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子左挑右選,猶豫再三,最後決定穿上那件耐看的酒紅色針織連身洋裝。穿上去一看,那裙子短得令她尷尬,本想作罷,可是磨蹭了半天已經沒時間了。無奈之下,只好心一橫,抓起外套就出門。
在地鐵車廂裡,她一直注意自己映照在窗玻璃上的模糊身影,差點忘了在赤坂見附那一站下車,離約定的傍晚六點還有十分鐘。她叩叩叩地快步踩著靴子一路走到高塔飯店,在大廳入口,她發現從旋轉門走出來的年輕上班族在與她錯身而過之際還回頭看她,這讓她不禁有點得意。那眼光絕非“這女人怎麼打扮得這麼奇怪”,而是充滿了激賞。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男人用那種眼光追逐。
二樓夾層和頂樓都設有餐廳,不過浩一指定的餐廳在二樓夾層,主打的好像是義式料理。淳子麵對前來招呼的服務生,還來不及報上木戶的名字,已發現浩一坐在面向庭園的窗邊四人座,正朝她輕輕揮手。今天,他果然也穿了一身休閒卻很昂貴的服裝。
“沿路沒被一大群蒼蠅騷擾嗎?”淳子一落坐,他就開心地說,“比方說對你吹口哨之類的。”
淳子趾高氣昂,裝出若無其事貌。一頭剛燙過的髮型在脖頸之間輕柔晃動。
“那個髮型很適合你。”
“謝謝。”
“那件衣服也是,你總算肯拆開我送的禮物了。”
“正如你所說,這等於是一種制服,工作用的。”
“那,在公寓裡又會恢復之前那個不起眼的小淳?”
“對呀,那才是我的真面目。”
“看來下次我得送你一間大樓公寓才行,住那種高級住宅區,你在家裡就不敢隨便亂穿了。”他微微地聳聳肩。 “不過如果跟我一起住會更省事。”
聽起來不全然是開玩笑,而且他的語氣顯示,他知道淳子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淳子只是抿嘴朝他一笑。
“談公事吧。那孩子會來這裡吃飯嗎?”
“她們預約了六點半。”說著便嘆了口氣。 “正值發育年紀,老是吃外食不是好事,還是應該吃媽咪親手做的菜,長得才會健康啊。”
“另一個成員什麼時候來?”
“照理說也該來了……”他抬起下巴,瞥向入口。 “可能是路上塞車吧,今天是假日嘛。”
“是嗎?”
“是天皇誕辰紀念日。你沒發覺?”
“我現在又沒有上班。”
“那,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
淳子笑了。 “就算再誇張,也不可能不知道,當然是平安夜。”
“就是嘛。”浩一說著輕輕攤開手。 “什麼日子不好挑偏偏挑平安夜,這可是我們倆共度的第一個平安夜,組織居然安排了工作,有這種不解風情的上司還真倒霉。”
“少胡說了。”
店內已坐了八成滿,四周充滿了愉悅的喧鬧聲。安詳、富裕、奢華。空氣中,混雜著香料的氣味,聞得到人們的“滿足”。那是早已習慣這種氣氛的人感受不到的氣味,只有像淳子這種初次推開這扇門的外來者,才能察覺這種氣息。置身其間,與浩一這樣理所當然地對坐著,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倏然令淳子有點恍神。
“怎麼了?”
抬眼一看,浩一正微微傾著頭凝望她。
“沒什麼。”淳子搖搖頭。 “只是,不太習慣這種場合,因為我一直過得很窮困。”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況且,你馬上就會習慣了。”浩一說著,露出微笑。但,那笑容消失得很倉促。 “——來了。”
淳子身子一僵,她克制著自己,避免動作太急,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瞥向浩一的正前方,隨即愕然愣住。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正堆出殷勤笑容朝他們的桌子走近。
“嗨,不好意思,遲到了。”那個男人說,“路上塞車。”
浩一仰望男人,表情非常僵硬。正因為如此,淳子才會以為是倉田母女。太奇怪了,明明是自己的伙伴,浩一為什麼會露出這麼緊張、驚訝的表情?
