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37章 第十四節

終日 宫部美雪 8763 2018-03-15
桌上除了阿德的餐盒外,還有各式各樣豐富的海鮮。像是在江戶沒見過的貝類、生魚片盤上擺飾著魚鰓大張的魚頭等,看得平四郎目瞪口呆。 因為貪吃,只顧著瞧食物——自然並非如此,而是平四郎很難判斷該以何等臉色面對端坐在眼前的湊屋宗一郎。 由於擔任的是芝麻小官,又天生懶散不拘小節,平常的平四郎無論在誰面前都不會感到不自在。然而這回稍有不同,要怪就怪久兵衛先前告訴他的那段話。 宗一郎不像湊屋總右衛門,無論長相或身形都相差十萬八千里,教人看不出是父子。 總右衛門雖不魁梧,但乍見便覺骨骼粗壯,身材結實,卻絲毫沒這類體格的男子常有的粗枝大葉。他五官清秀,鼻若懸樑,細長的丹鳳眼角透著聰明穎悟,一表人才。 宗一郎也有張清秀的面孔,但感覺有所不同。世人常言道,明明是男人卻長了女人臉,或女人卻長了男人臉。父親總右衛門是男人中的男人臉,但宗一郎卻是女人臉。

而且是楚楚可憐的那一型。眼睛大大的,唇線柔和,臉頰豐潤,鼻翼如人偶般小巧。 若真說起來,倒更像毫無關係的弓之助一些。雖沒弓之助美,但要分類,應該會被歸在同一邊。 宗一郎個子高,身形弱不禁風,也容易讓人聯想到女人。以柳腰形容是太過了,但仍像個舞蹈師傅,偶然瞥見的手指也又長又美。 像阿藤嗎——平四郎想到這裡,便覺那眼角眉梢似曾相識。男孩小時候像母親,或許以前長得一模一樣。如今,他已是一名成年男子,便很難說酷似母親了。 只能說,還是像弓之助。 久兵衛若無其事地逐次讀出彥一附上的菜單,宛如誇示自己的功勞般,向宗一郎說明餐盒的內容。宗一郎或瞇眼或驚嘆感佩,一一附和。對話中,宗一郎不經意地稱呼久兵衛為“久爺爺”,平四郎內心“哦”了一聲。

酒送上桌。在久兵衛的主持下,女傭殷勤布菜。 “來,井筒大爺,請不要客氣。” 同席的是平四郎、宗一郎與久兵衛三人。小平次在更輕鬆的小房間裡,受到隨侍主公的中間應有的款待。那邊似乎比較愉快,平四郎不禁羨慕起來。 “我這回除了享用大餐,也想向這裡的下人問話。最好能再和孫八談談。” 平四郎趾高氣昂地說著密探或岡引手下般的話,但阿德餐盒裡屬於自己的一份都分到了,眼前還有如此豪華的海鮮佳餚,能有多少心思完成這些事,可就很難保證了。 “在下深知冒昧,有失禮數。” 宗一郎拿酒杯碰碰嘴唇做個樣子,便將酒杯放在一旁,端正了坐姿。 “在下正好來探望舍弟宗次郎。由於家父與久兵衛常提起,井筒大爺對湊屋一向照拂有加,得知有此良機,便懇求久兵衛,務必讓在下拜見井筒大爺。”

