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糊塗蟲

第29章 第二節

糊塗蟲 宫部美雪 8813 2018-03-15
井筒平四郎收到“黑豆”那封厚實的信,是在與扮成收廢紙的黑豆見面後,約莫二十天的事。此值月份早迭、梅雨紛紛,在平四郎的住處同心雜院,細碎的雨滴滑動般濡濕了薄薄的屋頂。 送信來的是平四郎的細君。細君持家之餘兼了一份差事,這在同心妻子間並不罕見。她每三天便出門到日本橋小網町,一家名號挺氣派的小學堂“櫻明塾”,教導孩子們習字。今天也是習字的日子,細君午後回到家,解開包著習字範本、筆硯盒的包袱巾,發現裡頭藏著一封信,一見名字便趕忙送過來。 這一天,平四郎躺在自己的寢室裡。他可不是躺著裝派頭,而是真的倒下了。實際上連自個兒小解都不成。 原來,是所謂“閃到腰”找上了他。 “相公,疼得好些了嗎?”

來到枕畔的細君,臉上亦帶著些許擔憂的神情。她本來說今天不到學堂教課,平四郎回道有小平次在不要緊,揮著手要她去了。畢竟有幾分怕羞好面子,不願細君聽見自己唔唔呻吟。 “比昨晚好多了。” 說完,平四郎邊聽細君說話邊接過信。他人在榻上朝右橫躺,雙腿微縮,像個嬰兒。因為這個姿勢最舒服,他就這麼躺著打開信。 “哦,是'黑豆'寫來的。” 平四郎說道,細君哎呀了一聲。 “是那位和你很要好的辻井爺嗎?” “對。” “你委託他什麼事?” 細君也知道“黑豆”辻井英之介現任隱密回同心。 “小事,沒什麼。” “不過,見包袱裡有信,還真嚇了我一跳。簡直像變戲法一樣。我收好東西回家時,包袱裡頭是沒有信的。”

“'黑豆'真的會變戲法啊。”平四郎邊攤開信紙邊說。 “說到信,他那個人沒啥弱點,只是從小字就寫得糟。” 細君瞄了文面一眼。 “筆致不差呀,就是有些個性而已。倒是相公,你躺成那樣看信,看出來的字當然是歪的了。我扶你起來吧?” 平四郎連忙哀叫使不得,說著肚子餓了弄點東西來吃,便把細君趕到灶下去。昨天什麼都不想吃,光是躺著就夠他受的,現在有食慾便值得慶幸了。 信的開頭簡單扼要。前文沒有幾句,正文有三。首先便是關於鐵瓶雜院的佐吉的身分。 佐吉為湊屋遠親的說法,看來並非造假或訛誤。據“黑豆”打聽來的消息,佐吉為湊屋主人總右衛門兄長的獨生女之子,即侄女的兒子。 湊屋的身家,是總右衛門赤手空拳打出來的。他的前半生與出身來歷有許多不為人知之處,因此總右衛門兄長其人,在何處以何營生又是何等人物、是否曾助湊屋發展,“黑豆”信中表示目前尚不明白。湊屋與“勝元”老一輩的佣工亦幾乎無人見過總右衛門之兄。

這名兄長的女兒,名叫葵。這名字就一般小老百姓的女兒而言,是雅緻了些。這女子據說是約二十年前出現在總右衛門眼前,當時她手上便牽著佐吉了。佐吉那時應該五、六歲左右。 說到二十年前,正值湊屋以成功鮑參翅盤商之姿,於築地開起現今的店鋪。總右衛門聲威大振,也因此葵才會孑然一身地帶著佐吉前來投靠。 葵在躲誰呢?再蠢笨的人也猜得出,定是她丈夫。據說逃到湊屋時,葵和佐吉的臉上、身上,處處是被毆打的傷痕。 “黑豆”特地註明,這一點是湊屋現任的女傭領班向前幾年過世的女傭領班打聽來的。 總右衛門將葵和佐吉納入翼下,待他們有如家人。此時,總右衛門自己才迎娶名叫阿藤的妻子不到一年,收留葵母子短短幾個月後,長男便出生了。老一輩的佣工說道,那陣子是湊屋家裡氣氛最明朗、最熱鬧的時候。

