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33章 第十節

終日 宫部美雪 9843 2018-03-15
一早便下起雨來。雨絲細得看不見,唯有濕氣與寒意籠罩一切。 那是秋日的綿綿細雨。 前一刻還包著手巾,在院子裡認真幹活的小平次,現在不見其人,僅聞其聲。他似乎正與牆外同宿舍的中間談話。但講話的是對方,小平次一味附和,只聽他再三“嗚嘿,嗚嘿”。 平四郎躺在緣廊上望著院子。 腰部隱隱作痛,是昨晚自芋洗坡回來後很晚的事。若隨意走動,照例一定會閃到腰。此時應該好生休息,多加保重為上,天一亮他便遣小平次向同僚告假。 於是,現下正大搖大擺在家裡躲懶。 躺著就是會有睡意。平四郎腦袋裡也像下起綿綿細雨般,迷濛得恰到好處。只是迷濛中,昨晚與湊屋總右衛門的對話,仍不時斷斷續續地浮現。 不會有人對葵心懷怨恨,想殺她洩憤。這句話總右衛門重覆了好幾次,說得明明白白又斬釘截鐵。除了阿藤和佐吉外。

而阿藤已進入了再也無法圖謀此事的世界。 另一方面,佐吉對神明發誓他是清白的,平四郎也相信他。 那麼,兇手是誰—— “相公。” 唐紙門猛然打開,細君來了。 “像這樣躺著,腰反而會受寒。我來鋪床,你好好休息如何?” 平四郎無法立即回答,因為剛才那句“相公”讓他想起阿藤的模樣。 “這樣就好。” 平四郎枕著手肘應道。細君足袋擦地,穿過房間,到他身邊坐下,伸手自背至腰大致撫過,說道: “繃得又硬又緊呢!還是請幸庵大夫來看看吧?早些診治,才不會太嚴重。” 幸庵大夫是高橋的町醫,之前也為閃到腰的平四郎治療。今早細君也立刻想通知大夫,是平四郎阻止了她。腰痛是真的,但平四郎心知有一半是犯懶病。幸庵大夫名氣不小,人情味又濃,患者眾多,很忙的。

“這點小事,躺一躺就好了。” “那麼,至少要些膏藥吧?我回來時繞過去,煩大夫開個處方。” 細君每三天要到日本橋小網町一家叫櫻明塾的學堂教孩子們讀書寫字,那是她的兼差活兒。今天也要出門,才會說回程時順道繞到高橋去。 “但願要個處方不會太費事。” “大夫熟知你閃到腰的毛病,沒問題的。” 細君每三天才去一次,是因這櫻明塾頗受歡迎、學生眾多,無法一次照顧周全,便分了班。平四郎細君教的課,是在只有女孩上學的日子。 學堂基本上是教讀書寫字打算盤,但也教女孩子規矩禮儀。聽說細君是個相當嚴格的老師。真不知人稱“先生”時她是什麼表情,平四郎有點想去偷看。但不小心露臉,讓學生瞧見可怕先生的丈夫竟是這種馬臉懶散之人,恐怕會立時失去學生們的尊敬,因此平四郎一直沒去。

想到這裡—— 芋洗坡大宅旁一座叫法春院的寺院裡,也設有學堂,女傭阿六的女兒就在那兒上學。聽說昨天平四郎不在時,那裡的女先生晴香路經,打過招呼。 既然向湊屋探不到任何線索,就得對了解葵在世時生活情狀的人仔細打聽。自身番的人和阿六就不用說了,經常出入的賣菜大叔、湊屋派來的小伙計,還有晴香先生,都必須一一見過。對了,平四郎要阿六寫的名單,不知她寫好了沒? 也許她有些細微的發現。但願如此。 “真不知這雨會不會下上一整天。” 細君看瞭如煙似霧的濛濛細雨一眼,摩娑著平四郎的背與腰,喃喃地說。 “細雨綿綿,不知為何教人悲傷,連天空也染上寂寞的顏色。” 這話像小姑娘般可愛。平四郎忽有所感,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

