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一和八木他們結伴前往御茶水車站的路上,他心想,和第一次拯救小杉一樣,這次的任務一結束,便感到空虛。福原或許會漸漸和江藤深交,慢慢習慣在東京的新生活吧。小杉和福原的共同點在於利用人際關係斬斷自殺的誘惑。
於是裕一不得不思考,自己又是如何呢?感情好的朋友全部應屆考上大學。感覺只有自己一個人被排擠在外,進入重考班後,雖有說話對象,但是沒人能讓他打從心裡稱為朋友。
裕一垂下視線繼續自問,雖說沒有朋友,但自己和小杉或福原不同,並非孤立無援,起碼還有家人。但是,自己實在不想告訴父母心裡的苦。裕一放棄了,反正無論對父母說什麼,他們也無法理解,換來的只有罵自己軟弱。自己從小就是生長於這樣的家庭。
“餵!”裕一聽見聲音抬頭一看,美晴遞出無線隨身移動便捷即時呼叫緊急聯絡振動傳話手提語音電動機。
“這個符號是什麼?”美晴問的是液晶熒幕的顯示。
“短短的三條線是電池剩下的電量。”他回答後,心里納悶:難道神製造的無線隨身移動便捷即時呼叫緊急聯絡振動傳話手提語音電動機也要靠電池運作?
“那旁邊呢?”
裕一一看,旁邊浮現“2/100”這個小小的分數。陌生的顯示,裕一歪著頭:“是什麼呢?”
市川從旁湊過來看,驚訝地瞪大眼睛:“這會不會是搶救人數?”
“原來如此。一百人的定額當中,已經救了兩人。”
“是的。”
“速度會不會有點慢?”美晴像在指責在場的某人,“來到這個世界已經第二天了,才救了兩個人。”
“不用擔心。”八木大發豪語,“救一百人簡直易如反掌。小杉也好、福原也罷,都是小事一樁。”
“是啊。”市川也附和道,“不過,有點累人。倒不是體力的問題,而是精神疲憊。”
裕一也對此表示同意。看來監視他人內心世界的作業,非常消耗自己的精神。
“反正接下來就用那個夜視鏡增加搶救人數。”
沮是,裕一察覺到,福原想自殺的心情未免太容易在黃燈與紅燈之間游移了。企圖自殺者的心情,是在生死狹縫間不停擺蕩的危險蹺蹺板,只要一點點重量,就會使蹺蹺板馬上傾向另一邊。至今的兩人是否也同樣,一步走錯就危在旦夕了呢?八木和市川好像很樂觀,但裕一繃緊神經,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輕忽大意。
抵達御茶水車站的四人,一面通過剪票口一面罵自己:“明明是幽靈,怎麼連瞬間移動都不會啊?!”
裕一正要衝進發車的電車時,和一名往前走,看似上班族的男人身影重疊,頓時一股深沉的苦惱傳進心中。交易失敗。營業利益損失兩千萬圓。離婚的危機。吊起眉梢對自己破口大罵的妻子。
“第三個人!”裕一離開男人的身體,戴上夜視鏡。但是浮現在電子熒幕的男人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一處在晃動。
“真奇怪。”裕一喃喃自語,觀察這名四十歲左右的上班族。他在開始行走的電車中,抓著吊環,一臉嚴肅地盯著窗外。
裕一試著再進入男人體內一次。責任問題。負擔孩子的養育費。涉及贍養費的離婚官司。但是問題還不僅如此。男人心想,最糟的情形就是一無所有重新來過。交易失敗的責任可以推給周遭的人,贍養費和養育費請妻子等一等,問題就能解決。
“怎樣?”市川問道。
“他的內心深處非常堅強,或者該說很有彈性,而且有點不負責任。這個人大概有顆知所變通的心,足以忍受痛苦。”
“是噢。”八木發出感嘆聲,盯著上班族。
“他是一棟耐震的大樓。”接著進入上班族體內監視的市川說,“雖然搖得厲害,但絕不會垮掉。”
裕一心想,要在這世上存活下去,有些心機也是必要的。男人將報紙夾在腋下,在下一站下車。
四人在電車再度發車前往新宿的車廂內討論半天后,決定輪流監視,否則也只是浪費交通時間。首先由市川戴上夜視鏡在電車上巡邏,企圖發現自殺者。
但是市川筒未踏出第一步,便向眾人說:“不知道是不是眼力變好,我已經找到了。”
“咦?”其餘三人也戴上剛摘下的夜視鏡。
“這節車箱內有兩個人,雖然只是綠燈。”
裕一一看,坐在長排座椅中央的年輕男子,和坐在博愛座的老婆婆身體輕輕晃動。
八木拿起大聲公,“這是賺人數的好機會!”
