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在傍晚五點擺宴慶團圓。一樓客廳的矮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餚,有牛肉、烤魚、中華料理等,光主菜就有三盤。 比純一小七歲的胞弟明男一直不見踪影。純一十分納悶,但他決定暫時先不問。 起初俊男和幸惠很少說話。面對這個剛出獄的二十七歲兒子,他們似乎不曉得該說什麼比較好。三個人聊了一會兒,話題轉到“純一的未來”上面。 純一打算次日起即至父親的“三上工廠”上班,雙親卻勸他先休息一周再說。純一從命,但他並非為了遊玩,而是另有目的。他看見這個屋子如此破舊,便知父母一定有事瞞著他。 飯後,幸惠帶純一上二樓。跺在樓梯上,那些木板就吱吱作響。樓上的走廊很短,兩旁僅各有一間日式房間。 要給純一住的那間僅三個榻榻米大。純一拉開紙門一看,所剩無幾的出獄之樂立即消失殆盡,因為此房的大小恰與他在獄中的牢房一樣。 “滿意嗎?雖然小了一點。”幸惠以開朗的語氣說。 “嗯。”純一點點頭,將隨身背包放到旁邊,坐到已經鋪好的棉被上。 “還好,住起來很舒適。”幸惠站在門口笑著說:“反正是舊房子,也不用裝潢了。空間小,打掃起來省事多了。”她的語氣和表情有點不搭調。 “離車站很遠,沒什麼噪音;商店街的話,走十五分鐘的路就到了;採光日照方面嘛,也不壞。”幸惠停頓一下又說:“是比以前的家小了點。” “媽……”純一怕母親又哭出來,便改變話題道:“明男呢?” “他已搬走了,獨自一人住在公寓裡。” “地址呢?”幸惠遲疑片刻,才告訴他明男的住址。
純一帶著住址與地圖,於傍晚六點多出門。 夏至將近,夕陽遲遲不下山。但他單獨一人上街,仍會感到害怕,因為他覺得路上的車輛速度太快。 另有一事令他不安,那是假釋犯才會有的問題:在刑期屆滿後的三個月之內,若再度犯罪則必須重回牢籠,連違反交通規則都不行。必須隨身攜帶的“聯絡卡”(一般稱“前科犯卡”)此刻就放在他的上衣口袋中,他覺得那張卡片重逾泰山。 明男住在“東十條”,轉搭電車約需二十分鐘才能到達。那是一棟木造公寓,只有兩層樓,樓梯在牆外。 純一上了樓,走到盡頭的房間,敲敲門,房內傳來應門聲。他已有一年十個月沒聽到這聲音了。 “明男嗎?是我呀!”他隔著木門說。 房內之人似乎突然怔立不動。 “開門好嗎?” 靜默片刻後,門才開了一條縫,一張頗像俊男的臉露出來。 “要幹什麼?”明男怒容滿面說。 純一心生畏懼,只好說:“想找你談談。我可以進去嗎?” “不行!” “為什麼?” “殺人兇手,禁止入內。” 純一險些淚灑當場,那種絕望感就和“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時一樣。 他正在考慮是否要轉身離去時,背後傳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可能是其他房客回來了。明男眼中閃過一絲懼色,隨即抓住純一的肩膀,將他拉入房內,迅速關上門,然後才說:“我不想讓人看見我跟一個殺人犯在一起。”純一默默環顧四周。此房約六蓆大,中有一張破舊矮桌,簡直像是從大型垃圾丟棄處撿回來的。桌上有一堆大學學測用的參考書,放得亂七八糟。其中一本已翻開來,顯示明男剛才可能正在讀書。 為何要讀這些書呢?純一大感納悶。 明男見狀道:“我休學了,高中沒念完。” “嗄?”純一大驚,想起兩年前的情形。 “你不是還有一學期就畢業了嗎?” “兇手的弟弟,在學校裡還混得下去嗎?” 純一隻覺得一陣暈眩,但他不想就此離去,他一定要向明男問個明白。 “你為什麼要搬出來住?” “爸要我別考大學,去工作……既然如此,我就出來自力更生,賺些學費。” “你是在半工半讀嗎?” “在倉庫當捆工,拚一點的話,可月入十七萬。”純一把心一橫,直搗黃龍問:“家裡……爸媽是否沒錢了?” “那還用說?”明男抬頭大聲道,“你犯了殺人罪,大家被你害得多慘,你不知道嗎?家人要為你賠多少錢,難道你一無所知?” 案發後,死者的父親佐村光男提出告訴,要求純一及其父母賠償巨款。雙方律師協商後,應已達成和解。純一當時身陷囹圄,只知父母已簽了和解書,卻不知道內容。父親的來信中也僅提到“已辦妥,不必操心”而已。 那時他剛從“禁閉房”中出來。他因和一名兇惡的刑務官爭吵而被關進這種牢房。那兒空間極小,而且惡臭撲鼻。他雙手被反銬起來,在那兒過了一個星期。吃飯時碗盤置於地上,必須像貓狗般趴著吃,大小便也都就地解決,說有多慘就有多慘,因此他也無力去注意信中提到的事。這個重要的問題就這樣被他忽略過去了。 “要賠多少?” “七千萬。” 純一啞口無言。他入獄期間每週要在鍍金工廠做工四十個小時,做了一年八個月,總共才得到六萬圓,而且監獄所獲利益全繳國庫,不能用於賠償受害人。 明男又說:“我們賣了房子,得三千五百萬,車子相機器設備賣了兩百萬,又向所有親戚借了六百萬……這樣還是欠兩千七百萬!” “那怎麼辦?” “每月分期付款呀!媽說,這樣要二十年才還得完。”純一閉上眼睛,腦海中浮出母親那張憔悴的臉孔。搬出老家時,她的心情如何呢?搬進那棟破屋子時,她必定備覺淒涼吧? 想到自己犯下殺人重罪而使慈母受苦受難,又想到當初一家人和樂融融的幸福情景,純一忍不住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哭什麼?”明男戳了他一下,說:“都是你害的,難道我說錯了嗎?你以為掉幾顆眼淚,我就會原諒你嗎?”純一無言以對,只好垂頭拭淚,轉身離去。他在陰暗的走廊上邊走邊想:回家之後,一定不能讓爸媽看見我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