“我可以坐下吧?”男人俐落地拉開椅背,嘿咻一聲就坐了下來。 “目標好像還沒到吧。”
浩一眉宇深鎖、表情依舊僵硬,低聲說:“是你?”
“對,是我。”
“怎麼會是你?”浩一的語氣聽起來近乎指責。 “你跟這次的任務應該無關吧。我可沒聽說你有參與,怎會……”
“原來的負責人臨時生病。”男人耐心地解釋。 “所以才把我找來,因為一時派不出人手,我也是在幾個小時以前臨危受命,不過關於事件的來龍去脈我已經上過課了。沒問題的。”
“就算如此,也未免太快了吧。”
男人迅速攤開雪白的餐巾,一邊塞進胸口一邊以笑容回應。 “不是有此一說嗎?墜馬之後,等傷勢一好,就得盡快上馬,不然會造成一輩子不敢騎馬的心理障礙。就是這個道理。”
“搭飛機也有這種說法喔。”淳子不疾不徐地說。 “如果受到驚嚇,最好再搭一次。”
此時,男人才首度與淳子四日相接。那張臉看起來很慈藹,眼角的魚尾紋很深,他的年紀與淳子過世的父親差不多。一身看似不貴的西裝,內搭一件手工編織的紅色羊毛背心,看起來就像日本典型的好爸爸、好丈夫。
“你就是淳子小姐吧?”
“對。”
“果然一如傳聞中漂亮。”
男人觀察淳子的視線並不會令人不快,可是不知為什麼,淳子卻突然感到一種古怪的不協調。這個人看著我的眼神,好像早就認識我似的,正在對照我以前與現在的樣子。
“請問……”淳子微微傾身向前。 “我們以前在哪裡見過嗎?”
當地一聲,浩一差點碰倒餐前酒的酒杯。
“我來介紹。”浩一慌忙把杯子重新放好,笑著說,“這位老爹就是第三號組員。”
“請多多指教。”男人說著鞠個躬。 “我會努力不拖累兩位。”
“你只需要提供情報,任務交給我們負責就行了。”
“那可不行,上面也吩咐過我。畢竟,這是淳子小姐第一次出任務。”
“她沒問題的。”浩一以氣憤的語氣急促地說,“起碼比你強多了。”
“我想也是。”
男人的眼神再次回到淳子身上。淳子感覺他又在重新觀察她。
“對不起,還沒請教貴姓……”
浩一打斷淳子的話。 “這位老爹跟我們不一樣,他不用名字,大家都喊他綽號。我是不清楚這有什麼好堅持的。”
“請叫我Captain(船長)。”男人說道。
“跟他本人很不搭調吧?”
“那倒不會……”淳子微笑。 “不過,如果不介意,能否把這個綽號的由來告訴我?是因為喜歡大海?還是有一艘船?”
“不不不。”Captain邊搖手邊擺頭。 “我哪有那麼厲害。”
“他只是在裝酷啦。”
“你別插嘴嘛,我在問Captain。”
Captain打圓場似地朝浩一一笑,然後看著淳子。 “我有女兒和外孫。他們住在海邊,母子倆都很喜歡船,尤其是我外孫。”
“多大了?”
