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這一夜,誰能安睡

第20章 第三節

這一夜,誰能安睡 宫部美雪 9117 2018-03-15
好了。接下來是這整件事的結尾。事件的最後一章,是在我平安撐過集中強化練習,趁著集訓營開始前的空檔把作業趕完,又幾乎把這個事件及相關人物全部拋諸腦後之後,才像狂風吹襲過來一般突然發生的。 那天,我和島崎正在看的錄影帶。 我去島崎家玩,順便兩個人一起拼作業,看錄影帶是休息。 只不過,趁工作空檔上來看我們的島崎伯母說:“你們兩個,只有休息的時候最認真。” 總之,我們正在看壯觀的槍戰場面時,我突然想到霰彈的事。 我隨口把經過告訴島崎,反正讓他知道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因此我原原本本地把那些霰彈的事、後來放進樹洞裡的事,當成一次刺激的經驗說給他聽。 結果,本來躺著的島崎,聽著聽著竟坐起來,眼睛閃閃發光,臉頰泛紅。

“你怎麼了?” 他沒有理我,只是一直盯著牆壁沉思,我就像在跟人偶講話一樣。於是我沒理他,專心看我的電影。 過了三十分鐘,島崎眨著眼睛,一副剛睡醒的樣子說。 “今天是幾號?” 那天是八月十四日。 “十四號……還有兩天,說不定還來得及。” “什麼來得及?” “餵,明天我們去上諏訪!” “咦?” “去拿那個霰彈,他們一定很傷腦筋。不,就算不傷腦筋,也應該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們得去一趟才行。” 我又開始擔心島崎是不是腦袋出問題了。 “我……沒錢哦。” “我借你,把那個小豬撲滿打破。” “你用來那個來存錢?真不像你會做的事。” “你很煩欸!愈簡單的方法愈接近真理。”

島崎的小豬撲滿竟然有五萬圓。他果然不正常。 我們拿那筆錢當旅費出發去上諏訪了。這次的藉口還是“暑期研究”,當天來回。 就算已經坐在去程的特快車上,島崎還是死都不開口,完全不肯解釋他到底是想到什麼,才計劃這次的旅行的。我們坐在一個很紳士、很像企業家的男人旁邊。我心想,澤村本人會不會就是這種感覺啊? “你們兩個人自己去旅行嗎?” “是的。” “要去哪裡?” “上諏訪。” “是要寫武田信玄的研究報告嗎?” “嘿嘿……” 我跟這個先生形成一幅可以拍成JR東日本線海報的構圖。我們交換這些對話時,島崎一直皺著眉頭,彷彿電車是靠他的念力才能行駛一般地面盯著窗外看。 我們試著從車站搭便車到原木小屋,由於剛好有超市的貨車經過,要去別墅送貨,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小帥哥,你們去別墅區做什麼?” 穿T卹配垮褲的大叔問我們時,島崎仍然像隱士般沉默不語。沒辦法,我只好回答。 “我們住在湖畔的旅館。不過朋友家在上諏訪湖濱村租了別墅,我們想去找他玩。” 超市的大叔嗯嗯幾聲,點了點頭。 “你們可不能因為羨慕朋友,就嫌自己的爸爸沒用哦。這年頭,靠正當的方法賺錢根本賺不到一棟別墅。” “好。” 大叔,不久之前,我們家可是有錢到可以買好幾棟那種別墅呢——這句話都快爬到我喉嚨了,但我沒有說出口。 我不必憑著記憶,馬上就找到那棵樹的樹洞。一伸手進去…… “有了!” 我找到那個填充彈了。雖然整個霰彈都潮掉,但外表看來沒什麼變化。 島崎把填充彈放進口袋,催我下山。我正準備找車子搭便車,島崎卻對我說:“這麼虛喔。用走的啦。”他一臉嚴肅,鼻翼鼓起。他不是在生氣,而是很興奮。平常島崎是很少這麼興奮的,所以連我也緊張起來。

