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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煉獄之花 徐小斌 12051 2018-03-11
天仙子第一眼看見女兒就覺得她變了。除了過去一貫的冷漠,還有一種完全提不起精神來,彷彿大病了一場的感覺。過去曼陀羅瘦則瘦矣卻並不憔悴,可現在舉手投足間卻完全失去了過去的自信。因為精神不好,美貌也打了折扣,天仙子急忙煲了豬手芸豆羹為女兒滋補,曼陀羅一口口地吃著,毫無表情,無論天仙子多麼著急,她都一言不發。 曼陀羅好久都沒有恢復過去的美貌,她一直睡著不想見人。天仙子只好給百合打電話,百合似乎也對去摩里島的事諱莫如深。天仙子沒有辦法,只好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女兒,天仙子暗暗地想,一定是自己造了孽,上天給予的懲罰。 天仙子很恨自己。明明知道老虎不愛她,明明知道愛上一個人該怎麼辦——恰如她清醒時在羊皮書裡寫的那樣,“你若是愛上一個男士,萬不可去主動表達,因為在愛情中愛得主動的那一方,都是受制於人的”。她明明知道這個,當她自以為愛情來臨的時候,她卻慌不擇路,所有的紙上策略都煙消雲散。一句話,在她百般試探之後,她斷定了老虎不愛她,但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只好繼續自欺欺人,她唯一的希望是老虎幫她演戲,無論愛不愛她也要幫她演完這齣戲,讓她軟著陸,否則,她會受不了,她會自殺,她很怕死,更怕自己死去沒人照顧讓她又愛又恨的女兒。

天仙子的這番心思,哪裡瞞得過老虎的眼睛? !老虎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心態,洞若觀火地俯看著天仙子拙劣的表演。他不戳破,沒有什麼好戳破的,既然老婆不在身邊,天仙子又無法干涉自己的自由,那又有什麼不好呢?開始他還比較收斂,後來簡直就是明目張膽了,無非就是滿足慾望唄。在老虎的眼裡,這個傻帽兒女作家其實跟那些充氣布娃娃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還要多費點兒唾沫星子。至於愛,那是絕對談不到的。這個城市的男人已經多年不知愛為何物了,女人對他們來說無非也就是一種商品,二十幾歲的青澀了些,還有點兒哄抬物價的意思,三十歲以上就可以賤賣了,而且她們還常常自降身價。現在SB才去搞什麼處女呢,又難弄又危險,一般的熟女也不行,時間長了之後她們就會恃寵而驕,要這要那的,好像男的欠了她們什麼似的。比較理想的就是像天仙子這樣的女人,她們傻就傻在至今也沒能把愛和性分開來,由於她們那傻乎乎的帶有獻身精神式的愛,她們在交往過程中不會提出任何條件,還常常倒貼。而一旦膩了之後甩她們也很容易,因為這類女人的內心是驕傲的,傷她們是很容易的,一旦受了傷,她們出於自尊,還不敢揭露真相,總是自欺欺人,不了了之,因為她們貌似堅硬,實際上是最好欺負的一族。

天仙子是如此鄙視自己,自己這個已經做了母親的人,竟然如此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慾不顧女兒,她又一次下了決心:老虎再來的時候,自己一定要立即斬斷這種關係,可是老虎沒來。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依然沒來,老虎,就像是在這個星球上消失了。 於是她心裡的一種痛又被另一種痛所代替。 她開始討厭自己,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隻蒼蠅,用糖漿在洗滌自己。她看著自己好像進入了電視屏幕,覺得自己的服裝和一切都那麼可笑,語言和思想的時代明明已經過去,人們都在避開眼睛的對視,迅速地擺出各種欺騙的姿勢,不妨按一下倒退按鈕,把這座城市的歷史再從頭看一遍。找一個最適合自己的迷人的欺騙姿態,把自己暴露在外部,不再受內心苦惱的折磨,或者掉頭逃開,或許很快就能看見腳印被野草覆蓋,徹底離開那座城市的罪惡與快樂。