佐吉在湊屋健康地長大。當然,他不是湊屋的繼承人。主人有兒子,且繼長男之後又過兩年,次男也跟著誕生,更沒有佐吉出頭的餘地。然而總右衛門似乎很中意這個孩子,視如己出,不時帶他前往集會或盤商同行家,據說身邊也有不少人誤以為佐吉是湊屋的長男。 在此種狀況之下常有的事:總右衛門越是疼愛佐吉,他的妻子阿藤與佐吉的母親葵之間,關係便越是惡劣。 阿藤姿容出眾,待字閨中時便是出了名的美女,娘家是頗具規模的料理鋪。其實,她嫁給總右衛門之後,明石町才開起湊屋出資的料理鋪“勝元”。 “勝元”的廚師是自阿藤娘家出師的,經營的基礎也全來自於阿藤娘家的教導。總右衛門即便是憑一己之力闖出一片天,仍非名門之後。會把這樣一個女兒嫁給他,其中自然免不了兒女情愛,但關鍵在於阿藤的父親看上總右衛門的才幹,認為此人絕非泛泛之輩。此事在築地一帶據說相當有名:婚禮當時,阿藤的父親還肆無忌憚地大發豪語,說他不是嫁女兒,而是買下總右衛門這男人的將來。因此當湊屋還是個年輕盤商時,他便大力予以援助,為他擔保、當他的後盾。

換言之,阿藤是背負著父親的光環,下嫁給總右衛門的。一名如此高傲的女子,對依恃自己丈夫保護而舒適度日的葵,以及受到等同於繼承人待遇的佐吉,自然不會有好感,摩擦齟齬也在意料之中。 然而,惡劣的氣氛並未持續太久。葵在投靠湊屋滿四年、佐吉十歲的那年秋天,突然消失踪影,離家出走了。 據“黑豆”打聽來的消息,葵留了一紙書信給總右衛門,內容是為至今的照撫表達謝意,托叔叔代為照顧留下來的佐吉。也就是說,葵獨自離開了湊屋。於是,佐吉形同遭母親遺棄。 對於葵的出走,湊屋內的看法至今仍分為兩派:一是認為她被阿藤攆走,一是認為她有了別的男人,跟著那男人走了。只是,持前者同情葵看法者較為不利,原因自然在於若她真受不了夫人的陰損欺侮,不可能留下佐吉不顧。

平四郎捲著長長的紙捲,唔的沉吟了聲。心想,原來佐吉從小就開始吃苦了。他這一聲牽動了腰部,這次真的因腰痛而唔唔呻吟起來。 灶下有開伙的動靜,大概是在燙青菜吧。小平次的話聲不時傳來。 至於湊屋總右衛門的兩個兒子,平四郎倒也略有所聞。這兩個年輕人的名字是從父親的名字取了一個音,加上長男次男的區別,分別叫做宗一郎、宗次郎。宗一郎將來要繼承父親,屆時應該也會繼承總右衛門的名號。但據市井傳聞,這兩人才幹平平,遠遠不及父親,要說長處就只有生性老實,不會花天酒地狂嫖濫賭。不過平四郎倒認為第二代是這種安全牌反而好,眾人大可不必為湊屋擔心。 論年齡,佐吉也比他們來得年長,算是兄長。雖非直系,與總右衛門仍有血緣之親。既然總右衛門會如此疼愛佐吉,由他來繼承湊屋——當然,免不了會發生種種騷動——也未必說不過去。湊屋本就是總右衛門個人的功業,後繼人選由他來決定似乎也無不可。

