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當,當!”弓之助做出彈琵琶的模樣,還吟起節拍。
“姨爹,您真是辛苦了。講起這前因後果,花的時間想必與說完〈壇浦合戰之卷〉一樣長吧。”
他們在平四郎家中房裡。時刻已近黃昏,小平次正在灶下準備晚飯,傳來烤魚乾的焦香味。那是臨走時,宗一郎送上的大量魚乾。
平四郎是這天上午回到川崎的。原定當日來回卻變成外宿一晚,平四郎得找藉口向上司解釋為何遲歸。但或許原本就不指望平四郎,也或許是對奉上的魚乾感到受用,又或許是心思都在買來的美輪屋佃煮上,上司沒有絲毫怒意。即便如此,平四郎仍老老實實執勤了半日,回到家,便見弓之助等在房裡。
“姨爹覺得腰怎麼樣?我來揉揉吧?”
弓之助一臉擔心,但平四郎的腰倒沒啥不適,因回程從川崎便一路坐轎。這是宗一郎安排的。
“原以為只到六鄉渡頭,沒想到在對面河岸下了船,又有轎子等著,說是湊屋吩咐的,安排得真是周到,不知道貼了多少小費。那些轎夫沿途都沒讓轎子落地,這一趟換了多少次轎夫啊?而且還兩頂,花費加倍。”
“那麼,小平次叔也坐了?”
“很闊氣吧!”
我只是個中間,我要走在大爺的轎子旁——小平次爭得臉紅脖子粗,但體格遠勝小平次的轎夫們說著“有什麼關係呢”,群起將他塞進轎子。
“那傢伙,別提坐不坐得慣,這可是他這輩子頭一回上轎,我看他整個人嚇壞了,心裡只怕轎夫嘿呵嘿呵的,直接把他搖到西方極樂世界去吧!”
太可惜了!弓之助大笑了好一陣。然後,收起笑容驀地低聲道:
“宗一郎少爺真是個寂寞的人啊。”
平四郎細細品味了這句話。
“該說是他自己選擇的寂寞吧,用不著如此同情。”
“是嗎?”
“他大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至少五年前是如此。”
若對將來感到不安,不想讓過去的辛苦白費,向他的父親大人要錢也是個辦法。或者,狠下心當敗家子,整天吃喝嫖賭,散盡湊屋家財亦無不可。什麼都不做,只管舉棋不定、一味煩惱,繼續留在湊屋,只能怪他自己沒出息了。
“會嗎?”弓之助逼問,眉毛繃成了一直線。 “我倒多少能夠理解,宗一郎少爺無法拋下母親、不願造成弟弟困擾的那份心意。”
平四郎刻意不說話,鬆開盤坐的腿,背對弓之助躺下。
平四郎雖覺得宗一郎可憐,卻認為這時候將同情擺一邊,發發脾氣才是幫他。其實,結束在川崎別墅裡的漫長談話後,平四郎便說了:宗一郎少爺,我啊,最近對湊屋的這些恩怨情仇實在是有些膩,你們也該適可而止了。
同樣的事,他也曾對久兵衛提過:早點剷除就沒事的嫩芽,偏要拖拖拉拉的,等到這會兒根生葉茂,要清理又嫌麻煩,結果誰也管不了。
湊屋這個“家”,此刻最需要的,只怕便是這種快刀斬亂麻的魄力——啊啊,真是夠了,這些我都知道,每件事都複雜的很,每個人都有理由,但哪管得了那麼多啊!我要照自己的意思做——應該有人如此果斷才對。
平四郎覺得,這惹人厭的角色非葵非屬。由那女人告訴總右衛門:我不當“幽靈”了,要名正言順地當湊屋老闆娘,也想見佐吉,你幫我安排。你若袖手不管,什麼都不肯做,那好,我就闖進湊屋,把阿藤趕出去——若葵能如此堅持就好了。
即便阿藤的娘家,即阿藤的父親,是總右衛門該禮敬的人,但他已垂垂老矣,不,搞不好已經死了。另一方面,湊屋已是殷實的大商家,與阿藤離緣,讓葵就太座,也不妨礙生意吧。
平四郎愈想愈覺得這是個絕妙的主意。葵為何不這麼做?總右衛門又為何不這麼做?
