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幽靈救命急先鋒

第15章 第二節

幽靈救命急先鋒 高野和明 8489 2018-03-15
四人到了隔天早上,穿梭在新宿車站附近、亮綠燈的人變更多了,使得“安西美晴大預言”更具可信度。 裕一在交通尖峰期的地下道進行監視活動。無線電傳來身在東口的八木聲音:“餵,到處都是綠燈欸!這種情形真的不太妙吧?如果放任不管,可能會不斷出現黃燈。” “可是,能怎麼辦?”市川應道,“就算一個個救,也要花很多工夫。” “沒辦法一口氣救全部人嗎?”美晴說,“有沒有方法一次呼籲很多人呢?” “像是示威遊行嗎?如果我們不是幽靈的話,就能上街示威遊行了。” 八木嗤之以鼻,“就我們四個人示威遊行?看起來只像在練習舞龍舞獅吧?這樣吧,我們製作巨幅標語上街裸奔。” “太下流了。發動全國自行車隊怎麼樣?”

“等等,各位。”裕一打斷他們上個世紀的對話,“我有一個好主意。要不要到西口集合?” “要做什麼?” “街頭演講。” 五分鐘後,眾人集合,共商演講內容。十分鐘後,四人拿起大聲公,開始大聲向路人呼籲。 “各位,你們想必過得很辛苦吧?別客氣,儘管向身邊的人叫苦或吐苦水!” “如果沒人肯聽的話,就上酒店向酒店小姐說!” “比起死得轟轟烈烈,不如活得苟且偷生!” “要當喜劇主角,別當悲劇主角!” “比起自殺身亡,活得像行屍走肉反而比較輕鬆!” “不用拼命奮鬥求生存,只要活在世上就夠了!” “躺在床上放鬆全身,就能實際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比起哲學家或宗教家,有時搞笑藝人對社會更有貢獻!”

“或像職棒職手的全疊打也很振奮人心!” “螺旋槳和噴射引擎是多餘的,讓我們化身為滑翔機等待徐風吹來吧!” 或許是裕一他們的呼籲發揮效果,亮綠燈身影晃動的人數漸漸減少。 “不過話說回來,”市川喘口氣後說,“心裡有煩惱的,果然還是團塊世代的人居多。” “因為年齡的緣故嗎?”裕一試探性地問。 “不曉得,與其說是年齡,倒不如說是世代。” 裕一分不清這兩個詞有何不同。 市川眺望剪票口前川流不息的乘客人潮:“裕一老弟你想像得到,我們這一代小時候懷抱著怎樣的夢想嗎?” “博士或閣揆?” “不是,”市川笑道,“出生於戰後的我們,夢想就是填飽肚子。我們是所謂的'飢荒兒童',朋友個個都瘦得皮包骨,穿著小一號的衣服,臉上掛著鼻涕。但是,想吃飽的夢想還沒實現就變成了大人。即使想要改變社會,發起學生運動,也只是反遭政府強力打壓。我們總是被視為礙眼的東西……會憤世嫉俗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裕一仔細打量身穿橘色救難隊制服、個頭矮小的中年男子。 “市川先生也參加過示威遊行嗎?” “我只參加過一次。一個學生自治會的朋友拖我帶著棍子去參加,而且還是站在示威遊行的第一排。那真會帶給人異樣的興奮,讓人產生一種或許真能改變世界的錯覺。” 裕一大感意外,沒想到懦弱的市川也曾有過這種年輕時代:“那,結果怎麼樣?” “的人來到眼前,冷不防地一拳往我臉上揍過來,痛得我哭了出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市川面露大夢初醒的笑容。 裕一心頭一怔,說到十九歲,正是自己現在的年齡,難道人四周的環境,會因時代而有如此大的差異嗎? “可是,我事後才明白,原來能夠參與學生運動,也是因為自己特別受老天眷顧。在那個時代,跟我同輩的人有很多都是國中或高中畢業就開始工作。就連揮拳打我的那個機動部隊隊員,八成也是這樣。到頭來,我覺得參與學生運動並不是為了社會而是為了自己。好像想趕走中心一團迷亂的情緒。”說到這裡,市川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害怕面對現實的社會,才想在中心打造一個桃花源。但是最後,直到死之前,猶如迷霧般的情緒都沒有散去放晴。”