她這才明白那個被割掉舌頭的夢的深刻寓意:她也許很可憐,但是這種可憐是任何語言所不能表達的。彷彿海浪被鎮壓在陡岸底下,又像被一隻魚鉤釣著的魚,儘管那魚鉤是金的,那魚嘴上塗了口紅,可殘酷的現實是,她依然是釣鉤上一條可憐的掙扎的活魚。 清醒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捲入了一個無聊的故事,她甚至懷疑神的品質:因為神並沒有為善良的人增添一點什麼,也不從卑劣和虛偽那裡剝奪什麼,神似乎採取的是隱藏的策略,面對現代人,他從不現身,也許連他也感覺危險。 然而,這世界上就真的連一丁點兒的愛,一丁點兒的溫暖也沒有了嗎?她還是不信。只不過神沒有惠顧她,愛沒有惠顧她,神也喜歡年輕人,喜歡那些飄在風中的顏色鮮明的裙子,而她,更希望碰上一隻可以假裝成諾亞方舟的紙船,那樣的話,起碼可以騙騙自己……

老虎特意為百合擺酒接風。 百合穿一身玫瑰紫的紗衣,戴摩里島買來的銀紫色耳環,這些,都是她在失去財產之前買的。老虎在給百合倒酒的時候,心裡還在惦記著:她會給我買件什麼禮物啊。 老虎這麼想絕非沒來由,以前的每次相聚,百合都是大包小包提了來,老虎是親眼見過百合買東西的風範的,百合買東西從來不問價,有一次他們偶然在一家高檔商場裡面相遇,百合拉著他就找了一家品牌專賣店,叫什麼LV的,百合說你的西服實在是該換了,你看這兒的新款西服多漂亮啊!不如買兩套穿穿,當時他驚奇地看著她帶著一種玩味的心理看她是否能夠堅持到最後,但是讓他吃驚的是:她根本不是在演而是動真格的,她滿場亂飛地跑來跑去,把每套尺寸合適的西服都拿來給他試穿。他一開始還帶著一種絕不相信的輕鬆和好玩心理,直到最後她準備付款的時候才大驚失色,他攔住她說:“百合你千萬不能這樣,我們在公司是上下級關係,你要是這樣以後就不好辦了。”他壓低了聲音為的是怕售貨員聽見,可是百合沒頭沒腦地大聲回答:“什麼叫不好辦啊?不好辦是什麼意思啊?我又沒想讓你提拔我,我不過是覺得你身上的西服太老氣該換了而已。”百合的聲音讓所有的售貨員都聽見了,老虎面紅耳赤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

後來百合一擲千金地買了一套一萬七千多元的西服,藏青色,款式絕對漂亮,為了和這套西服相配,百合又半強迫地為他買了一雙漂亮的名牌皮鞋,老虎覺得這身行頭可以參加華爾街的任何重要會議,但是到目前為止,他覺得自己沒有穿的場合。然後百合又買自己的衣裳,她讓他等在外面,自己跑進試衣間,一套套衣裳穿了脫脫了穿,讓他來評判。說實在的,他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也曾經當過大型選秀活動的評委,所以審美上還是蠻自信的,那天百合一連買了四套衣裳,都相當成功。她今天身上穿的這套玫瑰紫的紗衣也是當時買的,如今穿著依然風姿綽約。 可是,為什麼百合這次竟然沒給他帶來任何礼物呢? 老虎覺得奇怪。更奇怪的是接下來百合的問話:“……原來我每月的工資只有這麼一點點錢啊?”

“你是第一次用工資卡領錢?”他問。 “是啊,原來我以為……現在看起來,這點兒工資還不夠一頓飯錢。” “是啊,你現在不過是個普通編輯,如果……如果可以做項目經理的話,你的工資會比現在高得多……” “那麼,我怎麼才能當上項目經理呢?” “你一直活在外星上嗎?”他盯著她有些詭秘地一笑,“百合,你來了公司以後一直傳言不斷,有人說你是某地首富的女兒,有人說你是上面某政要的親戚,甚至,甚至……甚至有人說你是某國國王和某國女星的私生女!……總之大家都認為你是有背景的,而且背景大得很!……你,你能把真相告訴我嗎?咱們也算是朋友了,把真相告訴我吧!我一定保密!” 她困惑地看著他,真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你說的什麼啊?什麼真相啊?”百合知道當然不能告訴他她來自另一個世界,她知道即使告訴了他,他也不會相信的!

“好了百合,你演得夠成功的了!你看你多會裝傻啊!一個小姑娘,照你說來是父母出國,可你哪來的那麼些錢?看你幹乾淨淨的,不像是掙那些來路不明的錢啊!” “對,我的父母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難道父母不能為我留下或者寄來什麼東西和錢財嗎?”她憤然叫了起來,“這些人太噁心了!要知道我並沒有招惹他們,可他們為什麼總和我過不去啊?” 他笑了笑,“很正常啊,他們並不是專門跟你過不去,他們是恐怖的大多數,大多數的意義就是要和所有人過不去,每個人都要經過嚴格審查,你今天合格了,但並不意味著永久合格!明白嗎?……看來你還是不明白,譬如說我吧,我最近被議論得少了,並不意味著我就永遠不被議論了。假如我明天酒後駕駛或者和演員劇團的哪個女演員出去吃飯,我的消息肯定又得上咱們B城的頭版!這是個娛樂時代你懂嗎?什麼都別太較真兒了,特別是在我這個位置,較真兒的話一天都不能活,懂嗎?!”

