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41章 第十八節

終日 宫部美雪 8605 2018-03-15
芋洗坡的空屋裡燈火通明,燈影晃動。想必是將手燭、燈籠都取來照明了吧。和佐吉被捕那晚一樣。 平四郎他們的轎子一到,便有一名男子穿過微暗的前庭跑來。是缽卷八助頭子。 “井筒大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眼珠子骨碌轉動,瞪得大大的,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就這麼回事。阿初在這裡嗎?晴香先生也一起吧?” “在吧?”弓之助上前,一副要揪住八助袖子的樣子,讓他有點驚嚇。 “在、在啊,在原本供女傭住的房間,躲進壁櫥了。” 據說杢太郎正守在壁櫥前苦勸。 “阿初妹妹沒事吧?”弓之助簡直要口吐白沫了。 “還聽得到她的哭聲……” “啊,太好了。”弓之助說著便無力軟倒,平四郎連忙抱住他。

“學堂的女先生怎麼會做這種事?” “原因很複雜。拜託,這裡能讓我作主嗎?” “沒問題,先前就答應過了。但不要緊嗎?那女人身上帶著刀啊!搞什麼,這是一個當孩子榜樣的先生該做的事嗎!” 八助很不高興,但看來並非不滿旁人沒告知詳情就要他到一旁涼快,而是一心為阿初擔憂。平四郎鬆了口氣,八助畢竟是個岡引。 “弓之助,振作點,要到裡面了。” 正當平四郎往腳步不穩的弓之助背上用力拍時,又來了一頂轎子。轎帘一掀,大額頭衝出來,接著政五郎下了轎。 “抱歉來遲了。阿初呢?” “在裡頭!” 大額頭一語不發地跑來,拉住弓之助的手。 “快、快!得趕快進去!” 弓之助空洞游移的眼珠,這才總算回到定位,答了聲“是”。大額頭拖著他直奔。平四郎等人鞋也沒脫,便跟上去。

奔過走廊,平四郎穿過好幾個敞開的房間,一面向弓之助的背影問道: “餵,你怎麼知道晴香先生把阿初帶到這裡?” “只有這裡!”弓之助邊跑邊大聲回答,“這幢大宅是起點。晴香先生在這裡對葵夫人下手時,叫出了封在體內十五年的心魔。” 政五郎沖得太快,撞上紙門。紙門大聲脫框倒下。 “在這裡的不是盜子魔,是晴香先生的心魔。”弓之助的聲音已超越清脆,變得像剃刀一樣銳利。 “所以晴香先生要殺人只能來這裡,否則下不了手。” 晴香先生的心魔——舊衣鋪阿春的心魔。 狹小的女傭房中,擠了六、七個男人。其中有平四郎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一進門便是撲鼻的男人臭味。 六席房的盡頭有一座寬六尺的壁櫥,杢太郎弓著碩大的身軀牢牢守在前面。聽到平四郎等人咚咚躂躂地闖進來,便回過頭。整張臉滿是淚水。

“辛苦了。抱歉,借過一下。” 男人們讓開通路,弓之助和大額頭走到前頭。政五郎找著手下,那手下立即上前向平四郎致意。 “小的趕到這裡時,先生抓住了孩子,人在灶下。” “阿初被綁起來了?” “沒有,只是手腕被先生抓住拖著走而已。晴香先生一發覺小的等人,便往後逃,最後躲在這裡。” “晴香先生,晴香先生。” 杢太郎又開始向壁櫥哭喊,聲音嘶啞。 “求求您,和阿初小妹一起出來吧,您這麼做一點用處都沒有啊。先生被壞東西騙了,要不然就是病了,沒人會怪先生的。我們也一樣,不是來抓先生的。我們怎麼敢呢!先生是阿初小妹的先生,不會對阿初小妹亂來的。先生也是我的先生,一定肯聽我說的話吧?”

