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不安的軌跡

第3章 看守眼

不安的軌跡 高野和明 18453 2018-03-15
好冷啊。感覺寒冷徹骨。山名悅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打開圍毯,包裹似地纏繞下半身。好像是要被迫撤回暖冬預測似地變得非常寒冷。廳內的暖氣被關掉之後,腦海裡才想起早上聽到氣象預報員拐彎抹角的解說。 ——雪快停啊!否則就回不去了。 R縣警本部廳舍三樓。教養課的樓層鴉雀無聲。今天還是加班。丟下近乎哭泣的臉孔宣言的悅子,所有的課員都以愉快的步伐走向新春酒會的會場。帶著近乎怨恨的心情,但實際上,現在對悅子來說,既沒有可以在酒席上喧鬧的輕鬆心情,也沒有那種寬裕的時間。 桌面上原稿和校樣堆積如山。悅子擔任編輯的縣警機關雜誌《R警友》二月號一直遲遲沒有進展。手邊的檯燈燈罩上有著加藤印刷總經理貼上的紅色便條:“一月二十五日校稿畢。二十六日印刷。三十一日發行”,悅子有種絕望的感覺。一年來,一直都是在老上司的手下幫忙編輯,但是現在那個上司正進入服務年滿退休前的長期休假,悅子無法想像走路將B5尺寸六十頁的完成品送到各課的樣子。

——那麼簡單,就把它做完吧! 悅子把用簽字筆寫著大大的“赤”字的事務信封從櫃子裡取出,將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在桌子上。嬰兒的快拍照片二、三十張重疊著。互相自誇溺愛小孩的“我家的新明星!”乃是受歡迎的專欄。看著每張照片的背。面,將寫在上面的人物簡介抄寫到格式紙上。嬰兒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姓名緣由、父母的名字和所屬部門……。在第七張時悅子發出咋舌聲。漏了記載。 S署交通課的巡查長。沒有妻子的名字。 ——是讓誰生的? 悅子以尖銳的眼神看了壁上的時鐘。正好過七點。正在打電話給S署的時候,心想這位巡查長大概已經回家了吧!即使是想打電話到他家問,R縣警裡也沒有職員通訊錄之類的東西。聽說以前有,而且每年更新,但是怕流失到部署外面因而取消了。但是無論如何在各自的部署裡應該制有部內用的名簿,所以只要向S署當班人員詢問巡查長的連絡處就可以了。然而,卻鼓不起勇氣。和女警不同。在第一線的署員根本不知道在本部工作的年輕女性內勤職員的名字。相反地會落到被盤問的下場。你是誰?真的是教養課的人嗎?和巡查長有什麼關係?

悅子收集嬰兒照片將它放回信封裡,取而代之地,將傍晚從印刷所送來的初校鉛字稿攤在桌上。 “年度視閱式感想” “接受十年表揚”。一件接一件地過眼,檢查本文和標題。幸好沒有什麼大修改。心情愉快地將手伸到裝有未經修改的原稿櫃中。 “好吃商店便宜商店”,是介紹職員常去的商店專欄。但是為什麼麵店這般的多呢? 。 “此一事件——這傢伙是犯人啊!”。立功的刑事和鑑識課員以記錄般所執筆的硬派文章。這個月強盜犯人被逮捕的經過……。向來都是愉快地讀著,但是今晚卻幾近斜著看、草率地讀過。加上不會有問題的標題,將照片的位置畫在版面用紙上,塞進要寄給印刷所的信封之後,悅子從座位上站起來。 手僵硬了。從置物櫃里拉出小型的電氣暖爐。

悅子把寫有“退”的厚厚信封拿了過來。將今年春天服務屆滿退休的警官和事務員的記事附上照片刊登,以慰勞他們長年的辛勞。今年有四十七人。雖說每年都是如此,而這個“辛苦特集”乃是二月號的主要版面。 首先開始事前準備。把預定退休者寄來的原稿和從警務課借到的大頭照用迴紋針別起來。才剛開始悅子就停下手來。 “教養課主任幹部,久保田安江”,悅子的前任者。相當上相。不,從來沒有看過她這樣祥和溫柔的表情。 很快地將視線轉移到安江的記事。長達二十年編輯的辛苦談、採訪的回憶、對於《R警友》的依戀……貫徹單身主義的她有著“工作就是情人”的口頭禪。那種不想把重要情人讓給他人的情感或多或少存在著吧!對待悅子總覺有些冷淡,所以,一起工作整整一年,到了最後卻也無法融洽。

以復雜的思緒讀著時,悅子突然嚇了一跳。結尾這麼寫著: “就像是要拋棄我的孩子一般,我感到無盡的寂寞。今後接任的悅子將以年輕的感覺來培育'R警友'。我安心地鬆了一口氣,我想回到讀者的立場,並持續寄予大大的期待。” 悅子的心情變得憂鬱起來。被人託付小孩的話就傷腦筋了。那負擔可重了。畢竟,悅子從來沒有受機關雜誌的製作吸引。要是說將來的二十年、三十年也當《R警友》的編輯的話——。 她才剛滿二十六歲。將來的事尚不知道,但無論結不結婚,她都打算繼續工作。六年前,悅子之所以參加地方公務員考試並不是因為一片不景氣之下公務員變得搶手。體弱多病、來回進出醫院、在縣政府上班的父親,即使如此還是將四姊妹的老么悅子培養到短大,這完全是依靠公務員的福利優渥。另一方面,在當地百貨店當店貝的母親在泡沫經濟一開始時就被革職了。之後,母親一天到晚四處發洩怨恨,她的改變之大,使悅子不得不重新評估被推崇為“我家的太陽”的母親的存在。

然而,既不是縣政府亦非學校,悅子之所以希望擔任觀察事務,是因為長年無趣地看著父親平淡的縣府日常工作。安定而帶些許刺激,使得悅子有些貪婪地想嘗試看看。她喜歡看電視的刑警連續劇,也經常閱讀推理小說。殺氣騰騰的刑警大聲互嚷的工作場所,一個接一個被解開的事件之謎,事件解決時的喜悅人群,甚至搞不好未來的丈夫也是刑警?是這般天真的幻想遊戲使進入警署前的悅子充滿期待著。 然而她所屬的是連半點氣氛都沒有的管理部門教養課。課員全員盡是菁英般祥和的男性。儘管是那樣,因為警察和警官是絕對的世界,所以在課內的事務職員的聲音和其他部門同樣細小。就連拉下臉來說話的那個安江,也曾經藉著酒醉的氣勢吐露真言。 “贏不了愛哭的小孩和正職的警官”——