“那你為什麼還願意待在這個位置啊?” 他一怔,哈哈大笑,“百合啊,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真的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告訴你吧,這個位置是個魔椅,上去就別想下來。很久以前有位偉人說過,與人奮鬥其樂無窮,真的,位置的風險越大就越有刺激性,男人嘛,都喜歡這種刺激……算了,不跟你講了,講了你也不懂!……”他臉上的笑容劃過一絲淫邪,“我會很快提你做項目經理,如果你表現得好一點兒的話。” 也許她的表情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又把口氣放溫和些,輕輕地問:“我可以問個問題嗎?你必須如實回答我。” 她點點頭。 他的聲音幾乎成了耳語,“你……是不是最近破財了?去摩里島回來之後……” “是的,我破財了。我所有的錢財都丟失了。現在,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她看著他,平靜地說。

一向冷靜之極的他竟然半張了嘴,說不出話來。 百合真的沒想到錢對於人類社會是如此重要,其重要性簡直等同於生命。 百合的工資幾天就花光了,而所有的海底珠寶也沒有了,她只好變賣自己的衣裳。好在她的衣裳成箱成籠,而且,都是名牌,還非常漂亮。 百合瞄準了離家不遠的一個地方。地鐵裡,對面一個瞎子老頭在歌唱,兩邊是賣DVD的,百合鋪了一張簡陋的席子,盤腿大坐,把帶來的衣裳一件件鋪上去,剛剛鋪到第十七件的時候,她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大堆穿著各種鞋的腳。然後,就出現了手,一些穿著考究的小姐太太們,不顧體面地在百合的衣裳中扒來扒去,她們幾乎是如同搶掠一般地抓狂著,每人都拿走三四件,不停地挑選著。正當百合的眼睛顧不過來的時候,突然發現人叢中好像有個熟悉的面孔,那張小小的狐狸臉,一閃就不見了,她好像也拿了幾件衣裳在比畫,百合突然感覺到一絲寒氣掠過,好像是一種邪惡的信息——

百合有些擔心了,她站起來開始叫喚:“餵,大家還是把衣裳放在這兒挑吧!好不好啊?” 然而場面已經失控了。那位一閃即逝的小姐手裡已經拿到了五件衣裳,她眼疾手快,早已發現那是一線大牌巴寶莉和KENZO的牌子,恰恰這兩種牌子都是她喜歡的,應當說價格相對已經算是低的了,但是她依然覺得遠遠不夠,對於她——罌粟這樣的女人,一切都沒有底線。她悄悄地跑到一邊去打了個手機,僅僅過了幾分鐘,那五套美麗昂貴的衣裳就歸她所有了——城管來了,驅散了人群,人群趁亂把那些平時根本不敢問津的衣裳一搶而光,而百合卻被帶到了工商局。 罌粟一口氣跑了差不多一站地,才覺得自己安全了。她雙手發著抖,迫不及待地打開那些衣裳,這種感覺簡直是太奇妙了!她判斷那一套巴寶莉時裝裙至少要值三萬塊錢!天哪!三萬塊錢!她是打死也捨不得買這樣昂貴的衣裳的!可她是多麼喜歡看那些櫥窗裡的模特兒啊!那些國貿大廈裡面的高級品牌,經常是五位以上的數字,她常常在那些櫥窗旁邊流連忘返。她覺得自己的身材一點兒也不遜於那些模特兒,可為什麼就沒有穿那些漂亮豪華時裝的福氣呢? !可現在她有了,而且沒有花一分錢。不她一點兒也沒有為那個被帶進工商局的傻丫頭難過,沒準兒她也是從什麼不法渠道弄來的呢,要不然怎麼會在這個鬼地方擺攤兒呢?只能怨她倒霉,只能怨她運氣不好!罌粟四顧無人,趕緊把衣裳重新裝回袋子裡,緊緊捏住,就像是捏緊了一個夢似的,生怕它溜走。 她決定,今晚要約見阿豹,穿這套巴寶莉的連衣裙。 大概就是從這一次開始,百合真正領略了人類世界的可怕。 當她從工商局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向著家的方向。她在想海底世界她自己的家,在那個世界,億萬年來也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有一次,她和一條貝葉魚同時發現了一隻剛剛死去的大珠蚌,那裡面有一顆價值連城的巨大明珠,她和貝葉都喜歡,但是她們互相謙讓,她搶先把珠子塞給貝葉自己走了,可到家之後就看見珠子在自己的房間裡熠熠放光,奶奶說小貝葉把你買的珠子帶回來了。