然而實際上佐吉僅被稱為“湊屋的遠親”,派到鐵瓶雜院來當管理人,眾人皆認為湊屋的繼承人仍非宗一郎莫屬。 “母親出走的影響畢竟不小。” 平四郎繼續看信。 “黑豆”個性分明的字綿延不絕。 葵離開湊屋不久,佐吉便被送到出入湊屋的花木匠那當學徒。這多半是阿藤作的主。一個十歲的孩子,失去了母親這座靠山,要煎要煮但憑隨心所欲。在家裡,女人對這類事情的權限較強,也許總右衛門曾加以反對,但最後也只能讓步吧。若被質問忘恩負義的侄女生的兒子和自己的親生兒子哪個重要,便無可反駁了。 從此,佐吉的人生便與湊屋無關。他被送到花木匠處當學徒,兩年後他十二歲時,湊屋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這次是個女兒,取名為美鈴。首次弄瓦,總右衛門喜出望外,於“勝元”大宴賓客,但即便此時,佐吉仍未受邀。

今年將滿十五歲的美鈴也是個艷名遠播的美人,據說容貌更勝母親阿藤當年。平四郎還無緣得見,但小平次曾經看過,興奮地說她就像個女兒節人偶。她當然是阿藤引以為傲的女兒,有關她的謠言滿天飛,說什麼要到大奧去學習禮儀,某身分高貴的大名想迎她當側室等。 “黑豆”的信中並未有這方面的說明,但附註了這位受到母親的薰陶、高傲無比的美鈴小姐,與父親和兄長們感情不睦,對他們沒有絲毫敬意。 然而,這是因為父親兄長這方有失威嚴之處。 “黑豆”笑稱湊屋總右衛門好女色,但家人恐怕無法一笑置之。眼見父親女人一個換過一個,而兄長們對這個父親不僅不敢有意見,連回嘴都不敢,也難怪美鈴心生忿懣。 佐吉來到鐵瓶雜院前,地主湊屋總右衛門的眾多傳聞,早已傳進平四郎耳裡。他專找身分比自己低的女人,這在發跡致富的人當中很少見。湊屋的確是殷實商家,但若以在吉原撒錢、擁花魁到天明的玩法,再殷實也會立刻玩垮。但總右衛門所挑的,總是小曲師父、蕎麥麵攤的寡婦、人老珠黃而恩客漸稀的辰巳藝妓等,令那些愛嚼舌根的人也嚼不出個所以然。

他不會將這些女人當成短暫的慰藉之後就予以拋棄。甚至有時同時來往與三名女子之間,分別出錢照顧她們的生活。分手時,總留給對方一筆資產:店面、房子、錢財不拘,令她們在分手後生活不虞匱乏,雙方好聚好散。恐怕沒有哪個女人跟了總右衛門,卻對他抱恨而終。 不僅如此,一旦女人懷了胎,總右衛門二話不說即令生下。只不過,或許是在侄孫佐吉那時學了個乖,他從不將生下的孩子迎入湊屋。且為免這孩子將來上湊屋爭家產,也命女人白紙黑字寫明;女人們也由於總右衛門的照撫,自願寫下這紙切結,因而從無血緣繼承之爭。然而,這些孩子們自小聽母親教導“你父親是湊屋總右衛門”——這也是無可隱瞞之事——因此對湊屋宗一郎、宗次郎兄弟與美鈴而言,滿江戶到處是我不識人、人卻識我的異母兄弟姐妹,心裡自然不會舒服。

“黑豆”還寫了今年初春美鈴前往王子賞七瀑時發生之事。當時,美鈴在不動堂門前町的茶屋休息,茶屋的小下女衝著她喊“姐姐”,美鈴一氣之下甩了那小下女一巴掌。據查,這名叫阿蜜的小下女十三歲,的確是總右衛門的孩子。其母二十歲那年在淺草的茶館工作時被總右衛門看上,隨即由他包養並生下阿蜜,但產後不久便過世。阿蜜由舅父母收養,生活雖不富裕卻也衣食無缺,這似乎也是出於總右衛門的援助。 平四郎讀著信,感到手肘漸麻。這才好不容易看完半卷。不過,也難怪湊屋會惹人非議。過去渾不在意聽過就算的傳聞,如此重新認知,平四郎不禁有些不快,湊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這事即便在身強體健時知道,也足以令人憤而掩耳,眼下閃了腰正感吃痛,不由得更加火氣沖天。 捲動紙捲,繼續讀下去。