“對不起。” 聲音傳來後,門開了。巡查來了。拿著手電筒的保安課高見女警露了臉。 “辛苦了。” 兩個人同時說,但是點頭的只有悅子。 “請節約用電。” 乾脆俐落的聲音。 “啊!是的。對不起!” 悅子慌張地關掉電氣暖爐的開關,然而,從高見女警的樣子意會到她所說的節約用電指的是房間的電燈後,她滿臉通紅。 日光燈的光只剩下一半,感覺好像更冷了。回到桌子前的悅子混雜著嘆息凝視著高見女警消逝而去的門。為何那樣卑屈地反應呢。年紀上悅子比她大一歲。不,不以她為例,我不認為女警看不起事務職的人。就算是悅子也有關係好的女警。平時聊天說笑,甚至一起出去吃飯和買東西。但是,有時就是和氣氛格格不入。 “工作”和“職務”,經常感到那意識的鴻溝是難以填平的。

——做完這一些就回家吧。 悅子抓著迴紋針。剩下四十三人。一邊看著回億文章的名字,一邊和大頭照背面的名字比對。田中、鈴木,因為同姓的人很多,所以很費精神。但超過半數之後,數量減少了的話,也就容易找了,還剩下五人……。 咦?悅子有些疑惑。 剩下的大頭照有五張。而原稿的部分卻只有四人分。慌忙地組合了四組,看到了剩下的照片的名字。 “F署警務課看守管理股主任近藤宮男”。 悅子打開“退”的信封封口,往裡頭看了一眼。沒有,空的。隨便翻找被推到桌子旁的一堆校樣。她知道這麼做才會使這股血氣消退。 ——弄丟了……? 不,拜託文章執筆和回收的都是前任的安江。這麼說,是她的疏失嗎? “全部湊齊了喔”。安江這麼說著交出信封,但是……。

悅子看了一下桌子底下。沒有任何東西掉在那兒。站起來巡視課內地板。應該沒有。回到桌上再一次檢視四十六人的原稿。沒有二張重疊在一起的嗎?不,確實是一張一張的。打開個人電腦,叫出預定退休者名簿。用眼睛盯著名字看。近藤宮男……。有,確實是在這個春天辭職的人。 著急的手從背包裡拿出手機。按了記憶著安江自宅的快速撥號鍵。是電話留言。她迅速地留言後,再一次檢視桌子的周邊。又看了看信封裡面。 ——真的裝進去了嗎? 或許是安江的錯覺。忘記安排執筆嗎?不,一直以為已收到原稿了,而實際上還沒有收到,也可能是這個叫近藤的主任還沒寄來。 下署……去年,因主婦失踪事件而喧騰一時。 ——呀! 悅子又拿起手機。要是F署的話,有事務職的同期、天野小百合在那裡。一時糊塗打電話到她公寓。雖然天野曾說最近有了男友總是晚歸,但如果打手機在外面找到她,她卻沒有帶著通訊錄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真幸運能夠聽到小百合甜蜜的聲音。 “那麼晚了不好意思。有東西想請你幫我查一下啊!” 悅子簡單地說明事情。 ——可怕……? 一段令人焦急等待的時間後,電話里傳來了聲音。近藤宮男的住所……電話號碼……。道謝後要掛上電話時,小百合製止了。 瞬間說不出話。 “——嗯。或許就要分手了。” 好像會變成長談。 “對不起,我有急事。再聯絡囉。” 悅子沒放回聽筒就切斷了電話,撥了記下的號碼。鈴聲。一直沒有人接。無意間她以另一隻手將近藤的照片取了過來。剛才只是確認照片後面的名字,所以還沒有看過他的臉。 屏氣凝神。 臉頰憔悴蒼白的臉,尖尖的鼻子,凹陷黯淡的眼睛——。 悅子全身發抖之時,對方的聽筒被拿起來了。

走出縣警本部廳舍時已經九點半了。 車子的暖氣並沒有吹出令人滿意的暖風。手中緊握著冷到幾乎令人疼痛的方向盤,悅子朝近藤宮男的自宅前進。出來接電話的是有紀子。她說近藤現在不在家,他也沒有手機。不過他馬上就會回來了,請你過來。憑藉有紀子坦率措詞的感覺,悅子奔出了教養課。 現在新年派對正處於佳境吧!雖然課長說即使是來喝第二攤也無所謂,來參加吧這樣的話,但終究就是要她擔任招待的角色。一點趣都沒有。有一半是為了逞強,悅子緊踩著油門。 今晚逮著近藤本人,非把文章一事徹底搞清楚。到底是安排疏失呢?還是原稿不見了呢?或是近藤還沒寫呢? 不,他根本就不打算寫。悅子有那種感覺。妻子有紀子甚至不知道丈夫被請託原稿一事。還有,在悅子的腦裡浮現那凹陷黯淡的眼睛。陰險。必定是那樣。 然而,四十七人當中即使只少了一個人也是一件大事。二月號一定要刊登全部退休者的大頭照和回想。即使是悅子也知道警官的服務年滿退休對警察組織來說是多麼重大的儀式。誇耀、讚美、極力褒揚,盡是熱烈的語言和掌聲,將職務完成的前輩送出去,那或許可說是提高送人者方面士氣的儀式。仿效前輩的業績來歌頌警官職務之崇高,以圖增加組織的緊張感。就像葬儀並不是為了死者,而是為了被留下來的遺族所舉行一樣。 好不容易暖氣才正開始發揮功能,就進入了目標的住宅地區,應該說是清高嗎?近藤在開始退休前的長假時,就馬上搬出F署的家庭宿舍,移居到獨棟的出租房屋。這裡離最近的車站走路大約要十分鐘。出售的屋子和租借的屋子混雜在一起,自古以來就是住宅密集的地區。 “來,請上來請上來。還沒有整理呢,所以屋子非常臟——” 就像在電話中應答那般地,有紀子大方地招呼悅子進去。真的是沒有整理。招待客人的客廳中堆滿印有搬家公司商標的箱子。 茶——消失在屋子裡的有紀子從看不到的地方不斷地向悅子說話。有二個兒子年齡相差一歲。都上了東京的大學過著住宿生活。每月寄的錢超過二十萬元。在她那熱鬧的腳步聲回到客廳之前,已經連大致的家庭狀況都告訴悅子了。 “我想就要回來了——啊——腳,伸到被爐裡,來。” “謝謝您——那——,您先生到哪去了?” 一被悅子問起,皺紋明顯的圓形臉呼呼呼地像少女那樣笑了。 “瞧,我先生,因為是刑警。” ——說謊……? 近藤不是拘留所的看守嗎? “我,叫他地窖刑警。” “咦?地窖……?” 有紀子又呼呼呼地笑了。 “以前叫他岩窟王。” 有紀子以毫無擔憂的笑容繼續談論她丈夫,但內容是讓人聽了怎麼也笑不出來的東西。 聽說近藤在三十八年的勤務當中,實際上有二十九年是擔任拘留所的看守。從年輕的時候一直志願當刑警,但是受到排擠。有紀子說:結果走過看守的人生也是因為對成為刑警的夢想沒有死心。監視和照顧被拘留者乃是看守的任務,但是,從早到晚面對著各式各樣的犯罪者,即使是不喜歡也練出了“刑警眼”。