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糊塗蟲

第32章 第五節

糊塗蟲 宫部美雪 9922 2018-03-15
井筒平四郎之妻以貌美聞名。 平四郎本人倒是認為“年輕時美是美,現在可差多了”。 細君同樣有個身為同心的父親,也同樣是在八丁堀宿舍出生長大的。只不過,雙方的父親雖似乎有所交流,但一個在北町一個在南町,兩家人倒是沒有往來,直到婚禮前,平四郎連見都沒見過她一面。不過,聽說是個美人,感覺自然不壞,心裡也懷著期待;及至見到本人確實是個美女,心情就更好了。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細君是家裡第三個女兒。上面兩個姐姐也個個都是美人。不,都曾是美人。長女招贅以繼承父親的職位,次女嫁到商家。因此平四郎有個同為八丁堀同心的連襟,卻仍是一個南町一個北町,再加上職務屬性相異,平素也幾乎見不著面。聽說這位連襟長於算盤,所做的工作必須窩在町奉行所裡,埋首帳冊之中。藉此追緝惡質的高利貸,或不時對那些靠借大名錢而大發利市的大商家潑潑冷水,好生修理一番,似乎相當能幹。這時世刀劍無用武之地,算盤上的工夫倒趁勢當道。平四郎拔著鼻毛頻感佩服,心想往後或許像這類出人意料的公役才能名留青史也說不定。

說到算盤,小時候拿兩把算盤翻過來綁在腳底下,在家裡廊上飛滑衝撞時被父親逮個正著,還以為鐵定會劈頭挨轟,不想耳垂突然被扯起,直接扔進倉房,這可是平四郎的切身之痛。因此,他對算盤沒有好印象,事後也不想再靠近。光聽到算盤珠子啪嗒作響,耳垂就會痛。 次女嫁到佐賀町一家名為河合屋的染料盤商,丈夫據說是個古板規矩的人物。他倆共生了五個孩子,平四郎還記得聽細君說過,二姐一定忙得昏頭轉向,片刻也不得閒。不過,這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過了這些年,孩子們不用照管也會自然成長,到這時應該已能幫忙生意和家事,或許反倒落得輕鬆。這倒是挺令人羨慕的。 平四郎與細君之間沒有孩子。因此,一提到井筒家後繼應當如何,一族間的氣氛便極為凝重。細君剛嫁來的那五年,立場似乎相當難堪。 “與力同心的職位本就僅限一代,擔心後繼無人對上頭反而是逾越之舉。”當平四郎提出這個正論,卻只換來一陣白眼。八丁堀向來重視約定成俗與慣例,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當然的。

不久的將來,平四郎與細君必須收一名養子,且得在平四郎垂垂老矣之前安排妥當,否則這對井筒家來說就有些不妙了。因為即使是身為非世襲職的武士,也一樣禁止臨終前才收養子。於是,平四郎到了四十歲,這類事情便不時找上門來。至於是從哪兒找來?自然是遠親近戚之中。養子這碼事可不能在街上看中意了就帶回來,得從血親當中挑選。 平四郎的兩個兄長老早就離巢各自成家、有了孩子,有的甚至連孫子都有了。無論是哪戶人家,繼承人只要一個就足夠,因此一般人家總是有孩子多出來。雖想著不必生那麼多個,但要知道孩子夭折之事常有,沒過七歲不算數。孩子得了風邪會死,得了痲疹會死,得了天花會死,瀉個肚子也會死。不能沒有繼承人的武家連一刻都大意不得,須事事小心、步步提防。即便如此,閻羅王定要帶走的也留不住,只好多生些預備起來。但若全都平安長大,這下反倒又嫌多。這話說得也太直了些,但這有什麼,平四郎自己就是那平安長大多出來的人,並無意冒犯,不過就是說說自己罷了。