才看了兩、三行,平四郎便驚道:“哦?”原來“黑豆”前往王子的茶店確認阿蜜其人時,她正在店頭工作,近處烏鴉啼叫不絕。抬頭一看,烏鴉在上空盤旋。正覺不吉利,只見一隻烏鴉翩然而下,停在茶屋的稻草屋頂上,阿蜜竟開心地湊過去,喊它官九郎。 “養烏鴉的小姑娘倒挺有意思。” “黑豆”只短短評了這麼一句,平四郎卻無法看過就算。 上回見面時,他曾對“黑豆”提起佐吉的人品、工作狀況等,但不曾提到他養了一隻名叫官九郎的烏鴉。並非他認為此事微不足道,而是他壓根兒便沒想起。因此,“黑豆”不可能知道有“官九郎”這麼一隻烏鴉,可見這真的是巧合。 名為官九郎且不怕人的烏鴉應該不多。阿蜜喚的那隻烏鴉,一定是佐吉養的官九郎。而佐吉是湊屋總右衛門侄女的兒子,阿蜜則是總右衛門小老婆的女兒。 他們應該認識吧,再怎麼想都是如此。官九郎來回於兩人之間,這對形同年紀相差許多的兄妹之間。 平四郎想起過去讀過的戰記小說裡,曾出現傳信鴿一節。鴿子很聰明,即使被帶到遠方,放出籠後仍能確然無誤地回到自己原先所在之處。利用鴿子的聰明,將書信綁在鴿腳上,自戰場送往己方陣營或城裡主公處。 烏鴉也能像鴿子一樣?若官九郎只是飛來飛去,便無法傳遞訊;若它身上不帶著書信便說不通。 佐吉與阿蜜一定是靠這個法子通信。正因如此,阿蜜看到官九郎才會高興地喊它。失去母親的寂寞少女,遇上一個有著同樣背景的親戚,定然感到很高興吧。若要談情說愛,年齡差距太大了些,但若說會產生近似於血親的情感,便再自然也不過了。 “可這也實在太巧了。” 平四郎有些驚訝。 “黑豆”做了結論,指出關於佐吉與湊屋家族,眼下明白的就只這些。平四郎決定吃過中飯再看第二段正文。耳里傳來小平次邊喊著大爺邊走來的腳步聲。 井筒平四郎為何會閃到腰呢? 小平次目睹了現場。但基於武士的道義,選擇保持沉默。不,其實平四郎之所以會感到面目無光,無顏見細君,純粹是因這“閃到腰的緣由”實在令人難堪。 事情發生在昨天下午。平四郎照例至鐵瓶雜院巡視,照例在阿德的滷菜鋪打混摸魚。此刻回想起來,那天阿德打一開始就沒什麼精神。而他們談的話題,是前雜院與阿德毗鄰的零嘴舖一家人遷居森下町。阿德又開罵,說這全都是因佐吉那個年輕小伙子當管理人太不可靠,讓房客住起來不安心。然而就連這些話裡,也沒了她平日的勁道。 零嘴鋪搬家,平四郎也頗感痛心。這並不僅是為了吃不到她們可口的豆沙餡衣餅而感到遺憾。自八助一家拜壺、不告而別一事以來,佐吉便顯得心神恍惚。這陣子神情是平靜了,表面上舉止也很平常,但平四郎仍看出他內心受到不小的震憾,滿腦子胡思亂想。 “我待在這裡有什麼意思?” 事後問他,他卻裝傻不記得說過這句話,但平四郎確實親耳聽到了。佐吉無意間吐露的這句話,與他被破格送來當鐵瓶雜院管理人幕後的內情,肯定有所關聯。 平四郎想探出其中究竟,卻不想為此而無謂地傷害佐吉。為佐吉著想,也不希望鐵瓶雜院變得更加冷清。但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像梳子一掉齒兒便沒完沒了,接連又有人搬家,想必佐吉又更喪氣了。 正因如此,當阿德臉朝爐灶背對著自己,拿杓子攪動鍋裡的滷汁,沒勁兒地連挑佐吉的不是時,平四郎只隨口附和安撫。然而,正當平四郎端著阿德泡的粗茶就口那刻,阿德手上的杓子就這麼鬆開了。