我們在湖邊租了小船,由我划漿。劃到湖中央,我抬頭一看,視野所及之處是一片藍天。地球真的是圓的,我想。 “到這邊就行了。”島崎對我說。 我把槳放下。帶著淡綠色的灰色湖水輕輕拍打著小船。遠遠的湖面上,一艘像玩具的天鵝船正朝著對岸前進。島崎把那顆霰彈從口袋裡拿出來,說:“把手帕攤開。” 我從褲子口袋拉出皺成一團的手帕。當我拍著手帕撫平它時,島崎靜靜地開口:“餵,那時候這東西沒爆炸,你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對不對?” “對啊。真的是運氣很好。” “不過,我卻不這麼想。這東西撞到石頭卻沒爆炸,是因為……” 他撕破紙彈殼,把圓滾滾的鉛彈倒在攤開的手帕上。比柏青哥小鋼珠小一點的珠子共有九顆。

“小心一點,可別滾來滾去弄掉了。”他說。 接下來,島崎開始把空彈殼解體。 我把九顆鉛彈連手帕一起捧著,移到腿上。這真是聰明的處置,因為一艘烏龜船比天鵝船從更近的地方劃過去,激起的波浪晃動了我們的小船。 “喏,你看著。” 我照島崎的話,看他的手。 那裡面並沒有火藥。 “這是假的子彈。” “那這些鉛做的彈丸是什麼?” “魚目混珠啊。”說著,島崎一顆顆拿起來,開始確認重量。 “九顆裡面有四顆是。” “是什麼?” “大小跟這個差不多,顏色也跟這個很像,但價格卻高得嚇死人的東西。” 這次換我皺眉頭了。 “你在說什麼?” 島崎舒服地做了一個深呼吸說。 “看清楚啊,華生。”

然後他把選出來的那四顆鉛彈放在手心裡,伸給我看。我用指尖撿起其中一顆。 鉛彈表面很光滑,美得出乎意料。讓人很難想像這是可以射擊的危險武器。還有,原來鉛彈這麼輕啊…… 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 我驚訝得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猛然站了起來。要是島崎沒有驚慌地按住我,我們可能早就翻船了。 “冷靜點。” “你叫我怎麼冷靜!” “好了,你先坐下。知道嗎?不要亂動,乖乖坐著哦。” 坐在隨波搖晃的小船上,島崎告訴我他的想法。雖然令人難以置信,卻很合理。 “我們恐怕沒辦法毫髮無傷地把東西拿出來,還是得交給他們才行。” 我靜靜地點頭。 “走吧,我們回東京去。” 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我和島崎來到那個水族館。碧海,強風,人潮還是很多。

來這裡也是島崎的提議,我乖乖照做,沒有多問。 看著閃亮的海,島崎慢慢地往前走。我跟島崎並肩走在一起,眺望遠處模糊的東京迪士尼樂園,灰姑娘城堡在太陽光下看起來好像小小的模型。 我們上次來的時候,正好是一個月前,七月十六日。 “一定已經來了。” 我們耐心地排在長龍後面,島崎一邊買入場券一邊喃喃地說。 “一定已經來了,我敢保證。” “是啊,一定的。” 我們的預感並沒有辜負我們。在大大的鮪魚回游槽前,她就站在與大群觀眾保持一點距離的地方,彷彿早已知道我們的到來,正在等待我們。 她今天也是一身黑色的套裝,搭配珍珠胸針和淡紅色口紅。她認出我和島崎,對我們微微一笑。 “小弟弟們,又見面了。”

是水族館夫人。 我們朝著她走去,她也朝我們走過來。就像那天一樣,她輪流摸摸我們的頭。 “我們是來拿東西給你的。” 我抬頭直視著她,開口這麼說。 “什麼東西?” “'波塞頓的恩寵'一百二十九顆的珍珠裡,丟掉的那四顆。” 水族館夫人細長的眼睛,微微張大。 “在你們那裡?” 我和島崎發誓般鄭重點了點頭。 我說:“你是那件綁架案的另一個共犯吧?” 我們三人為了避開別人的耳目,來到堤防上的護岸邊。穿高跟鞋的水族館夫人走得比我們稍微慢一點。她趕上來的時候,在海浪的氣息中,傳來了和那天一樣的香水味。 “你和澤村先生很熟吧?” 