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39章 第十六節

終日 宫部美雪 9194 2018-03-15
井筒平四郎與所謂的權謀術士相去甚遠。那個該那樣、這個該這樣,如此安排方妥——這類想法從未在這名男子的腦中出現過。 只是,由於空閒,他經常空想。 弓之助旋風般地離去,不知那小腦袋裡閃現了什麼靈光,而根據那靈光又會查出什麼線索?眼下平四郎只有乾等的份,便東想西想。儘管每天的公務照常等著他,但那原本就是打發空閒而已——說出這番真心話也太露骨——因此腦袋總是無事可做。 於是,他呆呆地空想起來。 好比,以阿初為陷阱,一下就能找出兇手了。 假如弓之助對阿初遇難一事的推論正確,那麼殺害葵的兇手,由於不曉得阿初何時可能說漏嘴,應該會戰戰兢兢地守著她。所以,必須好好保護阿初。但若反守為攻,以阿初為誘餌,兇手想必會欣然上鉤吧?

這個主意,是平四郎在弓之助離去後的第三天,吃早飯時想到的。 晚了許多,一開始就該想到的。 然而,倒也不能這麼說,飯後喝茶時,他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首先,這是個卑鄙的手段。將阿初這般天真無邪的孩子當作陷阱,實在不是有智識的成年人或公役該做的事。 平四郎逮捕阿峰的情夫晉一時,曾以弓之助的堂姐阿豐為誘餌。只是,當時情況不同。為避免阿豐身陷危險,四周佈署萬全,且阿豐的任務很單純,只須打扮好,背對入口靜靜坐著即可。 即使如此,阿豐的內心還是受了傷。 阿初的情形更危險。就算要設下誘餌,也不知從何安排起,連帶也不知如何保護她。 想也是白想。平四郎拿牙籤剔過牙,準備出門巡視,於是喚來小平次。

“大爺,怎麼了嗎?”小平次問道。 “一大早心事重重的。” 原來我心事都寫在臉上啊。 “我說,小平次。” “是。” “打發時間我很拿手,但要我等,可就沒輒了。” 小平次的圓腦袋微微一偏。 “這兩者有什麼不同?” 平四郎繞到阿德的小菜館一瞧,今天也是生意興隆。阿燦站在店頭,阿德拿網子架在灶上,看樣子是在燒烤食物。只見阿德認真無比,緊跟在旁的阿紋神情也和阿德一模一樣,看了就好笑。 但卻少了一個人,彥一不在。一問阿燦,說是“今天到石和屋去了”。 “蓋到廚房了,總廚彥一得在場。” “哦,大爺。”阿德終於朝這邊看了。 “你在烤什麼?” “星鰻。” “這麼豪華的食材啊。”

“很難呢,會滴油。” 阿德粗壯的雙手叉著腰,阿紋立刻有樣學樣。 “火苗從木炭竄上來,肉還沒熟,皮就先焦了。怎麼弄都沒辦法像彥兄烤的那樣,手藝畢竟不同。” “要靠功力啦,功力。好好修練吧,阿德。” 見她們忙,平四郎便不再打擾,信步走開。來到轉角,他袖子突然被人從後面拉住。一回頭,原來是阿燦。那張白皙卻多痣的臉,正悄悄仰望著平四郎。 “大爺,對不起。” 她很在意後方。平四郎明白她是怕阿德,便縮身躲在房子的陰影裡。在小平次示意下,阿燦也跟了過去。 “嗯,怎麼啦?” “是的,那個,呃……”阿燦先結巴了一陣,才小聲說道:“弓之助今天怎麼了嗎?” 平四郎笑了。 “不知道哪。你找他有事,我可以代你傳話。”