杓子往滷汁裡掉,在又是芋頭又是炸豆皮又是筍子的鍋裡緩緩陷沒。 接著,阿德突然往旁邊一倒。 像這種時候向來慣以“像棍子倒了似的”來形容,但阿德身材肥碩,那光景不如說是倒了根大原木。平四郎彈起來,千鈞一發之際,在阿德的頭快撞上泥土地前及時趕到。 然而阿德太重了。與其說平四郎抱住阿德,不如說是被阿德壓倒,成了她的靠墊。不過就結果而言,阿德終究沒有撞到頭,因此是抱是壓都無妨吧。 小平次趕上來,立刻抱起阿德。此時她已雙目翻白,小平次嚇壞了,大喊“她肚子痛、肚子痛”,肚子痛自然不可能是這副情景。平四郎身子有一半還壓在阿德之下,扯起嗓子大喊誰去叫佐吉來,只見經過鋪子的女人驚叫了一聲跑走了。 在佐吉趕到之前,平四郎借小平次之力,總算自阿德底下脫身。阿德衣衫凌亂,胸膛半露,裙擺撩開露出了大腿內側,令平四郎尷尬極了。若在平常,如此手忙腳亂之際他才不會去想這些,這都要怪佐吉,是他說: “阿德喜歡大爺。” 要不是他說了這種話,平四郎也不會在意。 佐吉趕來一瞧,便提議先把阿德搬進起居間再說。三人合力,應該不至於太吃重。 平四郎與小平次贊成這個意見,各自就位準備抬起阿德,接著低喝聲“預備”。 那一瞬間,平四郎的腰爆出聲響。 實在太痛,平四郎不由得鬆開支撐阿德身體的手,其餘兩個人頓時立足不穩。阿德的和服有一邊袖子全落下,出奇雪白而豐美的乳房自襯衣間蹦出來。本人昏了過去,多半人事不知,但當下真是笑也不是、氣也不是,道歉反而奇怪,更何況平四郎痛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結果平四郎便僵在當場,佐吉與小平次兩人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阿德移入起居間。接著,小平次連忙去找高橋的幸庵大夫。匆匆趕來的大夫豪快地笑了,對平四郎說道,等我先瞧了阿德再過來整治大爺,在那之前,大爺就窩在那兒好生呻吟吧。連小平次都跟著笑了。唯有佐吉同情平四郎,為他摩娑背部。但這也只是片刻之事,不一會兒滷菜鋪便來了客人,佐吉不得不去招呼。於是曲著身子的平四郎便在泥土地一角動彈不得,挨了半個時辰。 據幸庵大夫說,阿德昏倒主要是積勞成疾,所幸不是大病。不久,本人也轉醒過來,一問之下,原來自今年一月起,便不時感到頭暈目眩,起臥間有時會昏沉噁心想吐。年長阿德十歲的幸庵大夫正色訓誡,年紀也不小了,不可逞強。阿德老實聽訓。那低著頭抓緊襯衣領口的側臉,據小平次說,看來竟像個少女般。那時候,平四郎還在床上弓身成鉤,不知詳情。 幸庵大夫開始治療平四郎的腰時,久米不知從何處聽到風聲,抱著包袱跑來,一臉認真地問佐吉,阿德姐還好嗎?叫了大夫嗎?哦,已經請大夫看過了?這時候男人幫不上忙,由我來照顧。這個?這是替換的衣服呀,得讓她穿得舒服點。佐吉,你去燒水。咦?就算不是生孩子,有病人就得燒水,你真是不懂事。嘴上不停碎碎叨唸著,腳一踏進泥土地,便問:哎呀,幸庵大夫,您蹲在這兒做什麼?平四郎閉上眼睛。 幸虧閉上了眼睛,用不著看見久米大笑的模樣。儘管還是得聽聲音。 “阿德姐,哎喲你醒啦。不用起來,我現在就幫你換衣服、擦身子。我以前也在家裡昏倒過,那時候一身冷汗難過得要命。我幫你把髮髻解開,這樣會舒服點。