得蒙接見,實在榮幸之至。一番話說得極為恭謙有禮。 即使如此,久兵衛也就罷了,聽到湊屋總右衛門也對兒子提過自己,平四郎相當驚訝。他是怎麼說的?光想便微微起了一陣寒意。平四郎吊兒郎當地笑了,拿起酒銚子示意生硬的客套話到此為止,宗一郎拘謹地端起酒杯回應。 不行,心裡就是有雜念。宗一郎不像他父親,無論是聲音或講話方式,沒任何共通之處。 這畢竟不太妙。 再說,湊屋所謂的“照拂”是什麼意思?總右衛門向他這長男透露了多少?總不至於連葵的事,及由此衍生出的鐵瓶雜院騷亂始末,全都告訴他。宗一郎可是阿藤的人。 想到這兒,宗一郎幾歲了?年紀比佐吉小,不是二十出頭,就是二十四、五吧?即使如此,仍略嫌年輕吧,要被喊做小老闆,還有些稚嫩不牢靠。

看那雙漂亮的手,難免以為他是紈絝子弟,卻從沒聽過這樣的傳聞。他這第二代原本便無法與赤手空拳打造出湊屋的能人總右衛門相比,但凡提起他的,都是些“認真學習為商之道”的評價。 平四郎腦袋裡想著這些細碎瑣事,一面聽著宗一郎與久兵衛談此地的名勝風物。席間氣氛融洽,酒菜也美味可口。 趁著談話的空檔,平四郎忽地投出一問: “對了,剛才提到宗次郎二少爺的情病不怎麼理想,宗一郎少爺也很擔心吧。” 宗一郎趁著動筷,瞟了久兵衛一眼。久兵衛也注意到他的視線,卻沒遞出什麼暗示。 “謝大爺關懷。” 宗一郎又一次恭謹地道謝。 “據說氣鬱病這樣的病,身邊的人若太過操心反而不好。在下來探望宗次郎,有一半是藉口,其實是想來這裡吃吃鮮美的魚,忘掉生意,偷閒個一、兩晚。”

平四郎笑了。 “何必這麼說呢!你們兄弟感情真好。” “美鈴也要出嫁了,只剩在下與宗次郎兩人而已。” “不娶媳婦嗎?” 宗一郎害羞似地笑著看久兵衛,久兵衛以筷尖夾起阿德的滷蛋,不做反應。 “像在下這樣的年輕之輩,恐怕沒人願意下嫁。” “會嗎?我看你獨挑大樑也不成問題了吧?是時候讓你爹告老退隱,換你主持大局了。” “哪兒的話,有家父才有湊屋,在下連家父的影子都代替不了。” 別說代替,現在你就是你爹的影子吧!平四郎暗想——隨時都被父親大人踩在腳下。 此時平四郎驀地想起:我認識另一個酷似宗一郎的人。不是長相,而是這客套而謙退、總有些畏懼世情的態度。 那就是佐吉。而且是與阿惠成親、走出自己的路前,在鐵瓶雜院時的佐吉。

湊屋總右衛門究竟有何神通,能將身旁的男子一個個調教成這副模樣? 相較之下,女人堅強多了。 葵接受了總右衛門的關愛與庇護,卻沒因他迷失自己。總右衛門的人生其實有部分操控在葵手裡。另一方面,阿藤的人生,其實是與一名叫總右衛門的男子的戰史,雖幾乎屢戰屢敗,但總右衛門從未贏得痛快,而且戰爭至今仍持續著。儘管阿藤的心已離開俗世,飄往縹緲的異國,但她這番下場,或多或少也讓總右衛門心懷愧疚。 由於宗一郎這個兒子,令他不得不背負起那份內疚。 平四郎想起湊屋的獨生女美鈴。她曾跑到鐵瓶雜院,說要做佐吉的媳婦。當時那姑娘有著“才不管爹爹媽媽”的明快,如今她已依父親的安排,嫁到陌生的土地。不知她的活潑好勝是否依舊?

