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隔天下午的事。
響起敲門聲,我的偵探說“請進”,門發出傾軋聲,接著傳來她的聲音。
“可以請你接受我的委託嗎?”
我的偵探有好一會兒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彈,可能是正注視著她吧。我在抽屜的黑暗之中,回想起過世的薙子的長相,想要想像出一個年輕時她肖似的女性,為了不輸給我的偵探,我一副收起下巴、緊抿嘴唇站在那裡的模樣。
我的偵探把椅子輕輕弄響了,然後咳了幾聲。
“你感冒了。”她說。 “昨天聲音也啞啞的。”
“現在應該不是感冒的季節。”
“不,現在正流行。重感冒,從喉嚨開始發病,要是放著不管,會發高燒。我外甥就讀的學校,有些班級甚至因此停課。”
停頓了一會兒之後,她接著問:“我可以進去嗎?”
我的偵探死了心似地嘆了一口氣說:
“請。但是——”
“但是?”
“或許會把感冒傳染給你唷。”
委託人叫塚田早苗,二十七歲。丈夫塚田和彥,三十六歲,是餐廳的老闆。
兩人才剛結婚兩個月,住在鄰近都心的住宅區大廈。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你丈夫有異狀?”
我的偵探可能坐在早苗對面,聲音變得有點——事務所很小,所以只有一點點——遙遠。
“說是異狀……”
“那,我換個說法好了。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他有別的女人?”
早苗無力地笑:“好尖酸的說法。”
“是你昨天這麼說的。”
傳來嘆息的聲音。 “我知道了。沒關係。我發現他有別的女人是在結婚典禮的三天后。”
我的偵探保持沉默。
“你不驚訝嗎?”
早苗似乎有些不滿。我的偵探之所以沉默,並不是因為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而是可能在記錄的關係。
“三天后還算好的。我經手的委託案裡,也有在喜宴的時候,讓情婦在同一家飯店的客房等著的。然後呢?你之所以發現是因為什麼具體的證據嗎?”
早苗的聲音變小了。
“他打電話——給女人。”
“結婚典禮的三天后?”
“對。六月——二十七日。”
“從家裡?”
“不,從他開的餐廳辦公室。”
那家餐廳叫“潔娜維芙”,位於麻布。那天早苗和朋友約好見面,去了南青山,心想順路到丈夫上班的地方,給他一個驚喜。
“雖然很幼稚——我躡手躡腳來到辦公室門前,結果聽到他的聲音……。我想他是在打電話,於是在走廊上等他講完。”
“然後你聽到電話的內容了?”
“嗯。”
我的偵探又咳嗽了。
“辦公室是他專用的嗎?”
“是的。”
“他一個人開的嗎?”
“不,是共同經營,和一個叫畠中先生的人——不,是外子跟我說是共同經營。”
“什麼意思?”
“其實外子完全沒有出資。從這一點來說,'潔娜維芙'是畠中先生一個人的,外子只是口頭上說的'我們是共同經營'而已。”
“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土地和建築物的登記謄本了,全都是畠中先生一個人的名字。他們是用這個抵押貸款的,所以上面也列了一排抵押權人的名字,但是全都是金融機構,沒有外子的名字。”
“'潔娜維芙'是採用公司組織的嗎?”
“是的。”
“你先生是經理?”
“對。”
“你呢?”
“不,跟我沒有關係。”
我的偵探像在思考,沉默了一下之後說:
“只看土地和建築物的名字,無法做判斷。他或許是以別的形式出資的,或者說的極端一點,他只是貢獻他的能力,當畠中先生的智囊。”
“這我知道。”
早苗說道,又露出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的偵探也像在等她繼續往下說。
“可是,我不認為畠中先生信任外子。”
我的偵探在咳嗽,是乾咳。
“回到正題吧!關於你先生的電話,他說了些什麼?”
早苗似乎難以啟齒。
“他說:我愛的只有你,你明白吧?”