“請您出來吧。”杢太郎伏拜似地叫喊。 弓之助緊緊握著大額頭的手,低語幾句。平四郎彎下腰湊近耳朵,聽見了他的話。 “是嗎?雖然帶阿初妹妹到這兒,還是無法立刻殺害阿初妹妹。” 弓之助是麼說的。 “晴香先生也在和心魔奮戰。” 平四郎往緊閉的壁櫥看,裡面隱約傳出孩子的啜泣聲。 “姨爹,”弓之助一臉蒼白地仰望平四郎,“可以麻煩您請杢太郎兄以外的人離開這裡嗎?” 平四郎還沒開口,政五郎便清楚明確地低聲發出指示,男人們移動了。然後,他悄聲對平四郎道:“為防萬一,我要人守住每一個出口。” “好。” 弓之助走向前,將手輕輕放在杢太郎寬大的背上。杢太郎回頭仰望,弓之助對他耳語後,深吸一口氣,以和剛才判若兩人般沉著而溫柔的聲音,對壁櫥說話。

“法春院的晴香先生,我是杢太郎和阿初妹妹的朋友。” 阿初的啜泣應聲而止。 “因為擔心阿初妹妹,趕來此處。先生和阿初妹妹都沒受傷吧?” 壁櫥毫無回應。 弓之助吸了口氣,再呼出來,又說:“把先生和阿初妹妹抓來關進這裡的,是牛迂舊衣舖的女兒阿春姑娘吧。” 壁櫥沒有動靜,裡面的人似乎被鎮住了。是平四郎的錯覺?還是希望造成的錯覺? “晴香先生一定能說服阿春姑娘的。事到如今,傷害阿初妹妹,讓她成為不歸之人,沒什麼好處,事情只會更加惡化。若是先生,一定能這樣說服、安撫阿春姑娘的吧?” 房裡只有弓之助的聲音毫不停滯地在燈火圈中流過。外頭天全黑了。 突然,壁櫥內的阿初哭了出來。咚!裡面有人踢紙門。杢太郎彈起來,平四郎做好準備。

壁櫥的門輕輕開了。 僅拉開了三尺——阿初從那裡扑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壁櫥又唰地一聲關上。 杢太郎攫住般抱起阿初。阿初放聲大哭,拳打腳踢,嘴歪眼斜,扯著喉嚨大喊大叫。杢太郎就這麼抱著阿初跑出女傭房。 平四郎正要硬闖壁櫥,弓之助卻攔住他。 “姨爹,不可以。” “但是……” “現在開門,晴香先生會死。” 然後,他揚聲向壁櫥說道: “謝謝您。阿初妹妹已平安由我們照顧。先生,這都是您的功勞。” 竟讚揚起對方來了。 “先生平安無事嗎?阿春姑娘沒為難先生吧?” 走廊外傳來阿初的哭鬧聲。但在這裡,平四郎卻覺得沉默到令人窒息。 “不要管我。” 壁櫥發話了,是女人的聲音,不抖不啞卻遙遠。分明是深度不到三尺的壁櫥,聽起來卻像在很遠的彼方。

“晴香先生?”弓之助喊。 “我說不要管我。” 聲音較方才強了些。 “我們很擔心先生的安危。” 弓之助的聲音和表情極為逼真,彷彿晴香先生真的遭賊子綁走當作人質。 “阿春姑娘想殺害先生嗎?” 大額頭看看壁櫥,又望向阿初的哭鬧聲源處。那聲音雖較剛才遠,卻仍有如尖叫。一顆頭忙碌地轉來轉去。 “這樣就好。” 晴香——阿春的聲音如此回答。 “我要死在這裡,請讓我死。” 別說出人意表,根本太不是時候——弓之助美麗的臉蛋笑了。那是足以令女人酥軟,甚至動人心魄的笑容。 “不,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我一定會保護先生,將先生救出來的。” 平四郎瞬間感到一陣暈眩,弓之助正在討好躲在壁櫥裡的女人。