阿燦紅了雙頰。 “我想向他道謝。” “道謝?” “是的。那個,先前弓之助送我東西,叫我不要告訴別人。那時弓之助很匆忙的樣子,我連聲謝都沒能好好講。” 平四郎想起來了:對,那傢伙提過美顏膏什麼的嘛。 “是嗎。那好,我會轉告他,說你高興得臉都紅了。” 阿燦的兩頰不止暈紅,簡直像直接抹了紅顏料。平四郎拍拍她的肩——原本瘦削的阿燦,似乎長了點肉——準備要走。結果,阿燦又追了上來。 “啊,大爺,還有。” 平四郎再次回頭,阿燦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今天一早,彥兄交代我,要是大爺來店裡,就問問如果彥一想見大爺,該上哪兒找。” 彥一恭謹有禮,原本講的多半是“想拜見大爺,麻煩你請教大爺該上哪兒打擾才好”,不過反正怎麼講都不打緊。

“然後,呃,叫我別讓老闆娘知道。” 阿德有了手下,而這手下也開始有事瞞她了,還稱她“老闆娘”呢。 “彥一在石和屋的工地吧?” “是的。” “我這就過去瞧瞧吧。謝啦,阿燦。” 阿燦奔回店裡。小平次喃喃道:“痣沒減少啊。” “再好的美顏膏,也不是一塗就見效的。啊,糟糕。” “怎麼了?” “忘了問石和屋在哪裡。” 話雖如此,至少知道是在木挽町六丁目。既然是有名的料理屋,到附近不愁問不到路——平四郎這麼想,便毫不擔心地出發了。 這個打算不錯,結果甚至連路都不必問。這天風冷冷地自北方刮來,平四郎才踏上六丁目,被風捲起的刨木屑便輕飄飄地飛來。平四郎循著木屑,輕而易舉地來到了石和屋的工地。

地基上柱子林立,牆也蓋好了一半。房子雖然不大,但看來建得十分用心。木頭的香味很好聞。 木匠、門窗工匠正忙著幹活兒,卻沒見到彥一。平四郎正想找個人間問,右手邊的木材瓦片堆後,忽地冒出一名男子,吃驚地問道:“八丁堀的大爺?請問有何貴幹?” “哦,你是石和屋的人嗎?” “是。”男子雙手放在左右膝頭,屈著身,戒心深重地窺探平四郎。他年紀比彥一略大些吧,臉色卻出奇地黑,眼白很濁。平四郎不禁想,這人大病初癒嗎? “我有事找總廚彥一,聽說他今天在這裡監工。” “找彥一?” 如此發問的男子,眼裡閃現這種場合常見的厭惡。平四郎連忙補充道:“不是為了公務來找人。我認識彥一,應該說,彥一幫了我不少忙。”

“這樣啊。”男子殷勤地再次行了一禮,轉身向後頭的工地喊: “餵,彥一,有客人!八丁堀的大爺有事找你!” 聲音相當大。正四處忙的工匠們停下手頭的活兒,往這邊看,臉上的表情像在問“咦,官爺來了?會是什麼事?”這樣事後彥一就麻煩了。平四郎在馬臉上堆起笑容,嘴裡說著“好結實的工程啊,大夥兒可得好好乾哪”,到處示好。 聽到有人喊,彥一自重重柱子後走出,見到平四郎,似乎大為吃驚:“咦,大爺。” “嗯,抱歉打擾啦。你們這店蓋好了一定很壯觀吧。” 彥一笑著說“謝大爺稱讚”,或許是看出這笑容與平四郎鬆垮至極的馬臉之間的熟絡,工匠們的表情也和緩了。 “哦,真了不起,不愧是彥一大廚。” 剛才那男子對彥一說,諷刺的口氣卻與他的話相反。

“沒料到你背地裡還和八丁堀的大爺交上朋友了。真有你的,我小看你了。” 任誰都聽得出話中有刺。彥一嘴角留下一絲笑意,當作沒聽見。 “大爺,這位是我師兄,石和屋的廚師花一。” “小的名叫花一。”打著招呼的男人眼中,這回換上了憤怒的神色。 “大爺,小的沒那個福分,不敢稱什麼師兄。小的只是個乾粗活兒的、供人使喚的小角色罷了。手藝連彥一大廚的邊都及不上。” 若將剛才的譏諷比喻為湯頭,好歹也濾過了一次。這回的則是湯滾過了就算,混濁不堪。太糟糕,平四郎決定不喝。 “我聽阿燦說了,抱歉哪,你正忙還跑來。” “哪裡,大爺這是什麼話,小的活兒已做的差不多了。只是,要大爺特地跑這一趟,阿燦也太不懂事了。”