“美鈴最近過得怎麼樣?”平四郎放下酒杯問宗一郎。 “已到西國了嗎?” “不,稍微延後了,還跟養父母一塊兒住在江戶。”宗一郎立即回答。 “因對方目前仍在江戶。” “是大名家吧?” 多半是向湊屋融資的大名。 “是的。明年春天回國之際,會帶美鈴一同回去。井筒大爺也認識美鈴吧?” “嗯,不熟就是了。” “舍妹活潑好動又調皮,實在不是很適合當大名的側室,現正接受養父母嚴格的管教。” 宗一郎的話語嚴厲,表情卻相當柔和。美鈴嫌惡哥哥們沒用,但至少宗一郎看來並不討厭美鈴。 “這是令尊決定的婚事,不知她本人意下如何?” 宗一郎似乎想起了往事,露出了感慨的眼神。 “最初百般不願,吵著要離家出走。”

那位千金小姐確實很有可能這麼做。 “只不過,舍妹雖是野丫頭,卻不笨。這話由為兄的在下說來,實在是自賣自誇。” “不,我也認為美鈴是個聰慧的姑娘。” “謝謝稱讚。”宗一郎行了一禮。 “舍妹嚷著不要順父親的意嫁人,不斷出言頂撞,在下看了不禁擔心起來,便喚美鈴到身邊,以兄長的身分勸導她。” 然而,美鈴卻笑著這麼表示:“哥哥用不著擔心,我知道自己的斤兩。” “她說,就算離家出走,自己從小嬌生慣養,又怎有辦法獨力生活。既然無論如何掙扎,也逃脫不了湊屋巨大的影子,倒不如離開這兒,到爹爹管不著的地方過快活日子。別擔心,我會遠嫁的。” 這話多少帶著自暴自棄的味道。嫁不成佐吉,反而令佐吉退避三舍,是這位千金小姐有生以來唯一的挫折,心裡畢竟有點受傷吧。

“不過,養父母似乎相當喜愛她。”宗一郎微笑道。 “美鈴是個大近視。” 沒了眼鏡,走三步就會撞上眼前的水瓶。 “最初,養母嚴厲斥責,說千金之女戴上眼鏡一文也不值,如今則笑稱那也算嬌俏。常言道,女人是遠看、夜裡看、蓑笠下看最美,近視也算在美人之列吧。” 平四郎不禁笑了。 “俗語也說,若要動人,男要傷風女要傷眼啊!” 美鈴不要緊的,無論身在何處,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地。現在阿藤變成那個樣子,乾脆走遠些反而幸福。平四郎鬆了口氣。 打一開始,久兵衛雖極為客氣,仍一筷一筷吃著阿德餐盒裡的菜餚,此時卻突然環視宴席,似乎發覺有什麼不足,起身離開了房間。平四郎漠然地望著他離去。 久兵衛一離席,宗一郎便重新坐好。 “井筒大爺。”

來了來了——平四郎心想,這果然是場鴻門宴,宗一郎要說什麼? “請多用一些。” 宗一郎殷勤招呼,自己卻將雙手擺在膝頭。 “先前,久兵衛似乎已將湊屋種種家務事告知井筒大爺,實在有辱清聽……” 接著說,在下萬分抱歉。平四郎將生魚片放進嘴裡,仔細咀嚼品味再嚥下。 “我真不識貨,”平四郎露出笑容,“這麼好的生魚片,居然多沾了醬油,蔥薑也夾太多了。” 宗一郎仍一臉正色。 “嗯,我聽說了,吃了一驚。”平四郎說道。 “你竟可能不是總右衛門的種。” 平四郎刻意說得粗俗。但宗一郎不為所動,只靜靜點頭。 “'可能',純粹是粉飾的言詞。在下並非湊屋總右衛門的骨肉,天底下恐怕沒這麼不像的父子。” “天底下有的是不像的父子啊。” 宗一郎默默笑了。平四郎避開他的眼神,暗想著“確實不像、確實不妙”的內心,似乎被他看穿了。 “是五年前的正月,阿藤夫人告訴你的吧?” “是的。” “又何必多事,你不覺得嗎?” 宗一郎不答,微微轉頭望向久兵衛離去的紙門。動作高雅脫俗。 “久兵衛是個老實人。”他將聲音壓得比先前都低,說道: “在家父和小的面前,都無法有所隱瞞。