“看著這種雨,你會沒來由地突然想哭嗎?” 細君停手,直盯著平四郎。 “哎喲,怎麼這麼問?” “因為你講話像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 細君朗聲笑了。 “無論是什麼女人,無論多麼人老珠黃,多少還是會有些少女情懷的。女人就是這樣。” “是嗎?” “就像男人無論身子多虛、年紀多老,多少還是會有些貪花好色。” 平四郎搔搔鼻尖。 “那吃醋呢?” “吃醋?” “無論多麼人老珠黃,都會吃醋嗎?不對,是一吃醋就會吃到人老珠黃嗎?” 細君微微偏頭,想了想。這當中,又摩娑起平四郎的背。 “要看吃的是什麼醋吧。”她細細思量般給了這個回答。 “哦。” “有時就算不吃醋了,也無法忘懷。有時就算忘了為什麼吃醋,醋意卻不會消失。”

“好難哪。” 平四郎試著想像獨自隱居藤宅、心神已亂的阿藤的側臉。但在連綿不斷的雨中,難以集中思緒。 好難。細君重覆平四郎的話,輕聲嘆息。 “是呀。幸好我從未遇上非得吃酸拈醋不可的事情,所以不太清楚。” 然後又加上一句:去問河合屋的姐姐,也許能仔細告訴你吧。 “都怪河合屋的老闆太好色了。” 他是弓之助的父親。這位長相有如鬼面獸首的仁兄,據說玩女人玩得很兇,但做生意手腕高明,表面上是再老實不過的男子,因此在弓之助頻繁出入家裡前,平四郎完全不曉得自己的連襟其實是這樣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姐姐會因吃醋而生氣?” “氣壞了呢,還一一數落。”細君笑了。 “不過,從沒動過報復的念頭。我想姐姐生氣,當然有幾分是身為妻子不免吃醋,但也是考慮到河合屋的體面。或許,後者才是主因。”

說完,突然雙掌往平四郎腰間一拍。 “相公,你做了什麼得跟我打這種啞謎的事嗎?” 嘰!來了!平四郎翻白眼。 “哎呀,不得了!小平次、小平次!” 正手忙腳亂時,有人喊著“打擾了”。弓之助來了。 “許久沒見姨爹這副模樣了。”弓之助說道,一時難以分辨是嘲笑還是同情。 平四郎倒在薄座墊上斜眼瞪外甥,只見他的臉蛋一如往常美得懾人。平四郎心想,精緻的臉蛋就是一張面具。這小傢伙,其實在背地裡打趣我吧? “看了真不忍心。” “那就別笑啊。” “我沒笑。” 說著,弓之助眨巴眨巴眼睛。肯定是強忍著笑。 細君匆匆前往櫻明塾,最後還是小平次到高橋取膏藥。弓之助是熟人,便坐在枕邊,勤快地照顧平四郎。

“無論如何,今天是在這裡會見久兵衛爺,還好吧?您是約午後吧?” 為了這事弓之助才會來到平四郎家。 昨晚一會,除了問有無他人對葵懷恨在心外,還有其他要事。葵整治孫八的那個大陣仗,湊屋參與了多少,其后孫八又如何。 僱用幻術戲班應該要花上不少銀兩。一問,總右衛門爽快承認。 “話雖如此,那個戲班子原本就由我支助,當天的佈置並沒有大筆花費。聽葵說明原委,立刻叫他們來準備,但這不是什麼大事。若井筒大爺想見他們,在下可隨時安排,儘管吩咐。” 不對外公開表演,而是以大名家或富商巨賈為客,換句話說,便是有幕後老闆。在老闆的宴席上大展身手,這才是他們的做法。既然如此,芋洗坡的表演本就是那戲班子的拿手好戲了。

“中了幻術,失心瘋的孫八怎麼樣了?他也是由你們收拾善後的吧?” 在總右衛門的示意下,久兵衛答道:“當天,孫八自芋洗坡屋裡逃出後,樣子實在不尋常,又是在靜謐的清晨,立刻便被番屋發現留下。小的立刻前往,表明那是家裡的佣工,領回孫八,交給悄悄候在一旁的湊屋的人帶走。之後,孫八便由小的監管。” 原來如此,難怪當阿六提出她的擔心與疑惑時,久兵衛能夠斷言孫八與葵的命案完全無關。 “那麼,孫八現在人在何處?” “在湊屋位於川崎的別墅,與下人一同起居。雖然中了幻術後依然心智失常,但讓他平靜度日,便不會再失控亂來了。” 換句話說,孫八目前在久兵衛底下做事。 “因此只要井筒大爺想見馬上見得到,只是難自川崎帶來,要勞動井筒大爺的大駕。”久兵衛說道。