平四郎揮手連聲說不要緊,又說:“那,我們到那邊喝杯甜酒吧。” 兩人談話時,花一仍以毒蛇般的眼睛瞪著這邊。平四郎裝作不以為意,加倍親切地講聲“打擾了”,便拉著彥一離開。 當然,沒人在賣甜酒。平四郎以從容又急促這等非常人所及的腳步走了約半町,才眼尖瞥到一家蕎麥麵鋪,但不巧沒開店。小平次輕輕開門喊店家,借了空酒桶出來。擋在鋪子正門口不妥當,小平次便將酒桶放在旁邊格子窗下。平四郎坐了下來。接著小平次又消失了,這回和看似蕎麥麵鋪老闆娘的女子一道,端著放了兩隻茶杯的拖盤回來。 “請用請用,大爺,公務辛苦了。” 平四郎高興地拿起杯子,裡面是蕎麥茶。這種事小平次最在行。 “那麼,我先告退。”

小平次說著,速速離去。 “配合得真是天衣無縫啊!”彥一佩服道。 “你和阿德還不是一樣。”平四郎取笑他。 “阿德烤星鰻烤得臉都皺起來了。” “哦!”彥一的臉綻放笑意。 “多虧如此,這陣子每天都吃星鰻飯。吃得這麼好實在該惜福,但心口有些灼熱。” 真教人羨慕。 “這兒風沙大,倒挺適合說些外人不宜耳聞的話。那,怎麼了嗎?” 彥一將茶杯舉到嘴邊,沉默不語。 “是阿峰嗎?找到了?” 彥一點點頭。 “大爺前往川崎那天,約是日落後吧,政五郎頭子派人來。” 由於當天只是查出阿峰的所在,因此翌日彥一便去找政五郎,兩人一道前往。 “沒告訴阿德吧?” “是的。政五郎頭子說,得先確認阿峰的狀況。”彥一吞了口口水。 “至今也還沒告訴阿德姐。” 我想也是。 據政五郎表示,阿峰的前夫仙吉講了幾個阿峰可能投靠的男人,因此,要找出阿峰應該不費事。 “阿峰現在受以前熟客的照顧。” “角屋的熟客?” “是的。這位客人與最初提供線索的客人一樣,也曾光顧石和屋,是商家退隱的大老爺。” 這並不是天下太小的緣故。儘管江戶再大,能夠請人外送餐點在煙花船上玩樂、隨意上餐館的有錢人畢竟有限。有餘力如此揮霍的人們,僅止頂層那一小撮而已。 “所以,政五郎頭子才越過阿德姐,先告訴了我。” 這位退隱的大老爺是個年過六十的老頭,似乎不缺錢,而且往日曾覬覦阿峰。這麼一來,便圓了他當初的心願,因而此刻阿峰雖如籠中鳥,日子卻過的頗為安樂。 “果然堅強。”平四郎嘆息。半是佩服,半是不恥。 “男人都是傻瓜,頭髮花白了還是一樣傻。” 平四郎不禁脫口道。 “不過,既然大老爺幸福、阿峰也幸福的話,別人也管不著。” 聽退隱大老爺說,阿峰是半個月前來投靠的。當時她的模樣真是落魄潦倒,自稱已三天沒吃飯了。 “大老爺一五一十全招了?” “是的。政五郎頭子一提,其實是有人擔心阿峰的行踪,設法在找她,大老爺大概以為要帶走阿峰吧,連忙表示阿峰是自願待在這裡的、她想和自己在一起——急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把一切全都供出來了。” 果然是傻瓜,無可救藥。 “因此也願意將我們前去拜訪的事保密。” “那當然,就算拔了他的舌頭,也不會告訴阿峰吧。不對,拔了舌頭就沒辦法說話了。” 據說來投靠退隱大老爺時,阿峰已身無分文。但她丟下小菜館時,明明帶走了所有的錢。 “用到哪裡去了啊。” 難不成真如平四郎所料,為救晉一而不惜撒錢嗎? “關於這件事,大老爺也不知道。” 但平四郎放心了。如此一來,就不必再為阿峰操煩。 平四郎最怕的是,阿峰不但變得身無分文,還淪落為流鶯或在旅棧當私娼。再不然就是短期內弄壞了身體,害了病,即將成為倒路屍。若真是這樣,阿德知道了,肯定不會袖手旁觀。 既然阿峰由有錢的退隱大爺金屋藏嬌,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就不必擔心了。