現在,亮綠燈身影晃動的團塊世代的人們,仍趕不走市川所說的迷霧般的情緒? 這時,響起一群人說“拜託您!”的聲音,救難隊員驚訝地回頭。他們的正後方並列著二十多名孩子。從他們身穿制服看來,大概是國中生吧。男女各半,其中也有將頭髮染成咖啡色的女生。 “我們有同學父母雙亡,沒辦法升學!” “請給他們讀書機會!” “請大家幫忙,讓他們一圓升學夢!” 學生們抱著募款箱。這是個慈善活動。 八木瞇起眼睛,“這些孩子多麼令人感動。” 裕一走到隊伍尾巴,注意看他們發給路人的傳單。這似乎是個募款活動,為了幫助因為車禍、天災或自我了斷,而失去父母的就學兒童。 “自我了斷?”市川低喃道,專心看起了傳單。

“會不會是指自殺?”裕一說,瀏覽內容。失去經濟支柱的家庭,大多剩下母親和兩個孩子。母親每五人當中,就有一人沒有收入。平均年收入只有一百四十萬日圓,是一般家庭的三分之一。 “真辛苦。”市川驚慌地叫出聲,衝進人群中,開始拿著大聲公叫喊:“請您捐款!一百圓或十圓都行!請將錢放進募款箱中——” 裕一他們愣然地盯著市川。明明對方看不見,他仍不停地鞠躬,請對方捐款。 過一會兒,美晴說:“市川先生也有孩子吧。” 裕一口中發出悲傷的嘆息。為什麼自己沒有察覺到呢?四十三歲的市川,肯定是丟下妻小自殺的。父親死了十五年,市川的遺族現在如何維生呢? 裕一上前幫忙:“各位,偶而做件好事吧!人總有困難的時候!好心有好報!”

“讓人民繳納高額的稅金,卻讓孩子沒錢唸書,國家到底在做什麼啊!”美晴也一面發牢騷,一面加入幫忙,“餵,那邊的小哥,讓我看看你行善的一面吧!” 不久,受到“非捐款不可”這種衝動驅使的人們蜂擁擠到募款箱前。一大群人爭先恐後,“我也要我也要”地投零錢的景象,簡直像是新年首次參拜時的明治神宮般人聲鼎沸。警官從附近的警察局趕來看發生什麼事,連忙整理群眾制序。國中生捧著募款箱渾身汗流浹背,只是鞠躬道謝。 在這片吵嚷中,對這項慈善活動最有貢獻的是八木。人高馬大的黑道老大幽靈纏住路人搜刮大量紙鈔,簡直是如魚得水,他厲聲說:“餵!還不捐出身上所有的錢?”裕一心想,這豈不是恐嚇嗎?但反正是為了社會好,也是為了人好,就假裝沒看到吧。

好心的國中生個個瞠目結舌,看著人們的善款轉眼間塞滿了募款箱,高興地尖叫:募款箱重到拿不動了! “募到這麼多善款,大概是有史以來頭一遭吧?”感覺稍微變年輕的八木心滿意足地說。 市川低頭致謝,“感謝大家慷慨解囊。” “餵!”美晴在不知不覺間戴上夜視鏡,再度將眾人的注意力轉向當義工的國中生。 一名年輕女子走向準備收工的孩子們,從錢包裡拿出零錢遞給他們:“謝謝。”捐款的女子和一臉開朗道謝的國中女生呈對比,臉上蒙著一層難以抹去的陰影。 “發現第二十二個人,”美晴說,“她已經亮起了紅燈。” 裕一也透過夜視鏡看女子,立刻寒毛區豎。女子全身的輪廓晃動得太過劇烈,幾乎無法分辨她與背景。至今從沒看過這麼劇烈的晃動方式。裕一明白,搶救她刻不容緩。

市川快速地說,“由美晴小姐監視,我們負責支援。” 眾人將無線電戴到頭上,追在女子身後。她年紀將近三十,隨性地將一頭長髮束在腦後;個頭嬌小,身上沒戴裝飾品,一身運動衫搭牛仔褲走在鬧區的模樣,令人感到她是因為操持家事而面容憔悴。 美晴躡手躡腳地從身後靠近她,消失在搶救對象體內。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問美晴:“怎麼樣?” 然而,沒有回應。 “快說!”八木說,“情況怎麼樣?她打算怎麼自殺?” 等待美晴回答時,市川環顧四周。通往百貨公司地下樓層的樓梯,擠滿了路人:“目前這裡沒辦法自殺。” “說不定是廁所。”裕一想起過去的搶救經驗,說:“最好先準備煽動第三者行動。” “餵,還沒好嗎?”