我說,你命真是不錯呢。井筒大爺為了救你,閃了腰哩!” 就平四郎而言,過去阿德把久米當糞坑里的蛆般厭惡,若能在此註意到久米善良體貼的心性,一改對她的觀感,是再好也不過了。但阿德為久米那大剌剌的嘲笑羞得耳根子都紅了的模樣,倒免了吧。 平四郎感到難為情。小時候家裡有個女管家,平四郎怕她更甚於怕母親。有次這女管家就著水盆沖涼時,他偷看過一眼,那赤裸的身軀豐滿美麗,嬌豔得令人無法相信她和平日大罵平四郎的女人是同個人。事後有好一陣子,平四郎都不敢正眼看她——他憶起了這段過往。 因難為情,也不好意思向細君解釋閃了腰的詳情,支支吾吾地便撒了謊——在鐵瓶雜院裡,想抱起靠到腳邊的孩子便閃了腰,運氣不好連這種事都會遇到,啊哈哈。 小平次將膳食搬進寢室,讓平四郎用遲來的午餐。痛的只有腰,細君準備的東西卻都是軟爛的,簡直像是給壞肚子的人吃的。平四郎微感不快,至少吃東西想好好地吃。但是,一開始側臥著吃飯,便發現躺著沒辦法好好地咀嚼,明白還是軟爛的東西吃起來容易些。 用完飯,細君露臉了。她心下似乎明了,平四郎不太願意讓人看見他弓身成鉤的模樣。 “我到幸庵大夫那裡去取藥。”她說道。 “有小平次在,應該沒事吧?” 若在平常,應該是差小平次跑腿,細君留在身邊才對,但現在平四郎寧願倒過來。這一點,細君也看出來了。平四郎心想,老婆真是種既偉大又可怕的人物。 “回信……” “我還沒寫,先不用了。別說寫,我連看都還沒看完。” “哎呀。”細君莞爾一笑。 “等寫好了,還是交給我吧。連著筆硯盒一起包進包袱上櫻明塾去,搞不好會在不知不覺間消失。” “'黑豆'的話,是有可能這麼做。” 細君出門後,小平次低聲說道: “夫人打算去問幸庵大夫嗎?” 她會去問真的是想抱孩子時閃到腰的吧。 平四郎躺著搖搖頭。 “她什麼都不會問的。” 小平次默默地揉著平四郎的腰。 小平次著手整理灶下,平四郎回頭讀辻井英之介那封長長的信。 出乎意料,信裡提到了讓八助一家滿頭熱的拜壺一事。根據“黑豆”的調查,這奇特信仰竟來自湊屋。 話雖如此,並非是湊屋裡有人想出拜壺這回事。這信仰源自京都,據聞兩年前曾在當地風行一時。隨著物資流通進入江戶,在湊屋這口港下了錨,亦一度於其他鮑參翅盤商與沿海貨船間廣為流傳,有些商家因伙計傭工中亦出現信徒,一時間束手無策。 八助等人自鐵瓶雜院出走,佐吉前往湊屋回來後,一臉既垂頭喪氣又困惑不已的神情說道: “老爺說,八助他們應該不是真的信了壺。” “黑豆”信裡寫著,現下即使在湊屋或“勝元”,要找一個清楚拜壺之事的人也很難。這與其說是一種信仰,倒更像一名過客,來了便去。但是,他接著又寫道,八助這個打零工的木匠,正好在湊屋流行拜壺那陣子,因受僱於一件小工程而進出湊屋店內。因此,無論八助是當真信壺或是假裝如此,其源頭十之八九來自湊屋。 平四郎仍歪在榻上,抓抓瘦削的下顎。 “這究竟怎麼回事?” 湊屋在佐吉前去報告八助等人之事前,便已得知何謂拜壺信仰。而且,也應有足夠的線索,能夠察覺這信仰可能便源於自家店裡。 “但總右衛門卻對佐吉說,那是房客編出來的藉口,用不著在意。” 在湊屋裡猶如一名過客般,鬧了一陣又離去的拜壺之舉,身為主人的總右衛門不可能一無所知。