“四歲。一開始是這孩子先喊我Captain。我有個朋友真的是觀光船的船長,那傢伙來我家玩時,我開玩笑地戴上他的帽子,再加上我女兒說'外公在咱們家最偉大,所以外公是Captain'。”
“真是溫馨。”
“像我這種人,其實不管在家里或在外面一點也不偉大。”Captain的視線落在桌面上,那愉快的語氣中帶有一絲陰影。 “所以,我答應過外孫,總有一天一定會買艘真正的船給他,就算船很小也無所謂。到時候,我才能成為真正的船長。”
曾經答應過……。唯有這句話他用的是過去式。淳子微笑,卻猶豫著該不該再追問下去。浩一將目光瞥向庭園,不願加入對話的模樣也令她狐疑。他在使什麼性子呢?像小孩子一樣。
“服務生來了。”浩一鬆了一口氣似的,換個坐姿蹺起二郎腿說道。而Captain好像也無意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點好簡餐與葡萄酒,服務生便離開了。幾乎在同一刻,浩一又說了聲“來了”。悄悄一瞥,這次果真是倉田母女,而江口總子也一起來了。
“她們總是一起行動。”Captain一邊觀察被帶往後方桌位的三個人一邊說,“所以,這一次才需要木戶老弟出馬。”
淳子著迷似地凝視著倉田薰。她是個纖細瘦弱的少女,看起來比十三歲的實際年齡還小,清麗的臉龐上缺乏生氣,也看不到少女應有的活潑表情。
母親一邊坐下,一邊對少女說了什麼。頓時,少女的臉上露出笑意,那笑容之開朗足以照亮周遭。江口總子也說了什麼,這次三個人一起笑了。雖然聽不見聲音,少女嬌笑的模樣倒是看得很清楚。
“你一直盯著人家,會被發現的。”浩一囁語。淳子點點頭移開視線。
淳子三人一邊用餐,一邊低調地確認步驟。三人表現得很鎮定,彷彿忘了目標人物與他們共處一室。
“她們的房間是頂樓套房,三十樓的二十五號房。”Captain說道,“明天晚上八點半行動。她們已經在頂樓餐廳預訂了位子,六點會過去吃聖誕晚餐,應該八點以後才會回房。母親帶著小孩,就算是平安夜,晚飯過後也不可能外出。”
“江口總子也會陪著他們?”
“是的。”
“如果去頂樓套房,外人不會被檢查嗎?”
“應該不會吧,畢竟是平安夜嘛。這是飯店在一年之中最忙的一天,對吧?飯店裡除了房客,還會有許多客人。不過,為了謹慣起見,我跟你們還是個別搭電梯上樓。”
“就算敲門,她們也不會馬上開門吧?”
“這就是我的工作了。”Captain淺笑道。
“我這種小老頭看起來很安全。此外,我們昨天才得知,江口總子為了保護小薰,還找了警察商量。”
浩一皺眉。 “哪裡的警察?”
“說到這個就有趣了。是荒川分局,一個三十幾歲的搜查課刑警牧原,目前還沒查清楚他的底細,就算我們調查能力再強,畢竟從昨天到現在的時間還是太短了。”
“他們有私交嗎?”
“也許吧。說不定是什麼表姐的兒子之類的。昨天下午,他們好像在飯店的咖啡廳碰面,當時還有另一個人在場,據說是個中年婦女,不過還沒確認她的身分。據說那女人一走出飯店就自行搭地鐵離開了。”
“或許那個女人是江口總子的朋友,就是她把刑警帶去見江口的。”
“有可能。至於牧原,開車離開飯店以後,過了一個小時又回來,他來找江口總子,然後兩人一起上樓,好像還進入套房見到了倉田夫人。他在上面待了快一個小時,據說還是夫人陪他下樓的。”
“總覺得很煩耶。”浩一皺起鼻子。 “以前我可沒聽說警方會介入,現在都不太想動手了。”
“唉,別這麼說嘛。關於這個牧原刑警,我倒覺得不用看得太嚴重,反正他一個人也成不了氣候。基本上,倉田夫婦為了離婚和爭奪小孩的監護權,這本來就是警方最不想介入的典型家庭糾紛。”
“明天,我們把小薰帶走以後的掩護行動安排得怎樣了?”
“倉田和他的律師會負責,不用擔心。”
“飯店的人不會起疑嗎?”