“我去。”裕一將無線電戴在頭上,先走向二十八、九歲的男子身旁。對方身穿牛仔褲搭排扣襯衫,些許零亂的髮型和圓框眼鏡醞釀出落伍的文藝青年氣質。
裕一為了進入坐著的青年體內,將自己的屁股對著他,順勢坐下去。身體重疊的那一瞬間,眼前出現絕世美女。裕一先是看得入神,忽然感覺哪裡不對勁。文藝青年心中浮現的皮膚白皙女子的確漂亮,但並非令人驚艷。然而站在青年的角度,她卻變身成為耀眼迷人到需要戴上太陽眼鏡的可人兒。裕一直覺發現,是感情問題。青年眼中只有她。若以的畫作比喻心愛的她,別的女人就是畢卡索筆下的立體派畫作。
那麼,文藝青年感情路上的阻礙是什麼?裕一將焦點鎖定他的苦惱,頓時一陣頭昏眼花。事情太過錯綜複雜,像是在霧裡看花。但裕一還是設法解讀出他的煩惱。裕一先讓自己的身體離開青年體內,向其他三人報告:“這人現在為感情問題所苦。人際關係有點複雜,請準備作筆記。”
“好,請說。”市川打開萬用手冊。
“這人有位大十歲的姐姐,她想和大她十歲,一個叉的男人結婚。”
“什麼是一個叉。”
“就是離過一次婚的意思。”
“然後呢?”
“但是他完全不在意那種事,而和姐姐的男友的女兒,也就是離過一次婚的男人的女兒墜入情網。”
“嗯?”市川盯著剛畫好的人物關係圖:“換句話說,一旦他自己和姐姐各自結婚,因為自己的岳父和姐姐結婚,所以姐姐就變成了母親。”
“因為是和姐姐、姐夫的女兒結婚,所以自己的妻子就會變成侄女。”
“這個人好像擔心自己會變成自己的舅舅。”
“這傢伙是嗎?”八木錯愕地說,將大聲公對准文藝青年的耳朵。
“別在意世人眼光!也不用管姐姐或那個離過一次婚的男人的想法!如果喜歡她,就全力以赴!”
但是,八木的勸導沒有奏效。文藝青年一臉鬱卒,仍處於綠燈狀態,身影不停晃動。
“既然這樣,就用愛的力量。”市川向美晴提出要求,“如果方便的話,再來一次剛才那一招。”
美晴拿粉紅色大聲公對著青年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裕一回到文藝青年體內。聽見美晴的話,他心中對情人的愛意比從前燃燒得更加熾烈——地球上長達四十億年的生物進化,就是為了孕育出她。唯有神能道盡她的一切美好。既然如此,我只好和美的化身結為連理、海誓山盟,直到海枯石爛。
裕一雖從這些句子感覺到他對文學的興趣,但覺得他要當作家還差得遠。再說,就算用再怎麼高尚的形容,男人腦子裡想的和大家都一樣。
“完工。”市川輕鬆地說,“停止晃動了。”
裕一離開青年身體,邊說“成功救了第三個人”,邊拿出無線隨身移動便捷即時呼叫緊急聯絡振動傳話手提語音電動機。但是,浮現液晶熒幕的搶救人數仍是“2”。
“數字沒有增加。”裕一錯愕地看著其餘三人。
市川以天生苦惱的表情說:“我想,事情不是那樣的。從神的角度來看,就算救了亮綠燈的人,也不算防止自殺。”
八木咒罵道:“小氣鬼!”
“我們要救的是亮黃燈或紅燈的人。”
“還有一個人亮綠燈,怎麼辦?”美晴用下巴指了指坐在博愛座的老婦人。她背脊直挺,渾身散發出高雅的氣質,但是柔美的臉上卻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得對老人家親切點才行。這傢伙就算免費服務。”八木慢吞吞地走在車廂內,站在老婦人面前。八木自己負責監視,進入對方體內,過一陣子跑出來。
“老婆婆,不用哭。”八木語氣柔和,平靜地在對方耳邊說:“你可以將縫針放進大福麻糟裡面。”
突然間,老婦人的眼皮倏地睜開,目光銳利。在她睜眼的同時,身體的晃動瞬間停止。在裕一看來,老婦人原本軟弱的表情突然變得邪惡。
市川問道:“這位老婆婆的煩惱是什麼呢?”
“她媳婦。”八木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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