無論如何都想任性而為,不這樣便不滿意,卻害怕別人的目光,不願別人說“那人不順心就發脾氣,真可怕”,也不希望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那人怎麼那麼一意孤行呀,真不懂做人的道理”。
不僅如此,為了自己的順心如意而不惜騙人,卻不想接受責難、不想遭到怨恨,一定要別人諒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滿意。
真是人心不足,平四郎心想。
“一下聽到這種種真相,宗一郎少爺肯定很吃驚吧。要是我,恐怕得躺上好幾天。”
弓之助的眼神暗了下來。
但事情卻不是這樣。
“他反倒說,至今百思不解的事情,一次獲得解答,感到豁然開朗。”
“可是他的母親曾想殺害葵夫人啊?”
——至於家父與葵夫人的關係,儘管在下當時年紀還小,也覺得奇怪。而全看在眼裡的家母,那模樣則是可怕萬分。
——葵夫人走了後,湊屋內的氣氛沒任何好轉。家父與家母間,甚至比葵夫人在時更疏離、更冷漠。
如此低語的宗一郎,浮現了某種深刻駭人的神色,蓋過了他的好教養與含蓄謹慎。平四郎見了不禁心頭一凜。
那是發自內心的憎惡與畏懼之情。
他在怕些什麼、恨些什麼?沒別的,便是女人。
平四郎認為,宗一郎至今唯唯諾諾地順從父親的意思不娶妻,也未沉溺於溫柔鄉,並非僅限他本身講述的理由。這份畏懼與憎惡恐怕已在他心中生根——切勿對女人敞開心扉,切忌讓女人控制自己的心緒,更不要說愛女人,萬萬不可。
若不小心防範女人,毀壞的就是自己的心。
“宗一郎要暫時住在藤宅。”
弓之助眨眨大眼睛。
“要待在阿藤夫人身邊,是嗎?”
“嗯。聽說就算這樣,阿藤也不認得自己的兒子了。我告訴宗一郎,無論跟她說什麼、問什麼都是白搭。但他很清楚這點,笑著回答,只是想陪在娘親身旁而已。”
還有,平四郎猜測,也許他現在不想見到總右衛門吧。
好可悲的孝子啊,弓之助又沮喪了。由於他的心還稚嫩,才會為此感傷。若能像平四郎這樣,大發一頓脾氣該有多好。
“對了,姨爹,宗一郎少爺有沒有提到誰可能加害葵夫人?您問了吧?”
“嗯。”這問題都快成口頭禪了,平四郎早已問過。
“他說不清楚。想也知道,只不過……”
——若在下早些得知葵夫人的所在,也許會直闖該處,那就很難保證不會出事了。
弓之助伸手摸摸胸口。 “啊,幸好沒事。”
平四郎一個翻身轉了向,抬頭看外甥活人偶般的臉。 “你們那邊進行得如何?”
弓之助稍微恢復了生氣,有條有理地開始說明。
“杢太郎兄自告奮勇,答應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保護阿初妹妹。”
“那麼,他聽了你的推測後也覺得很有道理了。”
“其實,”弓之助笑了笑,“杢太郎兄只聽了一半,就直呼這可不得了,阿初有危險,我來保護她。”
真是個好人。
“只是,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藏身處,阿初妹妹的父母又不願讓孩子到別地方去,最後變成由杢太郎兄住進阿初妹妹家。當然,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已請眾人嚴加保密,不要對外提起。”
平四郎笑了。 “家里平白多了那麼個大塊頭,還真是災難啊。”
“但,阿初妹妹和杢太郎兄好親呢!有杢太郎兄在身邊,阿初妹妹顯得很安心。”
弓之助因自己年齡較近,曾設法引阿初開口。
“可是,一點用都沒有。”弓之助說著搖搖頭。 “事情過了一陣子,阿初妹妹脖子上的勒痕也消失了,我還以為能稍微問出當天發生了什麼事。”
“連你那張臉也吃了閉門羹嗎?”
“別說閉門羹了,連門都沒有。所謂無計可施,真的就是這麼回事。”
當時逼問得太緊,阿初像快哭了,弓之助只好放棄。
“她年紀還小啊,真可憐,一定是太害怕,嚇壞了吧。別洩氣,這種事情難免。”
弓之助也是會遇到挫折的。
弓之助點頭回道“姨爹說的是”,臉色卻變得更灰暗了。今日,弓之助座燈顯然是燈油用盡了。
接著,他沒頭沒腦地說道:
“姨爹,我真是沒見過世面。”
“幹嘛?怎麼你跟宗一郎講一樣的話?”
一個十三歲上下的孩子,有什麼世面可言?