“就算起疑心,他們也不能怎樣。”
計劃很簡單。 Captain自稱是“牧原刑警派來的組員”,騙江口總子開門。接著,浩一立刻對她“施壓”,然後控制她,讓她告訴倉田夫人——夫人,牧原刑警有急事找您,他說不方便小姐在場,您能不能到大廳一趟?我留在房間裡陪小姐。
夫人聽了一定會下樓,就算起了疑心,只要趁她接近江口總子時,稍微向她“施壓”就行了。
到時候,房間裡只剩下宛如傀儡的江口總子和倉田薰了。
“我們需要藉重淳子小姐的力量把小薰安全帶走。”Captain說道。
“請你告訴她,你也是異能者,讓她安心;也請你讓她了解我們只是想幫助她,她父親是真的打從心底擔心她。”
“好像很困難……”
淳子說著,再次悄悄轉頭看倉田薰。少女意興闌珊地動著叉子,好像沒什麼胃口;夫人正在喝酒;江口總子一邊跟夫人說話,一邊頻頻用指尖玩弄胸前的項鍊墜子。
“倉田夫人的酒量不小耶。”浩一咕噥。 “那不是名門貴婦的喝法,感覺好像是最近酒量變大了。”
“撇開小薰不說,那她該怎麼辦?把她扔在這裡嗎?”
“倉田先生會在大廳等。夫人一旦得知小薰已被倉田接走,也只好乖乖聽他的了。”
淳子突然感到不安。 “倉田該不會對她動粗吧?”
Captain搖頭。 “絕對不會,只是要幫她解除現在的壓力。”
淳子定睛凝視Captain,接著將視線移向浩一。浩一挑眉,並揚起嘴角。
“我說啊,冰山公主。”他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純粹是站在正義的這一方。”
淳子凝視了他半晌,也學他挑起嘴角一笑。
Captain笑了。 “你們倆好像蠻投緣的。”
“託你的福。”浩一說。
“年輕真好。”Captain不勝感懷似地低語。 “有很多時間揮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淳子覺得他在哀悼失去的東西,然而那並不是他的青春。 Captain在哀悼什麼?他失去了什麼?說不定,那和他現在加入“守護者”有關。
“她們要走了。”
浩一的聲音令淳子抬眼。倉田薰正依偎著母親步向出口,夫人好像有點醉了,少女正摟著母親的柳腰攙扶著她。
(晚安。)
淳子在心中對少女呼喚。
(明天就能見面了。到時候,你什麼都不用怕了。)
“那孩子是我的妹妹。”她小聲地低語著。
Captain先行離開,淳子與浩一偽裝成情侶,在飯店裡逛來逛去,也試著上去套房所在的那層樓。他們一路漫步到那個房間附近,然後搭電梯到頂樓的酒吧。兩人並肩坐在吧台前的高腳凳,淳子喝了他點的雞尾酒,那酒液的顏色很漂亮,喝起來順口甘甜,可惜名字太長了她記不住。
他們不再談論公事。浩一開車,所以不喝高濃度的酒精飲料,不過他亢奮得就像喝醉了一樣,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及家人、現在的住處、以前養的狗、現在養的波斯貓“Vision”……,讓淳子一點也不無聊。
“貓咪養在哪裡?代代木的公寓?還是河口湖的那棟房子?”
“跟著我四處走動,總不能丟下她。”
“你倒是挺溫柔的。”
“咦,這是讚美?還是吃醋呀?”
淳子抓起榛果殼朝他扔去。
“Vision是母的嘛,也難怪你會吃醋。波斯貓又特別性感。”
“一定很高傲吧?”
“簡直像個女王。”說著,他笑了。 “我是她的僕人。”
“真想看看你在貓咪面前點頭哈腰的模樣。”
浩一支肘倚著吧台看著她。 “那,要來我家看嗎?”
淳子捧著杯子,盯著他半晌,這才初次發現——這個人的眼珠顏色好淡,右眼皮上方隱約有一道長約兩公分的傷痕,可能是小時候贏得的勳章吧。
“你眼睛上面的傷是怎麼回事?”
浩一幾乎是反射性地抬手撫摸傷痕。 “這個?你猜怎麼來的?”
“爬樹摔的吧?”
“很遺憾,我是都市小孩。這是騎腳踏車摔的啦。”
“天哪,你的運動神經這麼遲鈍?”
“沒禮貌,我可是以閃電般的速度衝下斜坡耶。”他笑了。 “結果一頭撞上垃圾箱,附近鄰居急忙通知我爺爺,他已經退休了,整天待在家裡,不太能走,平常都要拄著拐杖,只有那時候健步如飛。他一個箭步衝上來,把我從垃圾堆裡拎出來,然後破口大罵'你這個笨小子!'。”
淳子咯咯大笑,她想像得到那一幕。
“你越來越會轉移話題了。”
淳子看看杯子裡,已經空了。
“還要再來一杯嗎?”
