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糊塗蟲

第15章 第一節

糊塗蟲 宫部美雪 4859 2018-03-15
井筒平四郎有細君,但沒有兒女。成家二十餘年,始終沒有喜信。如今四十好幾的年紀,也早就不再指望了。 後繼無人難免寂寞,但他本就不是個喜歡孩子的人。天下這麼大,有些大男人不顧自己的年紀,一看到孩子爬樹、拿樹枝當劍耍,照樣開心地湊過去,和孩子們打成一片,但平四郎完全不是這一路人。 然而,他卻很有孩子緣。若去問平四郎的細君,她會說,這是因為他自己也是個孩子。不單是他,天底下不喜歡小孩卻受孩子們歡迎的大男人很多;但凡這類人,自己本質上都是孩子,沒有例外。也就是說,孩子們一找到同伴,便物以類聚地湊將過來。 我哪裡是孩子了?平四郎噘嘴問細君。她呵呵笑著,舉手細數:吃飯時專挑愛吃的菜;別人送的禮,當場就想打開;一看到柿子結了實,不管身邊的人如何勸“那是澀柿子,別吃”,非得親自去摘來嚐過才罷休;看到貓狗就去逗弄;嗜甜,若有幾樣甜點甘味擺在眼前,一定選最大的拿。

“全跟吃脫不了乾系嘛!那也只能說我貪吃啊。” 所以才說你是孩子!細君取笑他。 “對了還有,不管走到哪裡,沒帶著小平次就不敢去,這也像是小孩子。” “胡扯。小平次是我的中間,我才不得不帶著他走。” “早晨上澡堂,也一定得帶他去不是。”細君也毫不退讓。 “人家我也希望你能像帶小平次一樣,帶我去賞個花。” “那你就得跟小平次一樣機伶哪。” 早飯桌上淨聊著這些,使得井筒平四郎匆匆逃離同心宿舍。 ——賞花啊。 春天的天空是一片淡藍,帶著濕氣的風送來一絲暖意。今年櫻花盛開的季節又到了。 但是,他討厭櫻花。 櫻花這種花啊,只要折一把樹枝來瞧就知道,每一朵都是朝下開的。平四郎認為這花再喪氣不過了。

還不止呢,連性情也差。百年來——不,何止百年,遠古以來,這花便被文人墨客稱頌不已,至今卻仍低著頭向下開,不明白過度謙虛反易招嫌惡。 “大爺真是小孩心性。” 說這話的是鐵瓶雜院的阿德,平常眼睛便已經夠大夠靈活了,現在更是骨碌碌地轉。她在前雜院開的一家小滷菜熟食鋪,幾乎形同平四郎的第二個家,他每天巡視途中,不止一次會到她鋪子來,今天更是來得特別早。因為和細君爭辯,早飯吃得太急,以至於口乾舌燥。 平四郎沒細問過,不過阿德年紀比平四郎來得大,身子像勤勞的作實人家一樣又胖又壯,腕力也強。雖說她的鋪子就像平四郎的別館,但阿德就像她做的滷菜一樣,形狀完好,湯麵上一絲菜屑都不見,沒半點女人味。至少,平四郎感覺不到,也因此能放心把細君的事拿來說。

而阿德聽完平四郎這一頓牢騷,說的卻是:大爺真是小孩心性。 “天底下有哪個人會因為櫻花被捧上了天還不向上開,就嫌棄櫻花的?大爺,真虧你想得出。” “你不覺得那花很討人厭嗎?” “不會呀!我倒是擔心大爺你的腦袋。” 阿德說話比細君更不客氣。但平四郎不會生氣,而無論他到哪都跟到哪——照阿德的說法,是“茅坑底也照去”——的中間小平次,也端坐在鋪子一角,迳自喝著開水,不笑也不氣。 阿德停下削芋頭的手,刻意大嘆了一口氣。 “大爺的太太真了不起,能服侍大爺這麼久。” “這是彼此互相,我也很了不起。” 平四郎抓抓後腦,小平次事不關己地在旁看著。平四郎知道小平次有妻有子,且相當疼愛。但每次向他提起這類話題,小平次一概三緘其口,平四郎也很清楚他不會吐露半個字。