兄長們似乎也各自考慮著,想把多出來的兒孫送到井筒家當繼承人。他們倆都一樣,不是心機深重之人,但也不是什麼好人。任誰都瞧得出,他們心裡盤算著要把將來沒啥指望的兒子孫子推過來。稍微有點骨幹才氣的兒孫,早從發現自己的多餘起,便開始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了。賣剩的蘿蔔糠心多,這原是世間的常理。 不過,這時平四郎又想到自己。他自己也歸在糠心那一夥,這些年來,公役不也這麼當過來了嗎。所以說,就算是兄長家賣剩的蘿蔔也是一樣的道理。這麼一轉念,反正就是同樣的事再來一回——如此,便做出了誰當養子都無妨的結論。 然而,細君卻有異議。繞了這麼大一圈,才又回到她往昔是個美人的話題上。 細君二姐的第五個孩子名叫弓之助,是個今年十二歲的男孩。

取個伶人似的名字是有來由的。母親做了夢——竟夢到如那須與一般的強弓手,咻地向著朝陽放箭,以為那箭會被日頭吞噬,卻見燦爛金光包覆著箭落下,落在那白霧氤氳、長滿香蒲穗的川邊。夢中的母親追著那箭,撥開香蒲花穗一瞧,那裡竟有個襁褓中的嬰兒。多麼可愛的孩子啊——才抱起來母親便醒了。接著就開始產痛,生下來的即是這個孩子。 這個帶著美妙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佳話誕生的孩子,實在是漂亮得不像話。 而平四郎的細君,便是想要這孩子當養子。二姐那方面也沒有異議。 如前所述,平四郎認為誰來當養子都無妨。細君的心情他不是不了解,比起那些話裡帶刺,說什麼嫁來三年膝下空空就該求去,老是欺負自己的井筒家人,當然較想從自己娘家裡找。細君那邊也有八丁堀的血統,要繼承同心家也沒有妨礙,所以他全然沒有反對的意思。

只是,細君執著於這弓之助的理由倒是有些特別。 “因為那孩子實在漂亮得像個人偶呀。”她憂心忡忡地說。 “這樣的孩子,真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走偏,尤其男孩子更是危險。與其隨便地把他擺在市場上,不如讓他做奉行所公役這種規矩的工作,好好在八丁堀紮根,將來才會幸福。” 接著再加了句“姐姐也是這麼想的”。平日溫馴的細君這時卻莫名堅持,倒讓平四郎很感興趣。 “原來如此,男孩子長得太漂亮,的確是桃花劫難逃。你說的話我也不是不懂。” 只不過,公役端視各人的處事良心,有時候是相當有甜頭的。此時若又是個顛倒眾生的美男子,豈不是更容易步入歧途? “所以我才說,你和我兩個人好好地把他教養成材。” “我可沒這本事。”

“但你也沒做壞事呀。” 細君向來足不出八丁堀,卻對小官小吏的好壞了若指掌。聽她篤定地說“你沒做過壞事”,平四郎的耳朵不禁癢了起來。 “在河合屋裡栽培成商人才是上策吧?” 細君猛搖頭。 “那個人不行的。” 一句話便否決了二姐夫。 “他不是個老實的商人嗎?” “好色貪花。” 平四郎下巴差點掉下來。他全然不知自己連襟的河合屋老闆有這種毛病。 “世間的評價根本不足為信。既然姐姐這樣說,自然沒有比這更真確的吧?” 細君一臉的義憤填膺。 “待在那種素行不良的父親身邊,弓之助不會有出息的。要是將來學會到湯島那一帶的象姑館出入,一輩子就完了。” 這回平四郎的下巴真要掉下來了。他萬萬沒想到會從細君嘴裡聽到像姑什麼的這種字眼。