“我知道的,只有商人的家、佐佐木先生家,和姨爹這里而已。”
“還有阿豐她家吧!”
“豐姐姐家也是商家,而且相當富裕。”
弓之助相當懊惱沮喪。早猜到他想說什麼,而刻意胡亂插話的平四郎,這時哼笑了兩聲。
“佃農住的小屋……真的很窮。”
或許是回想起那情景,弓之助雙眸的焦點放遠了。
“我從未見過一張榻榻米都沒有的房子。壁板零零落落,無論坐在哪里風都會吹進來。泥地的土不是壓實的,全是泥;雜草叢生、稱不上是庭院的院子裡,有幾隻乾瘦的雞搖搖擺擺地走著。灶下也是,怎麼講呢,沒像樣的廚具,也不見可吃的東西。”
“我想也是。”
“還有阿初妹妹身上的衣服,舊得能當我家的抹布。不光阿初妹妹,連她爹爹媽媽都是這樣。”
弓之助愈說愈小聲,彷彿是話語中的重量,壓得他身子向前彎。
“孩子們沒鞋可穿,每個都光著腳。”
“雜院的孩子也一樣啊。”
“那是愛在外面遊玩的關係,想要的話,一雙草鞋隨時都買得起吧?”
“那是你還沒見過真正窮苦的雜院孩子。”
弓之助一反常態,竟怨恨般地抬眼瞪著平四郎,害平四郎背上起了陣陣冷顫。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平四郎說著迅速起身。 “佃農的日子很苦,可不是我害的。”
江戶城附近的農家,若放寬來看,絕非家家戶戶都貧苦。賣蔬果、雞肉雞蛋的,收入甚至較城裡一些商家豐厚。平四郎當過諸式調掛,當然清楚這些事。
要說什麼原因,江戶城是個大廚房,隨時都在追求大量可口的食材:稀有的、當令的、品質較市面通行高上一等的。凡這類食材,即便加價幾成照樣銷路奇佳。
然而,米除了做為食物,也可當“奉祿”或“年貢”,價值等於流通貨幣,無法任意加價。唯有配菜及奢侈品才能以此手法生財。不過,江戶城周圍農家中,有愈來愈多發現這種需求而巧妙鑽營者,並非最近的事。
花心思種出各色作物、擔進城裡賣的所得是現金,與地主、村長們給的一丁點兒米不同,到手的是隨時可支用的錢。因此人人加倍下功夫,即使土地再小,只要有地方能自行栽植,就變得出花樣來。 。
話雖如此,再怎麼拼命工作也無法出頭,只能任憑官府和地主壓榨的佃農,畢竟還是佔大多數。阿初家就是這類底層人口吧。
“我……有些昏了頭,”弓之助的語音乾澀,“雖是短短一剎那,但我不禁覺得,在如此貧苦的人們面前,無論是誰殺了葵夫人、出於什麼理由,都不重要了。真的,要不是阿初妹妹有危險,我會不管殺害葵夫人的兇手,把頭腦用來想怎樣才能讓阿初妹妹家過得寬裕點。”
他的臉皺得像被揉過般。這座弓之助座燈還是缺燈油,平四郎砰地打了他的頭一下。
“那是那,這歸這。”平四郎平和地說。 “你不能把全天下的事都攬在自己身上。”
弓之助仰望著平四郎好一會兒,應道:“佐佐木先生也講過同樣的話,雖然是為了完全無關的另一件事。”
“哦,他是個好先生嘛。”
“先生說,即使不能攬在身上,也不能忘記。”
“反正啊,”平四郎微微一笑,“阿初安全,我就放心了。”
“我也是。”
看弓之助似乎又振作了起來,平四郎便接掌話題。 “那你想到什麼沒有?”
“想到什麼?”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殺害葵的兇手呀!上次你不是嘀咕些什麼:若是仇殺,太過乾脆……”
啊,弓之助發出大夢初醒的聲音。
“拜託,你可要好好乾!你那腦袋是不是整理出頭緒來了?”
弓之助將在造訪芋洗坡途中向政五郎解釋的話,又說了一次。
“非比尋常的過路魔,”平四郎跟著念,專心思索。 “怎麼個不尋常法?這樣講實在不清不楚的。”
“是,關於這一點……”
弓之助不止想不出用詞,還一副臼齒縫裡塞了東西的樣子,嘴裡咕咕噥噥的。不容易解釋嗎?
“姨爹,今年夏天還很熱時,不是發生過肖像扇子一案嗎?”