淳子把杯子放回吧台。 “不了,我想去別家店。”
“啊?”
“我知道一家店。”她滑下高腳凳,拉起浩一的手。 “離這裡不遠。”
淳子沒記錯,“Parallel”還茌老地方。隔著窗戶,看得到客人談笑及桌上的燭光。
“霓虹燈修好了耶。”
淳子推開玻璃門進去之前,抬頭仰望上方。 “以前來這裡時,P那個字母的燈壞了。”
“感覺好像是一家快倒閉的小鋼珠店。”
桌席都客滿了,他們還是坐吧台。浩一點了一杯義式濃縮咖啡,淳子也有樣學樣。
“你可以喝酒啊。”
“我可不想在喝醉時被佔便宜。”
他好像被這句話傷到了。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
他們陷入沉默,就像一對吵架的情侶。不,我們倆算是吵架的情侶嗎——淳子想。 “我以前常常一個人來這裡。”她呢喃著,凝視桌上靜靜搖曳的燭火。 “店裡麵點了很多蠟燭喔,我就是喜歡這一點。”
“的確很美。”
浩一倏然環視四周。
“可是,這裡好像不太適合一個人來吧?”
“是啊。所以,有一次是跟別人來。”
浩一停頓了約五秒的時間,才問:“跟多田一樹?”
淳子對著蠟燭點點頭。 “對,就是他。”
她娓娓道來。為了證明自己的力量,她在店裡,當著多田一樹的麵點燃燭火,接著又引火燒了一輛停在路邊的賓士轎車。當時,多田一樹相當驚訝,淳子對於嚇到他深感抱歉,但是看到他凝視著自己的眼神大變,卻也感到有點驕傲……。浩一併沒有打斷淳子的追憶,不過他和淳子一樣,眼神飄向遠方。
杯子見底了,話題也聊完了,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店裡的客人只剩下一半。
“餵,你猜那是什麼?”淳子動動手指,指著藏在吧台後面的某個東西。
那是一座個很高的燭台,上半部做成心型,上面可以插放許多蠟燭。沒點火時,看起來就像舞台後面的大道具一樣簡陋。
浩一苦笑。 “那不是喜宴上替新人點蠟燭的玩意兒嗎?”
一名服務生聽到他們的對話,停下擦拭玻璃杯的動作朝他們微笑。
“明天會用上。”
“什麼意思?你們這裡要辦喜宴嗎?”
“不是,因為明天是平安夜,本店會有很多情侶客人光臨。我們覺得放上這個比較浪漫。情人節也派得上用場喔。”
服務生返回工作崗位,浩一小聲囁語:“真是邪惡的商業主義。”
淳子望著沿著心型排列的蠟燭,逐一細數,總共有二十支。
今晚,浩一大概不會主動挑逗了吧。雖然他看起來玩世不恭,但淳子能夠理解他的孤獨、不安與寂寞的渴望,那與她累積在內心深處的東西一模一樣。長久以來,淳子從未被安撫,也沒被哄過。
她想起今天下午,一邊瀏覽電子郵件一邊聽他說話時,感到何等的旁徨無助。她想起那一刻有多麼想念他,彼此相識雖然才十天,卻已共同擁有時間所無法取代的東西。
她也想起剛才在飯店酒吧,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傷到他,那也是她故意的。
“不知道Vision會不會喜歡我。”淳子說。 “你猜呢?”
浩一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她。他那率真的驚訝反應,溫熱了淳子的心。
她坦率地微笑。
“你看。”
她指著那個燭台。浩一轉頭,一看不禁瞪大了眼。
沿著心型排列的蠟燭全都點燃了。
“我只有一個請求。”
“什麼?”