“就算不這樣,姿容出眾也對做人沒有幫助。”細君切切細訴。 “我和姐姐們都深知這一點,才擔心弓之助的將來。其他孩子都不像姐姐們,皆相貌普通,我們都很放心。可是,弓之助那張臉實在不尋常。” 這幾乎形同詆毀了。 平四郎再次端詳結褵多年的妻子。即便至今,那張容顏依然有著略顯舊的女兒節人偶風情。 外貌出眾的人,總是引以為傲,不可能會厭惡自己的容貌或為之悲傷,更何況是認定對自己沒有幫助,平四郎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想過。妻子想必曾因那張臉佔過便宜,但不可能蒙受過什麼損失,至少就平四郎所知是如此。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細君先發製人。 “姐姐們和我,年輕時候都曾被稱為八丁堀美人,真是羞人。”

平四郎搔搔下巴。 “娶了八丁堀美人當老婆,我倒是很驕傲。” 細君別有深意地一笑。 “就是這點。” 平四郎感到有些寒意。 “哪一點?” “我還不怎麼認識你就嫁過來了。當然,我知道井筒家,也知道有你這個人,畢竟住在同一個圈子裡。可是,我一點都不了解你的為人就嫁過來了。你也一樣吧?那時候應該完全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脾性。” 平四郎唔了一聲,的確是如此。但是,武家的嫁娶,無論何處皆如此,只憑門當戶對與年紀來決定。 “即使如此,你娶了我還是覺得驕傲。這全是因為我長得漂亮,對吧?” 細君嘟起嘴巴,以細細的雙眼盯著平四郎看,一副受盡委屈的摸樣。 “嗯,對啊。” “你不是為了我氣質好才驕傲,”細君嘆了一口氣,“不是為了我把家管得好才驕傲,不是為了我性情好才驕傲。”

“可是這……” “就算這樣,當時我也感到很驕傲。”細君恨恨地說。 “我也感覺得出你因為娶了我而感到驕傲,所以我也很自傲,得意得不得了。” “你嗎?” “是的。丈夫以我為傲,所以我也很驕傲。但只不過就是長得好一點而已,你又不是真的認為我是個好妻子。只不過是長得好了一點才讓丈夫引以為傲而已。” 平四郎脫口而出:“可是,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所以才說不好。”細君正色說道。 “沒用半點心,沒學會半點本事,光因為長得漂亮就被人家捧上天,這怎麼成?更何況從反面來看,我和姐姐們作為人家的女兒、妻子,即使再怎麼用心付出,也得不到相應的回報。身旁的人每個都只看到我們的外表,不肯正視我們的內在。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相公,這怎教人不氣悶、不心煩。心裡不免會冒出不該有的念頭,想著乾脆就仗著外表出色,輕鬆隨性地過日子算了。”

平四郎想著“不見得吧”。但要反駁太麻煩,便沒作聲。 “連姑娘家都這樣了,男孩子就更不用說了。” “噢。”平四郎認輸了。 “為了讓弓之助將來能長成一個正經人,絕不能讓他留在市街上。相公,請把那孩子接到井筒家來吧。我和姐姐都求你——” 談完這段話的隔天。 梅雨總算放晴了。天亮得早,陽光也強。平四郎在刺眼的陽光下瞇起眼睛,在塵埃遍布的路上往鐵瓶雜院走去。口渴得不得了,便在肚子裡盤算,要繞到佐吉那裡要杯茶喝。沿著小名木川晃過去,才過橋,便聽到頭頂上傳來疑似官九郎的嘎嘎鴉啼。