大致上所有的轄區就讓有希望成為刑警的新手經歷一到二年的看守工作。近藤對那可說是刑事見習制度的習慣下了賭注。每當轄區之間有異動,他就舉手說希望讓我幹看守。相信總有一天會被提拔為刑警。 好殘忍。湧上來的是帶有同情的想法。 “既然那樣想當,卻又為什麼不能成為刑警呢?” “啊——那是非常困難的啊!因為我先生,在警察學校的成績是倒數第一名啊!” “咦……” “嗯!你知道吧!畢業成長的順序是到死為止都擺脫不掉的喔。因為不優秀的話就乾不成刑警呀。” 第一次聽到。 “那麼,只因為他是心裡自認為是刑警的看守員,所以就叫他地窖刑警?” 想要笑回去,悅子的臉扭曲著。 研修時曾經拜訪過轄區內的拘留所。因為內部的水管工程,拘留所的人暫時轉移到其他轄區,所以里面一個人都沒有。即使知道。腳還是發著抖。從刑事課通往拘留所的狹窄走廊上,生鏽的鐵門堵住了去路。同行的課長按了入口的黑色按鈕的片刻之後,一般的通行門才打了開來。接受了說明——內部的看守人員從他的方向才能看見的窺視孔確認這里之後才打開鎖。裡面是另一個世界。渾濁的空氣。缺乏亮度的照明。一一向我們介紹著。會客室、保護房、浴池。看守台在中間特別高的地方。在催促之下站到那裡,竟然可以鳥瞰被分隔為九間的扇形監房。鐵格子的寒冷。臭酸味,門剌耳的開閉金屬聲——。 “即使如此也頗晚了呢!” 悅子被有紀子的聲音嚇了一跳。已經是十點半了。 “耶……您先生到底去哪裡了呢?” “必定是去搜查啊!” “搜查?” 發出呼呼的笑聲。 “所以地窖刑警從地窖出來了啊。服務年滿退休後耶!” 悅子被嚇了一大跳,無言以對。 有紀子愉快地敲敲一旁的紙箱。 “這,全部都是那件事的資料喔。雖然是那麼說,卻幾乎都是報紙的剪貼。” 越來越搞不清楚了。 “你所說的那件事是……?” “那件啊,瞧,一年前的無屍殺人!” ——……啊! 山手町的主婦失踪事件——。 剛才在課裡時就從腦海裡閃過。那是引起社會注目的大事件。具醜聞性而神秘。連續幾天把綜藝、新聞節目弄得熱鬧滾滾,使得愛好推理的悅子熱衷起來。也使得R縣警遭受重大失敗。傾全力追捕違背人倫的男子,但是卻得不到他的自白而將其釋放。至今案情還是撲朔迷離。 近藤繼續在搜查嗎?不會吧? “但您先生並不是刑警啊!” “那個啊,是另案逮捕。那個男人曾因竊盜被捕,我丈夫在拘留所照顧過他。” “咦,那麼那時候,有沒有聽說您先生掌握到什麼線索……?” 有紀子突然皺起眉頭。 “山野井那傢伙,一天比一天充滿著希望地活著。” 她是在模仿近藤的口氣吧!有紀子露出了笑容拍拍手。 “——那……那是什麼意思呢?” “那個啊……” 有紀子的聲調變得有氣無力。好像是完全捉不到目標的樣子。 悅子剛膨脹的好奇心也一口氣全洩光了。那件主婦失踪事件趣味無窮。然而,卻是動員上百人的刑警多方調查,也無法解決的事件。經過了一年的現在,而且,原來的看守一個人繼續搜查這樣的事一點真實感都沒有。不,原本就不是探討近藤行動的時候。想要的是原稿。 但是,已經接近十一點。雖然有紀子為人善良,但再待下去也是有限度的,就算現在碰巧近藤回家了,但是,他對於這個時候還在別人家賴著不走,第一次見面的悅子又會怎麼想呢?恐怕會壞了他的心情。或許還會生氣也說不定。雖說因為有紀子的談話,對於近藤的印像大大地改變了,但他那陰險的臉孔還是無法從腦海中完全消失。 再來一次吧!悅子從筆記本撕下一張紙,寫了要事給近藤,記下手機和公寓的電話號碼,附帶寫上期盼聯絡云云。 在大門口一穿上鞋子,被爐的暖和就在一瞬間消失了。 “打擾您到這麼晚,真是對不起!” “我才是對不起呀。那個人哪,實在是——” 又再次呼呼呼地笑了。 “但是,隨他喜歡,既然他那麼想做。因為只有做那麼一次警察,應該不會受到報應吧!” 回到公寓,那地板的冰冷是言語無法形容的。 電話答錄的燈閃著。近藤打來的?懷著不少期待將它放出來聽,但是傳出的卻是俊和的聲音。您好忙的樣子呀。充滿諷刺意味的一句話響徹屋內,消失了。 ——不要胡鬧呀。有要事的話打到我手機不就行了嗎? 悅子用手指狠狠地將留言消掉。 長距離戀愛。不,我想已經不能叫做戀愛了。三個月沒見過面。從那天開始,在博多的那一晚,他突然的求婚。出乎意料。 心裡雖是YES。但是,卻無法馬上付諸言語。那讓悅子感到不安。與俊和共度一生,她還沒有那樣的覺悟。父親和母親的身影掠過腦海。結婚等於生活,悅子的腦中不自主地往那方面想。 俊和深信著她會給予承諾的回答。他那自信滿滿的表情更讓悅子感到不安。俊和看起來矮小,是悅子念高中時大她一屆的學長,二十七歲的轉職族。博多的夜景不知怎地讓人感到恐怖。從口中不禁透露出言語:但我還不想辭去縣政府的工作——。 原本沒有拒絕的打算。俊和早先是R市人,因為是長男所以遲早要冋去照顧雙親。悅子那樣茫然地想著。然而她的一句話使得俊和臉都歪了,在那之後就沒有再和她說話了。因為害怕被拋棄,那一晚悅子抱著娼婦的心態鑽進了俊和的員工宿舍,之後的事就不想再回想了。那是強暴。隨著日子消逝,自然就那樣想了。 ——好冷啊……。 木質地板的房間就像冷藏庫般。 空調一點也不管用。悅子蓋上了毛毯,但還是在電暖爐前一動也不動。 沒有近藤的來電。手機一直開著,但直到隔天還是沒有響過。 不信任感如瓦斯般地膨脹,為何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回家呢?搜查?少蠢了,近藤又不是刑警。相反地還是就快退休、處於長期休假之身。雖然在有紀子麵前裝出一副關心工作的樣子,但悅子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都已經六十歲了,還說什麼追踪事件,好像小孩子似的。該不會是驅好欺負的太太,正在哪裡玩樂著吧?酒?賭博?或許是女人也說不定。電話交友、援助交際、網路交友,不是說這年代沒有人緣的男人容易陷進去嗎?想徹底藐視他看看,但有個東西阻斷了渾濁的思緒。 夢想著要當個刑警,二十九年來一直坐在看守台的男人——。 二十九年……。