“在我們獨處時,你要逗我笑。”
淳子本想保持微笑,可是接下來說的話太哀切,令她不禁嘴唇顫抖。
“可是你自己不能笑,你不可以笑我。”
她感到浩一在吧台底下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怎麼會笑你。”他說,“我保證。”
他的確說話算話。在他那溫馨舒適的住處裡,在那張令人詫異的整潔大床上,淳子開懷大笑,從近距離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眸;不笑的時候則感受著他的唇,感受唇瓣下的貝齒;在他身上發現了很多小傷痕。浩一把每道傷痕的由來解釋給她聽,不過兩人到了最後已無心去管了。你騎腳踏車摔過幾次?骨折幾次?腦袋撞過幾次?坐過救護車幾次?傷害過自己幾次?虧你現在竟然還能平安無事……
全都是因為你太寂寞了,如同我凌遲自己的心活到今天,你也是靠著凌遲自己的身體活到現在。因為無法原諒異於常人的自己,因為這份不請自來的天賦太過沉重,因為無人伸出援手。
可是今後,有我陪你。
起先,浩一抱著淳子,等到兩人墜入夢鄉時,卻是她抱著他。宛如母親;宛如愛人。
淳子隱約感到某種動靜,窗外傳來一陣窸窣聲。
她悄然起身,浩一枕著枕頭熟睡,她四下張望,尋找可以遖身的衣物,看到他的襯衫就在腳邊,遂隨手撿起。
她輕巧地溜下床,蜷縮在房間角落扶手椅上的Vision耳尖地驚醒,金色的眼睛閃過光芒。淳子朝著融入寢室暗影的貓咪剪影,在唇上豎指,輕聲噓了一下。
“不可以吵醒你的主人喔。”
她一邊套上襯衫,一邊走近窗邊,試著撥動百葉窗。果然一如她所料,下雪了,氣象預報難得這麼準。
大片雪花紛飛,大概之前下過雨吧。淳子就算伸長脖子,從這個高度也看不到地面,家家戶戶的小小屋頂尚未染白,這場雪應該剛下不久。
(明天會是個白色聖誕呢。)
閃過這個念頭,她倏然微笑,沒想到自己的人生也會和這麼浪漫的字眼扯上關係。
她把頭靠著窗框,凝視著不斷飄落的雪,起先覺得很冷,但後來就麻木了。之前連想都沒想過的事、過去的記憶、今晚初次掏出的感情及各種影像全都在她腦海裡交織紛陳,映現,消失,再映現,最後這些片斷唐突地在某處聚焦,赫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哭了。
“在幹嘛?”
耳邊突然響起聲音,她被浩一從背後抱緊,對方的臉頰貼上她的臉。霎時,她像觸電般驚愕跳開。
“怎麼哭了?”
淳子用手抹臉。 “沒什麼。”
嘴上雖然這樣說,卻止不住淚水。她洩出嗚咽,一發不可收拾。浩一把她牽回床邊,並肩坐下,在她哭泣的過程中,一直緊緊抱著她。
“對不起。”
過了一陣子,呼吸終於平順之後,淳子拉起他的襯衫下擺擦臉,才感到大腿附近好像有某種柔軟滑順的東西悄然撫過,緊接著就听到貓叫聲。
“看吧,連Vision在擔心你。”
波斯貓像聽懂似地,又叫了一聲。它想跳到浩一赤裸的腿上,卻被溫柔地推開。 Vision一邊呼嚕呼嚕地咕噥,一邊貼向他的背,然後縮成一團。
“看來我們真的是情敵。”
“我果然太紅了。”
看到淳子笑了,他用雙手撩起淳子的頭髮,然後捧著她的臉,給她一個響亮的吻。 “好,現在開關關掉了,你不會再哭了。”
“真的假的?”
“真的,這是最好的治療方法。”他笑著說著,湊近看著淳子的眼睛。 “怎麼了?”
“沒什麼,連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想到很多事,淚水自然流了出來。”
“你是說變得多愁善感?”
“也許吧。”
她把頭枕在他肩上,這麼依偎了一會兒,被散發著男人味的體溫擁抱著靜止不動。然後她說:“我想起了一個救不了的人。”
“是誰?你不介意我問吧。”
“當然不介意,我想你應該也看過新聞。”淳子抬起臉。 “就是三田奈津子。”
寢室裡的燈早已熄了,僅靠百葉窗透進的雪光,連彼此都看不清楚。但,淳子感覺浩一在聽到奈津子這個名字的一瞬間,臉上倏然掠過某種表情。
“是被淺羽敬一他們殺害的女人吧?”