她吃了一驚,把珠子收好,然後在自己臨走的時候仍然給了貝葉,這就是海底世界的生物們之間的關係。 她就這樣失去了自己美麗而昂貴的衣裳,沒有得到一分錢,還被幾個又髒又醜的男人教訓了一頓。她在想,人類實在是太惡了,難道他們做的這些事,神沒有看見嗎? ! 她拉開窗簾,想在月圓的時候向海王星祈禱,可是外面無星無月,她肚裡很餓,餓得睡不著覺。她在想,應當找誰?第一個想起的人是老虎,說實話她現在想念老虎,她知道她如果找他,他不會拒絕,可是,她需要為自己目前的窘境向他解釋,而實際上,她無法解釋。那麼就是天仙子了,天仙子那裡很安全,她可以在那兒吃好睡好,甚至可以住一段時間,可是依然面臨著一個解釋的問題,所謂解釋,就是撒謊而已,百合還沒有完全學會人類撒謊的本領,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能夠把一個謊言編圓。 只有曼陀羅了!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百合把自己全部的財產抵押出來,不過是為了拯救這個鬼知道該不該拯救的女孩子!她立即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曼陀羅懶洋洋的聲音:“來吧。” 曼陀羅破除法術之後,似乎一直處於一種失憶狀態。百合倒是覺得這種狀態挺好的,比過去的曼陀羅可愛。 只有曼陀羅自己知道,她並沒有失憶,她什麼都記得。 那一天,當她坐上地獄列車駛向那個無名古堡的時候,在無意間洞察了一個殺人的陰謀。一個貴婦模樣的人用香料殺死了自己的情人。她當時覺得終於找到了機會——她的判斷是對的:那位貴婦果然知道一點兒有關戒指的秘密。 她的判斷自然首先來自那些香料的配置,那樣的配置令她震驚。她斷定貴婦完全懂得有關迷藥的一切,她衝進第一現場,貴婦在慌亂中說出了一些本來不該說的話——很可惜她手頭沒有那枚戒指,但是按照她的描述,貴婦說那朵奇異的花來自摩里島。至於叫什麼花,那是打死也不敢說的,看著她臉上那種莫名驚恐的表情,曼陀羅的好奇心陡然又增加了數倍,她決定立即啟程前往摩里島。 貴婦勸她別去,貴婦說她從小就懷有一個巨大的夢想,想實現她想像中的美好愛情,為此她不惜用各種致幻性植物的配方配置出各種香料以迷倒她看中的男人,然而多少年過去了,她的夢早已幻滅。至於躺在這裡的這個男人,是一個負義的王孫,她懲治這種人已有經年,她知道自己已經墮落了,但她不忍心看著一個十五歲的美麗女孩走自己同樣的路。 “小姑娘,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國家裡,人類不是說過嗎?好死不如賴活著,何況你這麼漂亮,這麼聰明……” “告訴我,怎麼才能走進摩里島王宮?” “……那裡有一位叫做莫里亞的酋長,很受王室的信任……不過我勸你別去,那裡非常危險……” 曼陀羅完全置之不理,決定去會會那位莫里亞酋長。她已經深陷在自己建構的幻想之中,誰也無法阻攔。 沒有想到的是,她剛剛開始描述戒指上那朵花的形狀,並且希望得到酋長幫助,找到那種花與香料的時候,酋長便翻了臉,當時莫里亞好像突然變成了可以擠出藍血的惡魔,撲上來掐住她的脖子,把所有的迷藥都灌進了她的嘴裡,她心裡是清楚的,手腳卻僵硬著無法動彈。她眼前出現無法描摹的幻象:被橡樹根糾纏的房子上面坐著一個流浪的神,遠處有人在彈鋼琴,一個長著鬈髮的女孩被奇怪地貼了鬍鬚,拿著一隻黏土長頸瓶,裡面不知是酒還是蒸餾水。後來她終於看見那個彈琴的女孩,竟然是坐在馬桶上,鋼琴上擺著的蒼白的玫瑰帶點兒紫色。有一大群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周圍,還有一口大鍋,咕嘟嘟地煮著藥水,那藥水的香氣浸透了她的全身,她覺得自己昏迷了很久很久才醒過來,全身的力氣都失掉了。 