“不過,大爺,你也真奇怪。” 似乎是綁衣袖的帶子係得太緊,阿德活動肥壯的肩膀鬆了松帶子,聲音帶著一種佩服。 “聽說,太太是個大美人不是嗎?美得只要看上一眼,就會痴了。有那麼漂亮的太太,不會想要炫耀一番嗎?” “有什麼好炫耀的?美的又不是我。” “又說這種話……” “再說,又不是我千方百計去討來的老婆,是老一輩的說年紀到了該娶親,擅自安排的婚事。成親前,我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 “咦?當真?” 阿德不問平四郎反而問小平次: “小平次爺,你從大爺年輕時就跟著大爺了吧?大爺的太太真是這樣嫁過去的?” 小平次的圓臉一派認真,慎重其事地回答: “大爺年輕的時候,是我父親在伺候,所以我不知道。”

阿德噗哧一聲笑出來。 “哎呀,是嗎。小平次爺每次不知道怎麼回答,都會這麼說。” 平四郎喝完開水,茶杯往旁邊一放,拿著刀起身。 “阿德,削你的芋頭吧!傍晚我回來之前,你可要煮好。” “我知道。還有,我做了點涼拌嫩菜,回頭包了讓大爺帶回去,請太太嚐嚐。” 平四郎微微抬手,離開了阿德的鋪子。一跨出門檻,就撞上一個猛衝過來的東西。那東西又小又瘦,動作又快,緊緊抓住平四郎的腰帶不放。 “嗯?怎麼了?” 那是個瘦巴巴的孩子,一個男孩。一身破舊的和服,赤著腳,臉上臟兮兮的。不知道在怕些什麼,什麼都不說,只是緊抓著平四郎。 “好了好了,快放手。” 小平次連忙來拉開孩子。 “有人在追你嗎?不用怕,來,抓得這麼緊,教大爺怎麼動得了呢。”

好不容易拉開了他,細看他的長相,卻眼生得很。凡是鐵瓶雜院、附近雜院和商家的孩子,平四郎和小平次大多認得—— 從鋪子裡走出來的阿德也歪著頭: “你是哪一家的孩子?過來,我給你洗把臉。” 連阿德都不認得,這孩子肯定是外來的。 “你跟家人走失啦?也沒有戴走失牌。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來我們鐵瓶雜院有什麼事?” 阿德一面幫他擦臉、理衣服,一面不住地問。阿德幫他重新係好衣帶,他就向右晃,幫他抹臉就往左閃,整個人毛毛躁躁的定不下來,只會不停地眨眼,問他話也不回答。 “這就傷腦筋了。”平四郎搔頭。 “看來是嚇壞了。” 阿德已是一臉慈母模樣。 “吃飯好不好?你肚子餓了吧?”

孩子只是一個勁兒地眨眼。 阿德道先進來再說,便要牽孩子的手,平四郎阻住她,說道: “且慢,先帶這孩子到管理人那兒去吧。” 阿德睜大了眼。 “管理人?鐵瓶雜院沒有管理人啊?” “哎,有啊。”平四郎苦笑。 “你也知道的,不就在那裡嗎,佐吉。” “那種乳臭未乾的小鬼,是哪門子管理人呀!連自己都照顧不來了。” “就算這樣,現在他就是這裡的管理人。這是地主湊屋決定的,名主們也準了。” “天曉得湊屋老爺是怎麼想的!”阿德一點也不客氣。 “沒人知道他是何方神聖。” 的確,湊屋總右衛門名號響亮,見過他本人的人卻少之又少,是個神秘人物。但無論如何,肯定是個有權有勢的大商人,連身為同心的平四郎都不得不格外看重。