一抬頭,只見町大門後、防火瞭望台上的警鐘映著陽光閃閃發亮。夏天到了。 隨著潮濕的梅雨過去,滷菜舖的阿德也已恢復精神,生意也同先前一般興旺。只是仍老是一臉客氣,說著真是給大爺添麻煩了。這反而使得平四郎也跟著客氣起來,不好再像以往那樣大剌剌地往她店裡去,讓他扼腕不已。 即使如此,阿德應該不寂寞,因為店裡有久米在,兩人一起做生意。 一下了床繫起圍裙,阿德便把久米叫到身邊,單刀直入地這麼說了: “這次著實受到你不少照顧。” 其實,要不是久米耐著性子聽阿德滿口“沒有用的東西、妓女”的亂罵,還半點也不嫌棄地照顧她,阿德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可是,我還是討厭你這種女人。我討厭你,所以不能欠你人情。” 自管理人佐吉起,連同鐵瓶雜院的住戶,聽阿德這麼口無遮攔地說狠話,無不提心吊瞻。就算久米人再好,這話也太過分了。 “久米,你總不能一輩子靠賣身來過日子吧?等你成了老太婆就完了。不管哪個男人都會說,久米阿婆不收錢都太貴。” 據說,被阿德說得這麼難聽,久米也只是低著頭。 “所以呢,為了答謝你的照顧,從今天起,我要把怎麼撐起一家滷菜鋪如實從頭教你。這滷菜可是鐵瓶雜院阿德的不傳之寶,還有客人特地過永代橋來買呢。我把其中的秘訣教給你,你可要知道好歹。” 就這樣,阿德開始鍛煉久米。 “阿德姐比之前更常罵人了。” 上回來巡視的時候,佐吉苦笑著說道。 “不管阿德姐說什麼,久米姐都老實地應好,卻還是如此。不過,她們倆這樣倒也處得挺好的。” 久米也暗自盤算過將來了吧。用不著別人特地點明,久米自己也知道賣淫不是長久之計。再說,久米善體人意,一定也明白勤勞又剛強的阿德,只知道以那種說教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感謝之意吧。 “久米雖不聰明,卻也不笨。” 平四郎相當看得起她。 “只不過,這下就有點為難了。” 若久米很快就開竅,得到滷菜舖的真傳而能獨當一面,接著勢必會自立門戶,那就不能再待在鐵瓶雜院了。總不能跟師傅阿德搶生意。 如此一來,久米便得搬家,這意味著佐吉又要再失去一名房客。 “可是,別的也就罷了,偏偏這是不可抗拒的。” 就像梳子的齒兒一掉就沒完沒了,鐵瓶雜院的房子也是一間空過一間。前不久,佐吉為了避免事態再惡化,才重振精神。這時或許該轉個念頭,盤算該去哪裡找新房客才是上策……想著想著,眼睛便往佐吉所住的前雜院最靠邊那幢整齊的小兩層樓房瞟過去…… 平四郎停住腳。 佐吉的住處前擠著一群人。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將近十人。每個人都巴著佐吉家門口,拱肩縮背、神情可疑。是在偷看些什麼,還是在偷聽? 心不在焉地跟在平四郎身後的小平次,撞上平四郎的背而停下腳步,“嗚嘿”的叫了聲。一聽到這聲音,站在人群最末端的男子回過頭來,原來是豆腐舖的豆子老闆。他的頭一退開,平四郎便看到阿德和久米的後腦勺也雜在人群裡。 平四郎撩起衣擺,大步往他們走去。豆腐舖的老闆縮起身子。 “什麼事?” 平四郎低聲一問,擠在門口的眾人不約而同回過頭來,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邊。 “噓——” 平四郎也學他們拿食指抵住嘴。看到平四郎,阿德好像這才回過神來,眨巴著眼。 “哎喲,這不是大爺嗎。” “哎喲算招呼是吧。”平四郎蹲下來,與眾人齊高。 “這究竟是在做什麼,佐吉怎麼了?” “有客人哪!”阿德悄聲說。在她身旁的久米,眼睛貼在開了個細縫的紙門上,接著說道: “佐吉兄這兒來了客人。” “什麼客人?” “就是——” 阿德才開口,門口的格子門突然喀啦地開了。一干人“啊”地同聲喊,如骨牌般倒下,揚起了一片塵土。位在最後頭的平四郎與小平次眼看著雜院的眾人東倒西歪,便迅速起身,恰巧與開門出來的人物正面相對。 “吵死了。”這個人說道。 “這麼想看,進來不就好了嗎。” 是個年紀才十四、五歲,臉蛋精緻如人偶的姑娘。肌膚像剛搗好的年糕般雪白細緻,頭髮有如絲絹理成的一般。身著的奢華友禪是清涼的水藍底扇紋,黑領光澤亮麗。澄淨的大眼睛靈活地轉動,把平四郎從上到下都打量過了。 “哎呀,是八丁堀的大爺。”她的話好像是說給誰聽的。其實,她是朝著屋內喊。 “佐吉,八丁堀的大爺來了,快出來吧。” 姑娘稍微往旁邊一讓,只見她打了千鳥結的腰帶後頭,佐吉急忙站了起來,驚慌失措地來到門口。兩道濃眉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既困擾又難為情似地垂成八字。 年輕姑娘的嘴角像鉤針似地一彎,望著腳邊亂成一團的雜院眾人,開心地笑了。 “既然你們想知道我是誰,我就告訴你們。”姑娘說著,左頰露出一個酒窩。 “我是美鈴,湊屋的女兒。” 平四郎身後的小平次又“嗚嘿”了聲。這人在吃驚的時候就只會喊這一聲。 近看美鈴,平四郎不禁驚嘆:真是個大美人。雖然從街頭巷議中、從“黑豆”那兒聽來的消息,早知湊屋總右衛門的獨生女是個標致的姑娘,但本人比傳聞更美。有那麼一下,平四郎心裡想起了細君的年輕時代,這一想不免有些紅了臉。 美鈴望著平四郎害臊的模樣,酒窩更深了。 “大爺,您是南町的井筒大爺吧?” 那眼神有著不像小姑娘家的艷麗風情,雙眸水汪汪的。 “對,我是。”平四郎重振精神,極力正色回答。 “對了,小姐,你是一個人來的?” 美鈴身後僅佐吉一個人,只見他一反往常,周章狼狽地雙手交握,並不見伴隨的侍女或僕役。 “嗯,是呀。”美鈴揚起那漂亮的鼻尖,做好準備。對這麼一位大小姐來說,獨自在街上亂晃實在太不像話了,肯定是要挨罵的,也許因為這樣,她這時才會擺出“哼,要罵就罵呀”的臉色吧。 圍著平四郎倒在地上的雜屋眾人,也懷著期待地看看平四郎又望望美鈴。但平四郎這麼問,並無意責備人。 “哦,我可以進去嗎?” 美鈴的氣勢頓時萎頓,鐵瓶雜院眾人的緊張也應聲潰散。 “沒事,我是想跟佐吉討杯水喝,總覺得口乾得很。我沒打擾姑娘的意思,喝了水就走人。” 阿德一臉無力地站起來。 “我們這就走了。小姐,真是失禮了。”說著拍拍和服衣擺。久米也跟著站起來,突然回過神似地,匆匆說著:“啊,芋頭會糊掉!”於是,鐵瓶雜院的人便各自作鳥獸散。 “哎,真是群膽小的人。”美鈴冒出這麼一句,再次對平四郎露出酒窩。 “來,大爺請進。” 平四郎不理依然一臉為難的佐吉,迳自領著小平次打美鈴身邊走過。話雖如此,因屋小地窄,一下便走到架高的木板地邊緣。平四郎往那裡一坐,小平次便在別人家裡熟門熟路地往廚房汲水去。 佐吉背對著平四郎,正小心翼翼地關著門口的格子門。美鈴佇在他與平四郎之間,甩著袖子望著佐吉的背。 “那麼,小姐來找佐吉有什麼事?”平四郎開門見山問道。 門早該關好了,佐吉卻仍巴著那扇格子門。美鈴微微瞥了他一眼,大方地笑著回答平四郎: “我只是來見他而已,大爺。