事到如今,阿峰本人也沒有再回幸兵衛雜院重掌小菜館的意思了吧。要是有,早回去了。 “那麼,該怎麼對阿德說?告訴她實情,好好念個兩句,叫她別掛心阿峰了嗎?還是告訴她,雖找過卻沒找到?我倒覺得兩者皆可,反正不必擔心阿峰會出現在阿德眼前。” 要是出現了,就到時候再看著辦。現在既然知道了阿峰的下落,也曉得她的生活情形,應付方法多的是。阿峰靠著這退隱大老爺吃香喝辣的期間,卻是由阿德照顧著被她丟下的阿燦和阿紋。阿德是基於同情,看不下去才好心照顧她們的,不是為了什麼好處。平四郎心想,到時以我這奉行所公役的身分,出面替阿德說話,好好嚇唬嚇唬阿峰就行了。 “對阿德姐怎麼說……小的也認為說實情也好,可是……” 彥一有些欲言又止。 “這樣一切都解決了,不是很好嗎?” “但,就這麼放著阿峰不管,似乎不太好。” 平四郎睜大眼睛。彥一一手握緊茶杯,視線落在指尖上,囈語般一股腦兒道: “對阿峰來說,那不是幸福。她有做菜的本事,年紀也還輕,卻被那種好色老頭當玩物包養……” “餵,彥一。” “當然,她或許稍稍走錯了路,但我認為菜做得好的女人,沒一個是壞到骨子裡的。” “喂喂,彥一。” “那個色老頭為了讓事情順自己的意,當然會說阿峰很幸福,但那是不可能的,大爺,因為阿峰大白天就猛喝酒……” “彥一,”平四郎在他面前砰地拍了一下,“醒來!” 彥一一副真的從睡夢中醒來般眨了眨眼。平四郎往他面前湊過去。 “你見過阿峰了?” 彥一身子後仰,避開平四郎。 “沒、沒有,沒見到。” “但你看到她的長相了吧!你們不是去看過她的狀況?” “那個,一點點……隔著牆。那老頭,只肯讓我們這樣看。” 阿峰是個美女。愈毒的花愈美,癒傷腸胃的果子愈甜。 “這件事你跟政五郎說過嗎?” “說、說過。” “政五郎一聽,就叫你在告訴阿德前來找我,是吧?” “是的。” 政五郎肯定和現在的我一樣,又好氣又好笑,肚臍都扮起鬼臉來了。 天底下真有所謂的毒婦,阿峰就是。彥一光隔牆瞧見,就著了她的魔。 “算了吧,彥一。” “可是,大爺……” “阿峰過著好日子卻仍借酒澆愁,不是被色老頭包養覺得委屈,而是忘不了以前的情夫。她那情夫根本是個惡棍,是我和政五郎合力逮到的,絕對錯不了。那樣沒天良的男人,阿峰卻愛得死心場地,還拿錢倒貼。” 彥一微黑的臉變色了。 “那傢伙不久就要斬首了。” “罪這麼重?他做了什麼?” “殺人。騙色詐財,女人成了累贅後就拋棄或解決掉。他便是這種人。” 彥一臉色慘白。 “那阿峰呢?阿峰也上當了吧!” 平四郎在內心仰天長嘆。啊,我也是傻瓜,說到殺人就該住嘴的,全抖出來反而讓彥一又同情起阿峰了。 “話是沒錯,但阿峰是自願上鉤的。” “那是對方設計騙她的啊!才害她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彥一太激動,滑了手,杯子掉在腳邊,蕎麥茶滲進沙地裡,他也不撿,雙眼的焦點已飛到遠方。 “要想辦法……幫幫她,得有人照顧她。” “阿峰已經有色老頭照顧了。你該幫忙的,是阿德的鋪子。是你自願要當阿德幫手的,難不成忘了嗎?” 平四郎拉高了聲音,路過的叫賣小販往這裡看了一眼。 “鼓勵阿德、勸她接手小菜館的,是你。如今你又想幫阿峰?別開玩笑了。” 彥一的下巴微微顫抖。 “右手阿德、左手阿峰,你要怎麼顧?告訴你,別想讓那家小菜館有兩個老闆娘,那是行不通的。難道你不管阿德的鋪子,要回石和屋當總廚?