看來,對井筒大爺也是如此,才會讓大爺聽見這些家醜。之後仍沒能掩藏這事,只要看他神色鬱鬱便明白了。” 即便是嘮叨管理人久兵衛,在這乾旦般的小老闆面前也無所遁形。 “老實講,如此拜見雖是第一次,但在下多年前已從久兵衛那裡耳聞大爺名號。久兵衛擔任鐵瓶雜院管理人時,便常提起井筒大爺的事。” “那肯定聽到不少壞話,說我是個糊塗蟲。” 宗一郎並未附和平四郎的玩笑,淡淡地繼續道: “土地與租屋都是湊屋寶貴的財產,最好能徹底了解掌握。為此,數年前——是的,家母透露那件事前,在下已向久兵衛學習。然而五年前,在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既然是這樣……在下開始覺得,關心打點湊屋的家產,似乎是種有所貪圖的非分之舉。” 平四郎直盯著宗一郎,宗一郎卻凝視著宴席的某處,接著說: “另一方面,在下也是有脾氣、有慾望的人。一直以來,在下在湊屋學做生意,儘管才智不足,有些事仍由在下做主。事到如今,突然要放下一切離開,未免太認分了。更何況,家母還希望在下繼承家業。” “慢著,”平四郎插嘴,“依我從久兵衛那裡聽來的,阿藤夫人雖對你說了實話,卻沒叫你應該如何,只是要你把這件事掛在心上。” 平四郎認為這種不上不下的做法反而殘酷。 “那是因為,”宗一郎結巴了,“在下是這麼告訴久兵衛的。久兵衛是家父的心腹,原本就很不喜歡家母,在下雖年輕識淺,仍不希望加深他對家母的厭惡。所以,儘管算不上撒謊,卻含混帶過。其實,家母向在下這麼說——正因不是老爺的親生骨肉,更希望你將湊屋的家產奪過來。” 平四郎一點也不訝異,反倒覺得爽快多了。就阿藤的為人,及她過去與湊屋總右衛門在檯面下暗鬥的戰果而言,這種講法還比較合理。 “原來如此。” 平四郎感到口渴,席間卻只有酒。真想喝茶,又不想打斷宗一郎的話,只好硬是忍住。 “家母握住在下的手,懇求道:這件事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老爺就不用說了,甚至不能讓他察覺你知道這件事。” 單是回想都覺得痛苦,宗一郎的表情於是變了樣。 “家母會在五年前的正月講出這件事,是因談起了在下的婚事。討了親,成家有了孩子,接著當湊屋的主人——那時便是為將來奠基的時期,換句話說,這是……家母的打算。” “嗯,我懂。” “然而家父卻非常厭惡這門婚事,幾乎是斷然拒絕。之前也提過幾次,家父都以'還太早'為由推卻了。” “五年前的話,你是十八、九歲吧?” “是的。做生意方面雖不及家父,卻大致明白了。” “那麼,這回不能以'太早'的藉口反對了,卻還是沒來由地不答應?” 宗一郎表示,就是這樣才感到奇怪。 “而每當親事談不成,家母的怒氣都非比尋常,常對家父惡言相向,最後……” 將宗一郎叫來,告訴他:你的親生父親其實是…… “家母說,回想看看,從小老爺就對你很冷淡不是?那麼疼愛佐吉,對你的關懷卻連他的一半也比不上。” 確實如此。當初,湊屋內甚至傳聞將來家業要由佐吉繼承。 “而你也認為這話沒錯?” “家父確實對在下極為嚴厲。家父很忙,較少時間照顧孩子。即使如此,對弟弟和妹妹仍有身為父親的關愛與溫情,但對在下連這點也沒有。” 宗一郎的話聲有些啞了,獨白使喉嚨大為吃力。 “只是,在下以為不管哪戶商家,都是這樣教育繼承人的。繼承人肩負商號的信譽和財產,若一味寵溺,養成懶散怠惰的性格,將動搖生意根本。所以家父對在下的管教較宗次郎與美鈴嚴格許多——在下原是這麼深信。