“我要在裡等,和阿春姑娘比誰有毅力。我對先生的心意比阿春姑娘更深更強,一定不會輸。” 說完,弓之助便當場正襟危坐,面露微笑。 平四郎更暈了。這場景簡直像一對要好的男女因細故拌嘴,女方氣得哭了,躲進壁櫥裡。男方苦笑著說“真傷腦筋”,一面安撫女方,討她歡心,等她認輸出來和好。 平四郎回過神,弓之助正使眼色叫他。爬過去,美形外甥將嘴湊近馬臉姨爹耳邊: “姨爹,有一事相求。” “啥事?”平四郎也悄聲回答。 “請您現在去拜託湊屋老爺,借出那幻術戲班。天亮前要請他們幫忙。” 什麼? “還有,也請阿六姨過來。需要一個熟悉葵夫人生前模樣的人。” “但你……” “這是弓之助一生的請求。若晴香先生此時被搶走,我會內疚得活不下去,只能出家當和尚。”

那井筒家就無後了。 “知道了,我會設法的。” 事後回想起來真難堪,當時平四郎是以醉酒般的蹣跚步伐走出女傭房的,只覺天旋地轉,暈頭轉向。 政五郎守在走廊轉角,由他扶著,平四郎才回過神來。將弓之助的請託告訴他,老練的岡引也不由得揚起濃眉。 “少爺想做什麼?” “不知道。但既然是他一生的請求,就無法拒絕了。” 湊屋由平四郎去比較好辦事,阿六則由政五郎的手下前往迎接。兩人商量好,平四郎來到前庭,只見轎子等著。政五郎留下了剛才的轎子,要轎夫在那裡待命,真是細心。 杢太郎抱著阿初癱坐在右手邊的小房間。平四郎停下腳步。阿初緊緊抓著杢太郎,大額頭正比手劃腳地向她說話。 “我,是,”說著右手手心往高高隆起的額頭上啪地一打,“上次,見過的,大額頭,三太郎。”

然後踏著一擺一跳的步伐,繞過杢太郎背後,自另一端探出頭。 “阿初,小姑娘,是否,認得我了?” 又往額頭上一拍。轉了一圈,露出遮住的臉。 “出來了,出來了,這個大額頭。這年頭,人人愛的,好兆頭。阿初小姑娘,快來看,愉快的,舞步吧!” 剛才哭鬧得快發顛的阿初,現在軟軟地由杢太郎抱著。急促的喘息也已平靜下來,眼睛因淚水仍紅通通的,但大額頭跳舞那滑稽的模樣,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 “嘿依喲、嘿喲、嘿喲!”轉圈圈跳著奇特的舞步,抬起一隻腳,單手砰地拍額頭,三太郎笑容滿面地擺出壓軸舞姿。 “沒事了喔!” 聽到這句話,阿初嚶嚶啜泣。這和剛才不同,脫了力、安心而溢出的淚水,沾濕了她的臉頰。杢太郎抱緊阿初,一起跟著哭——啊啊,太好了、太好了,阿初小妹,真是太好了啊! “沒想到還挺管用的。”政五郎說道。 “嗯,真是個好演員。” 平四郎飛奔上轎。 總右衛門不在湊屋,據說昨日便為商務離開了江戶。 留守的是宗一郎。他過來要敘禮,平四郎粗魯地打斷。 “有沒有聽過你父親養的幻術戲班?” “幻術?” 宗一郎不知道嗎?正想著萬事休矣時,小老闆的眼角綻放笑意。 “是,聽家父提起了。家父怕他不在時,井筒大爺得用上,便告訴了在下。” 太好了!平四郎握住宗一郎的雙手。 “請馬上叫他們來,有事無論如何要請他們幫忙。” 宗一郎雖對平四郎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莫名其妙,卻立刻站好答應。 “明白了,在下親自帶過去。是在芋洗坡葵夫人住過的大宅吧?” “對。到自身番去問,我會叫他們為你指路。” 囑咐完,平四郎便立刻折返。趕得如此急的轎子他是頭一回坐,這種搖晃對腰本來就不好,但此刻他毫不在意。 回程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事,便要轎子繞到本所的幸兵衛雜院。