聽見八木的詢問,美晴總算有所回應:“……哈密瓜。” 三個男人面面相覷:“哈密瓜?” “……還得……還得買哈密瓜。”美晴反復道。 搶救對像在逛百貨公司的地下食品賣場,購買外觀色彩鮮豔的蛋糕、果凍以及一個要價五千日圓的哈密瓜。她以信用卡付帳時,大家得知她名叫秋川陽子。不過話說回來,就想自殺的人而言,這項行為實在令人匪疑所思。為什麼她展現出旺盛的食慾呢? “會不會是最後一頓?”市川不吉利地預測。 “全吃甜點?”裕一問。 “會不會是打算在死之前,大啖愛吃的食物?”八木透過無線電問美晴,“怎麼樣?除了哈密瓜之外,還知道些什麼?” “她處於亮紅燈、停止思考的狀態。”美晴以著急的口吻回應,“不過,很奇怪。她好像不餓。”

秋川陽子離開百貨公司,走向新宿車站西口的巴士站。裕一拿起大聲公,在她耳邊叫道:“蛋糕和哈密瓜要怎麼處理?” 於是美晴立刻應道:“用來作菜。” “用蛋糕作菜?”市川詫異地問,“怎麼作?” “……切成薄片……像果汁一樣……糟了……可是……這是最後……” 她的話聽得人一頭霧水。救難隊員隨著秋川陽子一起搭上巴士,在十五分鐘的車程中不停發問。但是,美晴透過監視得知的答案都令人摸不著頭緒,甚至找不到救她的線索。 陽子走在住宅區裡,大概往家的方向走。如果是這樣,她會不會一到家就自殺呢?她似乎很著急,飛快的腳步彷彿隨時會發足狂奔。裕一他們開始緊張了。因為介入危機所需的內情調查,沒有絲毫進展。 裕一想確認她的危險程度,以祈禱的心情將夜視鏡從額頭往下挪,看見浮現眼前的畫面,嚇得說不出話來。陽子的身影已經因為全身的晃動幅度過大而看不見了。這種狀態比亮紅燈更嚴重。如果眼前有繩索,她或許馬上會上吊自殺。 能夠間斷地聽見警報聲。抬頭一看,夜視鏡的鏡頭中,前方出現了平交道。柵欄長棍緩緩下降,阻擋眾人的去路。 “她要撞電車!”裕一脫口而出,“得阻止她!” “等一下!”美晴說,“她一心只想著作菜,並不打算自殺。” “怎麼可能……” 陽子在柵欄前停下腳步。電車的聲音漸漸靠近。裕一回頭看鐵軌,因為是個轉彎,所以無法看見鐵軌的全貌。 “就算求救,四周也沒有人!”市川說。 “上!” 八木一聲令下,三個男人一起抽出大聲公,但美晴連忙阻止他們,“這樣會打草驚蛇!你們叫她'別自殺',反而會讓她想自殺。” “那,該怎麼辦?” “看著她!” 秋川陽子不像要採取動作,一臉茫然地將視線落在鐵軌上。難道她還在想作菜的事嗎? “可是,”裕一說,“想自殺的人都會像是中邪般自殺!如果她突然想自殺怎麼辦?” “要動手救人就趁現在!”市川說,“如果電車靠近,電車的聲音會蓋過我們的叫聲!” 這時,電車繞過右手邊的彎道出現了。看來是快車,車速超乎想像。電車分量十足,令裕一害怕得縮起脖子。如果人迎面撞上,肯定會血濺八步,粉身碎骨,消失無踪。 “要上嘍!” 八木趨身向前,美晴阻止他:“住手!她還不想死!” 電車已經接近前方二十公尺了。 “還沒嗎?” “目前還不會有事!” 長長的銀色列車,就要逼近眼前。 “還沒嗎?” “還沒啦!” 快車沒有減速,來到平交道。從車窗中看見駕駛的臉:他的臉轉向鐵軌旁的女人。陽子跨出腳步,站在貼近柵欄的地方。 八木再也忍不住地叫道:“別自殺!”那一瞬間,駕駛嗚警笛。黑道老大的吼叫聲完全被蓋過。 “啊啊!”市川高聲尖叫時,列車安然地通過平交道。 秋川陽子仍站在原地。裕一不敢相信。她的身影明明晃動得這麼厲害,為什麼不想自殺呢? 陽子等柵欄升起,邁步前進。 市川的表情仍因緊張而僵硬。他說:“可能的原因只有一個。維繫這個人的生命的,是想作菜的堅強意志。” “可是,要用蛋糕和哈密瓜作菜?”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了。”