在下年輕識淺,只見過湊屋這塊招牌下的世面。” 然而經阿藤提醒,驚訝的同時,宗一郎也細想,不禁恍然大悟。 “尤其佐吉——是的,儘管當時還是個孩子,在下也曾因家父太過疼愛佐吉而心生嫉妒。” 即便是侄女的兒子,佐吉與總右衛門仍是血脈相連。宗一郎則不同,不僅是外人的孩子,在總右衛門眼裡,更是可恨的情夫之子。 “在下感到一切豁然開朗,合情合理。”宗一郎繼續道。 “在下的身子彷彿分成兩半。一半勸自己,你已經沒資格待在湊屋了,知道了真相,就該立刻離開。另一半則叫嚷著,啊,多可恨,要向虐待自己的父親報復,湊屋的家產都是我的。” “只是……”乾渴的喉嚨吞下口水,他小聲地接著說道: “家父多年來四處留情,生下私生子,讓家母受盡折磨。在下雖對此厭惡不已,但仍安慰自己,這是富商巨賈的尋歡作樂之道,也算男人的才幹。身為兒子,既同情母親,又以父親的好色為恥。然而,聽了家母這番話後,得知父親放蕩的行為源自家母的不貞——也就是在下——明白這點後……” 宗一郎突然一把抓起手邊的酒杯,閉著眼一飲而盡。區區一小杯酒,想必不足以潤喉吧。 他放下酒杯睜開眼,眼眶已泛紅。 “之後有一陣子,在下放浪形骸,荒唐度日。” “咦?真有此事?” 這回平四郎倒著實吃驚。鐵瓶雜院出事時,平四郎委託身為隱密回同心、小名“黑豆”的朋友,積極打探湊屋的消息,但當時沒半點關於宗一郎行為舉止的流言蜚語。 宗一郎無力笑道:“在下原就是個膽小之人,幹不出什麼名堂。況且,要是在下太過離譜,又怕讓家母的處境更加為難。” 平四郎有種打從心底虛脫的感覺。 “你也真是多災多難啊,跟佐吉一樣。” 這句話是無心脫口而出,卻見宗一郎雙眼閃過精光。 “對,正是佐吉。”說著,他略略傾身向前。 “大約兩年前吧,久兵衛突然辭去鐵瓶雜院管理人,也不回勝元,到這別墅看家,空缺便由佐吉出任。這是家父的安排,還特地要佐吉辭去花木匠。在下心裡實在平靜不下來。” 宗一郎認為,湊屋總右衛門行使如此強硬的手段,恐怕是為了逼退自己、以便讓佐吉繼承的佈局。 這也難怪,平四郎暗嘆。當時平四郎也想過,雜院、租屋的管理人是個收入極好的工作,若不加猜疑只看事實,的確能視為藉由管理鐵瓶雜院,交給他部分家產,讓他坐享這份家產的收益。 “當時,宗次郎雖不如現在嚴重,身子也開始感到不適,經常告假無法處理生意……更加重了在下的疑心。” 平四郎雙手往膝上一撐,鼻子粗重地呼了口氣。宗一郎悄然垂首。 “佐吉會當鐵瓶雜院的管理人,這個嘛,是有許多苦衷的。” 慢條斯理地說出這句話後,平四郎立即發現不知能透露多少,便搔了搔頭。 “似乎是如此。” 一回神,宗一郎正看著平四郎。他年紀雖輕,眼神卻極為澄澈。不如說,像是兩面鏡子,為了不顯露真心,小心翼翼地磨得油光水滑,沒一抹塵埃。窺探這雙眼眸的人,只瞧得見自己映在其中的面孔。 “佐吉這管理人沒當多久,鐵瓶雜院便拆毀,蓋起了家母住的宅邸。在下不禁對這一連串事情起了疑心,總覺得當中必有蹊蹺。家父和家母對在下有所隱瞞,久兵衛的舉止也不尋常。於是在下獨自調查,卻沒任何收穫。” 那當然了,手下沒有一兵一卒的宗一郎,如何能與驅使久兵衛與影子掌櫃的父親相抗衡。 可是啊——平四郎望著阿德半空的餐盒心想,鐵瓶雜院出事時,光忙這邊的事就忙不過來了,根本沒餘力管湊屋的人如何看待這一連串的麻煩,或是否有人會感到奇怪。 “在下便這麼舉棋不定,貪戀湊屋至今。” 竟說“貪戀”,像進了酒樓妓院似的,湊屋分明是宗一郎的家啊。 “做不了任何決斷,放不下卻又提不起。