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13級階梯

第5章 第三節

13級階梯 高野和明 4511 2018-03-16
這裡是東京“霞關”中央政府聯合辦公廳的六號大樓,法務部刑事局就在這棟樓上。 一位檢察官正在刑事局辦公室內製作“死刑執行草案”。他是從檢察廳來的。 這份草案共有一百七十頁,厚厚的一本,在檔案櫃中佔用了整整一格。那是審查案件紀錄之後寫成的結論。 此案中的死刑犯名叫樹原亮,年齡是三十二歲,和這位檢察官相同。 檢察官手持其中的結論部分,往椅背上一靠,仔細思索是否尚有遺漏未寫的。在此之前,他已核對過很多遍了。 檢察官擁有公訴權,同時負有督促行刑的責任,尤其是死刑的案子,審查時必須特別嚴格。譬如現在這份草案,接下來還必須經過五個部門、十三名官吏的審核,才能執行。 十三名?他看到這個數字,立刻皺起眉頭。從判決到行刑,恰巧也有十三道手續。於是他自然而然想起了“絞架”(絞刑台)的替代語:十三級階梯。

他內心百感交集。在明治時期以後的“日本死刑制度史”上,並無“設有十三級階梯的死刑台”。據說古時絞架有十九級階梯,但因囚犯上去時經常出事,因而屢加改良。目前採用的叫做“地下絞架式”:首先將犯人蒙住雙眼,讓他站到絞架上,再以繩索套住他的頸部,隨即地板一分為二,犯人便往地下墜落,一命歸陰。 話雖如此,象徵性的“十三級階梯”依舊存在。譬如說,現在這位檢察官正在做的事,便相當於“第五級階梯”,再走八級就要行刑。那死刑犯樹原亮正一級一級在登上絞架,只是他自己不曉得罷了。大概在三個月後,他便要走完所有階梯。 結論—— 檢察官開始在電腦上打字。 他忽然停止打字,腦海中閃過一絲疑念。可惜這“結論”中已表明“依法論處死刑”,他雖有所懷疑,卻苦無證據翻案,實在莫可奈何。

他終於打出最後一行字: 第二天一大早,純一便趕往霞關的官廳街,因為他必須去“監護所”報到,並會見“監護官”和“保護人”。 前一晚他輾轉難眠,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入睡,但今早七點就醒來了,而且精神充沛。這是拜鐵窗生活極其規律所賜。因為不必早點名,所以他覺得心情舒暢。明男告訴他的那件事,他決定不主動向父母提起。 一家三口吃完早餐。俊男前往工廠上班,純一目送他離去後,便換好衣服出門。 監護所休息室的地板上鋪著瓷磚,旁邊有一排椅子,純一入內後就坐下來。前面已坐了十名男子。片刻後,純一才發覺這些人全都是假釋中的前科犯。 不久,一名穿著灰色西裝的中年男子走進來,見到他便說:“三上君!” “久保先生!”純一起立相迎。

久保是純一的保護人,為“豐島區保護人公會”的會員,曾盡心照顧純一,常不遠千里跑到松山監獄探監,因此純一很感激他。 “進來吧。”久保以和藹的語氣說。純一應了一聲,便跟著他走進監護官辦公室。 室內有一張辦公桌,四十多歲的監護官落合就坐在桌子後面。 落合皮膚黝黑,身材勻稱,乍看之下有點傲慢,交談後才知道他其實是個直爽的人。他要純一恪遵假釋規定,並叮嚀說:“不要常換職業。若要去離家兩百公里以上的地方,須獲准才行。要到外地旅行三天以上,也必須先申請。”他不忘恩威並施,又說:“有時警方對一些有前科的人會特別兇,但若他們太過蠻橫無理,你不妨來告訴我,我一定盡一切力量來維護你的人權!”純一受寵若驚,忍不住望向久保。久保微笑頷首,好像在表示此言不假。

“不過,也要注意……”落合繼續說:“你若不慎又違規犯法,那我也就愛莫能助,你只好重回囹圄了。”純一心生恐懼,又望向久保。久保再度含笑點頭。 “對了,關於和解書的內容,你是否已經履行?”落合問。 純一吃了一驚,抬頭道:“是說錢嗎?” “不只是錢,還有……令尊和令堂沒說嗎?” “沒有。” “昨天才回到家嘛!”久保幫腔道。 “哦。”落合望著桌上的文件,沉吟一下又說:“令尊令堂已為你擔下債務,你可要跟他們好好相處。另外,你還必須早日去向受害者的家人道歉賠罪。”純一聞言,只覺得心中一陣絞痛。 “你就去千葉縣中湊郡,向佐村光男先生賠罪吧!”落合說:“你高中時曾和女友私奔到那地方去,應該不會陌生吧?”純一光想到必須回到那地方,就覺得背脊發涼。