八木的表情亮了起來,“這位大姐想作的是水果盅!” 其餘三人毫不理會八木這個對事態完全沒有幫助的推理。 “總之,在作菜之前她應該不會自殺。在那之前我們找出救她的線索吧。” 通過平交道的陽子,走進一旁的小巷。 T字路的盡頭處,有棟兩層樓的出租屋,那裡似乎就是她家。 進了玄關,迎面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難道她一個人住嗎? “陽子小姐手上戴著結婚戒指吧?”市川說,“如果她肯傾聽我們的聲音,就讓她打電話給她先生吧。” 讓搶救對象向関系密切的人求救,是搶救行動的基本守則。 陽子走到走廊上,打開左手邊的拉門。這裡是一間客廳,擺了電視、沙發和矮茶几等。 市川往裡一看,“啊!”地叫了出來。客廳內側有一張木床,四周圍著欄干,所以是嬰兒床。床上蓋著的毛毯,凸起小孩子的形狀。 “小孩啊!”八木說,“蛋糕是買給小孩的啊!” 年輕的母親拿著蛋糕和哈密瓜的盒子,從門口盯著嬰兒床。 “好強烈的悲傷。”美晴語帶哭腔地監視,“因為太過悲傷,所以只能勉強站著。” “總算找到施力點了!”八木將藍色大聲公對準陽子的耳朵,“別丟下孩子自殺!只有你才是這孩子的母親!” 裕一透過夜視鏡看陽子。八木的勸說毫無效果,晃動的程度依然沒變。情況比亮紅燈嚴重,處於瀕死狀態。 “猜錯了。”美晴抱怨道,“這人心毫無波動。” 裕一開始感覺事有蹊蹺。為什麼陽子不掀開毛毯看孩子?要餵嬰兒吃蛋糕也說不過去。再說,自殺前想讓孩子吃美食的父母心,無法令人聯想到會丟下孩子自己自殺吧? 陽子從親生骨肉身上別過臉去,關上房門,接著走向廚房。救難隊員十分感興趣地看她作謎樣般的菜餚。 陽子洗淨雙手,準備砧板、菜刀、碗等用具。首先切出哈密瓜的果肉,放進果汁機打成汁,然後刮下蛋糕的鮮奶油放進碗裡,再以手指將海綿蛋糕和果凍捏成碎塊,鋪在鮮奶油上面。 隔一會兒,當她用手攪和碗中的食物時,開始有水滴落在她手邊。是淚滴。陽子在流淚。臉頰不聽使喚地繃緊,飽滿的雙唇間露出緊咬的牙齒。她哭泣的表情彷彿背負著這世上的所有痛苦,令裕一他們也差點跟著哭了出來。 市川對著無線電問道:“美晴小姐,監視到什麼了嗎?” 然而傳回來的卻是哭聲。看來美晴似乎也沉浸在搶救對象的悲哀之中。 “餵,”八木向眾人打氣,“不能讓這成為她人生中的最後一餐!無論如何都要救她。” “但是,要怎麼說服她呢?”市川說,“我完全搞不懂這道菜的意義。這當作斷奶食品未免奇怪,到底具有什麼含意?” 淚流不止的陽子將變成泥狀的蛋糕和裝了哈密瓜汁的杯子,放上印有史奴比圖案的托盤,最後添上一支塑膠的小湯匙,這套餐便大功告成。眾人追在陽子身後前往客廳。 “她餵孩子吃飯時是最後的搶救機會。”裕一說,“我們得趁這個時候找出救她的線索。” 陽子穿過走廊進入客廳,將托盤放在茶几上,然後走向內側的嬰兒床。三個男人一起往床裡瞧。 “小愛。”陽子呼喊嬰兒。就女性而言,她的聲音算是低沉,但反而令人感到溫暖。陽子又叫一次女兒的名字,掀開毛毯。 看見現身的孩子,三個男人偏頭“嗯?”了一聲。 躺在床上的好像不是嬰兒,而是兩歲或三歲的幼童。不過,總覺得哪裡有問題。裕一感覺不對勁,觀察幼童的五官、從喉嚨發出來的聲音,以及四肢的動作。 “啊……”市川發出悲痛的聲音,“這孩子有殘疾。” 八木愕然地張大嘴巴,以同情的眼神看著陽子。 年輕的母親對女兒說:“留你一個人在家,對不起啦。”扶她起身,然後反復問:“小愛,好吃嗎?”開始將鮮奶油和哈密瓜汁送至幼童口中。 或許小愛吞嚥食物有困難,數度從嘴邊吐出母親替她做的美食。每當她吐出來,陽子就會放下盤子,拿起掛在床上的毛巾擦乾淨女兒的嘴角。餵孩子吃飯需要耐性,等她咀嚼的時候,母親的臉上一直掛著溫柔的微笑。 