“然後呢?”
“還說:我會找時間去見你的。”
“還有呢?”
這種事,像服務生接菜單一樣事務性地詢問比較好。
“他說:早苗沒有發現,不過還是小心點。”
“只有這樣?”
“掛電話的時候,他又說:我愛你。”
一會兒之後,我的偵探用有一點輕佻的口吻說:
“但是,不能證明對方是女性吧!”
早苗似乎也了解這個問題的言外之意。
“外子是正常的。我們之前有夫妻生活。而且——”
“而且?”
“掛電話的時候,正確的說,他是這麼說的:'我愛你,法子。'”
我的偵探聲音變得尖銳:
“'法子'這個名字,你心裡有數嗎?”
“沒有。”
“一個都沒有?這還算是個常見的名字。”
“我的朋友裡也有一個叫法子,但是她上個月才剛結婚。店裡的女服務生,以及外子的朋友裡,就我所知道的,沒有叫'法子'的女性。”
除此之外,早苗補充說明一些事,像是家裡頻繁地接到無聲電話、塚田和彥一星期大約會晚歸一次、和彥的襯衫衣領曾經有和早苗使用的顏色不同的口紅印。
“就在最近,有女人打電話問;'和彥在嗎?'”
早苗的聲音開始顯得疲憊。
“因為是白天,我告訴她他在店裡,那個女人就說:'這樣。那,你就是早苗?'”
“然後呢?”
“我問她是誰,她說:'你很快就會知道了。'便掛電話。”
我的偵探語氣轉強,“她的確是說'你就是早苗'嗎?不是'早苗女士'或'太太'?”
“沒錯,她直呼我的名字。那是前天的事。所以我才跑來這裡——”
早苗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低聲開口:
“其實,我是想回娘家才出門的。可是……又不想讓家人擔心。我連站名看都沒看就下車了,四處徘徊,回過神時,就站在這棟大樓前,所以才看到了招牌……。雖說是偶然,但是我覺得在這裡看到偵探事務所的招牌,一定有什麼意義……”
我的偵探聲音有著未曾有過的柔和,幾乎可以說是溫柔,他說:
“到目前為止的事,你告訴過誰嗎?像是家人或朋友。”
早苗似乎搖頭。我的偵探問:“一個都沒有?”
“是的,我沒有對任何人說。”
“你竟然能夠一個人承受這些!”
早苗意外地說:“我很怕。”
相當久的一段時間,事務所靜悄悄的,只有空調偶爾會一邊喘息一邊吐出冷氣。
“我很怕,”早苗重複著。 “我怕外子。”
語尾微微地顫抖。
“一開始,我不願意相信這種事,努力想要忘記。明明都那麼清楚地聽到他在電話裡那樣說了,可是我還是不想相信,實在是很蠢。”
我的偵探靜靜地說:“我不認為這有什麼愚蠢。”
“可是……已經沒辦法這麼想了……”
“是什麼原因?”
早苗打起精神,繼續往下說。 “是蜜月旅行。上個月初,我們去了塞班島十天。他說剛結婚時沒辦法休假,所以才晚了一些。”
“這種事常有。”
“在塞班島,我們一起去水肺潛水。他是個老手,而且可以指導別人。可是,我才剛開始玩潛水,很不擅於耳壓平衡——你知道耳壓平衡嗎?”