聽到我的問題,她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個嘛……一直到最後,我還是不太了解他,不過我們認識很久了。” “多久?” “……將近三十年吧。” 島崎和我彼此對看,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我今年已經五十歲了。在你們眼裡,一定是個可怕的老太婆吧。” 一點都看不出來。 “我是在二十一歲時和他認識的。雖然和聰子小姐二十一歲時完全不同,但那時我也還是個年輕女孩。澤村也才二十五歲,是啊,還是個才剛踏進世界的小毛頭。” 她把手肘靠在護岸的欄杆上,望著遠方。我和島崎也在她兩旁,盡全力裝出大人的樣子,把手肘靠上去。 強烈的陽光直射而下,水族館大批觀眾的聲音也跟著從頭頂上傳來。小孩子叫媽媽的聲音,年輕情侶互開玩笑的嘻鬧聲,嘰嘰喳喳地混在一起。

“爺爺!這邊、這邊!” “喏,拍好了沒?” “廁所在哪裡?” “媽媽——我想吃冰淇淋!” 過了一會兒,水族館夫人總算開口了,帶著一抹微笑。 “我們兩個從來沒有一起來過這種地方。沒那種機會,也沒有時間。” “澤村先生和你都沒有?” 聽我這麼問,夫人緩緩點頭。 “當我們兩個分開時,會有很多時間,很多可以自由安排的時間。但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總是非常匆忙,匆忙得令人感到悲哀。” 那究竟是什麼情況呢?我不太明白。如果是和喜歡的人單獨在一起,時間應該會變得豐富精彩才對……那時候的我,仍然只會從光明面來看人生。 “我們曾經一起生活過,也曾經一、兩年都斷了消息。這樣的關係雖然很奇特,我卻很滿足。我不喜歡彼此束縛。不知道你們懂不懂?” 島崎說:“懂。你說過,你不喜歡活的東西被關起來。” 水族館夫人輕聲笑了。 “對呀,就是那樣。我希望他永遠自由。無論我有多焦急、多擔心,一旦束縛了他,他就會變得不像他。我是這麼想的,所以我自己也有工作,自己支撐自己的生活,一直過到現在。” 海風吹起她黑色套裝的裙擺,露出美麗的膝蓋。我突然想像起水族館夫人年輕時的模樣。 她的腳步一定很快,不輸給澤村先生。她一定很堅強,所以才能夠跟著他。不管跟丟多少次,她還是能夠再找到他,再跟著他一路走過來。 她轉向我們。 “你們是怎麼知道的?知道我是澤村的助手……” 我轉頭看島崎,因為是他看出來的。 島崎慢慢地說:“那天,一個月前的今天,我們遇到你,你說'也許我們會再度在這裡碰面'的時候。” “哦……” “只是那時,我還沒有完全想通。真正想通的時候,是我知道這次的事件有女性共犯,還有那些犯人事前曾經監視——不對,應該說是一直關心——緒方行動的時候。我是那樣才想起你說的話。” 島崎向我說明時,曾經說他從這些犯人身上感覺不到惡意……甚至覺得他們帶著善意。 “一個月前,我和你們在這裡談話時,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和你們重逢。”水族館夫人說。 “我只是茫然地想著,如果你們今天也能來就好了……。只是如此而已,你為什麼會知道?” 島崎微微一笑,突然看起來好像大人。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只有身體長大而已,而是每一根肋骨、每一根指尖都變成大人的大人。 “今天,還有上個月的今天都是十六日。這是澤村先生去世的日子吧?而且你穿著喪服,還戴著珍珠。” 水族館夫人舉起手碰了碰胸針。 這次換我小聲地說:“你是在為澤村先生服喪吧。” 水族館夫人臉上綻開笑容,然後把眼光從我們身上移開。 我想,她一定是不想讓人看到她的眼淚。 像這樣回想起那天水族館夫人告訴我們的事件真相,我到現在內心還是會澎湃不已。 到江戶川橋下的下花輪去拿“波塞頓的恩寵”的,當然是她。