她比以前更瘦了,一件吊帶睡衣撐著她細小的骨架,她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睛,從冰箱裡拿出半成品:咖哩炒飯和意式肉醬麵,又煎了幾個雞蛋,百合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譴責:“怎麼你永遠吃這兩樣東西啊?”曼陀羅又給她倒了一杯紅酒。百合吃飽喝夠之後靠在沙發上,喘出一口氣來,慢慢地說:“我破產了,在你這兒住些日子,可以嗎?”曼陀羅冷冷地垂著眼皮說了一句:“隨便。”然後就從櫃子裡拿出一套乾淨的床單被褥,放在客房的床上,然後去衛生間放洗澡水。 百合在洗澡的時候把剩的最後一點兒玫瑰精油用完了。然後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凌晨時分她忽然做了個夢,夢見一朵萎敗的花就開在自己的床頭,越開越大,就在它變得人那麼大的時候,她驚叫一聲驚醒了——在漆黑的夜裡,曼陀羅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床前,看著她。 她一下子坐起來,肩上的吊帶滑落了,露出肩膀和前胸上的一片雪白。 “百合,過去的事都是我錯了,求求你,給我一點兒迷藥吧。你知道,我早就離不開這玩藝兒了,現在我天天失眠,沒有食慾,很多見過我的人都說我不如以前好看了,所以,我現在天天閉關,連人都沒興趣見了,一個人貓在家裡不知道要幹什麼,百合啊,你不知道那種滋味有多難受!真的是抓狂啊!……” 曼陀羅站在她的床頭說了很多,曼陀羅的話讓她突發奇想,她一直奇怪摩里島的那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曼陀羅總是諱莫如深,做出一副失憶的樣子,然而百合內心深處,並不相信她失憶。 “你得告訴我,摩里島的那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曼陀羅雙眼都變得迷惘:“那個夜晚,我記得我們去了摩里島,在那兒待了起碼四個晚上,然後就回來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啊?!” “我們臨走前的那個晚上,你變成了一個木乃伊,最後是我把全部財產抵押出去,才請得莫里亞酋長來為你解除了法術,難道你一點兒不記得?!” 她迷惘的眼睛變得吃驚了:“你說什麼?百合,你不會是還在做夢吧?什麼木乃伊?什麼酋長?不過是臨走那天晚上有個小偷把我的迷藥偷走了,我沒有了迷藥,一直痛苦而已……” “那我問你,還記得番石榴嗎?那個女孩,因為吃光了稻香春的點心讓你生氣,然後你讓人家犧牲貞操來為你換迷藥……” 她作一副苦思苦想狀:“……我做過這種事?……實在想不起來了……” 百合拿出隨身帶著的幾張照片:“這是番石榴,這是莫里亞酋長,這是我和你……這你總不會認不出來了吧?” “啊!天哪!……”她的臉變得煞白,驚叫起來,“你看哪,你看百合,這裡面還有一個人,還有第五個人你看見了嗎?” 她的驚叫讓百合後背發涼,當時,萬籟俱寂,百合一手撐著床,慢慢地把眼光挪到那張照片上,可是,什麼也沒有,背景是摩里島的文化村。 她恐懼地看著百合,“你真的看不見嗎百合?就在文化村的林子裡有一張人臉,你看不見嗎?一張老人的臉!” 百合毛骨悚然地重新拿起照片放在燈下,依然什麼也看不見,百合把燈慢慢擰暗,就在燈光變化的時候百合真的看見了一張臉,一張老人的臉——那是海王的臉。 曼陀羅是真的害怕了,因為,她過去是見過這張老人臉的。 百合真的被提拔為項目經理,她的工資一下子漲了很多,她對工資這個東西終於有了概念——原來工資就相當於海底的貝殼,她攢了很多貝殼,可以用它們去換她需要的東西。 她在曼陀羅家住下來了,曼陀羅似乎仍然處於失憶狀態,不過曼陀羅的確有一個大大的優點:和她一樣慷慨。曼陀羅拿出存摺對她說,過去做生意的時候還賺到過一些錢,隨時可以取出來用,密碼她告訴了百合,折子放在她們共同知道的地方。儘管如此,百合依然非常自覺,只有在自己的工資用完,而又非常需要的時候才動這些錢,這是一筆很大的存款,她真的不知道曼陀羅靠做什么生意賺的錢。