平四郎砰砰敲打阿德的店門。 “做什麼啊,吵死人了!” 阿德手持頂門棍開門,睜圓了眼睛說“哎呀,原來是大爺”。 “阿德,麻煩你煮飯救急!” “咦?什麼?沒頭沒腦的。” “救急當然是突然的。拜託了,飯糰就好。愈多愈好,叫彥一送過來。地點在……” 平四郎特別叮嚀,因為得走夜路,一定要叫彥一送來,然後又飛奔上了轎子。 回到芋洗坡,弓之助還在女傭房的壁櫥前奮鬥,朗聲不知在背誦什麼。 “那小子在幹嘛?” “論語啊,大爺。” 自柱子後窺看的政五郎,似佩服似驚詫地,聲音難得地變了調。 “弓之助在背誦論語,說自己學的是如此,這樣解釋正確嗎?請教先生的高見。” 膽子再大,到這個地步,與瘋狂也只有一線之隔。弓之助真的豁出去了。 “晴香回應了嗎?” “這倒沒有。不過還活著,偶爾傳出微弱的聲音,也仍有動靜。” 她會說“不要管我”、“讓我死”之類的話。 “不過剛才她對弓之助講,像你這樣的孩子不可以這麼晚還待在這裡,趕快回家。” 簡直像學堂裡的先生。啊,晴香確實是先生。政五郎的眼角帶笑。 “看樣子,是弓之助少爺佔優勢,鎮住了妖魔。” 杢太郎已帶阿初回家。缽卷八助著急地叨唸著:衝上去打開櫥門,拉先生出來便沒事了。她身上有刀的話,一把搶過來就好,何必在這裡磨蹭? “這就是所謂的策略。等著看吧!” 儘管平四郎如此說,他自己也看不出弓之助的打算。叫來幻術戲班,究竟要做什麼? “對了,八助。”平四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晴香先生有家人吧?” 據說對方擔任法春院的檀家總代。多半是牛迂那不幸舊衣舖的親戚,也就是當初收養了阿春的地方。 “晴香先生變成這樣,她家遲早也會收到消息。不先採取行動,恐怕不太妥當。” 他們極有可能嚷嚷著“你們想對我家寶貝女兒乾什麼!晴香做了什麼!”前來抗議。 “這時候應該要托佐伯大爺幫忙。請你跑一趟。” 八助有些煩惱。 “這種蠢事,叫我如何解釋?” “我來寫。” 平四郎取出隨身筆墨匣,潦潦草草地盡快寫了封信。 “聽說佐伯大爺不住八丁堀,你知道地方嗎?” “這個當然。” “拜託了。官差少不了好岡引。” 八助一走,阿六跟著到了。她雖是自己走來的,但完全不明所以,心情一定與被拐來的差不多吧。這向來能幹的女子也惶惶不知所措。平四郎將阿六帶到灶下,催她煮水烹茶。讓她做平日習慣的事最好。 “馬上會有人送吃的來,到時候也請你幫那邊的忙。” 接著約過了一個時辰,平四郎正覺似乎有輕輕的手拉車聲,便看到宗一郎了。來的比預期還早,真是個能幹的小老闆啊。 手拉車有兩台,都由高大強壯的男子拉著。這兩人雖是一般村民的打扮,卻不怕冷地將衣擺紮住腰上,理著光頭。不笑也不招呼,只默默行禮。 手拉車整輛以布蓋住,看不見堆了什麼。但似乎不止東西,戲班的人也躲在裡面。 宗一郎也抓著手拉車的一端。 “大爺,這樣行嗎?” “哦,多謝、多謝。你可以回去了。” 平四郎也不幫忙卸貨,反客為主地說道: “戲班的各位,辛苦了。我是八丁堀的井筒平四郎,透過湊屋總右衛門老爺的關係,請你們來這一趟。” “請問,大爺……” 宗一郎拉他的袖子。平四郎回頭看著他說道:“既然你還沒走,那正好,去叫弓之助來,他在裡面。對了,領班是哪位?” 井筒平四郎與湊屋宗一郎並肩而坐。 兩人坐在女傭房隔壁、熄了燈的房間。