而她為了通過警方的臨檢盤查,一離開現場,就馬上逃進附近預約好的商務飯店,在房間裡把一百二十九顆珍珠拆散,在表面裹上薄薄一層膜,讓人以為是散彈槍的霰彈,然後混在手工填裝的子彈裡。因為是利用這種方法帶在身上,才能順利通過後來嚴格的盤查。 那天早上,我在上諏訪散步時看到的銀灰色跑車,就是她的車。那時她是來通知“新田先生”計劃已經成功,要他立刻逃亡,才繞到湖濱村去的。 而她事後也直接往西走。 “我說過我有工作吧?我在神戶的元町開了一家店。” 所以,她只要稍微繞個路到上諏訪,接下來一直往西走就行了。 “新田先生”也是一直在等她的通知。 “那附近有射擊場,我也有獵槍的執照,因此我立刻想到那個主意。和澤村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我會經認為有一天可能用得上,便跑去考了執照。但他從來不會讓我遇到危險,讓我有機會用上那種東西——因為他根本不讓我靠近。” 所以,我一直很嫉妒聰子小姐。她這麼說。 “當他遇到危險的時候,是聰子小姐在他身邊。但我也很感謝聰子小姐,真的非常感謝,如果沒有她,澤村可能已經死在那裡了。” 計劃從那場爭奪戰中搶走“波塞頓的恩寵”,也是她的主意。 “過去,我從不會對澤村提出過無理的要求,也不會跟他撒嬌過,從來不會。因此當我知道他來日無多時,我就想,一次就好,只要一次就好,我希望他能讓我任性一次。所以我就說,請你為我搶到'波塞頓的恩寵',好嗎?” 我不要錢,也不要你的遺物,我只要你為了我,就為了我,用你的頭腦籌備完美的計劃。 “那是去年秋天即將結束的時候。那時,澤村已經在思考遺囑了。然後……” 水族館夫人微微彎下腰,看著我的眼睛。香水的香味變強,我整個人都暈了。 “雅男。”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叫我的名字。 “是。” “你可以答應我別生氣嗎?” 這麼靠近看水族館夫人,發現她的臉頰好白,雙眼好深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她又重複一次。 “雅男,你可以答應我不要生氣嗎?” “對什么生氣?” “對我接下來要說的事。” 我很拙地吞了一下口水,想轉頭看向島崎,希望他告訴我該怎麼做。但水族館夫人蹲得離我太近,島崎被她擋住了。 “好……”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這麼回答。 “我答應。” “那,勾勾手指頭。” 水族館夫人伸出右手的小指。 我們勾了手指頭。小指裡的血管,定是跟心臟直接連在一起,我們一勾手指,我和夫人之間有什麼東西就好像相通了。夫人內心的寂寞,和我內心的孩子氣。 小孩子不是一下子變成大人的。就像用磚塊一塊塊堆成塔一樣,每一天、每一小時累積的經驗、悲喜,讓小孩卜慢慢長大成人。這次的互勾手指,是我在轉變成大人的過程中,一塊非常重要的基石。 “澤村他……”勾完手指,夫人站起來靜靜地說,“在決定立遺囑的時候,第一個就想到你媽媽,想到他答應她的事。所以,他想要找她。” “找我媽媽?” “是啊,方法很多。然後沒有花多少功夫就找到她了。” 關於這一部分,以前我跟島崎討論過。既然澤村先生留下那種遺書,那他一定詳細調查過媽現在的情況。 可是…… “請告訴我一件事。大久保清事件發生的時候,澤村先生是不是很擔心我媽媽?是不是很在意她的安危?” 聽到我這麼問,夫人笑了出來。 “哇,你們怎麼連這些都知道?真聰明。” “那麼,在這個事件的相關報導誤報出我媽媽的名字時,澤村先生他……” “他很在意,但是又不能去真草莊。當時害他遭到槍擊的那個麻煩還沒解決,所以他不能隨便走動。” “那……”夫人伸出修長的食指,指著自己的鼻頭,就像少女一樣。 “是我代替他去真草莊確認聰子小姐的安危的。老實說,我那時可是吃醋得很呢。因為澤村實在是太擔心了,而聰子小姐又那麼漂亮、可愛。” 我和島崎轉頭對望,以眼神示意。這麼說,我們的推測也不算全錯了。 “對不起,打斷你的話。澤村先生想找我媽媽,他也找到了。然後呢?” 接下來夫人所說的話,完令出乎我意料之外。 “然後,他見到了聰子小姐。” 有一瞬間,我的頭腦是空白的。就像海實在太耀眼,讓眼睛看不清楚一樣。 水族館夫人將右手溫柔地放在我肩上。 “是的,他們見面了。當然,他是為了問聰子小姐願不願意接受遺贈才見面的。一開始是我用電話聯絡她,聰子小姐還記得澤村,而且還來了澤村住院的醫院。” 媽見過澤村先生。 “這次的計劃和步驟,聰子小姐全部知情,她也幫忙執行。” 我腦袋裡的櫃檯因為受到太大的驚嚇,立刻把窗口關了起來。所以,收放這個事實的新資料夾就被當場丟在那裡,正面還清楚地寫著(媽見過澤村先生)的標題。 “你好像不怎麼驚訝呢。” 聽到夫人的聲音,我才眨了眨眼,從自己腦袋裡的事務處理室回到了外面的現實世界。 夫人話裡的“你”,指的是島崎。他好像充分預習過才去上課一樣,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什麼時候被老師點到都無所謂似的,平靜地抬起頭看向夫人。 “嗯,我並不驚訝。” “為什麼?” “因為我也這麼想——我覺得這次的事,聰子阿姨可能早就知道了。” 我又開始頭暈,再次縮回到腦袋裡的櫃檯。那裡放著一個封面寫著(聰子早就知道了)的資料夾…… 裡面到底寫了什麼? 等我回過神來,島崎已經走到我身邊。 “我是在瞞著你到澤村先生住的醫院之後,才開始有這個想法的。”島崎說。 “瞞著我?你去過了?” 島崎有點過意不去地點點頭。 “瞞著你真抱歉。只是,我想我一個人去更能客觀地觀察事實。” 我想起來了。島崎的媽媽說他每天都跑出去,還曬了一身健康的膚色。 原來是這樣…… “那是一家嚴謹、注重隱私的優良醫院。我去了好幾次,都找不到任何具體的線索。不過,我那時也不知道該找什麼線索就是了。” 島崎有點難為情地抓抓頭,水族館夫人微笑地看著他。 “好像是第五次還第六次,我終於遇到一個很親切的護士,我騙她說想藉廁所,她就讓我進了醫院。一看到正面玄關的中庭,我突然就明白了。” 那裡開著好多黃底白斑的胭脂花。 那是我家的胭脂花。 是媽不知道從哪裡要來種子拿回家種,連搬家時也說枯掉很可憐,一起帶去出租大廈的胭脂花。 那些種子,是媽在澤村先生的醫院撿到的。 “而且……”島崎繼續說,“想想事情的經過,我只能認為聰子阿姨早就知道一切,還暗中幫助'新田先生'的綁匪集團。” “光看他們的行動就知道?” “嗯。想完全不著痕跡地綁架你和聰子阿姨,這種做法太冒險了。譬如說,在原木小屋的時候,就不能保證聰子阿姨不會在'新田先生'假裝打電話到前川律師辦公室時,開口說'請把電話轉給我,我也要跟律師打聲招呼'啊。萬一真的遇到這種狀況,就必須騙過聰子阿姨才行。要是聰子阿姨察覺任何一點不對勁,背著'新田先生'打電話到東京前川事務所,一切就完了。那實在太冒險了。” 現在想起來,我覺得島崎說的一點都沒錯。 “那麼,我媽媽聽了澤村先生的計劃之後,說了什麼?” 在她回答之前,我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我最不懂的是,我媽參加這個計劃有什麼好處。我媽到底為了什麼,才幫忙演出這齣假綁票案的?” 水族館夫人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沉思了一會兒。 “聽到澤村提到遺贈的事時,聰子小姐的表情顯得非常哀傷。” “非常哀傷?” “是的。