實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別人……光男略施小惠,就已打動了純一的心。 “謝謝。”純一說著,拿起杯子。 “老實說,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就要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純一提心吊膽,小聲問。 “到靈前上香祭拜之後再回去。”
十分鐘後,純一走出佐村製作廠。他身心俱疲,搖搖欲倒,好不容易才走到對街停車處,然後他打開車門坐到助手席,長嘆一聲。 “情況如何?”駕駛座上的南鄉問。 “總算做完了。” “很好。”南鄉說完便發動車子。 他們去一家快餐店進餐。純一將經過情形告訴南鄉,但是,他無法以言語來表示剛才見到佐村恭介遺照時的心情。照片中的恭介滿面帶笑,但實際上此人早已命喪純一之手,從這世上徹底消失了。照片中那張二十五歲青年的笑臉,和案發時那種猙獰的面目有若天壤之別。 當純一想到“這個人已經死了”時,腦中忽然變成一片空白,彷彿思緒全部停頓,感覺均已麻木。原本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天經地義,一直“自我憐憫”,甚至認為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如今這些想法卻驟然一掃而空,成了一片空白,他茫然不知所措。 南鄉開口道:“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死者家屬的憤怒,你今後永不可忘。須知此案中最痛苦的人並不是你,而是死者本人及其親屬!” “是。” “好了,現在事情已告一段落,接下來你可要專心工作,努力完成任務。”南鄉拿了帳單去付帳,又要求店家開收據。由此看來,這次旅行的經費大概是由那家律師事務所出的。 純一緊張起來,心想:要開始工作了。但是,想要替一名死囚洗冤翻案,簡直難如登天,我真的辦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