若不這樣,你是照料不了阿峰的。” 平四郎一個勁地講個不停,路上行商模樣的男子和跑腿回來的小學徒不禁停下腳步。平四郎往那邊一看,兩人又急急忙忙邁開步伐。 “我只是……” 深深垂著頭的彥一,顫抖著低聲道:“很替阿峰擔心而已。” “再可憐,都是她自作自受。明知道卻要往那條路走,沒人逼她。那不是阿峰可憐,是你可笑,快去沖沖水醒來吧。” 拳頭軟弱地又握又鬆了好幾次,捏住自己的冷汗後,彥一囁嚅道: “但,若放著阿峰不管,包養她的退隱大老爺很快也會遇到難題吧?” 莫名其妙。平四郎睜大了眼睛猛眨。 “退隱大老爺有孩子也有孫子,還有店鋪。阿峰纏著大老爺,也會影響店家做生意吧?那種女人好像很花錢。” 平四郎一開始傻眼,接著生氣,聽到最後還是只能傻眼了。什麼跟什麼?彥一這是哪門子話? “才見過那麼一次面,你就操心起那色老頭和他的身家財產了?這閒事也管太多了吧。” “退隱大老爺是石和屋的客人。” “你要辭掉石和屋了不是嗎?” 彥一不作聲,平四郎瞪著他那垂下的窮酸面孔,等他回答。 “讓阿峰成了家、過正經日子,她就會重新振作的。” 聲音雖小,但那語氣像沒煮好的米飯,裡頭的芯還是硬的。虧他是個一流的廚師。 “所以你要和阿峰成家嗎?啊?是不是這個主意?” 彥一吸了口氣才回道: “不行嗎?” 彥一凜然抬頭。 “這樣阿峰能振作起來,我也能重新來過。” 平四郎屏住氣。接下來呼氣的時候,就是二擇一,看要破口大罵,還是哀嘆一聲。 結果,平四郎笑了出來。明知彥一的臉僵了,卻止不住笑。 “啊~啊!”他紮紮實實地笑過一陣後,總算嘆了口氣。 “男人真是沒用啊!” 平四郎將手揣在懷裡,弓起背。風吹過來,有點兒冷。 “彥一,我猜得或許有些過分,但能告訴我嗎?” 真不知該如何開口問,要是弓之助在就好了。 “你身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這事不是最近才發生的,早在你想辭掉石和屋的時候,就不太對勁了。” 哦?看樣子雖不中亦不遠矣。彥一瘦削的肩膀鬆動了。 “你對阿德說過,不管成為多高明的廚師,都無法讓自己的親人吃石和屋的料理,不想再做那種東西了,所以羨慕起阿德的滷菜鋪。” 彥一畏怯地點頭。 “阿德也明白你這種心情,但她很擔心,說若因為這樣就不要石和屋的工作,是冒失鬼才會做的事,你將來一定會後悔。” “是嗎……” “但你想辭掉石和屋的理由,應該不光這點吧?我從剛剛就覺得很奇怪,怎麼說呢?你好像一心急著告別過去,想改變自己,似乎只要有地方可逃,哪裡都好。會異想天開地要跟阿峰成親,其實追跟究底,是有其他讓你煩惱的事吧?” 這回真的說中了。彥一兩手緊緊握拳。 “沒聽錯的話,你剛才說'我也能重新來過',究竟是什麼要重新來過?就我看來,不,阿德也一樣吧,你沒任何非得重新來過的錯處。” 彥一身子繃得緊緊的。平四郎在手中滾動空茶杯,默默不語。 “阿德姐的眼光厲害,大爺更不愧是大爺。” 講這句話時,聲音和方才不同,慢慢回復為平常的彥一了。 “阿德姐也訓過我好幾次。” ——你到底在急什麼?雖然很感謝你不計得失地幫忙我們這些非親非故的人,但這樣真的好嗎?你簡直像做了什麼壞事,後頭有人在追趕。因為受不了這種折磨,才拼命地幫我們好贖罪。 嗯,阿德果然有看人的眼光。平四郎想說的,就是這樣。 “大爺剛剛也見過我師兄花一。” “嗯。” “口氣差,講出來的話也不好,您說是吧?” “是啊。” “他以前不是那樣的。