我們一直以為她結了婚,過著幸福的日子,所以我和澤村都非常驚訝。於是我們詢問她原因……” 要是現在得到一大筆錢,我一定會離婚的——媽這麼說。 “我先生的外遇一直讓我非常痛苦,好幾次都想離婚,卻辦不到。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因此很生氣,要是我不必再為生活擔心,我先生一定會拋棄我離家出走的。又或者剛好相反,我一有錢,他就突然開始對我很好,那也是一件難堪的事……聰子小姐是這麼說的。” 所以,我不能收下這筆錢。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 “聰子小姐回去之後,我開始想,一直想一直想,絞盡腦汁。” 那時候,搶奪“波塞頓的恩寵”的計劃已經擬好了,我們也決定要利用“原木小屋”和“光明之家”的人。 “我以前會經捐款給光明之家,所以我們之前就認識了。” 只不過,當時預定接受五億圓遺贈、遭到假綁架的目標,並不是我們這一家,而是別的家庭。 “澤村本來是計劃先留一筆錢給聰子小姐,然後再把剩下的錢遺贈給那個家庭,趁機引起喧然大波。那個家庭就算被捲人澤村的計劃,也不能怪別人——他們那一家就算遭到這種報應,也只能自認倒霉。是哪戶人家我就不能告訴你們了。你們了解我說的嗎?” “了解。” “可是,聽過聰子小姐的話之後,我又重新思考了一次。我認為,這次的假綁票案一定要請聰子小姐幫忙才行。” 然後,她第一個就把這個想法告訴澤村先生。 “他說他不想這麼做,他不能這麼過分。但是,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我畢竟還是比較了解聰子小姐的心情。所以我們再次請聰子小姐來,拜託她幫忙這件事。” ——聰子小姐,你願不願意放手一博,看看你先生的心到底在哪裡? “於是,聰子小姐答應了。她說想親眼確認,萬一孩子被綁架的話,她先生會怎麼樣。他是不是已經完全不在乎她和孩子組成的家庭了?他的心是不是真的已經不在她身上了?這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可以確認的機會了——她這麼說。” 水族館夫人平靜的聲音,漸漸地感動了我的心。我腦袋裡的櫃檯打開小小的縫隙,開始讀著(聰子早就知道了)的資料夾。 “即使如此,澤村還是反對。他說,先不說聰子小姐,這麼做是會傷害到雅男的。結果聰子小姐說,不,請讓我參加,如果再這樣下去,雅男還是會受傷的。既然同樣是受傷,至少我要採取行動。” 媽什麼都知道。明明知道,卻在警察面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甚至賭上了我們所有的一切。 連我自己都沒發現,我竟然笑了。然後,我這麼想。 真是一場豪賭。媽賭得真驚險啊! 澤村直晃這個人果然到死都是個賭徒。這一點可不能忘記。他打從骨子裡就是個賭徒。 只不過,代替他完成最後一場豪賭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的母親。而這場賭局賭的不是錢,也不是島崎之前說的澤村直晃。 而是我的父親。我父親緒方行雄的心。 “等一切都準備就緒後,我們就去委託前川律師,因此……” 從律師來到我們家那一刻起,媽的賭局就開始了。難怪她聽到爸受傷的時候,會那麼激動了。 “不要忘記剛才答應我的事,不可以生聰子小姐的生氣哦。” 水族館夫人溫柔地說。 “每個父母都會有一兩個秘密,是一輩子都不能告訴孩子的。” 沒錯。所以,媽,我沒有生氣哦! 我們在臨海公園的出口分手時,水族館夫人拿出兩張自己的名片,在後面各寫了一些東西,遞給我和島崎。 “我的工作是設計師。不但設計衣服,也設計寶石。”