曼陀羅說你就別管那麼多了,反正你花吧,隨便花,就當是自己的錢一樣。 曼陀羅這麼做,自然是對百合終於給了她一點兒迷藥的報答,百合告訴她自己所剩的也不多了,只能給她一點點。實際上百合只給了她小米粒那麼一點點,她就已經感激涕零了。她不再失眠,膚色也慢慢恢復,整個人也從那種完全被打垮了的狀態裡漸漸走出來。她和百合話不多,每天說話都是在吃晚飯的時候,她不再吃那種冷凍的半成品,她經常帶回很昂貴的食物,而且她們還常常到外面去吃。當然,她吃得很少,好像純粹是為了陪百合,而百合天生有個大胃,好像永遠裝不滿似的,說真的百合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曼陀羅總是為百合點各種讓她難以拒絕的美食。有一天晚上,她們在一家日料吃飯,她突然對著百合說百合你真好看。然後就拿了一面小鏡子給百合照,百合在鏡子裡看見一個臉色白裡透紅的大娃娃,還鼓著腮幫子大嚼著——百合想,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再看看她,瘦得像根蘆柴棒,雖然比百合小幾歲,但看上去她們年紀相仿,她在百合旁邊就像受氣的小媳婦。自從遭遇摩里島那次毀滅性打擊,她好像傷了元氣,再也恢復不過來了似的。 當晚,她們在一起看影碟,是她帶回來的。這張碟一打開就嚇了百合一大跳,那裡面全是做愛: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甚至還有野獸。嚇得百合毛骨悚然。但是百合的好奇心迫使自己看下去——曼陀羅拉住百合的手,好像在給她壯膽。 影碟看完了,曼陀羅站在她面前,慢慢脫掉自己的吊帶裙。 她先是發呆,後來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曼陀羅要幹什麼,她驀地站起,腳底抹油似的溜進房間裡,任曼陀羅怎麼敲也不開。 曼陀羅的聲音十分輕柔:“百合,百合你別怕啊,真的很好,你會覺得,意想不到的好,那種感覺,你要是沒有嚐過,真是枉費一生啊!……” 曼陀羅不斷地說著,聲音慢慢變成一種奇怪的耳語。她好像慢慢聽進去了。但是她依然沒開門。 轉眼間,她來到人類世界已經幾年了,她習慣了這兒的生活,可是,她的內心世界依然屬於海底。在海底,大家肌膚相親的前提只有一個字:愛。並不排斥和同性,她和小貝葉也有相親相愛的時候,她們覺得很自然,然而對曼陀羅,她沒有這種感覺。 心跳和鍾響融為一體,都是有節律的聲音,還有門外越來越弱的耳語聲。她慢慢地被催眠了。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靜寂中,她聽到了一個聲音,來自那個小倉庫,她怔了一下,以為是夢裡的聲音,但突然地,她驚醒了,不,那是現實中的聲音,是實實在在的聲音!就來自那個小倉庫。 一瞬間她睡意全無,聽了聽,門外已經不再有耳語的聲音。她悄悄地走向那個小倉庫,卻看見那上面安著一把鎖。她把耳朵貼在倉庫門上,悄悄地問:“有人嗎?” 她問了幾聲,沒有聲音,就在她剛剛轉身離開的時候,她聽見裡面嘩的一聲響,像是有人把一杯水潑在了地上。 她驚住了。是的秘密就在那兒,就在那扇門裡。曼陀羅從來不開那扇門,也永遠把她從那扇門前引開。 曼陀羅也有很認真很靜默的時候。 那是她認真研究那些花朵的標本的時候。 那時候,百合就會悄悄沏上一杯茶,在透明的陽光底下,欣賞這個怪異的女孩。應當承認,這個女孩靜默下來還是很讓人憐愛的。 百合這才知道,她那些鐵藝和玻璃之間,一沓沓的像畫作一樣的紙張,都是花的標本。 曼陀羅說,製作迷藥的第一步,就是要了解這些花朵,這些迷藥和香料的來源。高興的時候她會招手讓百合過去,告訴她許多有關花朵的事情,百合是第一次從她嘴裡聽說關於“花語”。是的那本羊皮書上有“如花解語,似玉生香”這類的詞兒,但是百合併不明白,花語是指人類用花來表達人的語言,表達人的某種感情與願望,在E時代,甚至成為了一種信息交流形式。絕不能在不了解花語的情況下就亂送別人鮮花,結果只會引來別人的誤會。 