“也把這番話告訴阿六不就好了嗎?” “那可不行,阿六一定會同情孫八,也會感到內疚。阿六為人老實厚道,所以葵夫人嚴禁將此事告訴她。” 這判斷確實是對的,平四郎也有同感。搞不好阿六會心軟,說要與孫八一起做事、照顧他。立刻忘卻恨怨憤怒,頻頻惦記自己的不是,心地善良到憨直的地步。 這些疑問一旦得到回答,儘管事先大張旗鼓地打掃準備,也沒什麼好問的了。意興闌珊地交談幾句,湊屋答應再也不與佐吉有任何瓜葛、不讓他進出藤宅、不再招惹他與阿惠後,這次會面就結束了。 然而臨走時,久兵衛像孩子間交換秘密般,將聲音壓得又低又小,悄悄向平四郎耳語。 “小的冒昧,有話想對井筒大爺說。明日前去拜訪可方便?”

平四郎雖訝異,仍表示方便。地點呢?小的前去宿舍打擾。你在城內亂晃好嗎?要是被以前鐵瓶雜院的房客撞見,一定很尷尬吧?小的會加倍小心…… “久兵衛爺想說什麼呢?”弓之助也感到不可思議。 “看來是想避開主人湊屋老爺,私下告訴姨爹一些事,但我也猜不出。” “這個嘛,聽了就知道了。”平四郎單純得很。 “對了,”平四郎不敢亂動,問弓之助,“你昨天樣子不太對。” “我嗎?”弓之助食指按住自己的鼻尖。 “談起法春院那個叫晴香的先生路過打了招呼,還有她的和服發出好聞的香味,你就不知道在想什麼了,不是嗎?” 哦,是那件事啊。弓之助往膝蓋一拍。 “佐吉兄奔近葵夫人的遺體時,也說聞到香味,姨爹還記得嗎?” 佐吉確實這麼說過。 “我想,也許那是女人衣物上的味道。” 平四郎吃了一驚。 “那麼,兇手是女的?” “不知道能不能一下子跳得那麼遠,但可能曾有女人待在葵夫人房裡。” 平四郎側躺著,自鼻子吐氣。 “是葵掛在衣架上那件新衣的味道吧?” “姨爹,剛做好的新衣服是沒有味道的。除非和香袋收在一起,或將香袋揣在袖里或懷裡,或將衣物薰香。而且,若香味是從那桔梗圖案和服散發的,佐吉兄一定也聞得出來。” “那葵身上的和服味道呢?” “如果是的話,佐吉兄一樣也聞得出。”說完,弓之助突然扭扭捏捏起來。 “幹嘛?小便嗎?” “不是的。不,是的。” 把人都弄糊塗了。 “就是小便,對,是的。” “你要不要緊啊?” 弓之助臉紅了。 “這話實在有失禮數,真難以啟齒,但我還是要說。姨爹,人遭勒死的時候,多半——那個,該說是下面也會鬆弛嗎……” 平四郎明白他的意思了。人被勒死或自縊而死,多半會失禁。 “嗯,對啊。你連這個都知道啊。” “和大額頭一同到處打聽往事,也會遇到這類案例。” 原來如此,聽來的見識。 “我想葵夫人也是這樣。那個房間一定也……” 有穢物的臭味才對。 “但佐吉記得的卻是香味,也就是香味先引起了他的注意。由此可見,那香味一定相當強烈,不是嗎?” 平四郎點頭,的確,小便味道刺鼻,而那香味竟能蓋過臭味…… “所以我想到和服和香袋,可是又想不通。香袋發出的味道沒那麼強,除非囊袋破掉,裡頭的東西散落出來,否則大都若有似無。那麼,佐吉兄聞到的香味,究竟從哪兒來?我一直思考著這件事。” 平四郎盯著弓之助,笑了。 “不枉你那豐富的尿床經驗。” 弓之助脹紅臉生氣了。 “我是認真的。我想,有必要再到佐吉兄那裡,仔細問清楚那是什麼感覺的香味。我可以到大島去打擾嗎?” “嗯,交給你了。” 雖不知找出那香味來源與殺害葵的兇手有何關聯,但弓之助腦袋運作的方式很特別,放手讓他去做不會白費工夫。