比悅子活到現在的歲月還長。將要終結那極端特異之警察人生的近藤心中感受……。不知道,想像不出來。但是,正因為非想像所能及,所以或許真是那樣的想法也湧上心頭。 悅子看著牆邊的彩色箱子。 將毛毯像披風似地披在肩上,彎著腰靠到牆邊。所有的箱子裡都滿滿地塞著製作機關雜誌的資料。確實裝進這裡面了,公關課做成的報紙剪貼合訂本——。 找到了。悅子抱著厚厚的合訂本,以膝爬行回到暖爐前的指定席。一翻合訂本就馬上發現了“山手町的主婦失踪事件”。多到令人吃驚的新聞資料被剪貼其上。事件發生到現在剛好一年。 ——咦? 看了牆上的日曆。一月十三日。不真的是剛好一年嗎?新聞資料上記載的失踪日就是一月十三日。 悅子忐忑不安。 當然,近藤也知道這件事吧!知道今天是主婦失踪後滿一年的日子,所以——。 悅子凝視著半空中不斷眨眼。 答案並沒有出來。 然而,剎那間湧出興趣。因這原本就是使悅子熱衷的事件。當眼光落在合訂頁上時,悅子當時的記憶一口氣地複蘇過來。 一開始是謎樣的失踪。 住在山手町二十七歲的主婦、九谷惠美子在傍晚購物途中突然消失無踪。五天后,同樣住在山手町、三十歲、自稱寶石商的山野井一馬遭F署逮捕。罪嫌是竊盜,如有紀子所說無疑地是別件逮捕。山野井是單身,和有丈夫的惠美子有不倫關係。 R縣警判斷是兩人鬧彆扭,於是山野井便殺害了惠美子。 被逮捕的山野井坦誠應訊。不倫關係、惠美子提出分手的話語,調查官一提出目擊消息,他就連失踪當日在超市停車場遇到惠美子的事實都承認了。但是,僅此而已。山野井主張說:“只說了五分鐘左右的話就分手了。” 無屍殺人事件—— 傳播媒體如此斷言而喧騰一時,且有可斷言的根據。接二連三出現的狀況證據都指出犯人是山野井。報紙和周刊展開猛烈的報導戰,但壓倒那些文字媒體,不斷流出洪水般龐大情報的還是電視。 總之,是八卦情報中不可欠缺的事件。惠美子既是會讓人誤認為模特兒般外形漂亮的美女,也是殷勤照顧因腦溢血臥床不起的公公的“賢淑媳婦”。她的丈夫,九谷一朗也是小個子,但有著一副讓人覺得是混血兒的深刻輪廓。擁有當地銀行的融資股長頭銜,卻積極地站到電視攝影機前,痛切地談論對於惠美子的感情,時而哭嚎,對被認為是嫌疑犯而遭拘留的山野井表示憎惡。 “殺了他”,甚至連那樣駭人聽聞的台詞也被播放在電視上。不,到了後來才知道那九谷的話並非謊言。 另一個主角,山野井的特質更加強烈。身高一八〇公分,令人聯想到赤鬼的恐怖面相。住在坂之上豪華的三層洋房。愛車是鮮紅色的保時捷。父親聽說是對國政具有影響力的職業股東大人物、已故的田中弓成。身為田中“鄉下小老婆”的母親也是曾廣為人知的民謠歌手。被母親溺愛長大的山野井只是有名無實的寶石商,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沒有,只是靠遺產過日子而已。然而,他從小學時代開始成績就一直是名列前茅,雖然是不惜巨資,但他高爾夫和滑雪技術乃是職業級的。 依據山野井的供述,兩人是在事件發生的一年半前,於市內的喫茶店相識的。聽說經常坐在同一張桌子,因為民歌的話題一拍即合,沒多久就發展出親密的關係。之後,兩人在山野井的自宅多次幽會。或許是長久持續遁世生活的緣故吧,山野井的母親對人有極度的恐懼症,所以始終沒察覺到家裡被當作飯店使用。兩人的關係惡化是在事件前的一個月左右。惠美子突然提出分手的話題。 “害怕持繽不倫的關係”是其理由。 火大的山野井殺了惠美子。每個人都那麼認為。 狀況證據堆積如山,而決定性的證據是惠美子友人的證言。她說失踪前一星期的某個深夜,惠美子打電話過來。不倫關係的對像不肯和我分手。好可怕。我或許會被殺。惠美子從頭到尾都是哭聲。 失踪前一日的目擊證人的證詞也具重要性。在洋房附近的路上,住附近的主婦看到山野井毆打惠美子的臉部。不要耍我了,山野井那樣地怒罵,惠美子的眼睛下方青腫著。住附近的主婦做證說著。 再來是失踪當日。下午四點過後,惠美子出現在常去的超市。好幾個店員目擊到右眼戴上眼罩的惠美子。負貴收銀機的女店員甚至還記得結帳後的惠美子手腕和手背上有黑青的斑點。但是,那是最後。在那之後,就沒有人看到惠美子。惠美子的車孤寂地停在停車場,人謎般地失踪。然而——。 在這超市的停車場也出現了山野井的形踪。紅色保時捷被目擊。有輛醒目的車子,三人、五人、十人。呈報的目擊情報與日俱增。縣警也掌握到近似物證的東西。 在距離山野井自宅北邊一公里左右的造林業者住宅,立掛於庭園前的三把鐵鍬之中的一把遭竊。從剩下兩把當中一把的手柄上,採集到山野井的指紋。這成為了別件逮捕的線索。鐵鍬有可能被用來埋葬屍體,要是在店裡買的話就會露出馬腳。推測因此才用偷的。 在洋宅的搜查亦有收穫。雖沒有發現鐵鍬,但在山野井外出滑雪所用的吉普型賓士車內,發現了惠美子的毛髮。不是從駕駛座旁的座位,而是車輛後面的行李箱中。運走屍體,也有那樣斷定報導的電視台。 不,各家報紙都報導山野井被再次逮捕的時間已不遠。被“分手的話”氣昏了頭而殺人,將屍體藏在“車子的行李箱”運送,再用“鐵鍬”埋屍。事件有達到高潮的感覺。 悅子邊讀著裝訂頁邊回想著。在警察的隱語中把隱藏屍體而埋屍一事叫做“放生”。 “那小子,放生到哪裡去了吧!” “想必是放到山里了啦!”那一陣子,那樣的對話取代了問候語。 但是,終究是不知道。 屍體的所在處,那隻有依賴山野井的自供。嚴格的偵查長達二十二天。山野井一貫主張他無罪,聽說在調查室裡一直都很冷靜,有時還露出淺淺的笑容。鐵鍬的指紋和行李箱的毛髮被認定是山野井的弱點,然而,“或許是在散步當中觸摸到鐵鍬也說不定。” “殘留在駕駛座旁的毛髮被風吹到後面的吧!”戴上三次測謊器卻絲毫沒有反應。搜查已無計可施,就連盜竊嫌疑也無法成立。就這樣拘留期限屆滿,山野井出了F署的拘留所。事件就此閉幕。 不,荒唐得誇張。悅子無法忘記聽到那個新聞時的驚訝。 惠美子的丈夫,九谷一朗,採取了實際行動。被釋放的山野井在停車場正要乘車時,躲在陰暗處的九谷揮舞著菜刀從背後襲擊。