既無法拋下家母,也無法反抗家父,一事無成。在下實在沒用。” 這種自輕自賤之處,也和當時的佐吉一模一樣。 “只是,到了今年,在下的心境有些轉變,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得讓事情有個了斷。” “出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想?” “那座新宅——在下等人都喚作藤宅,家母移居該處後,該怎麼說呢,似乎得了氣鬱症,比宗次郎更嚴重。即使在下前去探望,也不再提起湊屋的財產及繼承等事,甚至連家父的壞話都不講了。” 看著這樣的母親,宗一郎不禁悲從中來。 “在下不禁覺得,自己與母親雖都活在湊屋這塊招牌下,卻從未有過任何幸福。什麼湊屋的財產、什麼繼承,不如拋下一切,重新來過。在下要另謀生路,做什麼都好,等能夠養活自己時,就來迎接母親。在下起了這樣的念頭。” 但要瞞著總右衛門與店裡的人,及避開湊屋遍及各處的商場,另謀生計是非常困難的事。宗一郎認為此時切忌心急,應審慎行動。然而,才做出決定—— “家母上吊了。” 這句話自他嘴角逸出,幽然墜落。平四郎緩緩點頭,表示知曉此事。 “您知道嗎?在下實在無法承受。而且,家母出事不久,約是今秋中旬吧,家父的樣子也變得很奇怪,不僅形色倉促、派久兵衛出門並以書信聯絡,還沒告知去處便離開店里大半天。” 那不是為了往返葵的居處,或幫忙趕跑孫八。若是這點小事,湊屋總右衛門大可瞞過全天下人。是葵的遇害讓他舉止大變。 “有一次,真嚇壞在下了。”宗一郎以遙望的眼神說道。 “家父在房裡哭泣。雖遮掩了淚水,但眼角確是濕的。” 原來湊屋總右衛門也是人啊。 平四郎大為感動。在芋洗坡大宅會面時,即使提起葵的名字、談起有關她的回憶,連眉毛都不為所動的那張臉,原來是副面具。 “說來可笑,在下反而大感不安,難不成家父是為家母而哭嗎?” “那麼,你確認過了?” 由於與平四郎上次發問隔了一會兒,宗一郎頓時愣住。 “你向令尊確認過了嗎?”平四郎再問一次。 “沒有。事到如今,在下愈想愈覺得那是不可能的。” “是嗎?” “是的。”宗一郎用力一縮下巴,點點頭,不知為何冷冷地輕聲笑了。 “家父是為別人流淚吧,錯不了。” 確實敏銳——平四郎心想。但真是如此嗎?總右衙門悄悄流下的淚水中,難道真沒一絲半縷對阿藤的心意嗎? “因此,在下沒看見家父的淚。當作沒看見。但,這卻讓在下下定決心,再也不想待在這種家,受夠了。” 宗一郎有生以來首次主動找上父親,要他撥空單獨談。 談話中,宗一郎表明了自己的決心:感謝父親一直以來的照顧,但宗一郎要離開湊屋。理由您應該很清楚。孩兒將另謀生路,再來接母親。 平四郎為他心痛,不由得瞇起眼睛。 “令尊怎麼回答?” “家父說'隨便你'。” “就這樣?” “是的,但吩咐在宗次郎病癒前,不得擅自離開。” 這也太自私了。 “所以你才來這裡……” “是的,來看看宗次郎的情況。話雖如此,宗次郎已為氣鬱所苦,總不能讓他知道這中間的原由。在下便對久兵衛表明,若宗次郎病情好轉,有了康復的預兆,自己就要離開湊屋,因為……啊,不過,”只見他連忙搖頭,解釋道: “在下並非聽從家父的吩咐才這麼做,只是不想增加宗次郎的困擾。” 是嗎?平四郎又想。這是強詞奪理,是宗一郎用來安慰自己的藉口。其實,儘管他心意已定,終究還是提不起拂袖而去的勇氣吧?所以才會這樣觀察周遭的反應、以話語令久兵衛驚訝,從中得到些許安慰。不是嗎? 