這一點平四郎很清楚。 “之前我也提過,姨爹。” 弓之助雙膝併攏,正色道: “葵夫人的命案非常乾淨,這點還是很令人在意。我一直認為這個命案是天大的誤會,或是一時失手犯下的。只是我現在還不太會說……” 他垂眼思索了一會兒。 “我相信,兇手行凶的原因,可能從葵夫人這方再怎麼查也查不出來。” 平四郎默默聽著。弓之助點了好幾次頭,喃喃說著“嗯,還是無法說清楚,真是急死人了” “我再想想看。” 平四郎沒有異議。只是花了一番力氣,才將“你別光想那些”的話吞下去。 “小平次還真慢哪。” “我去看看。” 弓之助站起身,才說“啊,對了”,轉過來。 “姨爹,對不起,我忘了,阿德姨要我傳話。” “阿德?啥事?外燴鋪生意應該不錯吧?” 上回讓佐伯錠之介吃得滿意,阿德與阿德的幫手彥一信心大增。聽到前幾天已有客人,平四郎也很高興。 “生意一帆風順,但正因如此,阿德姨才更掛念阿峰。” 阿峰是阿德接手的那家小菜館的老闆娘,丟下店面和店裡的人出走,不知去向。 “好好一個大人,自行離去,還是帶著錢走,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種話是勸不動阿德姨的,姨爹也知道吧!阿德姨覺得這樣下去,自己好像搶了阿峰的店,心裡很過意不去。” 所以希望能設法找出阿峰。 “她什麼都沒跟我提啊。” “阿德姨也知道若向姨爹提起,姨爹一定會說沒那個必要,不用放在心上。” 平四郎瞇起眼睛,試著想起阿峰的長相、嗓音,及那發出炯炯异光的眸子。她和阿藤是不同類型的女人,卻又有些相像。或許是這樣,平四郎的腦袋將阿藤與阿峰混在一起。 “阿德姨問我,這種找人的事能不能拜託政五郎頭子,要我問問政五郎頭子願不願意答應。” “我想政五郎是不會嫌麻煩的。不過,你把這事告訴我好嗎?” “我沒辦法瞞姨爹。再說,政五郎頭子一展開行動,姨爹遲早都會察覺。” 阿德不曉得阿峰出走背後那不光彩的內幕,但平四郎與政五郎都清楚。弓之助雖也輒了一角,卻不知自己參與其中。平四郎希望他最好保持這樣。 平四郎進一步打聽:“阿峰留下來的那兩個姑娘,叫阿燦和阿紋是不是?她們知道阿峰的過去嗎?” “聽說幾乎不知道,阿德姨才更加心煩。” “姨爹也是一臉心煩呢。”弓之助加上這一句。 “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事。”平四郎撒謊。 “好啊,你去拜託政五郎吧!阿德的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而且她那個人話一旦說出口,就勸不聽了。” 既然阿德接手經營那家鋪子,情況就跟之前不同了。沒辦法。 弓之助應了一聲“是”,鬆了口氣般笑了。說著我也要幫這個忙,學學怎麼找人。 這場雨便宜了久兵衛。大大的傘與纏在頭上防濕氣的頭巾,即使與熟人擦肩而過,一時恐怕也認不出來。 小平次回來了。正在為平四郎的腰背貼膏藥時,久兵衛來訪。弓之助趕緊躲起來,當然,聽寫的事前工夫已準備萬全了。講究禮數的久兵衛帶著點心伴手等種種東西,小平次道謝收下,在門口寒暄了好一陣子,才帶久兵衛進來。 平四郎首先為自己屈成勾狀道歉。