“佐吉人不錯啊,腦筋也好。正好可以藉這個機會,看看他怎麼處置這孩子,不是嗎?” 平四郎正要點頭,小平次已上前牽起孩子的手。阿德不滿地雙手往腰上一插: “湊屋老爺不要久兵衛爺,我們要!” 平四郎等人往佐吉住的屋子走去,阿德生氣的聲音趕了上來: “在我們心裡,這裡的管理人只有久兵衛爺一個!” 佐吉在家。 他坐在日照良好的窗邊,攤開帳本似的冊子,讀得正專心。 “餵,做學問啊?” 聽到平四郎取笑,一抬頭,佐吉臉上笑容立現。 “大爺。” 這張面孔,要當管理人確實太年輕了。佐吉身材高挑,臉龐、手腳也瘦瘦長長的,體格看來不怎麼結實。 佐吉在這裡落腳當管理人之後,也一直作工匠打扮。這又惹得阿德罵“沒氣派、不像樣”,但上一個管理人久兵衛也不是一年到頭都穿外褂,所以平四郎認為這也無可厚非。

佐吉雖不是什麼美男子,但一張臉生得討人喜歡。注意到小平次牽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笑容便從臉上消失,站了起來。 “是走失的孩子嗎?” “像是,又像不是。” 平四郎進了那狹小的起居間,把方才的情形告訴佐吉。佐吉不住點頭,望著孩子,但那男孩卻仍一語不發,只是毛毛躁躁,頻頻眨眼,手腳不斷動來動去。 “不過,身上臟得真厲害啊。” 佐吉蹲下來,很快將孩子的身子檢視一番,皺起眉頭。 “你在外面露宿對吧。肚子餓不餓?” 孩子沒有回答。一雙黑色眼珠轉來轉去,像追逐四處亂飛的白蟻似的,不管是對佐吉也好,平四郎也好,小平次也好,都不肯定睛正視。無論問他名字、歲數,都不作聲,只是惶惶不安。