那是名畫師秀明慘遭殺害的命案。
“當時,破案的關鍵,就在大額頭記住的往事中。”
藉由大額頭的記憶,得知過去曾發生過與秀明命案類似的案件。以此為線索,一查之下才發現,原來兩件案子不單相似,甚至有關。
“我記得啊,但跟那個有什麼關係嗎?”
“沒直接的關聯。”
弓之助表示,他與大額頭正在調查,以前是否曾發生與葵命案手法類似的案子。
“手法,是指用手巾勒人嗎?”
“不僅如此。葵夫人是遭圍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巾勒死的,換句話說,兇手用的是現成物品。更進一步來看,葵夫人會不會是因這樣圍著手巾,才引發了這樁命案?”
平四郎摸摸喉嚨,這裡圍著手巾,被人抓住用力一拉,勒緊脖子——
“意思是,吵架一時失手?”
“也不算……但或許起因是吵架。”
聽不出頭緒,真像抓了水母在手裡。會這麼想,是因為才看過秋天的海嗎?
“哎,好吧。那找到這種前例了嗎?”
弓之助無力地垂下頭。 “沒有,一時想不到,或許還得再花些時間。不過,也可能是我弄錯了。”
他一想起來又沮喪了。看來最好幫弓之助座燈添個油,順便也把紙換一換。外頭雖看不出,但內側似乎破了。
今天來吃個美味的東西好了——平四郎剛說完,便聽到有人“哎呀呀”熱絡地喊聲靠近,原來是出門辦事的細君回來了。
“弓之助,你來了呀。哇,今天也好可愛。”
細君往門檻旁一坐,也不顧平四郎與弓之助間低迷的氣氛——應該是沒發覺吧,聲音無比開朗。
“哎,弓之助一來就更讓人覺得遺憾了,多想讓弓之助也嚐嚐呀!櫻花亭今天賣完了。”
什麼跟什麼?
“大福餅呀!相公不記得了嗎?上個月人家送的,你連聲讚好,吃了五個不是?”
哦,那個鹽大福啊。
“我想到你今兒個出遠門回來,該慰勞一下,便繞過去買了。可是,我眼睜睜看著一個女傭在前頭買完,鋪子就說今天的份賣光了。”
“姨媽,姨媽。”
弓之助柔聲叫道。細君像個小姑娘家連連搖頭,不甘願得很。
“那女傭買了二十個呢!我就問了:這位姑娘,今天我為了丈夫來買櫻花亭的大福,行行好,能不能讓我五個?那女傭卻說什麼是老闆娘交代的,不行!相公,你沒瞧見她那可恨的嘴臉,嘴巴嘟得這麼高!”
細君抱怨著,擠出鬧彆扭般嘟嘴面具的表情。弓之助沒笑,倒是傻了眼。
“好像是京橋一家叫伊勢廣的煙草鋪。相公,是賣菸草的伊勢廣,別忘了。將來萬一那鋪子出了什麼事,可要好好教訓他們。鋪子裡有能一人吃上二十個大福的老闆娘,一定不是什麼像樣的店。”
連這種話都出口了,食物結的怨真深。看來那不是為了買給我吃,是你自己想吃吧!
一股腦兒說完,細君才赫然清醒,突然耳聰目明起來。
“哎呀,你倆在商量什麼重要的事嗎?小平次上哪兒去了,也不奉茶。”
“這個嘛,重要倒也挺……”
講到這裡,平四郎忽地想起:對,煙草。
“弓之助,你上次也提到了煙草吧?”
細君插嘴。 “哎喲,弓之助還小,不能抽煙喔!”
“不是我要抽,姨媽請放心。”弓之助堆出笑容應付姨媽後,又面向平四郎。 “是的。但正確來說不是煙草,而是推測葵夫人房裡那香味的來源,可能源自煙草。”
平四郎性急地打斷他。 “細節就不管了。告訴你,宗一郎很懂煙。”
總右衛門完全不碰煙,但宗一郎很喜歡。平四郎會知道這件事,是當時談到半夜,宗一郎有些坐立難安。見平四郎有點疑惑的樣子,他萬分過意不去地問道:
“可否抽個煙?”
平四郎笑說何必客氣,儘管抽。宗一郎表示,在長輩面前拿出煙管不成體統,便一直忍耐。
“這是總右衛門教他的。而且,湊屋裡抽煙的就只有宗一郎。可憐哪,抽個煙也得偷偷摸摸的。不過,正因如此,他把這當成個人愛好,研究得可透徹了。”
平四郎問他,有沒有煙草的氣味像薰香,或像女人攏在衣袖裡的香袋的?
