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旗台車站前的商店街。 那間雜貨舖一如往昔,絲毫未變。淡紫色的屋簷下有塊招牌,寫著“百合精品店”。 純一沒看到“她”,只好先到對街的一家咖啡廳坐下來,叫了一杯香甜的咖啡牛奶。 片刻後,一輛小貨車在對街停下,從駕駛座下車的人正是“她”。 她穿著襯衫和牛仔褲,前面還有圍裙,秀發剪得很短,走路時額上的髮絲會左右搖晃,嬌靨白皙粉嫩,但雙眼無神,宛若癡呆。這一切都跟以前相同。 她就是木下友裡。純一覺得她比以前更加瘦弱,和媽媽一般憔悴。 友裡把車上的紙箱搬進店內,然後和櫃檯後的母親交談。 純一喝光飲料,走到街上。 那小貨車並未熄火,可能是因為待會兒還要開去停車場的緣故。 友裡就在此時走出來,她似乎一眼就瞧見了純一。 “我回來了。”純一說。 友裡立刻花容失色,泫然欲泣。她頓了一下,又瞥了店裡的母親一眼,便跳進車內。 純一以為她想溜走,不料她竟向他招手,示意他坐進助手席。 純一上去後,車子立即開動。 兩人暫未交談。友裡將車駛離站前道路,上了大馬路。 “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友裡終於開口道:“起先我不相信……阿純,我不信你會那麼做。”“阿純”是她對純一的暱稱。 “電視新聞有提到我嗎?” “豈只新聞,還做了專題報導呢!什麼'小時做壞事,長大就殺人'……那個一副豬臉的主播還漫天撒謊,無中生有,造謠抹黑,好像非把你塑造成大壞蛋不可!”純一深感痛苦與屈辱,心想:在世人眼中,我已經是那種惡人了。若無媒體興風作浪、落井下石,弟弟明男應該就能順利念完高中吧? “友裡,你過得怎樣?”純一問:“跟以前一樣嗎?” “嗯,我好像永遠都停留在以前那一刻。”友裡面帶哀淒說,“我一直活在十年前那一刻。” “沒有好一點嗎?” “沒有。”純一大失所望,忍不住別過頭去。 “對不起……我想,無論怎樣,我都不能再變回以前那個我了。”純一無言以對。他想: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光道歉還不夠……但他已說不出話來了。 友裡似乎想把車開到純一以前的家去,她可能不曉得三上家早就搬走了。 純一望著那熟悉的街道,憶起自己高中時的情景:每天清晨他都在幽靜的住宅區街上慢跑,一直跑到友裡的家才折返。那時友裡家的鐵門尚未打開,但他並不介意,他覺得只要望那屋子一眼,就已經很幸福了。當時跑一趟約需二十分鐘,如今坐車卻花不到五分鐘。真是光陰似箭,青春不再。 車子來到工業區附近的街角時,純一說:“到這裡就好。”他不想再見到老家,因為那屋子充滿了太多回憶。 友裡默默將車停到路邊。純一下車後說:“再見。” 友裡望著他,語帶悲淒道:“阿純,我們之間已完了,以後別再見面了。”
純一往前走了約五分鐘。他心情低落,但性慾高漲。 當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住宅區和工業區的交接處時,忽然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文具店的老闆娘。純一小時候常去向她買文具,平常都稱她為“阿姨”。 純一犯案被捕後,阿姨曾為他寫了一封“減刑請願書”。 純一想起此事,便走上前,想向她道謝。不料對方一見到他,竟露出驚懼錯愕的表情,怔立當場。純一見狀,原本要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阿姨臉上慢慢浮出笑容,但只說了一句“純一君,好久不見”就走了,頭也不回。 擦身而過的一剎那,純一見到了她的表情。那是一種恐懼與厭惡交織而成的神情。 她曾在那請願書上寫:“再也沒有比純一更善良的年輕人了……若他真的涉案,那必定是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原來那些話都是言不由衷的,是虛應故事的!但是法官在審判時卻採信了! 純一心想:法官錯了,完全弄錯了,那樣的判決,根本就沒有讓罪犯受到該有的懲罰……這麼想也於事無補,眼前的場面,他就不知該如何應付。 