“他什麼都不說,所以我想最好還是寄放在管理人這裡。” 佐吉點點頭。 “暫時由我來照顧。”然後苦笑,抬頭看著平四郎說道:“阿德姐生氣了吧?” “是啊。”平四郎也笑了。 “辛苦你了。” 佐吉彎身配合孩子的視線高度,雙手放在他瘦弱的肩上,對他說: “我是這裡的管理人,名叫佐吉。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麼名字,現在都無所謂,等你想說再告訴我。反正,從今天起你就住在這個家裡,知道嗎?不用再到別的地方,也不用睡在路邊了,還有飯給你吃,所以你放心吧。” 平四郎很滿意。雖然阿德那麼瞧不起佐吉,佐吉畢竟相當值得信賴。 無名男孩雖對佐吉的話顯得心不在焉,但當佐吉說要幫他準備衣服,叫他去井邊沖水,他倒是乖乖聽話出去了。 “小心,水不要亂潑喔!”佐吉朝著他背後喊。 一聽這話,小平次說道:“不要緊的。剛才我們來的時候,阿緣正在井邊洗衣服,應該會幫忙照看。” 阿緣住在後雜院口,是轎夫的老婆,年紀與佐吉差不多,卻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而最要緊的是,她是少數幾個對佐吉懷有善意的房客之一。 平四郎和小平次一直等著,直到阿緣帶著光溜溜的無名男孩回來。阿緣已將男孩身上破爛不堪的衣服洗乾淨了。佐吉有禮地道了謝,接過衣服。 “孩子交給你,看來是沒問題了。” “但願他能早點開口說話。” 然而,無名男孩沒有開口說話。平四郎每天來佐吉家,但無論來的是一天之中的哪個時刻,男孩總是在起居間一角抱著膝,呆愣仰望著天花板。 “他吃飯嗎?” “會,可是……” 佐吉的擔心似乎也與日俱增。 “他不太會拿筷子,手也會抖。” 佐吉表示,那孩子不太能處理自己日常生活的瑣事。 “可能是生過什麼重病。” 佐吉到各處的町辦事處和商家鋪子去,說鐵瓶雜院有這麼個男孩,拜託若有任何消息麻煩聯絡,也到附近的迷路石張貼告示。 但事情沒有任何進展。過了十天,男孩依舊無名,也沒有親人前來找尋。 “會不會是棄兒啊?” 第十一天中午,平四郎拎著孩子愛吃的點心,來到佐吉家。孩子高興地吃著點心,卻還是不說話。而且,的確如佐吉所說,吃東西的模樣動作著實令人擔憂。那情景真教人感到不忍。 “您是說,父母親把孩子丟在這裡走了嗎?” “嗯……” “可是,那孩子來這裡時,樣子不像才剛失去了家。大概一個人在町裡過了有半個月吧。” 平四郎還記得佐吉第一眼見到這孩子時,說過“你在外面露宿對吧”的話。 “你對這種事很了解啊?” 他半開玩笑地問。不料佐吉毫不遲疑地點頭。 “是的,我以前也常露宿在外。每當受不了師傅嚴厲的管教,逃出來就在外面露宿。偷跑進稻荷神社啦、廟裡啦。那時候會偷東西,也偷過香油錢和供品。被帶回去之後,又因為偷東西挨罵。” 說著,他笑了。 “招出這些,會被大爺抓走嗎?”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町奉行所可沒那麼閒。” 但平四郎感到相當訝異。他雖不曾想過佐吉的孩提時代,但既然佐吉這個花木匠是湊屋的遠親,便一心以為他家裡應該還過得去。 “……你也吃了不少苦啊。” “哪裡,這很平常。” 平四郎心想,佐吉會對那男孩照顧有加,或許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孩提時代。 無論如何,佐吉把孩子照顧得很好。就連在一旁幫忙的阿緣,也稱讚佐吉能幹。 “一個單身漢要帶孩子,真的不容易。” 平四郎聽她對佐吉盛讚了一番,心想,既然這麼佩服,至少也該喊他一聲“管理人”,別再叫“佐吉”了。 “大爺,這也許是我們外行人的想法……” 聽到有人叫喚,平四郎才回過神來。佐吉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 “什麼事?說來聽聽。” “就是那孩子身上穿著的那件破衣服。” 阿緣洗好晾乾之後,佐吉拿來細看。 “上面到處都是補釘,其中一塊,用的是印了商號的手巾,不過只有一小塊。” 平四郎也細看佐吉拿出來的破衣服。果然,補釘的布上印著店名。 “牛迂通下,風見屋,是嗎。” 真遠,平四郎心想。 “我想到這風見屋去瞧瞧。也許靠這塊手巾,能查出一些關於這孩子出身的蛛絲馬跡。” 小平次一臉有話要說的樣子,平四郎搶先說了出來。 “這由我來吧。調查是我們的看家本領,也許可以找出什麼線索。” 佐吉送平四郎和小平次出門,無名男孩就蹲在出入口旁,拿著一根小木棒專心畫畫。定睛一看,畫的似乎是鳥。 “對了,官九郎怎麼樣了?” 官九郎是佐吉養的烏鴉。自雛鳥便開始飼養,因此與人非常親近。 “自由自在地到處飛呢!”佐吉笑了。 “對了,這孩子好像也很喜歡官九郎。官九郎要是停在附近,他會伸手想去摸。” “不會被啄嗎?” “官九郎不會啄人的。” 走出雜院大門時,官九郎正好從高空俯衝而下,動作之靈敏,每次見到都不由得令人讚嘆。它在木門正上方一個轉向,輕巧著地。一見平四郎抬頭望,便嘎的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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