他反問的語氣毫無變化,剛才那種表情也早已消失。
“對。她有男朋友,就是在田山町廢棄工廠遇害的男人。”
“好像姓藤川吧?”
“那個人,臨死前最後一句話就是'救救奈津子'。可是,我卻沒能救她。”
“你已經盡力了。”
淳子搖搖頭。 “可是,失敗畢竟是事實。眼看她馬上就得救了,卻在我眼前遭人槍殺。”
浩一更用力地抱緊淳子。 “把那些忘了吧。”
“不,我忘不了,也不該忘。”淳子推著他的胸膛,扭開身子。她抓著他的雙臂,望著他的眼睛。 “我殺了那麼多人,結果卻救不了奈津子,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遇害,而且連被誰殺的,我都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兇手是誰。”
“應該是淺羽的某個同黨吧。那邊不是窩藏了很多人嗎?”
“對,沒錯。可是我當時已經把在場者打倒了,我認為他的黨羽已經被我消滅了,才會帶著奈津子逃到頂樓。”
可是,某人還在現場,那傢伙朝奈津子開槍,而且奈津子在遇害之前,還認出那個人。
(啊,是你。)
她當時是這麼說的。這表示至少奈津子認識那個人。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一定是淺羽的同黨,是凌虐奈津子的其中一個男人。”
浩一扯高嗓門,語氣幾乎變成在說服她。而淳子,也不想為了這件事跟他爭執。
“也許吧。”說著,她點點頭。
“對,一定是的。”
“可是,就算真是這樣,我也太糟了,道到這一刻為止,居然連奈津子被某個神秘人物殺害的事都忘了。這樣……,這樣豈不是太不負責任了?就算全國的人都忘了她與藤川先生,我也應該牢牢記住。”
“你根本用不著這麼自責……”
淳子用力搖搖頭,淚水再次盈眶,但她仰起臉努力不讓眼淚流下。
“當我在酒舖裡那個可怕的房間找到她時,她看起來就跟死人沒兩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就像一具壞掉的洋娃娃。可是我一說'是藤川先生託我來救你的',她的臉上頓時恢復了生氣。藤川就是她活下去的指望。她還問我,她男友是否平安。即便在那種情況下,她依然掛念著藤川先生。就像他在死前拼著最後一口氣,掙扎著抓住我的手,留下那句'拜託救救奈津子、救救奈津子'一樣。”
在這兩人之間存在著真正的感情。
“我自以為了解遇害者的痛苦、刀下殂的哀嚎。就是因為自認為了解,才會毫不猶豫地殺死那些殺人者。可是其實我錯了,我根本什麼也不懂。直到前一刻為止,我根本不知道真相。”
她悄然抬手,輕觸浩一的臉,用指尖沿著他眼皮上方的傷痕畫過。他動也不動地凝視淳子。
“現在,我終於懂了,因為我也有了心愛的人。”淳子囁語。 “因為有了不想失去、不想離開的人。所以現在,對於藤川先生當時的恐懼、奈津子的痛苦,我終於能夠感同身受了。從今以後,我絕對不能忘記他們。”
一定要找出殺死三田奈津子的人。找到之後,替她報仇,絕對不可以手下留情,不管那個人是誰,青木淳子都不會放過他,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一定找到他為止,絕對、絕對不能原諒他。
淳子開始發抖。她感覺浩一的手臂也在微微顫抖,彼此的心同樣激昂。
終於,我變成了人。那晚剩餘的時間,淳子在木戶浩一的懷裡只有這個念頭。我已經不再是一把“填滿子彈的槍”。從今以後,青木淳子將要以人類的身分展開戰鬥。
雪持續下著。平安夜的早晨,已揭開蒼藍泛白的序幕。同時,在眾人俞未察覺的情況下,也展開了某些靈魂的終幕。無聲地,悄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