為何他不向佐吉提一句:我們這里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姑且不論八助等人的實情如何,告訴佐吉曾經有過這麼一回事才是人之常情吧? “這豈不奇怪?” 平四郎認真起來,搔著下顎。 八助一家人,以及和他一同消失的兩戶人家,現下住在哪裡?沒有上一個住處的管理人所寫的介紹信,要搬家很難。何人從事何職,在何處與何人生活?為維護治安,政府必須全盤掌握,町役人制度也是為此而生的。 若八助一家真是因信仰而離開鐵瓶雜院,那麼出路就多了,好比投靠同一信仰的信徒。然而,若拜壺是造假,應該不會沒有去處便離開鐵瓶雜院,否則定然會感到不安。若非得到一些保證,想來不至於說走就走。 “黑豆”信裡表示正在追查八助的行踪。要找到他理應不難,若能從他那裡打聽出一些消息,應該就能解開拜壺與出走之謎。 正要讀第三段正文時,平四郎忘了腰痛,猛地就要起身。一喊痛,小平次手裡還拿著畚箕,便從後頭飛奔而至。雖不知他正在打掃何處,但掃在畚箕裡的灰塵差點就撒在平四郎頭上,因而被平四郎轟了出去。 “黑豆”寫了一長篇卻不見疲累,字跡也絲毫不亂。然而,看著這封信的平四郎,心卻大大地亂了。 信上寫著,至今阿德仍敬為“只有他才是我們鐵瓶雜院真正的管理人”,也就是佐吉之前的管理人久兵衛,有人才在半個月之前看到他,而且地點就在鐵瓶雜院附近。 據說他就坐在賣菜小舟的船頭,自緊臨鐵瓶雜院後方的小水道順水滑過。看見久兵衛的,是另一個町與久兵衛相交許久的管理人;但當日天陰欲雨,他戴著斗笠,坐在小舟船頭的人物也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而且,他是走在水道旁與小舟錯身而過,因此無法確知那人是否真是久兵衛,憑空引起眾人不安也不好,便將此事按下不說。 “話說回來,'黑豆'那傢伙,是去哪裡查到這些的啊?” 隱密回真是了不起。蜷著身子斜斜仰望天花板的平四郎,一心欽佩起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這封長信末尾,以此作結:關於此事尚有許多值得調查之處,小弟將見機行事。請平四郎兄一如以往從旁協助佐吉,方為眼下最佳處置之道。 平四郎一面捲起看完的紙捲,一面嘆氣。側臥著要深深嘆氣還真難。 正當此時,平四郎背後的窗戶,傳來啪沙啪沙的鳥兒振翅聲。聲響很近,非常近。到鐵瓶雜院去時,有時站在外面與佐吉談話,官九郎會自高高的空中俯沖向下,分毫不差地停在佐吉肩頭,令平四郎驚嘆不已。這聲音和那時像極了。 平四郎心下一驚。但悲哀的是,連翻個身向後這麼簡單的事,現在的他也辦不到。本想喊小平次過來,又怕聲音太大驚走了鳥兒,反而什麼都不知道,便忍住了。 平四郎腳撐著地、背對著窗戶,盡可能將頭扭過去,對鳥兒說道: “你是官九郎?官九郎來了嗎?” 振翅聲再度響起,比剛才更近,幾乎就在耳際了。平四郎看到漆黑的羽翼往身上落下。 官九郎停在平四郎的側腹上。微微偏著頭,漆黑的眼睛俯視著平四郎。平四郎發現,它的一條腿上繫著一小張捲成筒狀的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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