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事件,警官和傳播媒體也都近在咫尺。兩人扭打成一團,反而刺傷了九谷的腹部,因為這樣,翌日就死亡了。山野井以傷害致死罪嫌被書類送檢,但檢察官認定山野井的行為是正當防衛而處以不起訴處分。真是諷刺。是依據那些認定山野井為殺害惠美子犯人的警官和電視記者們的目擊證言,山野井才被認定是正當防衛的。 也因為有那麼一回事,傳播媒體的喧騰才平靜下來。不過也有部分媒體就像翻掌似地反過來將R縣警的別件逮捕搬至批評的刀俎上。因為山野井的律師通告傳播媒體準備提起名譽損害告訴。 R縣警摔得不輕,失去傳播媒體的支持,而且連人權團體也連日蜂湧而至,主婦失踪事件逐漸化為“腫皰”,要是山野井被逮捕的話,《R警友》的“此一事件”頁數就會大增,但是即使是翻閱過期刊物,有關這事件的記載卻是一行也找不到。 R縣警成了忌諱。到了現在依然和那時差不多。 “這樣子不是很奇怪嗎?” 不自覺地發出聲音。 悅子粗魯地闔上合訂本。 真叫人懊惱,甚至覺得後悔。山野井殺害了惠美子。一定是那樣,殺了她卻巧妙地騙過警察。聽說雖然是做了不倫之事,惠美子還是熱心地持續照顧臥床不起的公公。之所以提出分手的理由之一,或許也就是這件事吧!然而山野井卻殺了惠美子,而且,連深愛著惠美子的丈夫都刺殺了。雖不知道正當防衛那些什麼的,但總覺得不近情理。如果山野井不殺害惠美子的話,第二個悲劇就不會發生了。即使是縣警也是太不爭氣了,只要好好地逼他自供的話,山野井就會被當做殺人犯裁決,九谷一朗也就不用死了。 ——難道沒有人能想出辦法來嗎? 近藤的黯淡眼睛浮現腦海。 時鐘的針指著二點。電話還是沒響。 ——真的是在搜查。 ——不,近藤不見得還沒回家。都已經是這個時間了。即使是看了悅子留下的字條也不會回電吧!早就回家了卻忽視字條,也有這種可能性。 明天一大早打電話過去吧。那樣決定之後,悅子開始準備就寢。明天也是忙碌的一天,不能再為近藤削減自己的睡眠時間了。 床好冷,一直無法入眠。還是在意原稿之事。不,與其那樣說,不如說是貼在耳內的聲音妨礙了睡魔的入侵。 有紀子奇怪的語調。 教養課瀰漫著想睡的氣氛。宿醉的臉、臉、臉……。除了幾個例外之外,在這個課裡沒有人有要緊的事。 “宏大的宏,孩子的子,你們家寶寶的名字是宏子對吧。好,我知道了。” 末座的悅子征服了“我家的新星”的記載漏失。全部共五件。 “啊!工作中打擾真對不起。解送股的深井先生在嗎?” 雖然發出的是客客氣氣的聲音,心裡卻是一肚子火。 給近藤宮男逃掉了。剛起床時打過電話,但又不在。聽有紀子說近藤在天將亮前曾一度回家,但是馬上又外出了。 聽說他看了悅子的字條,然而卻不聯絡。至此,一切清楚了。近藤沒有寫文章的意願。怕是將其他事推到一旁,追踪著主婦失踪事件吧!熱衷“警察遊戲”,或許是想以此發洩不能成為刑警的怨恨和痛苦吧!悉聽尊便,但是希望不要遷怒立場薄弱的事務人員。雖說是回億文章,只不過是四百字的一張稿紙而已,寫了之後,再去做搜查或其他他喜歡的事不就得了? 無屍殺人。昨晚的高亢情緒就像謊言般消失了,近藤掌握到山野井是犯人的證據了?但思考看看不是很奇怪嗎?負責看守的近藤要是得到可以證明山野井“有嫌疑”的證據或線索的話,那當山野井在拘留所裡時,縣警不是就應該可以依照近藤的情報引導事件解決嗎?還是說為了報復沒有提拔自己成為刑警的組織,故意銷毀證據呢?悅子一放下聽筒,剛好近藤印刷的總經理走了進來。 “阿悅,嬰兒,中午前會出來嗎?” “不知道。” 悅子正顏厲色地說,大體上來說,這走鋼索般的編輯進行在近藤印刷也負有很大的責任。縣政府從五年前就使用大廠商的友好堂印刷。有著像樣的設計師,只要將原稿交給他,之後對方就任意地考量頁數順序,安排版面,連標題都附上後才拿回來。然而,一談起這近藤印刷——。 在百忙之中,中午之前,久保田安江打電話進來。 昨天和做俳句的同伴到溫泉住一夜,現在才剛回來。談話之中,知道近藤一件乃是安江的回收疏失。一起來思考對策吧!她的聲調格外地起勁。 午休。悅子擺脫糾纏的近藤總經理出了課。安江的自宅離縣警本部只有不到三分鐘車程,因為編輯作業的關係時常晚歸,因此在安江任編輯時,勉強地買了這在市中心的平房建築。 “請進。哇!好令人懷念啊!” 安江高興地拍著手。在那熱鬧的玄關,連事先訂好的外送壽司都送到了。 說句挖苦話吧!陷入不高興情緒的悅子期待落空。安江並沒有像在編輯任上時那樣說話帶刺。連曾說是情人的《R警友》,不光是在口頭上,連表情也完全地表現出有意讓給悅子的樣子。離開了的話,就是那麼一回事吧!不論說是多喜歡,畢竟那是對於課長和次席的嚴格“檢閱”、消磨精神的工作,一定還是和合得來的同伴悠閒地泡溫泉比較快樂。 “真是對不起啊!” 話一談到退休者原稿,安江就頻頻低頭。這個春季退休的人除自己外有四十六人。因為用了那樣的算法,所以在收集原稿的時候,錯覺為四十六本就是全部。 “那麼,那個叫做後藤的人真的沒有意思要寄原稿來嗎?” “嗯,或許……該怎麼辦才好呢?” “要是普通的原稿的話,請那個人的上司來幫我們說話是最直接了當的,但是……因為是已退休的人所以也不能那麼做。” “認識嗎?近藤宮男這個人。” “沒有見過面耶。但是,不太常聽到說他好的風評啊。都是陰沈、乖僻等評語。” ——果然……。 悅子一緘默不語,安江就把身子向桌子前傾。 “振作一下——餵,我以前,也有過同樣的經驗啊。也是沒辦法向預定退休者拿到原稿,是個非常頑固的人。說是因為沒有做過大不了的事,所以不想寫。” “就那樣嗎?之後怎麼樣了?” “碰了好幾次壁喔,後來終於突破他的心防。因此,好不容易就給我了。” 鬆了一口氣。 ——這是在誇耀嗎? 自己和安江不同。儀表較差而且怕生。對於《R警友》的愛情及編輯的熱情也湧不出來。 “本職自卑感”也有影響。因為自己在警界服務的意識太過稀薄。 “我,不行。” 以半改變態度的感覺說出真心話。 “總覺得沒有繼續做R警友的信心。