落合見他臉色發白,便改口說:“也許你很不想去,但你要知道,這是一種義務,無論在法律上或道德上,都是你的義務!” “我明白了。”純一口中這麼說,心中卻只想著“要立刻去找心愛的她”。
這兒是旗台車站前的商店街。 那間雜貨舖一如往昔,絲毫未變。淡紫色的屋簷下有塊招牌,寫著“百合精品店”。 純一沒看到“她”,只好先到對街的一家咖啡廳坐下來,叫了一杯香甜的咖啡牛奶。 片刻後,一輛小貨車在對街停下,從駕駛座下車的人正是“她”。 她穿著襯衫和牛仔褲,前面還有圍裙,秀發剪得很短,走路時額上的髮絲會左右搖晃,嬌靨白皙粉嫩,但雙眼無神,宛若癡呆。這一切都跟以前相同。 她就是木下友裡。純一覺得她比以前更加瘦弱,和媽媽一般憔悴。

友裡把車上的紙箱搬進店內,然後和櫃檯後的母親交談。 純一喝光飲料,走到街上。 那小貨車並未熄火,可能是因為待會兒還要開去停車場的緣故。 友裡就在此時走出來,她似乎一眼就瞧見了純一。 “我回來了。”純一說。 友裡立刻花容失色,泫然欲泣。她頓了一下,又瞥了店裡的母親一眼,便跳進車內。 純一以為她想溜走,不料她竟向他招手,示意他坐進助手席。 純一上去後,車子立即開動。 兩人暫未交談。友裡將車駛離站前道路,上了大馬路。 “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友裡終於開口道:“起先我不相信……阿純,我不信你會那麼做。”“阿純”是她對純一的暱稱。 “電視新聞有提到我嗎?” “豈只新聞,還做了專題報導呢!什麼'小時做壞事,長大就殺人'……那個一副豬臉的主播還漫天撒謊,無中生有,造謠抹黑,好像非把你塑造成大壞蛋不可!”純一深感痛苦與屈辱,心想:在世人眼中,我已經是那種惡人了。若無媒體興風作浪、落井下石,弟弟明男應該就能順利念完高中吧?

“友裡,你過得怎樣?”純一問:“跟以前一樣嗎?” “嗯,我好像永遠都停留在以前那一刻。”友裡面帶哀淒說,“我一直活在十年前那一刻。” “沒有好一點嗎?” “沒有。”純一大失所望,忍不住別過頭去。 “對不起……我想,無論怎樣,我都不能再變回以前那個我了。”純一無言以對。他想: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光道歉還不夠……但他已說不出話來了。 友裡似乎想把車開到純一以前的家去,她可能不曉得三上家早就搬走了。 純一望著那熟悉的街道,憶起自己高中時的情景:每天清晨他都在幽靜的住宅區街上慢跑,一直跑到友裡的家才折返。那時友裡家的鐵門尚未打開,但他並不介意,他覺得只要望那屋子一眼,就已經很幸福了。當時跑一趟約需二十分鐘,如今坐車卻花不到五分鐘。真是光陰似箭,青春不再。

車子來到工業區附近的街角時,純一說:“到這裡就好。”他不想再見到老家,因為那屋子充滿了太多回憶。 友裡默默將車停到路邊。純一下車後說:“再見。” 友裡望著他,語帶悲淒道:“阿純,我們之間已完了,以後別再見面了。”
純一往前走了約五分鐘。他心情低落,但性慾高漲。 當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住宅區和工業區的交接處時,忽然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文具店的老闆娘。純一小時候常去向她買文具,平常都稱她為“阿姨”。 純一犯案被捕後,阿姨曾為他寫了一封“減刑請願書”。 純一想起此事,便走上前,想向她道謝。不料對方一見到他,竟露出驚懼錯愕的表情,怔立當場。純一見狀,原本要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阿姨臉上慢慢浮出笑容,但只說了一句“純一君,好久不見”就走了,頭也不回。 擦身而過的一剎那,純一見到了她的表情。那是一種恐懼與厭惡交織而成的神情。 她曾在那請願書上寫:“再也沒有比純一更善良的年輕人了……若他真的涉案,那必定是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原來那些話都是言不由衷的,是虛應故事的!但是法官在審判時卻採信了! 純一心想:法官錯了,完全弄錯了,那樣的判決,根本就沒有讓罪犯受到該有的懲罰……這麼想也於事無補,眼前的場面,他就不知該如何應付。 他只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 前科紀錄是他心頭的重擔,重新做人比想像中困難得多。他是前科犯,他的姓名和罪狀會出現在許多地方,像區公所和檢察廳的罪犯名冊、警方的電腦檔案等等。