宗一郎仍暗暗期待有人出來製止,好比能聽到久兵衛說“大少爺,請重新考慮”,也偷偷盼望總右衛門那句“隨便你”並非出自真心。 這樣想,會太壞心眼嗎? “久兵衛根本不清楚你的身世。” “似乎是這樣。在下一心以為他定然知曉。” 沉默降臨。不知不覺,秋日已短,夕陽斜照,房裡滿是暮色陽光。平四郎茫然地想著:得走夜路回家了。 “這回,在下是前天抵達的。”宗一郎說道。 “見到久兵衛後,感覺他似乎將在下的出身等湊屋家醜找人商量過了。於是在下……不同以往,強硬地逼問久兵衛,才問出了井筒大爺的大名。” 他一定十分納悶吧。 “在下斥責久兵衛,為何將這事傳入奉行所公役耳裡。久兵衛雖伏地致歉,卻仍堅稱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很怪吧?”平四郎搶先說道。 “確實很奇怪。”宗一郎也承認。 “換成是我,也會起疑。” 然而,的確有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 “井筒大爺。”宗一郎半邊臉迎著暮色夕陽,半邊臉蒙上陰影,請求道: “能否將這原因告訴在下?久兵衛說,若是井筒大爺,一定肯告訴在下。所以在下便在此等候。真有什麼讓久兵衛如此堅持的話……” “怎麼樣?” “必定與最近家父的不尋常、家父的眼淚,或家母上吊的事有關。在下這是妄加揣測、胡思亂想嗎?” “你想知道嗎?你就要離開湊屋了吧?不知道又何妨?” 宗一郎不語。這不是退讓,而是默默堅持。 此時,紙門忽然開了。 “小的也懇求大爺。” 是久兵衛,他在門檻前雙手扶地。 “井筒大爺,請為大少爺解惑。” 平四郎倒吸了一小口氣,凝視著久兵衛。宗一郎的身子也僵了。 “你太狡猾了吧,久兵衛。” 平四郎笑著說,盡力發出嘲諷的笑聲。 “你自己講啊!怎麼,還是身為心腹的久兵衛爺露了口風就對不起老爺,非切腹謝罪不可?” 飽經歷練的久兵衛自然不會因這麼點譏諷便退卻。 “是小的建議大少爺,應該請求井筒大爺告知。小的堅信如此才妥當。” “可是啊……” “由小的來說,會成為藉口。小的會想隱瞞自己的羞恥與罪過。” “所以懇請大爺……”久兵衛說著伏地而拜。 “老爺也首肯了。” 宗一郎吃驚得幾乎要向後仰倒。 “爹答應了?” “是的,老爺吩咐交由井筒大爺。老爺表示,這樣最……” 久兵衛仍面朝下方,有些辭窮。 “最是正確。” 平四郎不禁嘆氣。餵,我可不是湊屋專用的說書先生啊! 不過,總右衛門竟會講這種話,那麼是對我——該怎麼說呢,另眼相看?還說這樣才“正確”呢! 不行不行,這時候高興就不能笑阿德老實了。 “早知如此,該帶大額頭來的。” 這句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話,令宗一郎大是訝異。 “別管我,是我自言自語。”平四郎手一揮,瞪著久兵衛。 “倒茶。” “是,小的這就去。” “還有,”平四郎刻意誇大地做出環視房間的動作,“我和小平次借宿一晚,沒什麼不便吧?你們這兒多的是空房吧?” “是,當然。” 久兵衛額頭仍貼著榻榻米。平四郎往阿德的餐盒裡看,可口的煎蛋捲還沒吃完。 那就別客氣,放怀大嚼吧!接下來這席話,可不是一時三刻說得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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