然而裕一他們在一旁看著她,卻聽見了號啕大哭的聲音。正在監視陽子內心世界的美晴被悲傷擊垮,忍不住在哭泣。即使如此,陽子仍不停地對女兒笑著。 裕一的喉頭湧上一股熱意,下意識地開始流淚。八木不斷搓揉鼻子。 市川將夜視鏡推到額頭上,以指腹擦拭雙眼,帶著鼻音說:“她想自殺的動機,是承受不了帶小孩的勞累。” “好可憐,”八木說,“想必很辛苦吧。” “可是,就算我們流再多感動的淚水,也救不了這個人。如果有空哭,不如想想方法救她吧。應該有什麼辦法才對。” “好,無論如何都要救這位母親!” 但是無線電中卻傳出美晴刺耳的聲音,打斷他們說:“等一下!我們有資格那麼做嗎?” “資格?”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養育殘障兒童有多辛苦。就算救了她,辛苦的狀況也不會有所改變。我們沒辦法治好這孩子的殘疾,對吧?” “所以怎麼樣?你的意思是要讓她去死嗎?” “我的意思是隨她的意思去做。” “不、不、不,我沒辦法贊成你的意見。”市川態度強硬地說,“無論是怎麼樣的人,應該都有辦法過得更幸福。如果死了一切都不用提了。” “再說,”裕一也說,“如果母親自殺的話,孩子怎麼辦?” 身旁的市川低下頭,裕一心裡感到難受,因為自己的話傷到了他。 搶救對象餵女兒吃完飯,站了起來。她的眼神沒有焦點,讓愛女躺在床上,低頭看著她。 “準備上嘍!”八木對眾人說,裕一他們圍住搶救對象,將大聲公對著她:“別丟下孩子!不准自殺!” “住口!”美晴打斷大家,“她聽見剛才的話,起了輕生的念頭!” “什麼?”陽子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凝視女兒。 市川聞到:“因為我們'別死'嗎?” “我不曉得。” “她想怎麼自殺呢?” “她想勒脖子。” “勒自己的脖子?上吊自殺嗎?” 這時,裕一看見母親原本溫柔的表情失去生氣,慢慢對女兒伸出雙手。 裕一大吃一驚,終於了解為何至今的勸導都無效了。陽子並不打算丟下孩子自己自殺,而是要和孩子共赴黃泉。 八木從喉嚨擠出聲音來:“這是攜子自殺!” “小愛,我們就要解脫了。”陽子一面呢喃,一面將雙手搭上女兒的脖子。輕柔的動作,幾乎令人誤以為是在愛撫。母親表情很安祥,或許是認為自己能從苦難中獲得解脫。 “住手!給我住手!”八木的大喊並非勸說,而是懇求:“她是你的親生女兒!是你歷經分娩之痛生下來的孩子!” “說那種話沒用!”美晴高聲喊道,“她已經無法辨別自己和女兒了!” 陽子的指尖使力。小愛不停地擺動無法自由控制的四肢,閉著眼睛左右搖頭。 裕一親眼目睹母親殺子的淒慘景象,全身起雞皮疙瘩。這令他明白到自己曲解了“攜子自殺”這四個字的意思。攜子自殺並非佳話,只不過是依序發生殺人與自殺罷了。不過話說回來,這麼溫柔的母親,為何會—— 小愛開始哭鬧。平靜從陽子臉上消失,雙手反射動作地放鬆。 “她在猶豫!”美晴說,“趁現在!快點勸導她!” 市川趕緊和其餘三人討論,“我們對她說'為了孩子活下去'吧。” “對為了孩子想自殺的人說嗎?” “那'加油'呢?” “這句話應該是禁忌!” “那,該說什麼?” “媽媽累了。”陽子說,“我們到此結束,好嗎?” 裕一他們看見母親的表情陡變,背脊竄過一陣涼意。她似乎終於下定決心。眼皮如石頭般僵硬,眉宇間皺起一道皺紋,猶如冰塊般失去彈性的臉頰——妖氣瀰漫的表情,和先前充滿母愛的她判若兩人。 另一方面,小愛將一邊臉頰貼在床墊上,側眼盯著母親。小愛的心情如何?裕一心想,忽然發覺自己不把小愛視為一個人。或許是因為對方太過年幼,或是因為她身帶殘疾,但無論如何,裕一都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歉疚。