他很想大叫,很想用力打破路旁車輛的車窗,但他勉強忍住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如今正站在危險的路口。要墜崖很簡單,難的是走向平坦的康莊大道,因為那條路的兩旁有很多不懷好意的人,這些人都視他為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們正在摩拳擦掌,準備群起圍攻,落井下石。 只有友裡例外。純一想到這裡,心中稍覺溫暖。世上唯有友裡一人了解他,知道他的心從未改變。方才那段車程雖短,卻已令他終生難忘。 此時他已抵達父親的工廠。 “三上工廠”的外觀一如往昔。他走進去,只見父親正在桌旁算帳。兩年前,算帳是女職員的工作。 “純一!”俊男抬頭,訝然說:“你怎麼來了?” “我想要來上工。” “哦!”俊男說著,望向門外。 純一心想:可能是還沒準備好。有前科的兒子要在此上班,一定要事先告知鄰居才好。 “啊,對了,剛才有人打電話找你。” 純一原本要問“是誰”,但話到嘴邊又吞回去,因為他突然瞧見了一台不尋常的機器。 那是最先進的作業裝置,上有玻璃,下有嵌板,跟這間又小又破的廠房極不搭調。 案發當天,純一到展示會去訂購的,就是這部機器。 當天他遇見了“濱松町”的批發商佐村恭介。 他閉上眼睛,回憶兩年前的往事。 “這機器是做什麼的?”突然有人發問。 純一被拉回現實,回頭一看,只見門口站著一名頭戴寬邊黑帽的中年男子。 那人微微一笑,摘下帽子。純一見到他的臉孔,差點就自動立正站好,報上牢中編號。 原來此人正是松山監獄的首席“矯正處理官”。他走進來,對著俊男說:“敝姓南鄉,在松山曾和純一君相處過,剛才打電話的人就是我。” “真對不起,讓你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俊男低頭賠罪。 南鄉卻轉頭向純一說:“害你嚇了一跳,是我不好,真抱歉。”純一沒料到堂堂一個刑務官竟會向他道歉,所以再度吃了一驚,急忙說:“南鄉長官,不知有何吩咐?” “別再叫長官啦!”南鄉似乎不喜歡獄中規定的稱呼。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純一深感不安,心想:莫非假釋業已取消,我又要重回牢獄了? 南鄉卻面帶微笑東張西望,然後又問:“那台機器是做什麼用的?” “這是'光塑形系統機'。”純一站在那裝置前說:“旁邊連著電腦,輸入指令,即可做出立體圖像。” “咦?”南鄉好像還聽不懂。 純一為了早點知道他的來意,只好先把那機器的功能解釋一番:“南鄉長官,不,南鄉先生,我來說明好了。譬如說,若把你的臉部造型資料輸入電腦,那麼這機器就會自動做出一個和你的臉一模一樣的樹脂模型來。” “那也就是說,可以把我的相片變成我的雕像羅?” “用三次元的資料比較好。”純一答道,“不過,即使是平面資料,只要在電腦上設定好凹凸情形,也是沒問題的。裡面的雷射光會依指令將那些液態樹脂雕塑成需要的形狀。” “哦!”南鄉雙目異采連閃,猶如見到玩具的幼童。 “連鼻毛都可以做出來嗎?” “只要不小於一百微米的都可以。” “是嗎?”南鄉喜形於色,望著純一道:“會操作這機器的人,真是了不起呀!”純一終於了解了南鄉的用意。原來他拐彎抹角問東問西,就是為了要稱讚純一。 純一很感激南鄉,故而解除戒心,老實說:“其實我也還未使用過,因為這是案發當天我訂購的。” “哦,那真是不巧。”南鄉說完又轉向俊男道:“令公子借用一下行不行?我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行,行。”俊男笑逐顏開。 “請你多多賜教,犬子必定受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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