因為我一直想見他一面。” 佐吉總算回過身來,以暗示的眼神看著平四郎。平四郎視而不見地笑道: “那佐吉的福氣當真不小。” 小平次端著裝滿水的茶杯回來。平四郎大口喝水,美鈴靜靜地看著。 佐吉雙手往胸前交抱,深感無可奈何似地嘆了老大一口氣,對平四郎說道: “大爺,小姐是來捉弄我的。” 美鈴揚聲辯道:“哪有,我才沒那個意思。” “又說這種話。”佐吉難得擺出可怕的神色。 “小姐,騙人也要有個分寸。” “我沒有騙人呀。” 美鈴轉個身,一下子來到平四郎身旁——不,應該是想過來,但卻突然絆倒了,還以為她只是往前一顛,不料她竟猛地撞上架高的木板地。和服的裙擺掀開,內襯翻了出來,一隻鞋子離腳飛上天,兩條白淨的小腿生生映入平四郎眼底。 好一幅驚人的光景。平四郎拿著茶杯看傻了眼。小平次仍蹲在泥土地上,也僵住了。佐吉背對著門口格子門,單手遮臉。 “好痛——” 美鈴就這麼伏在泥土地上,發出孩子般的叫聲。實則她仍是個少女,也許該說是露出本性才對。 “啊啊,真討厭。” 佐吉總算走近一屁股坐倒在地的美鈴,扶她起來,讓她坐在平四郎身邊的木板地上。美鈴揉著額頭,大概是撞到了。 “我知道了。”平四郎解開謎底。 “小姐,你有近視吧?” 原來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是這麼來的。 “虧我還擺得架勢十足。”少女鼓起了臉頰。 “全都白費了。大爺你行行好,別笑得這麼厲害。” 平四郎大笑不已,連小平次都笑了。但是,美鈴並沒有因此而不快,最後揉著額頭,也一起啊哈哈地笑開了。 “所以呀,小姐您一個人亂走是很危險的。”只有佐吉沉著一張臉。 “萬一小姐受了傷,教我怎麼對得起湊屋老爺。” “佐吉用不著跟我爹陪不是,是我自己跑來的。”美鈴已脫下另一隻鞋,愉快地晃動雙腳。 “佐吉,你知道小姐近視?” 平四郎的問題,美鈴本人搶先一步答道:“知道吧。不管是湊屋還是勝元,店裡沒人不知道。對吧,佐吉?” 佐吉一面拾起她的鞋擺好,一面答“是”。 “佐吉識得我,我對佐吉卻幾乎一無所知,所以才來的。”美鈴說著,伸手入懷。 “沒這個還是不行。大爺,恕我失禮了。” 她從懷裡取出來的,是一付圓滾滾的夾鼻眼鏡。美鈴把這東西掛在臉上,依序盯著佐吉、平四郎、小平次仔細觀察。 有這麼一會兒,誰都不敢開口。美鈴觀察完一輪,視線又回到佐吉身上時,平四郎總算說話了。 “小姐,平常沒了那個,你就認不得人?” “嗯,對呀。”美鈴戴著眼鏡,朝著平四郎點頭。 “可是,我一戴上這個,女人味就全沒了,所以平常時候不能戴。從小大人就是這樣教的。” “這麼說,你從小就近視了?” “是的。第一副眼鏡是八歲配的,還為了這個到長崎去呢。” 在小平次再次出聲“嗚嘿”前,平四郎便驚呼了聲“嗚嘿”。被搶話的小平次只能張嘴無言。 “做針線活的時候可就麻煩了。”美鈴做出縫東西的模樣說道。 “這眼鏡很重,我戴一下就累了。可是最累的是開始學琴的時候。我娘說,戴這麼難看的東西彈琴不像話,我就只能用我這雙近視眼來學琴。” “一定很難吧。” “是的。不過,現在我都學會了。”美鈴顯然有些得意。 “大爺,不能佩服小姐。”佐吉插進來。 “這時候,湊屋恐怕鐵青著臉到處在找小姐吧。不快點帶小姐回去的話……” “哎呀,還不要緊啦。這會兒阿紋還以為我正在習舞。” 美鈴蠻不在乎地解釋。今天是她每五天一次的習舞日,午後便出門前往師傅位於越中橋畔的練習場。隨行的侍女名叫阿紋。