由於榻榻米已掀起,成了間木板房,而且還塵埃遍布。女傭房與這里相隔的紙門縫隙透出一絲光亮,兩人這才看得見自己伸到眼前的手。 “請不要亂跑亂動、打擾戲班的人。” 弓之助是這樣交代的,因此平四郎與先前被他下逐客令的宗一郎待在一起。這回他自己也被下了逐客令。 “大爺,”宗一郎壓低聲音問道,“大爺的外甥要戲班子做什麼呢?” 平四郎沒好氣地將手揣在懷裡。 被趕進這房間前,他待在廚房。彥一趕來了,所以他在那裡吃飯糰。彥一說平四郎若不先吃,眾人都不敢動手。平四郎雖推說沒胃口,但一嚐之下很美味,便吞了好幾個。他也叫宗一郎吃了,再叫手上沒事的人輪流來吃。 然後,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宗一郎。宗一郎對葵遭到殺害的真相似乎仍有些難以置信。 幻術戲班一到,弓之助立刻出來,與他們商量了好一會兒。到頭來平四郎不知道誰是領班,也沒見著當家花旦,從頭到尾都由弓之助一手包辦。 “我也不曉得,靜觀其變吧。” 平四郎板著臉這麼說時,灰塵自頭頂紛紛落下,與宗一郎不約而同抬頭一看,原來天花板稍稍掀開,從那裡透進細微的亮光。 “對不起。” 一名男子低聲道歉,大概是負責道具的吧。好像是爬進天花板裡,正在設機關。 “可否請哪位爺將那紙門再稍微打開一吋?” 宗一郎搶先一步,開了紙門。 “好的,謝謝您。不通風機關就動不了,還請勞駕移一移,別擋在紙門前。” 平四郎與宗一郎對望一眼,各自挪動了坐處。 女傭房中,弓之助仍對著紙門說話。這回是在講解“大日本史”。 “戲班一到,在下前去知會時,”宗一郎小聲說,“令甥向壁櫥請示:先生我肚子餓了,可以去吃個宵夜再來吧。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弓之助確實會裝這種傻。他一出來就與幻術戲班子商量事情。他到底要請戲班子演出什麼幻術呢?打算怎麼對付晴香先生? “那位禿頭岡引趁令甥退出房間時,嘴裡叨唸著太溫吞什麼的,想靠近壁櫥,被令甥狠狠地瞪了一眼。” 八助頭子嚇得差點沒腿軟。 “令甥說,為了救出晴香先生、逮住妖魔,絕不能打開這座壁櫥,嚴厲得不得了。” 弓之助兇起來是非常恐怖的。要是這樣八助頭子還不肯退下,只怕弓之助會動手把他摔出去。 “教導我的佐佐木先生提過,”在女傭房的弓之助活潑地講著。 “古來都說武田信玄的兵法擅長攻山城,但這未必正確。甲斐國確實多山,即使有城也都是山城,但城與水必不可分,因此多沿川湖而建。斷絕水路的效用,遠勝海城,而這又關乎守城的士氣……” 講到這裡,他“呼哈”地打個呵欠。 “啊啊,軍記和兵法好難,我喜歡陰柔一點的故事。《太平記》真有趣呢,先生。打敗詛咒神州的怨靈,這樣的故事不管聽多少次都令人興奮。” 遠處似乎傳來了鈴聲。是錯覺嗎?平四郎凝神細聽。此時,弓之助站起身。 “我想去解手。先生,可以嗎?我馬上回來,請別擔心。” 弓之助離開後,壁櫥前一個人都沒有,唯有燈光搖曳。 此時,燈火形成的光圈突然變暗了,黑暗滲進女傭房的四個角落。 平四郎察覺有種味道。 像香一般的濃厚香味。那不是錯覺,能清楚地聞到。 “大爺……”宗一郎正要開口,平四郎伸手製止,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 感覺得出有東西正在靠近,就在旁邊走廊上。