小愛也是有感受的。現在重要的是,這孩子作何感想。她想活下去嗎?還是覺得與生俱來的殘疾令她生不如死? 陽子開始對纏著女兒脖子的手使力。這樣下去的話,小愛會被掐死。裕一跨過嬰兒床的欄干,潛入身幣殘疾的小身體內。她全身的感覺,不同於四肢健全的裕一。然而,不方便動作的手腳,只屬於小愛一個人。裕一凝眸注視她心中支離破碎的語言,時間霎時回到過去。想法、五感、與世界交流的一切感覺,都被拉回了小時候。毫不設防的心靈顯得天真無邪而脆弱。現在,浮現在小愛意識中的是,被勒住脖子的痛苦與困惑;想要的是溫柔、體溫、整個身體被母親包在懷裡的幸福—— 裕一忘我地大叫:“殺她之前抱她!” 若將小愛一廂情願的願望傳達給母親,不,若是不傳達給母親知道,這對母女就沒救了:“小愛想被媽媽抱!八木先生,快點!請說服她抱女兒!” “抱你女兒!現在馬上抱緊她!”無線電中發出八木的大叫,“這孩子的幸福不是死亡!而是被母親擁抱!如果你是為了孩子著想,現在馬上抱她!” 裕一聽見忽然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勒緊脖子的力道突然放鬆,窒息感消失了。裕一等待小愛的願望實現。 隔一會兒,小愛的身體輕飄飄地上升。陽子用雙手抱住小愛的背部和後腦勺。裕一感覺到淡淡的香味,和臉頰溫柔的觸感。小愛被母親抱在懷中,開心地扭動身體。 ……小愛……小愛…… 裕一聽見母親呼喚女兒的聲音,宛如絲線般羸弱而哀戚。母親的唇滑過小愛的額頭、鼻頭、臉頰、眼皮。內心深處點燃了一把溫暖的火。然而,裕一感覺到的卻不只是母女問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親情。從陽子變得和孩子一樣毫不設防的心中,至今一天天痛苦難熬的記憶如洪水般灌了進來。 喜獲期盼已久的頭胎那一天,從醫師口中得知她身帶殘疾,而大受打擊、悲傷嘆息。無法釋懷的罪惡感。母性的苛責。憐憫自己的孩子,拼命壓抑卻止不住的淚水。小愛過度僵硬的身體,嘗試過各式各樣的治療方法。發燒、嘔吐、連日上醫院看診。餵食三餐而被逼至忍耐的極限。大量的髒衣服。擔心就學的問題。對未來感到絕望。周遭的人對小愛無情的眼光。親戚無心的一句話。你們讓我鼓起勇氣。一開始我很高興。但接著卻被推落悲傷的谷底。那句話的背後,意謂著看見比自己不幸的人而感到放心與優越感。我們母女被別人當作感到幸福的踏腳石——可是啊,小愛,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麼事,媽媽都會站在你這邊。媽媽最愛你……小愛……媽媽好愛……好愛你。 救難隊員和該搶救的母親一起哭了好一陣子。 “對不起,我是個軟弱的媽媽。”當聽見這句低喃,母親的淚水濕透小愛的臉時,市川說:“搶救成功了。” 裕一離開小愛的身體。陽子仍然緊擁著女兒。裕一第一次看見只懂付出的人。 對不起,裕一在心中道歉。無法治好小愛。我們能做的只有這樣。 八木和市川摘下夜視鏡,積在鏡頭中的淚水滴了下來,彷彿就像潛水鏡。黑道老大或許是想掩飾難為情,佩服地說:“這機器防水。” 裕一發現沒看到負責監視的美晴,將手臂伸進搶救對象體內,但是她卻不在裡面:“美晴姐?”他呼喚她,美晴不知何時移動,她從躺在母親懷裡的小愛體內一躍而下。 “我想回想起被媽媽抱的感覺。”美晴罕見地找藉口說,然後回頭看母親,補上一句:“愈挫愈勇的人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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