曼陀羅說,花語最早起源於古希臘,那個時候不只是花,葉子、果樹都有一定的含義。在希臘神話裡記載過愛神出生時創造了玫瑰的故事,於是玫瑰從那個時代起就成為了愛情的代名詞。 “花語真正盛行其實是在法國皇室時期,當時貴族們收集了民間的花語信息,然後讓那些含有特殊花語的花朵在他們的後花園裡生長。”曼陀羅有些詭秘地看著窗外的雲,“十九世紀的時候,社會風氣還不是十分開放,在大庭廣眾下表達愛意是難事兒,所以戀人們贈送的花就成了愛的信使。” 關於花語的描述吸引了百合,她大睜著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聽著。她的這種姿態讓曼陀羅很得意。 “譬如現在B城的人都興在情人節送藍色妖姬,”曼陀羅滿臉不屑的樣子,“可是他們根本不懂,單枝藍色妖姬的意思是承諾,而雙枝藍色妖姬的意思是:相遇是一種宿命;至於三枝藍色妖姬是說:你是我最深的愛戀,希望永遠銘記我們美麗的愛情。這幫土老帽兒,他們不過是跟風兒罷了。” 曼陀羅打開那一頁頁夾著花朵標本的紙,裡面的藍色妖姬是一種藍色的玫瑰,如同藍色天鵝絨一般華貴。 又打開一頁,鳶尾花,外觀像蝴蝶,很美的花。曼陀羅不經意地說:“它別名就叫藍蝴蝶,也叫愛麗絲,它是戀愛的使者,是製造香水的最佳原料,歐洲人認為它像徵光明和自由,古埃及人覺得鳶尾花是力量與雄辯的象徵,不同顏色的鳶尾有不同的花語:白色代表純真,黃色表示友誼永固,藍色是破碎的激情;紫色代表愛與吉祥;深寶藍色的德國鳶尾代表神聖……” 又翻到一頁,黑裡透紅紅裡透金的玫瑰。 “……看,這是黑玫瑰,多漂亮,玫瑰裡我只喜歡它,這種叫'黑魔術',很神秘;這種叫'黑美人',花型小一點兒,光澤好,像金絲絨似的,你知道它的花語是什麼嗎?……”曼陀羅盯著百合,一字一句地說:“它代表真心;我是惡魔,但我是個真心的惡魔知道嗎?我送了你這個,你就得歸我所有!” 百合一下子轉過臉去,“那你永遠別送我這個!” 曼陀羅笑起來,“逗你玩呢傻孩子!看看這個吧,花中妙品虞美人,是不是像美女?長袖善舞,華麗文雅,可惜不能作觀賞,要是切了,汁水外流,很快花枝就會萎縮。嬌氣得很,它的花語是安慰、慰問的意思,你要是生病了我可以買了它去慰問你。” “我可不想為了它生病。”百合喃喃地說。然後她就被一朵可怕的花嚇倒了,那花就像是一領廢舊了的綢緞,打成了一個起了皺的包裹,巨大,顏色像陳舊的血跡—— “這叫魔鬼之花,也叫屍香魔芋。它的花語是死亡。”曼陀羅繼續說著,好像說著完全與她無關的事,“它生長在蘇門答臘群島,是世界上體型最大的花,它的臭味能引來蒼蠅為它授粉。傳說中它能亂人心智,產生幻象,引誘著人走向死亡,好像它就是那個專門守護所羅門王寶藏的惡鬼。它……” “好了,別說了,翻篇兒翻篇兒……快點啊!……” “哈,原來我們的百合也有害怕的時候!”曼陀羅更加得意,又翻了一頁,“好了好了,這種花叫天蝶梅,又叫雪球花,它代表青春美麗!好了吧?它代表你!” 百合這才湊上去看了看,看見一朵朵小花圍成一個大球,小花呈星形簇生,清雅嫵媚,就像雪白的皺紋紙做成的,百合上去聞了聞,一股很正的清香。 “這花好香,應當是製造香料的好花朵啊。” 曼陀羅哼了一聲:“可這花是中看不中用。牠呀,雖然香,可不合群兒!和任何其他香料都配不到一起,所以也只好棄之不用了!” 那天,當星星出現的時候,百合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彼岸花。 這不是花,這只是一幅畫。它藏在了銀色封面的夾層裡,“這是我第一次給人看。我媽千方百計地想看,我都躲過去了!……你看它多美!” 百合戰戰兢兢地看著這枝畫在羊皮紙上的怪異的花,她甚至覺得此花比那個什麼魔鬼之花還可怕。它有紅白兩色,真是雪白血紅。而且,上面還有金色的斑點。 “這才是最頂級的花呢!你知道它的花語嗎?災難、分離、死亡之美!它也叫曼珠沙華,我就叫它曼珠沙華,比彼岸花這名字美多了。它只開在黃泉路上,所以我拿不到它,只能把它按照傳說中的樣子畫出來。那些守候著男人的傻女人,純粹是假裝幸福的守候,實際上她們守候的是通往黃泉路的彼岸!這彼岸其實是永遠到不了的距離,除非死。” 