不單是習舞,凡是美鈴學習技藝,必定由她隨侍坐轎前往。當然,這是她那不尋常的近視之故,也是湊屋夫婦的一片父母心,深怕她跌倒破了相。 但將美鈴送到練習場後,阿紋便到別處辦事,離開練習場,只留轎子在外等候。於是,今天阿紋一走,美鈴不進練習場卻回到轎邊,塞了銀子給兩個轎夫,便一路往鐵瓶雜院來了。 “即使如此,習舞師傅一定也會覺得奇怪吧。還是趁早回去得好。” 佐吉仍不讓步。平四郎碰地往膝頭一拍: “好,這樣吧。小平次,你跑一趟湊屋把事情交代一下。” 小平次著實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大爺,該怎麼交代?” “什麼都好,隨便編一個。就說小姐平安無事,雖然沒去習舞,但就算回家晚了,不知道人此刻在哪裡,也不必擔心。” 真是亂來。美鈴又呵呵笑著說道:“讓他們知道我在鐵瓶雜院我也不怕,就照實說吧。” “小姐!”佐吉語帶怒意。 “有什麼關係嘛。”美鈴一個轉身,嘟著嘴看著佐吉。與其說是脫略形跡——倒像個小女孩撒起嬌來了。 平四郎反而給引出了一些興趣,也有些欣賞起這位絕美的近視千金了。 先是支開了小平次,河邊大路那邊正好傳來賣甜酒釀的小販叫賣聲。真是天助我也。 “佐吉,甜酒釀。”平四郎心情極佳。 “我想喝甜酒釀。小姐也想喝吧?” 美鈴大喜,應道想喝。 “可是大爺……” “你去就是了。天氣熱的時候還是來杯濃郁的甜酒釀最好。我請雜院裡的大夥兒也都喝上一杯。” 平四郎從荷包裡掏出錢來塞給佐吉,要他去追小販。佐吉仰天長嘆,還是經不起平四郎的連聲催促,只好無奈地出去了。 平四郎豎起耳朵,確認賣甜酒釀的叫賣聲中斷,說起“是,謝謝光顧!要幾份?”來招呼客人後,轉向美鈴問道: “好啦小姐,告訴大爺我吧。你來這裡做什麼?” 美鈴透過眼鏡看著平四郎。這名美少女光頂著那雙近視眼時,只讓人覺得嬌豔欲滴;一旦隔著這殺風景的圓眼鏡對峙,卻能感到那雙眼睛的慧黠靈動,炯炯有神。真是不可思議啊——平四郎暗自稱奇。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真的是來會會佐吉的。”美鈴以快活的聲音回答。 “因為爹娘在家裡常提起佐吉。” 湊屋夫婦經常以佐吉為話題——這平四郎就不能不問了。 “你是說,在這裡的前管理人久兵衛出走、佐吉來頂替之後,常提起這裡的事嗎?” “是呀。不過,以前就三不五時會提到了。”美鈴望著遠方,那神情像在回想些什麼。 “所以,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佐吉和我是親戚,而且還曾經跟爹娘一起住在湊屋。” “哦,是啊。對佐吉來說,小姐的爹總右衛門老爺算是叔公吧。” “佐吉的娘是我爹的侄女,名字叫做葵。” “嗯。所以,小姐,你知道葵和佐吉來到湊屋,後來又離開的經過嗎?” 美鈴微微抿起嘴。不單是笑的時候,連做出這種表情的時候也會出現酒窩,真是賞心悅目。 “詳細經過我不知道。”說著她搖搖頭。 “只知道葵姐姐和我娘處得不好,最後我娘把她趕出去了——” “哦,這是誰說的?” “我爹。不過,我不是聽他直接說的。有時提到以前的事會講上幾句,把聽到的話湊起來,就變成這樣了。”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湊屋總右衛門即使只是在自己家裡話當年,仍為葵說好話。儘管葵實為跟湊屋的年輕伙計私奔。 ——不,不對。 平四郎心裡暗自懷疑。 葵真的和伙計私奔了嗎?想到這裡,平四郎開始覺得要照單全收地接受這件事,有些不對勁。 若私奔屬實——而且聽說還偷了錢——即便總右衛門私心再怎麼維護葵,在提起往事時還會包庇她的所作所為嗎?頂多是承認她實是捲款私奔,但認為葵之所以會做出這種事,湊屋這方也有錯——不,平四郎認為這才合常理。自己主動私奔,與被合不來的嬸嬸趕走,兩種說法何止天差地遠。 而這私奔的說法,目前只有佐吉一人提過。 “黑豆”的調查中,並沒有出現這樣的情節。 對,佐吉深信自己的母親是這麼一個淫蕩無恥、忘恩負義之人。他的口吻裡沒有絲毫虛假。然而,事情發生當時,他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他的這個信念,並非來自本身腦海裡的記憶,而是建立於當時身邊大人告訴他的話語上,這麼想才合理。 葵並沒有和男人私奔。 然而,基於某種原因,必須向佐吉如此說明。 葵之所以將佐吉留在湊屋獨自離開,“葵與總右衛門的老婆阿藤關係惡劣”的說法才是事實吧?正因如此,湊屋夫婦至今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即使是片言斷語,仍足以令女兒美鈴察覺其中的內情。 ——事情越理越亂了。 平四郎雙手在胸前交抱。 這時,美鈴說話了,她聲音篤定,卻像個鬧脾氣的孩子般噘著嘴。 “我最討厭我爹和我娘了。” 平四郎將自己從腦中的混亂抽離,回過神來。 “咦?小姐,你說什麼?” “我最討厭我爹娘。”美鈴重複一次,狠狠地瞪著半空。 “我爹當我是個能拿去送禮討好別人的人偶;我娘則因為我長得像葵姐姐而憎恨我。” 平四郎大吃一驚,差點就要跌倒。 “你長得很像葵?” 美鈴點頭。 “爹這麼說,久兵衛也這麼說。” “久兵衛是之前在這里當管理人的那位?” “嗯,對呀。” 久兵衛過去在“勝元”工作,當管理人之後,想必也經常出入湊屋吧。他若曾見過美鈴也不足為奇。只不過,美鈴竟長得像葵—— 美鈴不理會腦筋越發混亂的平四郎,以明快的口吻繼續道: “親生父母和女兒彼此厭惡,實在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不過我家就是這樣。爹和娘的關係也早就冷卻到如冰窖一般。我再也不想待在湊屋了。” “可是小姐,你不是不久就要出嫁了嗎?”平四郎回想起來。 “我聽佐吉說的,好像要嫁到西國哪個很大的大名家……” 美鈴用力按住鼻尖,做出美少女不該有的皺鼻子鬼臉。 “那是爹決定的,我才不想嫁呢。” “可是……” “娘也一樣,只管說她自己的,說什麼全都是為你好,一天到晚只會罵我,卻一點都不肯讓我做點喜歡的事,也不理會我的心情,真是可恨。” 美鈴的眸色凝重起來。 “所以我就想,要讓他們兩個知道我的厲害。大爺,所以我才來找佐吉,想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看了之後呢?”平四郎明知故問。 美鈴也察覺平四郎是刻意這麼問,露出好一會兒沒見到的笑容,臉上出現了深深的酒窩。 “看了之後要是中意,我就嫁到這裡來,請佐吉娶我當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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