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過後,平四郎將阿春交給八助時,又來了一封。這回也是一個字:
“安”
是萬事已料理妥當,儘管安心的意思嗎?或指要掩蓋此事,不費甚麼勁?實在難以揣測,平四郎笑了笑。
而今早,平四郎正要到大島,臨出門時第三封信來了。又是一個字,寫的是:
“佛”
“所以阿春大概是出家了吧。”
平四郎向佐吉和阿惠說。
“我倒覺得對那位先生而言,這懲罰比蹲苦牢、斬首都來得痛苦,這樣想是不是太天真了啊?”
小夫妻對望一眼,然後,佐吉小聲說:“那麼,晴香先生還是會活下去了?”
“嗯,是吧。”
“承受這一切?”這回換阿惠自言自語般地問。
“自己做過的事會永遠跟著自己,逃也逃不掉。”
對不起啊,佐吉——平四郎仍一派慵懶地躺著道歉。
“這樣你心裡的氣一定很難平息吧。”
佐吉直視著平四郎。 “不,沒這回事。大爺,我、我……”
佐吉說不出話,夫妻倆又對望一眼。佐吉在阿惠身邊併攏雙膝,兩人深深一拜。
“謝謝大爺。”
別這樣——平四郎笑了,依舊懶散地躺著。
“其實啊,我有點後悔。”
“後悔?”
“嗯。當我明白弓之助是要那幻術戲班演葵的幻影時,想著要是把你也叫來就好了,讓你也看看葵的幻影。”
那是活著、會動會說話的葵幻影。大可拜託戲班,要那幻影對佐吉說聲抱歉。
“可是啊,我這麼一提,就挨了弓之助的罵。他說,別人也就罷了,絕不能讓佐吉兄看那種幻影。”
——姨爹,幻影就是幻影。無論多像,都不是真正的葵夫人。佐吉兄被欺瞞了這麼多年,不能在最後一刻還以幻影哄騙他。
——要不要原諒葵夫人,得看佐吉兄。到了這種時候,絕不能用假的葵夫人矇騙。
平四郎大感羞愧,反省了一番。
阿惠低著頭,拿袖端按住眼睛。平四郎對她笑道:
“你的臉變尖了些哪。”
阿惠猛一抬眼。
“不過,只看臉型不准。人家說肚子尖生男孩,肚子圓生女孩,但男女都行,健康就好。你現在可是千金貴體,要多保重啊。”
小夫妻紅了臉。 “您怎麼看得出來?”佐吉問道。 “就連我也是昨天才聽說的。”
“喜事我都看得出來。”
佐吉家要生孩子了——告訴細君的話,她一定會高興得縫起尿佈吧。平四郎夫婦沒有兒女,所以細君對小孩就更加疼惜了。
“宗一郎少爺怎麼樣了呢?”
“他很好。用心經營生意,與他母親住在一起。”
“少爺真的打算離開湊屋嗎?”
“這就難說了,他還在猶豫。因為宗次郎的病情還是沒有起色,想走也走不了吧。”
看了葵的幻影后,宗一郎好幾天都不太對勁。所以,比起晴香的事,平四郎反倒更擔心他。
然而,就在前天,宗一郎來拜訪平四郎。不但帶了滿滿一盒可口糕點當伴手禮,還鄭重其事地問安,簡直累壞了平四郎。
他說,托您的福,拜見了難得的奇景。
“幸虧如此,湊屋裡的迷霧也散了,家父很高興。但是大爺,在下相當在意那位阿春的過往,總覺得很難置身事外。”
宗一郎喃喃說著,即使親如父子、母女,也有種種難處。平四郎沒作聲,因這話隱含的意味太複雜,無法輕易回答。
“然後,宗一郎離開時,”平四郎是躺著目送他的。 “我大吃一驚,差點跳起來。”
“怎麼了嗎?”佐吉皺眉問。
“我一直目送著他,卻發現他走路的姿態與湊屋總右衛門一模一樣。”
“餵~餵~”門口有人喊。
“大爺,時候差不多,該走了。您話可說完了?”
阿惠應聲而起。平四郎扭身想回答,卻痛得臉都皺了,佐吉連忙伸手去扶。
“大爺,您不要緊嗎?這時候還特地來,該叫我們過去的。”
“沒什麼。”
平四郎忍痛笑道。一整晚在轎子裡晃得太厲害,後來還是閃了腰,到哪兒都得躺著。
“我很想嚐嚐躺擔架的滋味啊。”
這一路,平四郎是躺在病人專用的擔架,由政五郎的手下們扛到大島的。
“任性也要有個分寸。”
跟著一起來的小平次氣還沒消。
“大爺,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了。”
他邊生氣,邊說受弓之助少爺之託,誠心地向官九郎的墓合掌一拜。
佐吉和阿惠送躺在擔架上的平四郎到半路。佐吉小心呵護阿惠,深怕她在小徑上絆倒。那情景讓平四郎會心一笑。
不過,真是舒服,躺擔架會上癮。躺著仰望青空,到哪裡都有人抬著去。
要是每個人天天都能這樣過日子,該有多好。
但,這是不可能的。
一天又一天,好似天天堆疊起來。
只能靠自己向前走,靠自己的本事填飽肚子。
人人都是這么生活的。
既然過一天就是一天,應該再容易不過了,但為何有時就是會出錯呢?
推倒自己堆起來的日子,是為了什麼?
硬是要將推倒的東西復原,又是為什麼?
“哈、啾!”
抬擔架的人打了個大噴嚏,擔架顛了一下。腰又閃了,平四郎大叫:
“餵!饒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