他只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 前科紀錄是他心頭的重擔,重新做人比想像中困難得多。他是前科犯,他的姓名和罪狀會出現在許多地方,像區公所和檢察廳的罪犯名冊、警方的電腦檔案等等。 他很想大叫,很想用力打破路旁車輛的車窗,但他勉強忍住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如今正站在危險的路口。要墜崖很簡單,難的是走向平坦的康莊大道,因為那條路的兩旁有很多不懷好意的人,這些人都視他為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們正在摩拳擦掌,準備群起圍攻,落井下石。 只有友裡例外。純一想到這裡,心中稍覺溫暖。世上唯有友裡一人了解他,知道他的心從未改變。方才那段車程雖短,卻已令他終生難忘。 此時他已抵達父親的工廠。 “三上工廠”的外觀一如往昔。他走進去,只見父親正在桌旁算帳。兩年前,算帳是女職員的工作。 “純一!”俊男抬頭,訝然說:“你怎麼來了?” “我想要來上工。” “哦!”俊男說著,望向門外。 純一心想:可能是還沒準備好。有前科的兒子要在此上班,一定要事先告知鄰居才好。 “啊,對了,剛才有人打電話找你。” 純一原本要問“是誰”,但話到嘴邊又吞回去,因為他突然瞧見了一台不尋常的機器。 那是最先進的作業裝置,上有玻璃,下有嵌板,跟這間又小又破的廠房極不搭調。 案發當天,純一到展示會去訂購的,就是這部機器。 當天他遇見了“濱松町”的批發商佐村恭介。 他閉上眼睛,回憶兩年前的往事。 “這機器是做什麼的?”突然有人發問。 純一被拉回現實,回頭一看,只見門口站著一名頭戴寬邊黑帽的中年男子。 那人微微一笑,摘下帽子。純一見到他的臉孔,差點就自動立正站好,報上牢中編號。 原來此人正是松山監獄的首席“矯正處理官”。他走進來,對著俊男說:“敝姓南鄉,在松山曾和純一君相處過,剛才打電話的人就是我。” “真對不起,讓你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俊男低頭賠罪。 南鄉卻轉頭向純一說:“害你嚇了一跳,是我不好,真抱歉。”純一沒料到堂堂一個刑務官竟會向他道歉,所以再度吃了一驚,急忙說:“南鄉長官,不知有何吩咐?” “別再叫長官啦!”南鄉似乎不喜歡獄中規定的稱呼。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純一深感不安,心想:莫非假釋業已取消,我又要重回牢獄了? 南鄉卻面帶微笑東張西望,然後又問:“那台機器是做什麼用的?” “這是'光塑形系統機'。”純一站在那裝置前說:“旁邊連著電腦,輸入指令,即可做出立體圖像。” “咦?”南鄉好像還聽不懂。 純一為了早點知道他的來意,只好先把那機器的功能解釋一番:“南鄉長官,不,南鄉先生,我來說明好了。譬如說,若把你的臉部造型資料輸入電腦,那麼這機器就會自動做出一個和你的臉一模一樣的樹脂模型來。” “那也就是說,可以把我的相片變成我的雕像羅?” “用三次元的資料比較好。”純一答道,“不過,即使是平面資料,只要在電腦上設定好凹凸情形,也是沒問題的。裡面的雷射光會依指令將那些液態樹脂雕塑成需要的形狀。” “哦!”南鄉雙目異采連閃,猶如見到玩具的幼童。 “連鼻毛都可以做出來嗎?” “只要不小於一百微米的都可以。” “是嗎?”南鄉喜形於色,望著純一道:“會操作這機器的人,真是了不起呀!”純一終於了解了南鄉的用意。原來他拐彎抹角問東問西,就是為了要稱讚純一。 純一很感激南鄉,故而解除戒心,老實說:“其實我也還未使用過,因為這是案發當天我訂購的。” “哦,那真是不巧。”南鄉說完又轉向俊男道:“令公子借用一下行不行?我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行,行。”俊男笑逐顏開。 “請你多多賜教,犬子必定受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