“我自己沒經驗過,但知道是怎麼回事。是防止水壓壓迫耳膜吧?閉上嘴巴呼吸。”
“對,沒錯。要是不那樣做,水會流進耳朵,擾亂方向感,以為自己是在往上浮,實際上卻不斷往深處潛去——”
不擅於耳壓平衡的早苗,在塞班島潛水時就遇上那種情況了。
“我陷入恐慌,腦袋一片暈眩,不曉得該怎麼辦,完全無法控制身體。所以我向就在旁邊潛水的他打手勢,要他救我。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手勢,可是——”
這次我的偵探沒有催促早苗。她不規則的喘息聲,連我都聽得見。回想和陳述,讓她再度恐慌。
“他明明看著我,卻不肯幫我,完全沒有救我的意思,只是一直盯著我看,目不轉睛地,簡直就像在觀察一樣。”
結果,在附近的潛水員救了早苗,將她引導到船上。然後,跟著上船的和彥說他完全沒有發現早苗陷入那種狀態。
“他一次又一次地說'對不起',抱著我,撫著我的身體。可是,我無法相信他的話,我忘不了他在海底注視著我就快死掉的樣子。”
早苗一定全身發顫。
“我也好幾天想是自己太多心了,可是,還是沒辦法。”
我的偵探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問:
“你先生在塞班島想要殺害你——故意見死不救——你這麼認為,是嗎?”
心中的不安被他人明白地說出來之後,早苗似乎開始哭泣了。
“對,就是這樣。而且不止是那個時候,從那以後,我一直——一直覺得被監視。我覺得他在等待機會。我一回頭,總是發現他一臉兇惡地望著我,但一兩眼相對,他就急忙露出笑容。”
她深吸一口氣地說:
“後來,他還好幾次找我去潛水。結婚前,我們兩個人常常到處去潛水,但是現在我實在沒那個興致。”
“可是,除了塞班島的事之外,你沒有遇到其他具體的危險吧?除了潛水之外,平日里的生活呢?”
早苗吐出發顫的嘆息。
“嗯,現在還沒有。但是,我一直提心吊膽的。前天那個女人打來的電話,似乎讓我忍無可忍了。”
我的偵探沉默以對。事情似乎變得不止是單純的徵信調查了。
“可以嗎?我們來整理一下。”我的偵探說。 “你懷疑你先生有情婦,對吧?”
“嗯,沒錯。”
“然後,你認為他曾經想對你見死不救。”
“是見死不救。如果沒有其他的潛水員,我早就死了。”
我的偵探並沒有被早苗激動的語氣影響。
“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看,你這麼想;丈夫有了別的女人,所以你成了絆腳石,他想要殺掉你,是嗎?”
早苗斬釘截鐵地回答:“沒錯。”
“那,他為什麼要跟你結婚?才新婚兩個月不是嗎?”
早苗輕聲抽噎著說:
“我一結婚就保了人壽險。”
一片沉默。
“病故的話是五千萬,意外死亡的話加倍,是一億。受益人是外子。”
我的偵探很慎重地問:“他叫你投保的嗎?”
早苗以哭聲回答:“不是。”
“那,是你主動投保的?”
早苗盡是抽噎,沒有回答。我的偵探稍微加重了語氣:
“是你主動投保的嗎?”
“對!”
那是爆發般的叫聲,早苗明顯地亂了分寸,話語有如洪水般傾瀉而出。
“是他設計讓我那樣做的!一切都是!全都是!不管是誰,所有人都被他籠絡了!就連我的親人也全都被他騙了!不管我說什麼,他們也一定不會相信的!外子只要煞有其事地說'早苗累了',所有人就都這麼認為,根本不會有人願意聽我說!”
她最後的那句話已經接近尖叫了。
早苗開始痛哭失聲,事務所裡盡是她痛苦的哭泣聲。我的偵探既沒有出聲,似乎也沒有任何舉動。
早苗恢復了平靜,等她安靜下來之後,我的偵探慢慢地說:
“你說沒有和任何人商量,是騙人的吧?”
早苗可能是點頭了。
“因為沒有人相信你,所以你才想找偵探。”
早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鼻塞,她說:
“因為我想,如果是偵探的話,聽完我的話之後就不會說我是因為壓力而神經衰弱,要我去看醫生。”
“在仔細調查、明白你的懷疑是無中生有之前,我不會那樣說。”
早苗微弱地說:“謝謝。”然後,她以哀求般的聲音——令我許久難忘的聲音——補了這麼一句:
“求求你,不要讓他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