“他說有。”
不過在江戶很罕見,只有極少數從長崎經大阪進來。這本是源自唐土的種類,不似煙草,反倒更接近香,抽起來味道不好,但因芬芳撲鼻,很受女人喜愛。
“原來真的有啊。”弓之助眼睛睜得圓滾滾。 “葵夫人也抽菸吧?那麼……”
“你說對了。”平四郎砰地往膝蓋一拍。 “湊屋是戶經常收到贈禮的人家。依時節,禮品會不斷送來,多到擺滿整間房。其中,偶爾混雜著煙草,是不曉得湊屋不抽煙的人準備的。就宗一郎所見,珍奇與昂貴的種類都有。”
宗一郎身為家中唯一的癮君子,看到上等貨自然想要。然而,他是背地裡偷抽一家之主不喜之物,實在很難出聲索討。
“何況,宗一郎原本的處境已十分微妙。”
遲遲不敢開口,中意的煙草往往就這麼消失。
“丟掉了嗎?”
“不至於吧!可能轉送他處,或拿去招待客人了。只不過……”
偶爾,總右衛門會從這些煙草中選出幾盒特別珍奇或包裝精美的帶走。不對,應該說是“以前”才對。
——之前,我總以為家父一定是送了哪個相好的女人,但既然葵夫人喜歡抽煙,便是帶去給葵夫人吧。
儘管宗一郎提到“葵夫人”時的口吻,就像沒嫁接好的樹枝般扭曲不順,平四郎倒認為他的推測很有道理。而且,或許是碰不到自己喜愛的東西,只能眼睜睜看著可怕的父親大人揣入懷裡,他的記憶十分明確。
—說起芬芳如香般的煙草,在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剛才提及的唐土舶來品,叫做“連枝薰”。這款煙草並非以紙包或袋裝,而是裝在一個扁平的小盒子裡,可收入掌心,盒上繪著天女圖。
這個夏天,將近暮蟬嗚叫時節,宗一郎看到湊屋總右衛門帶著這種煙草外出。
“爹,那東西真稀奇,在哪兒買的?”
宗一郎曾如此發問,所以這件事確實發生過。
“總右衛門只冷冷地說,是別人送的。”
總右衛門是否將這連枝薰送給了葵呢?葵將這煙草放在身邊,遇害時,這煙草也在房裡,就在煙草盆裡。葵感冒未癒暫時不抽煙,卻取出招待客人。這少見的煙草引起了來客的興趣,取出了煙管——
因而留下了香味。當然,留下這香味的訪客正是兇手。恐怕是,多半是,錯不了。
這時,平四郎突然被撞倒在榻榻米上。
“相公!”
是細君幹的好事。她尖聲大叫,平四郎一驚爬起,卻嚇得說不出話。
弓之助坐著翻白眼。
“弓之助、弓之助!振作點、你振作點呀!究竟是怎麼了?”
細君抱住弓之助,用力搖晃,呼喊他的名字。平四郎爬到兩人身邊,自細君懷裡救出弓之助。再這樣下去,人也會搖壞了。
“餵,弓之助!”
他白眼一轉,復元了。 “姨、姨爹。”但氣還沒喘過來。
“嗯,做啥?”
“這麼重要的事,請早點說!”
接著,弓之助像皮球般彈起。
“我找錯方向了,問題不在手法,而是味道。對,應該要找味道才是!”
平四郎與細君半張著嘴愣住了。
“你沒事吧?”
“弓之助,發燒了嗎?”
弓之助嫣然一笑。 “我沒事。”
這笑容是幾時、向誰學的啊?梳髮的淺次郎要看到了,別說一見鍾情,只怕會誤入歧途。
“我要去找大額頭。姨爹,這回我一定會確實理出個頭緒。”
弓之助轉身向右。以為他要走了,又轉過身。
“姨爹,有事求您。找阿六姨或久兵衛爺都可以,請您再問問為葵夫人收拾遺物的人,煙草盆裡裝了什麼樣的煙草好嗎?”
“啊,好,小事一樁。問出有那連枝薰就行了吧?”
弓之助一臉凜然。 “不,相反。應該不會有連枝薰,兇手多半帶走了。”
他斬釘截鐵地講完,飛奔出房。大概是與小平次錯身而過吧,只聽小平次說“嗚嘿,少爺要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