百合覺得渾身發冷,她下決心要擺脫曼陀羅,無論她對自己多好,都要擺脫,可是在那個時候,她還是問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話:“那你聽說過煉獄之花嗎?” 曼陀羅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曼陀羅說:“什麼煉獄之花?你一定是說我媽媽正在寫的那部傻小說吧?她不過是在我這兒批發了一個詞兒,就用來當書名,她對花,對香料和迷藥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煉獄之花,根本就不存在。” 最後百合伸開自己的小胖手,指著戒指上的花朵:“你要是能說出這朵花的花語,我就服你。” 曼陀羅沮喪著:“這朵花,別說花語了,連花名也不知道。” 在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她們兩個誰也沒想到,曼陀羅到死也不知道那戒指上的花朵——她後來正是死於魔鬼之花和曼珠沙華。而煉獄之花,它是存在的,並不僅僅存在於天仙子的幻想中。 阿豹看到罌粟出現時果然眼前一亮。今天的罌粟容光煥發,的確非比尋常。罌粟穿一件紫色調的服裝,黑紫相間,腰間有精緻的金色花紋,低胸,露出很深的乳溝,令人想入非非。 那一天他們做愛酣暢淋漓,完事兒之後像平時一樣,她枕在他的臂彎裡,似乎不經意地回答他的話,“你也看出這衣服不一樣了?當然不一樣,跟你說,這衣服擺在國貿的櫥窗裡,幾萬。”她感覺到身旁這個人僵住了,半晌,才動了一動,又動了一動,捏了捏那件連衣裙的衣角,“好是好,可也看不出這麼貴啊?!”“世界名牌你懂嗎?光這個牌子就不得了,巴寶莉,中國有幾個人穿得起啊?”“那你哪來這麼多錢啊?” 她微微一扭脖子:“別人送的。” “誰?” “一個大老闆。” “什麼目的?想泡你?” “哼,”她又媚笑了一聲,“不過是在時尚雜誌上發了個頭條……倒是,想泡我的有錢人也確實大有人在,”她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兒,“你可得有點兒危機感啊!嘻嘻……” 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打中了,好久以來,他一直有樁心事,他想做買賣,他想在經濟上打個翻身仗,眼看著別人一天天富起來,“忍看朋輩成'新貴'”,他心有不甘,特別是過去的妻舅金馬似乎越來越闊,買了房子買了車,他聽女兒曼陀羅說起,心裡不是滋味。就在前些日子,他接觸到一個大公司的老總,說想讓阿豹到他那裡去當副總,說起一單抵押擔保的買賣,當時老總想讓他做擔保人,因為他和另一個公司的總經理是發小,鐵哥們儿。他猶豫不定,不知道水有多深。 那天他們談到很晚,阿豹突然發現,罌粟不但是性感尤物,還著實是個商場精英。罌粟鼓勵他一定要接下這單生意,她飛快地幫他算了一筆賬——如果此單做成了,那麼賺下來的至少有七位數。 罌粟說,該出手時就得出手啊! 阿豹想,是該自己出手的時候了。 然後他們打開電視,偎在一起,一下子就看見了金馬那張志得意滿的大頭像,金馬在大侃反腐倡廉問題,談得口沫橫飛,滿臉憂國憂民,義正詞嚴。他的反腐劇終於開播了,據說還有些反響。 罌粟說:“換頻道吧,看見他我就噁心。”阿豹說:“我倒是挺欣賞他的表演的,他演得真好啊!我敢說他是個利用寫反腐搞腐敗的人,以前不得志是因為沒有機會腐敗,假如有了這種機會,我看他比誰都腐敗!你信不信?” 罌粟冷冷哼了一聲躺了下去,“不知道,你大舅子的事兒,倒問別人?” 阿豹雙手捧起罌粟的臉兒,“別著急,三年之內,我讓你坐上寶馬。” 罌粟似笑非笑地斜睨著他,“三年,是不是太長了點?我都老了……” 他們的身體又粘在了一起。黑暗中,阿豹覺得罌粟化成了一攤水,一抓,就從手指縫裡流瀉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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