任職以來已經六年了,警察、警官的事卻是一概不知。” “這樣才好啊!” ——咦? “因為事務職員雖然在警署上班,但畢竟不是警察,我想還是不會知道警察真正的心情。但是,這樣就可以了啊。我是警察的家人,有著這樣的心情就可以了。” “家人……” “是的,僅管有無法出人頭地的人,盡是被派到山邊的人,但那都沒關係,談到警察的家人,把父親當作英雄看待聲援的家庭相當的多,就和那相同,利用R警友聲援他們,說聲加油、加油。” 少女般的笑容閃過腦裡。地窖刑警。呼呼呼——。 “剩下的就是快點把R警友當作是你自己的東西。我知道你很忙,但是不要只依賴投稿,每號中有幾篇要採訪並自行撰寫。一直待在課中是不行的喔,要和現場的正職警員會面,沉靜地聽他們的談話,然後,以家族的心情來寫。知道嗎?” 無法回答。焦慮和同情心混雜在悅子的胸中。 知道是充滿啟發的建言。雖然腦袋清楚,但是沒有辦法坦率開口。這對悅子來說是困難的。她既不能成為安江也無法成為有紀子。可能的話,真想馬上把《R警友》丟出去。但是,逃出去也是恐怖的。辭去縣府的工作要做什麼呢?結婚?跟俊和?還是尋找其他的人?不行,依靠男人生活的那種心態才恐怖。不由得覺得那是過於危險的賭注。在博多看到了俊和的本性,被他施暴。但是,應該想成是運氣好。要是結了婚之後才知道他的本性的話——。 “怎樣了?不要緊嗎?” “餵……” 安江看起來年長多了。 也有人揶揄一直單身的安江為“R警友的愛人”,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悅子也曾在內心某處抱著憐憫之情。但是,現在眼前的安江竟是明朗的。四十年來,沒有被解僱的不安,生氣勃勃地工作。房子也買了。即使是今後也不用為吃飯擔心。對了,只要身分和地位被保障的話,即使是一個女人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悅子以挺直腰桿的感覺說了。 “我也要闖闖看。” 雖然沒有昨天那麼冷,但是一日落急驟下降的氣溫就又變得嚴寒。 晚上八點十五分。悅子把車子開向R市郊外的山手町。坡上的三樓洋房,除了到那兒去看看,想不到其他可以逮到近藤的手法。這是工作。因為是工作所以沒有快樂的道理。悅子一邊告訴自己一邊踏著油門。 進了山手町,民家的數量驟然銳減。雜木林被車頭燈照映出來,進入坡道,洋房映入眼簾。但僅是輪廓,幾扇窗裡已點亮了燈火。一年前,在電視上經常看到的光影:不分晝夜在屋前亂成一團的報導群。然而—— 現在連個人影都沒有。四周一片漆黑。通過洋房正面,背部遊走著毛骨悚然的感覺。現在是緩降的下坡。近藤並不在,沒有在的理由。這種地方誰會來呢?地窖刑警?搜查?那隻是有紀子的妄想。那隻是為了要把丈夫視為英雄期待著罷了。 ——回家吧! 在稍微前面的地方有個十字路口。是迴轉道。反射性地把方向盤往左轉。這時,樹叢的死角處,朝向這裡停著的車輛映入眼簾。悅子的車頭燈一瞬間照亮了對方的車內,在駕駛座上雪白的臉——。 近藤宮男。 就在剛錯車而過的地方踩了煞車。不知道要怎麼辦,只有硬碰硬看看。不,是為了那目的才來的。悅子從車子跳出來。踩上砂石道,以小跑步繞到近藤車子的駕駛座旁。 窗戶開著。黯淡的眼睛往這邊看。 沒有初次見面的感覺。雖然有恐懼感,但是兇的一方佔優勢。 “你是曾待過F署的近藤先生吧?” “……” “我是教養課的山名。喏,留了字條給你太太——” “關掉引擎。” “咦?” “你的車子。趕快關掉引擎過來。” 無緣無故被大聲叫嚷,悅子往後退了。同時,為了要追悅子,近藤從車上下來。瞬間悅子擺了架式。然而…… “你的車子,是幾CC?” “咦?” “排氣量是多少?” COROLLA一六〇〇。 “一六〇〇CC……” “借給我。我的只有一千一。” 邊說著,近藤已經坐進了COROLLA的駕駛座。無法置信的光景。 慌張地,悅子坐進駕駛座旁的座位。 “這樣我很傷腦筋的!” “關上窗戶。要改變方向了。” 在中途近藤改變方向盤的方向。用靈活的手操作將車子開回。開至近藤車子的背後停了下來,打開駕駛座的窗子、關掉引擎、熄掉車燈。一副好像自己車子的樣子。 “明天還你。你用我的。” 悅子無言以對。但是,完全地掌握了情況。 他是在搜查。近藤暗中監視著山野井,注意聽著,打算一聽到車子從洋屋出來的聲音就跟踪。但是,到底為了確認什麼? 悅子感到心跳加快了。 不行,等一下。冷靜下來。正事比問題重要。雖然是完全想像不到的狀態,但現在,她逮著了近藤宮男。 “近藤先生——R警友的原稿,還沒有送來喔。” “……” “我很傷腦筋,因為截稿日期已近。” “我無所謂……即使沒有登載。” “怎會那樣。怎麼了呢?” “沒什麼好寫的。” “什麼都可以啊!” 不知不覺地聲音有力了起來。 “拜託你,請你寫。不能夠只有近藤先生的沒刊載。” “我無所謂。” “即使你無所謂,但是我——” “總之無所謂。事情辦完了的話就下車。” “這是我的車子耶!” 悅子瞪著近藤的側面,忿恨不已。 “近藤先生,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 “是在搜查吧?你太太告訴我了。聽說是在調查那個主婦失踪事件。” “那個笨蛋……” 生氣地說著,近藤把頭伸出窗外。 “為何一個人搜查著呢?有近藤先生才知道的證據嗎?” “……” “昨天剛好是事件發生後一年吧。那有什麼意義嗎?” “……” ——陰險。 這樣的話將成為持久戰。悅子伸手拿後座上的大衣。因為車內非常狹窄所以無法好好地穿。將它反過來包裹著身體。 黯淡的眼神看著這裡。 “不下車喔,因為這是我的車,而且我要等到你答應我寫稿為止。” 發出咋舌聲。 “我也對那事件有興趣。我想絕對是山野井殺的。” 黯淡的眼神還在看著這裡。不,可能是因為他的眼珠大,所以看起來是那樣也說不定。那黑色的瞳孔雖然是微暗的,但是存在著好奇的光芒。 ——這就是所謂的機會……? 打開他的心房。安江的忠告很有道理。 悅子慌慌張張接二連三地說個不停。 “真的喔。