嘶、嘶,衣物摩擦的聲音。 卻聽不見腳步聲。 女傭房與走廊間的門檻上,出現了一道人影。光線照不到,看不清楚。 人影向前踏了一步,進入了房內那圍燈光中。再往前一步,衣物又輕輕摩擦滑動。 煙草的煙輕輕自僅開了一吋的紙門縫中飄進來。香味變濃了。這是連枝薰嗎?平四郎心想。 宗一郎倒抽一口氣,平四郎抬起頭。 透過紙門縫,能窺見站在女傭房裡的女人身影。看到側臉了。梳理齊整的頭髮上雖雜著白髮,但白皙而豐潤的臉頰與下巴,仍十分嬌豔。 她身上穿著桔梗圖案的和服,還帶有那令人心醉的煙草香。 是葵,葵出現了。那張臉,平四郎見過的那張死去的臉直接活過來了。 葵一扭身,微微露出背後打得精緻漂亮的腰帶,面朝壁櫥。 “晴香先生。” 她朝壁櫥發話。那聲音嫵媚動人,聽在耳裡宛如熟絹輕撫。 “哎呀,晴香先生,辛苦了。” 平四郎凝神細看——壁櫥門有沒有動靜? “你在那種地方做什麼呢?先生,出來呀,沒什麼好怕的。” 壁櫥門關著。葵的衣袖輕輕搖動。她手裡拿著煙管,這香味便是從那兒散發出來。 “先生你也知道,我呀,在這裡成了亡靈。” 葵的語音明朗,猶如笑聲。 “先生真是的,差點把我給嚇死了。不,真的嚇死我了。” 她空著的那隻手拿起袖子,按住嘴,發出像被呵癢時的笑聲。平四郎拼命壓抑陣陣冷顫。那是葵。不,不是葵,是幻影。 “但,先生,我本來就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即使壽終正寢,也必下十八層地獄。所以呢,像這樣去不了陰世,成了亡靈留下來,也未嘗不算幸福。” “而且也趕跑了盜子魔……”說著,葵像散花取樂般,舉起雙手。 “由我取而代之,成為這裡的主人。主人換人做,我所等候的主子,卻還在人世裡。啊啊,唯有這一點教人傷心。” 她絞著手、搖著身子,模樣像年輕女子在鬧彆扭。這時,平四郎看到了。眼前的葵——葵幻影的脖子上,有道清楚得觸目心驚的手巾痕。 “好了啦,晴香先生,出來吧!又沒人會把你扭去送官。亡靈一出,活人都將睡著。” 平四郎微微膝行向前,對準紙門縫,往女傭房裡一看,吃了一驚。弓之助和大額頭坐在門檻處,仰望著天花板,張嘴睡得正熟。連在他們身後的政五郎都支撐不住似的往前傾,發出如雷鼾聲睡著了。 “喏,先生。” 葵才出聲,便伸出手來,打開了壁櫥門。門“磅”的一聲撞上柱子,勢道猛得回彈。 有個身穿深藍和服,臉色發青、髮髻凌亂的女人,縮著身子窩在壁櫥下層,抬起瞪大的雙眼望著葵。 這就是晴香——阿春的模樣。她雙手僵握著一把小刀,應該是女人藏在領口的防身小刀吧。 “哎喲,做什麼?還拿著這種危險的玩具。” 葵以責備的語氣說完,像孩子般淘氣地一彎身,搶走了晴香手裡的小刀,講了句“不行喔”就將刀子往走廊扔。 刀子落地無聲,彷彿被吸進了黑暗。 “好啦,先生,出來吧。” 葵向晴香伸出手,抓住她那遭奪走小刀後懸在半空的手。 “哎,好冷!”葵感嘆著,俏皮地笑道,“比我這個亡靈還冷呢!” 晴香嘴角顫抖,衣襟凌亂,腰帶也鬆了。眼周因疲勞而泛黑,淚痕猶在。 “先生,你知道嗎,這裡可是我的屋子。” 葵用力拉晴香的手,將她半個身子拉出壁櫥,一邊說著。語氣像在教導孩子。 “因為先生那麼做,我就離不開了。不過,待在這裡也不壞,我倒不介意。待在俗世一樣是煎熬,這樣反而落得清靜。” 晴香半張著嘴,頻頻搖頭。 “所以呀,先生,要是你死在這裡成為亡靈,我可就頭痛了。我不喜歡讓人借住在家裡。而且先生怎麼看,都不像阿六那麼能幹,當不了女傭吧!我也不想使喚先生這等飽學之士。” 晴香終於出聲了。 “你、你是……” “先生,你不認得我了呀?”葵睜大了美麗的鳳眼。 “哎喲,那我可真要叫屈啦!” 晴香有氣無力地往榻榻米上倒,但仍盡力抬起頭來。那張臉別說血色,連生氣都褪盡,在平四郎眼裡,彷彿有兩個亡靈。 “是啦,我是連這樣死都怨不得誰的女人。” 葵低語,嘟起嬌豔的嘴嘆了口氣。 “可是,先生太也不盡人情了。我做了什麼冒犯先生的事嗎?” 晴香發起抖,下巴打顫,伸長手指想摸葵。但葵的下擺一縮,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或者,這是我該受的懲罰呢?” 葵思索般將頭一側。 “難不成是我在人世間所作所為的懲罰,以這種方式報應在身上?既然這樣,先生就是佛陀的使者,來降罪於我的囉?” 葵俯視著晴香。晴香緊摳著榻榻米。 “先生,你可不能變得跟我一樣。”葵說道。 “你還不能死。因為先生還無法逆來順受地視死為懲罰,心甘情願地成為亡靈。這樣的人,在世上的擔子還太重了。” 葵轉身背對晴香,踏出一步似要離去,卻又改變主意,回過頭。 “喏,先生,我和先生的娘長得很像嗎?” 晴香雙手摀嘴,無聲的尖叫。葵心疼地皺皺眉,直瞅著她。 “先生,你對我下手的時候,嘴裡叫著娘呢。我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但你是不是和你娘鬧翻了?” 葵聳聳肩,開口——就原諒你娘吧。 “我想你娘一定也原諒你了,所以先生也別再露出那種見鬼般的可怕表情了。” 這回,葵真的要離晴香而去,轉身面向走廊。 “我也很思念兒子,說不恨先生是騙人的。” 像是要講給腳邊的晴香聽,葵的話從上頭落下。 “但,這也是我該得的報應吧!所以我就來說說教,要先生別像我這樣,算是小小報復吧。” 桔梗圖案的袖子輕輕揚起。 “那麼我走了。先生,你可要早些回家。” 葵邁開腳步,平四郎的視線跟隨著她的背影。一步,兩步,三步。那婀娜多姿的身影穿過狹小的女傭房。 愈是前行,身影愈是模糊。 眼看著她經過熟睡的弓之助與大額頭身旁時,形影已消失一半。走過政五郎身後時,連肩頭都不見了。 接著來到走廊,好似燈油燃盡的燈火,愈來愈微弱,最後無聲無息地消逝。 “鈴鈴鈴……”不知何處又傳來鈴聲。 芬芳的煙消散。 晴香抓著榻榻米哭了起來。 “啊,先生。” 弓之助突然醒來,政五郎和大額頭也跟著驚醒。 “怎麼搞了,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弓之助顧不得驚慌的政五郎,高興地跳起來。 “晴香先生平安了!晴香先生平安獲救了!妖魔走了,先生!” 弓之助抱住失聲痛哭的晴香,大額頭東張西望不曉得如何是好,政五郎站著摸下巴。 平四郎正想起身拉開紙門,手卻被宗一郎抓住。只見他眼睛大睜,忘了要閉上。 “那是——”他的眼睛仍朝著葵消失的走廊暗處望,“那正是葵夫人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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