他曾是值得仰仗的師兄,性格好、手藝好,真的是個無可挑剔的廚師。” “他會變成那種小心眼的人,是因為生了病嗎?我看他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 彥一搖搖頭。 “那臉色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原本就愛酒,但毫無節制地亂喝,是這一年來的事。” “石和屋燒掉的關係?” “不。”彥一輕輕吸了口氣後,說道:“是我獲選為石和屋總廚後的事。” 每家料理屋只能有一位總廚,是地位最高的廚師。 “是嗎,原來你超越師兄了。” 彷彿連點頭都痛苦,彥一的臉糾成一團。 “決定總廚人選的,是老闆和老闆娘。雖然沒立場多說什麼,我還是再三婉拒,不希望越過花一師兄位居上位。但老闆和老闆娘都表示,無論手藝或客人的口碑都是我比較好,不肯答應。” 於是,花一就這麼自甘墮落了? “看到師兄那樣,我實在受不了。”彥一幾乎話不成聲。 “原本體面的師兄,變得那麼小心眼,總說那種小鬼頭鬧脾氣的話,加上酒喝太多影響了手藝,漸漸管不動廚房裡的師弟們,也失去了客人的信賴。一天比一天沉淪……” “真看不下去。”說著,彥一單手按住眼睛。 偏偏這時候,石和屋遭火災波及燒毀,廚房眾人暫時解散。 “我想,這一定是老天爺的指示,便有了離開石和屋的念頭。等店面蓋好——石和屋對我有栽培之恩,不能在店裡有難時說走就走——我打算跪在老闆、老闆娘面前,請求離開,讓花一師兄接掌總廚,開始新的生意。” 彥一果然是在逃。逃離石和屋,逃離花一,逃離越過師兄、意外當上的總廚之位。 “只是,我在滷菜鋪店頭對阿德姐講的話,並不是隨口胡說。在我當上總廚前,心裡就一直有那種想法。餐館廚師做的,說穿了只是服侍一小群客人而已。無論手藝多麼精進高超,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還是與那些菜無緣。有時我會突然像從酒醉中清醒般,覺得這工作真是孤單。” “但光為了這點,你不會想離開石和屋,對吧?” 彥一閉上眼睛,垂下頭。 不知不覺間,平四郎學章魚嘟起嘴。弓之助偶爾也會有這種表情,是被他傳染了嗎? “呼——”的一聲,平四郎自章魚嘴中吐了口氣。 “你的人生、你的生計、你要怎麼過日子,都由你自己決定,旁人管不著。”平四郎說道,“但彥一,我還是覺得你的想法不對。” 若是阿德,她會怎麼說呢?平四郎思考著。 “你心裡認為花一會變成那副德性,是自己的錯吧?覺得對不起師兄。” “因為以往師兄那麼照顧我!” “那是那,這是這。師兄照顧師弟本來就是天經地義。”平四郎斬釘截鐵地說。 “花一被你追過而心有不甘,向下沉淪,那是他自己的選擇。變得小心眼、酗酒,也都是他自找的,不是你害的。” 彥一高聲插話:“但要不是我當上總廚……” “凡工匠職人,應該都明白手藝有高下優劣之分,就算是晚進門的師弟、用心關照過的人,都可能趕過自己。但花一好好一個大人、好好一個廚師,花了一年還想不通。這怨不得別人,只能怪他自己。” 懷抱著丟臉、懊悔與不甘的情緒,現下該如何自處,將來又該如何是好,只能由花一自己想明白,誰都無法代替,也無法由彥一一肩挑過。 “你就是這裡想錯了。花一是花一,你是你。石和屋的老闆和老闆娘很清楚,所以選了你。老闆和老闆娘就是知道花一身為廚師,卻看不透這點,才會要你當總廚的吧!” 平四郎也認為,或許他們是想藉此磨練花一。若真是如此,花一便是辜負了老闆與老闆娘的用心。 “阿峰的事也一樣。”