我知道得很清楚。就連昨晚,也反覆讀著記載事件全部的報紙——” “那麼,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咦?——知道什麼?” “事件的真相啊!” “那些事情之前就知道了喔。但是,卻把他釋放了。近藤先生,你發現了什麼?證據?還是線索?” 近藤的嘴形看起來好像笑了。 “還有,山野井向近藤先生說了些什麼呢?像是暗示之類的?” 這次是真的笑了。 “他什麼也不說。” “有沒有胡鬧?” “那傢伙很安分喔。乖乖地吃、乖乖地睡、沒有被調查的時候總是在做仰臥起坐和伏地挺身。” 悅子聽說過。在研修訪問拘留所時聽通常說明。被拘留的人閒暇過多。渴望讀書,想要活動身體。 “他很閒嗎?” “不,因為那傢伙每天都被調查到很晚。身體應該是筋疲力盡吧!” 接著悅子突然想了起來。 “那是怎麼回事?瞧——山野井那傢伙一天比一天充滿期待。” 她半帶著對事件的興趣問著。 沒有回答。 完了。悅子咬緊嘴唇。那台詞所指的含意連對有紀子也沒有說過。之後近藤三緘其口,不管問他什麼都不開口。 悅子也只好覺悟了。 “這事件,好像走進了迷宮呢!” 她打算挑釁。 “……” “你是指山野井不是犯人嗎?因為那樣搜查之後還是不行。” “那傢伙是殺人兇手。” 充滿怒氣的聲音響徹車內。 “咦?” “我知道喔。即使刑警不知道——” 對於做了二十九年的看守,一直看著罪犯過來的我還是知道。悅子感覺她聽見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那麼,為何事到如今還在調查——” “不是調查。” “咦……?那麼,現在……” “是確認。” “確認?確認什麼?” “下車。” “咦?” 近藤的眼神變了。不,悅子也聽到了。有車子的聲音。跑車特有的重低音!山野井開始行動了! “快點下車!” 雖然是想下車,但是雙腳卻不能動。頭腦陷人恐慌狀態。 “那,那麼,原稿——” 近藤咋舌同時發動引擎。車胎髮出聲響急速出發。滑動後輪轉過十字路口,快速地向前駛去。瞬間通過洋房,像雲霄飛車般地下坡。前方閃著紅色的車尾燈。在相當前面。悅子連聲音都沒了。這不是遊戲,她了解到這一點。但是,要去那裡呢?確認?確認什麼呢? “——近、近藤先生……要去那裡?” 自己的話語顫抖著。因為答案已經浮上腦海。 埋屍場所——。 在前面第三個紅綠燈前追上了。 藏青色的保時捷——。 “是那傢伙。” “但是——” “他也有這個顏色的車。” 青色。保時捷開動了。一口氣距離被拉開。 COROLLA不是它的對手。不,該說是近藤並沒有要勉強追上。因為這是跟踪,不能讓山野井發現。悅子不斷嚥下唾液。幸好縣道的交通量相當大,在這當中夾著一輛車跟踪。這時,突然保時捷變換到左線車道,進入了高速公路。 “今天也……” “咦?” 高速公路轟隆轟隆。前方的保時捷的後部突然往下沉,接著隨即展現出爆發性的加速度。真快,眼看著距離又要被拉開了。近藤也將腳像棍棒一樣地緊踩著油門。 “昨天在這裡被擺脫了。” ——果然昨天也……! 用一千一百所以被擺脫了。原來如此。 一百四十……一百五十……一百六十。儀表板的指針一直上升。嗚嗚地轉動著的引擎,淒涼的風聲,咕咚咕咚搖晃的車體。悅子嚇個半死,近藤則是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前方。六十歲,難以置信。油門一直踩到底,但即使如此保時捷還是遠颺而去了。山野井到底以幾公里的車速行駛呢? 瞬間越過縣境。 “去那裡……?” 害怕問但又忍不住不問。近藤沒有回答。聲音被噪音給蓋過去了。 “要去那裡呢!” “到時候就會知道——追得上那傢伙的話才知道啊!” 近藤知道山野井要去的地方。不,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但是知道他的目的。 悅子膽怯,果真是要去屍體的所在處吧?她想到一半突然有想吐的感覺。無所謂,還能夠忍受。但是,欲追擊的激烈振動由下湧了上來。 頭昏眼花。胸口疼痛。已經到極限了。 保時捷的車尾燈變得比螢火蟲還小。如果在闇暗中消失了,就完蛋了。其實變成那樣也好,希望變成那樣。悅子這樣想著,在那個時候。感覺到螢火蟲向左移動。道路正進入緩和的彎道。 恢復直線。前方的螢火蟲消失了。 “混蛋!”近藤敲著方向盤。 “完了。今天還是被擺脫掉了。” “左!” 不自覺地悅子叫了起來。 “什麼?” “左邊!一定是下了高速公路!” 前方“出口”的標示板逼近。近藤緊急轉換方向盤。 COROLLA激烈地左右搖動,沖向通往出口的路側車道。前方道路彎曲。狹窄的路面。迎面而來的路邊護欄。緊急煞車。側滑——。 “不要緊嗎?” 眼睛看著聲音的方向。車子停了。在擋風玻璃之前,保時捷現在正要駛出收費站。 “還行嗎?” 是溫柔的聲音。 “我毫不在乎。” 嘴巴自然地動了。感覺連胃袋都要從嘴裡出來了。 COROLLA緊急地開動。通過了收費站、縣道、國道,高速追踪,不久進入了市街。保時捷放慢速度,打開方向燈,開入家庭餐廳的停車場。身長一八〇公分,用太陽眼鏡遮掩他那赤鬼面相的山野井從車裡走出來。進了店裡,坐在窗邊的座位上。服務生正拿出菜單。 近藤和悅子從車裡窺里店內。不,悅子幾乎沒有辦法打開眼睛。腦子還是感覺在搖晃,被斷斷續續的噁心和頭疼侵襲著。 “……你是說不是……埋葬的場所……” “啊——” 意識甦醒過來,感覺真好。 “那麼……為何來餐廳……” “會合吧!” “……咦……和……誰?” “是和九谷惠美子。” “說謊……她……已經被殺了啊……” “山野井和惠美子是同謀。” 在夢中可以聽到聲音。 “沒有辦法隱藏的。剛殺了人的人充滿著期望,但隨著日子的消逝就漸漸意志消沉了。山野井則相反,剛進來看守所的時候是個新人,然而卻一天比一天充滿期望地活著。沒有錯。那傢伙在進來的那時並沒殺人。但在出了拘留所之後卻有了殺人的預謀,就是這麼一回事。” 二月一日——。 