她微笑著,看看我又看看島崎。 “以後,你們很快就會長大。等到你們都變成大人,遇到想要和她結婚的女性時,就拿這張名片來找我吧。到了那一天,我會用'波塞頓的珍珠'做成戒指送給你們的。” 名片背後寫著“保管卡:最高級黑珍珠一顆,紀念即將來臨的那個日子”。 “'波塞頓的恩寵'只是名字好聽而已,這對不吉利的首飾,消失了最好。我會全部重新設計,散發到世界各地去的。這就是我接下來的人生目標。” 水族館夫人坐進那輛銀灰色的跑車,搖下車窗,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握了我和島崎的手。 這時,我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這完全沒有根據,但我卻非常確定。我記起田村警部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了。 (你就把你看到的鬼魂當成澤村直晃吧,這樣比較合理。)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完全獨自地活下去。) 我把手放在車窗上說:“還有一個人,跟我和我媽媽在一起的那個年輕人……” 水族館夫人抬頭看我。 “那是你和澤村先生的兒子嗎?” 她嫣然一笑。我覺得,最後掛住她內心窗戶的那道薄窗簾,終於發出清脆響聲被打開了。 “那是我的兒子,是我自己決定生下來的孩子,在戶籍上也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我們很少見面,因為他幾乎都在國外。” 然後,她發動引擎,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小聲地說: “不過,他一年比一年像他父親了。” 車子緩緩地開動。水族館夫人不再回頭,沒有再看我們一眼。等到看不見車子之後,島崎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我問他:“那天晚上,我在原木小屋看到的澤村鬼魂……” 島崎點點頭:“沒錯,就是他兒子,'新田先生'。” “你早就知道了?” “我猜的。” 我好想大笑,不過,要是放聲大笑的話,我現在心裡滿滿的幸福感好像就會隨之消散,我覺得太可惜,就用力忍住了。 我們站在灰塵積得很厚的停車場,那時島崎輕聲說的那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 “原來也有那樣的'家庭'啊。”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水族館夫人了。不過,我想她一定會好好琢磨那些黑珍珠,讓它們再次重生的。 所以,讀者們也可能有機會在某處看到那或妖艷、或清純、或閃著深深哀愁的黑珍珠首飾…… 直到現在,只要一到月夜,我就會想起那一晚。月亮愈是皎潔明亮,我的心就會愈受到誘惑。 我會想起那些再也見不到的人、到最後還是沒機會見到的人,以及約定再見的人。 對,總有一天,我會去找她接收那枚黑珍珠戒指。然後,我會在同樣晈潔誘人的月光下,把那個戒指套在我心愛女孩的手指上,然後告訴她這個故事。 還有那些人讓我了解到的事:跑得最快的未必會贏得勝利,看似獲勝的人未必就是贏家。為了要判斷到底值不值得一賭,終究還是得賭一把才知道。 總有一天,我會像這樣,在一個月光美得令人心痛的夜晚…… 為了那一刻,我會準備好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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