平四郎繼續道。 “這話我說過好幾次了,那女人會落得那種下場,是她自找的。但你卻因花一的事感到內疚而眼花了,在阿峰身後看見花一的臉,才會對那種自甘墮落的女人,生出為她做些什麼的短見。” “但,我倒是鬆了口氣。”平四郎笑了。彥一驚訝地抬頭看他。 “你要真昏了頭愛上阿峰,就沒救了。還好不是。你看見的不是阿峰,而是你的內疚。” “我的……內疚。” 彥一一時傻住了,愣愣地複述。 “內疚是嗎?” “對,不然還會是什麼?” 平四郎彎下腰,撿起掉落在彥一腳邊的茶杯,也拿了自己的,站起身。 “花一有花一該做的事,他得設法挽救他的信譽;你有你該做的事,你得設法揮別那份內疚。雖然辛苦,仍得好好乾。唯有這個,是誰都幫不上忙的。” 然後,平四郎停下腳步,他想到一個主意。 “不過,萬一你覺得孤單寂寞,我倒是有個好辦法。” 剛才平四郎的腦海裡忽地浮現阿六的面孔。 “我知道一個好女人。雖不如阿峰嬌媚,但性情好又勤快,也會做菜。嗯,一定能和你結成一對好夫婦。只是啊……” 他說到這裡,搔搔頭。 “帶著孩子。” “孩子……是嗎?”彥一完全為平四郎折服。 “有幾個?” “兩個,都是可愛的女孩。” 阿六一個女人家養育兩個孩子。彥一想拿出男子氣概幫人,這是個能讓他有所發揮的對象。 “有這個意思就跟我講一聲,隨時都能安排你們見面。” 丟下這句話,平四郎便到蕎麥麵鋪還茶杯。剛才那位老闆娘出來,滿臉堆著笑說“啊,大爺,您談完公事了嗎?剛才您笑得真開心”。平四郎應道“嗯,開心開心”,走出鋪子。 他沒回頭看彥一,抬腳就往幸兵衛雜院走。他並不打算說什麼,只是想看看阿德的臉。 但,還沒走到,就先看到另一張臉了。 那人正在奔跑,隨時會往前撲倒似地跑著。原來是弓之助。他緊繃著活人偶般的臉,氣喘吁籲地奔來。 “姨、姨爹,姨爹!” 平四郎也雙手前伸奔了幾步,弓之助一頭撞進平四郎懷裡,緊緊揪住。 “啊!太好了、找到了!不得了啦!” 失去血色的弓之助抓住平四郎的袖子猛搖。 “姨爹,請和我到芋洗坡去,馬上,求求您!” “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平四郎用力按住劇烈晃動的弓之助。他身體雖然不搖了,頭卻還停不下來。 “阿、阿初妹妹她……” “阿初怎麼了?” “被、被扶走了!” 弓之助舌頭轉不過來似地說完,又叫著“啊,不對不對”,猛跺腳。 “被、被……” “被擄走了,大爺!” 又來了一個,是政五郎。他也是跑來的,氣息雖不亂,卻滿頭大汗。 “弓之助的腳程好快。” “阿初被擄走了?” 平四郎怒喝般問道,政五郎點頭。 “在法春院不見的。” 那是學堂,她還在上學嗎? “杢太郎在搞什麼?” “這些待會兒再說。”弓之助一個勁往上跳,“姨爹,我知道阿初妹妹被帶到哪裡了。一定不會錯!” “真的嗎?” “真的!”弓之助不但沒了血色,眼裡還泛起淚光。 “我也知道是誰下的手。姨爹,請趕快,一定要設法救人。” 都是我不好,不該拖拖拉拉的——弓之助說著,像陀螺似地轉來轉去。平四郎從沒見過如此慌張的弓之助,於是再一次,牢牢地抱住他。 “我已經派出手下。”政五郎盡責地說道。 “與杢太郎一起趕過去了。” “去哪裡?” “葵夫人的宅子啊,除了那裡沒別的可能了。姨爹,我們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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