只有這一天,悅子和加藤印刷的總經理臉上一直綻放著笑容。剛剛交貨的《R警友二月號》,悅子翻了幾頁,墨水的味道淡淡地發出香味。 近藤的照片映入眼廉。回憶文章也確實地刊載著。不是看守的故事,而是給立志要當警官的長男的信,悅子出差到加藤印刷社校對時送到的。簡直就是滑壘成功。正因為半死心了,悅子飛躍起來,非常喜悅。近藤之後打電話來害羞地說:“因為你是陪我一夜的同伴。” 那晚的事還是如夢一般。 但隨著日子的消逝,越感到近藤的“看守眼”中有其道埋。山野井和惠美子共謀殺害了九谷,那樣思考的話,一切就都吻合了。 就像近藤所說,當時的報紙新聞資料中心也有顯示出兩人共謀的暗示。首先是失踪前一天的吵架。有目擊證言說惠美子的眼睛下方青腫,才剛被毆打就會腫起來?確實可疑。而將惠美子的手腕和手背上也有黑青的痕跡一併考慮的話,使她受那些傷的人是她丈夫九谷一朗的想法較為自然。在電視攝影機前哭嚎,甚至於要殺山野井的偏執性愛情,無法否定在暗地裡存著對於惠美子的家庭暴力可能性。 九谷殺害計畫的動機也在其中。 “被毆打的妻子”就和被割下羽毛關到籠子裡的鳥是一樣的,不論逃到哪裡去也一定會被帶回來,而且更加殘酷的暴力在等著她。除非自己死了,或是殺死對方之外別無選擇。惠美子或許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這麼做也說不定。感覺似乎可以理解。言辭的暴力只是傷害心理。通常只要活著,不論是誰心裡都是傷痕縈系的。但是,身體受到暴力將在身心都留下傷痕。心裡感受到時就會使身體顫抖,身體感受到時則會在心裡千刀萬刮。即使是只有那麼一次。 不殺九谷,兩個人逃到某個地方去。或許也有過那樣的談話。但是,山野井無法拋棄因對人恐怖症連外出都無法自己出去的母親。被溺愛養大,也知道曾為人妾的母親的悲哀。或許是家庭環境的影響。在洪水般的報導戰中他所有的個人隱私都被揭露了,然而單單山野井的女性關係沒有浮上檯面。那是對惠美子的專情。打從心裡愛著惠美子,必定是那樣。我想山野井是因為一心想讓惠美子變成自己的東西而決意殺害九谷。 但是,用普通的手法殺了九谷的話,早晚警察會追究到惠美子和山野井的不倫關係。被刑譬追問的話,恐怕惠美子一時擋不住(就招了)吧!山野井想到了這點,以他優秀的頭腦。即使殺了人也不會被問罪的正當防衛,結論就是那樣。讓惠美子失踪,使九谷認為山野井殺死了她。丈夫的異常惠美子比誰都清楚。山野井被釋放的話,九谷必定會出來報仇。刀械也預料到了,小個子的九谷必然會在手上拿著凶器吧!把那凶器奪下來,反過來刺殺他。如果像期待般成為正當防衛的話,無罪。即使是被判過當防衛,他判斷也可以獲判緩刑。 問題在於表演。如果不讓九谷確信是山野井殺人的話,九穀不會行動。因此,用了點小技巧。在附近的人眼前毆打惠美子。車子也是如此。擁有深藏青色的車,卻把顯眼的鮮紅色保時捷開到失踪現場,鐵鍬的指紋和車子行李箱裡的毛髮也都是自導自演。想想看還真是奇妙。在被留下來的鐵鍬上留著犯人的指紋等等的那些話。 惠美子也參與其中。邊哭邊打電話給友人,放出害怕及會被殺害的風聲。剩下的只要交給傳播媒體和警察就可以了。如預期一般地,山野井被當成犯人。 山野井輕鬆地通過嚴厲的調查。因為畢竟他真的沒有殺人。即使戴上好幾次測謊器也沒有理由會有反應。為了不使身體衰弱,在拘留所不斷地做仰臥起坐和伏地挺身。原本他滑雪和高爾夫的技術就是職業級的。兼備運動神經的一百八十公分的赤鬼,一面做防備九谷襲擊的準備,一面屈指數著,等待出拘留所的日子。 然後,漂亮地成功了。 我想這是其他人終究想像不到的殺人計畫。即使是最後被釋放了,被扣上那樣的罪嫌,普通的男人將會失去工作,也無顏面對世人。然而,山野井即使是不工作也無所謂,靠著遺產就可過活。畢竟他是生長在與顏面無緣的世界裡的男人,即使在傳播媒體間造成騷動,他也不理會。只要將惠美子得手,其他的怎樣都無所謂。 “說了五分鐘左右的話就分手了”。山野井的供述確實是真實的。兩人在超市的停車場分手,約定一年後的同一天在鄰縣的家庭餐廳會合。 所有的事情如願進展。要是說有失算的話,那就是在F署的拘留所裡有個名叫近藤宮男的看守吧。 不,不對——。 悅子回想那個晚上的事。家庭餐廳的停車場。悅子和近藤在COROLLA的車子等到隔天早上。而惠美子並沒有出現。山野井並沒有離開窗邊的座位。或許,前一天晚上也是那樣。 惠美子在利用山野井,悅子這麼想。利用假殺人來達成真失踪。她和山野井不同,覺悟到傳播媒體會造成騷動,無法出來。更何況世間無法原諒她,身為照顧臥床不起的公公的“賢淑媳婦”,卻和山野井在洋房生活這樣的事情。 我想現在這時候惠美子正在某個街道上開始新生活。用山野井所給的錢整容了吧!而且,或許整容得更漂亮,現在正利用漂亮勻稱的身材釣好男人也說不定。 惠美子只是想讓使用暴力的先生長眠地底,拋棄臥病不起的公公,重過新的人生。只要有目的,女人就連模仿娼婦般的事也做得到。惠美子從一開始就是在找尋為她殺死丈夫的男人吧! ——呀……。 已經五點半了。悅子將二本《R警友二月號》放入背包走出了課。一冊給久保田安江,一冊要給近藤有紀子。 近藤宮男今晚也是在那個家庭餐廳吧!為了要“確認”二十九年來所培養的自我眼力,一定會支撐到早上。和坐在窗邊座位,一直等著惠美子的山野井一馬一起。有些羨慕,羨慕那樣生活的男人。還有點想聲援他。 ——加油呀!地窖刑警。 走出廳舍大門時,和高見女警碰在一起。 “再見。” 二人同時說,同時點頭。 悅子不由得感到非常好笑。因為穿著鮮紅色起毛外套的高見女警看起來非常幼稚。 王政欽:一九六四年生,花蓮市人,東吳大學日文系畢業、日本國立大阪大學日本文學碩士。曾任大阪箕面市第五中學非常勤講師。譯有(合譯)(由新雨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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