久兵衛似乎吃了一驚,但立刻熱心地大談特談,諸如要預防腰痛,可以將木屐前端的跟削低一點,多穿著走動;品川驛站有高明的針灸師傅;幸庵大夫雖好,千住的名倉醫院有名副其實的名醫,值得一訪等等。 這讓平四郎不禁想起久兵衛在鐵瓶雜院當囉嗦管理人的時光,十分高興。雖然久兵衛每見一回就老上一分,但像這樣便彷彿回到過去。雖說過去,也只是短短兩年前,但回想起在鐵瓶雜院那時,卻有如遙遠的往事,令人悵然若失。 小平次端茶進來,擺上久兵衛帶來的點心,盛讚每一樣看來都美味可口後退下。他一走,平四郎和久兵衛便陷入沉默。 雨滴滴答答下個不停。 啞著嗓子咳了一聲,久兵衛抬起頭。 “湊屋老爺以為小的回川崎了。” 久兵衛定是準備在離開這里後,直接回川崎吧。只見他帶著行李,穿著紺青厚底的足袋。 平四郎哦了一聲,笑了笑。 “這是你第幾次對湊屋說謊啊?” “這個嘛……”久兵衛正色思忖,“不止兩、三次了。” “有這個必要的話,對主人說謊也是傭工的分內之事,是嗎?” “您說的一點也沒錯。” 久兵衛柿干般的臉頰上刻畫出笑容。 “井筒大爺身子不適,不便多講閒話。雖然如此,小的這次前來,是為了禀告一件有些令人難過的事。” 聽他這樣開頭,很難找到適合的話來回應。凡事都以“嗚嘿”解決的小平次,也許其實是很聰明的,平四郎心想。 “小的暗自揣度井筒大爺的內心,實在是自作聰明,還請原諒。”久兵衛行了一禮。 “但昨晚——不,在更早之前,小的便推測井筒大爺對小的的主人,湊屋總右衛門對待夫人的態度相當不滿。” 他指的是總右衛門對阿藤的冷酷無情。 “我認為,會有此想法,是因你本身也這麼覺得。挺複雜的。” 久兵衛忽然垂下了視線。 “老爺與阿藤夫人之間是有苦衷的。” “哦。” 不知弓之助是否正側耳傾聽。 “老爺絕口不提此事。而且早在約三十年前,便將此事封死收起,藏在內心最深處,不再觸及。” “換句話說,那是總右衛門和阿藤成親不久的事吧?” 是的。久兵衛說著深深點頭,雙手各自輕輕包住左右膝頭,瘦削的肩膀微微一僵。 “湊屋的長男,繼承人宗一郎少爺,不是老爺的孩子。” 有些情節即使常見,也從未切身想過。這種情況多的是,這回也不例外。 與其說是吃驚,不如說是出乎意料更為準確。平四郎無從回應,表情也沒有改變。 “老爺與阿藤夫人的親事,是阿藤夫人的父親看上老爺做為一名商人的前途無量,而撮合的。” “這個我聽說了。” “這樁親事怎麼看,都萬無一失,可喜可賀……”久兵衛有些語塞。 “只是,當時阿藤夫人心裡有別人。” 宗一郎就是那人的孩子嗎? “這麼說,阿藤嫁給總右衛門後,還和那男人……” “是的,仍私下往來吧。只不過據說宗一郎少爺出生不久,那人便病逝了。” 相公。阿藤呼喚總右衛門的聲音,驀地出現在平四郎腦海裡。 阿藤對總右衛門不忠—— “井筒大爺,其實詳細情形小的也不清楚。因為老爺並不曉得小的知道這件事。” 當時了解這件彆扭事的,只有總右衛門、阿藤、阿藤的心上人,及阿藤的雙親。 “那你是聽誰講的?” “宗一郎少爺本人,而且是最近的事。今年二月,小的奉命照料生病的宗次郎少爺,約莫過了半個月吧?” 宗一郎一個下人都沒帶,孤身來到川崎的別墅探望宗次郎。 “對了……還帶著桃樹枝,說是路上看見太漂亮,忍不住便折下來了。” 帶桃花來探望弟弟是嗎?很貼心啊。 “真是個好哥哥。” 久兵衛像是聽到有人稱讚自己似的,露出笑容。 “宗一郎少爺個性情沉穩溫暖,人品如陽光般和煦。” 湊屋的兩個兒子都不像父親,才能平庸,因此總右衛門相當疼愛侄女葵的孩子佐吉,當時待佐吉如同繼承人——平四郎想起以前聽過的傳聞。 “以前小的也提過,宗次郎少爺得的是一種氣鬱病,並非起不了身。當天宗一郎少爺來訪,兩人說很久沒有好好喝一杯,便由小的準備。兄弟倆感情很好,席間相當愉快。” 宗次郎吃喝累了,先行就寢,於是只剩久兵衛與宗一郎。 “在當鐵瓶雜院的管理人前,小的多半待在'勝元',而宗一郎少爺又不管'勝元'的生意,因此在那之前小的沒怎麼親近大少爺。但就連平日少有機會待在身邊的小的看來,那天的宗一郎少爺,怎麼講呢,有些消沉,似乎有心事。” 久兵衛表示,總覺得大少爺單獨來訪有些蹊蹺。 “只是,大少爺與宗次郎少爺笑鬧喝酒時,話聲臉色都和平時一樣開朗,小的以為自己看錯了。然而,與小的獨處時,樣子就變了……小的陪著喝了一會兒,大少爺便說起那件事。” 久兵衛眨眨眼。眼睛乾澀,眼皮也乾澀。唯有雨不停地下,打濕了院子。 “你什麼都不知道嗎?沒聽父親提過嗎?” 宗一郎是這樣起頭的。 “小的反問是什麼事,大少爺便岔開話說,他問的是宗次郎的病情。那真的是心病嗎?真的不是重病嗎?再三地問。” 久兵衛解釋,不需要擔心。醫師的診斷是如此,宗次郎本人也表示身子不痛不癢,沒發燒。只是氣力不足,即使想思考經商這些複雜的事,也會不由自主地無法專注。 宗一郎聽了,說出更奇怪的話,令久兵衛大為驚訝。 “宗次郎將來要繼承父親,得好好振作才行。” 長男是宗一郎,繼承人是他。湊屋裡的每個人從沒懷疑過這件事。且宗一郎一直跟著總右衛門學做生意,在店裡被尊稱為“小老闆”,好幾處重要的客戶都由他負責。 “小的不由得笑出來,說少爺若要講這種話來捉弄小的,那麼坐在這裡的宗一郎少爺不是本人,而是狸貓化身嗎?是狸貓為了拿盛開的桃花下酒,從山里跑出來了?” 宗一郎也跟著笑了。 “是嗎?原來久兵衛不知道啊。你是父親的心腹,我還以為父親會告訴你呢。” 接著,以嚴肅的眼神這麼說: “原來如此,也許我真是狸貓也不一定。因為我明明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卻以湊屋之子的身分誆騙眾人,直到今日。” 講到這裡,久兵衛停下來喝了茶,沖走嘴裡吐出話語的苦澀,閉上眼睛。 平四郎一直以同樣的姿勢躺著,漸漸不舒服起來,快被這凝重的氣氛壓倒了。 “久兵衛。” “是?” “能幫我翻個身嗎?把我整個人翻過來換個面。然後,你也坐到這裡。麻煩輕一點。” 光要讓身體轉向就是一番折騰。平四郎兩度忍不住喊:喔喔!痛啊!但小平次不過來,弓之助也照躲不誤。 “這樣行嗎?” 久兵衛喘著氣問。 “嗯,好多了。謝謝你。” 房內的景像也變了。平日都忘了,原來能自行翻身是這麼值得感恩的事。 “順便幫我拿塊點心吧,你也趁還沒變乾變硬趕快吃。” 兩人默默地吃了甜點。白色餅皮里,一顆顆紅豆反著光。一嚼,滿嘴盡是香甜。 “這件事,”平四郎連皮帶餡吞下,“宗一郎是聽誰說的?” 久兵衛的喉嚨也咕嘟一聲。 “大少爺說是阿藤夫人告訴他的。” 母親告訴兒子“你是個不貞之子”嗎? “幾時?” “五年前的正月,阿藤夫人將大少爺喊進房裡。” “當時有什麼大事嗎?” “不清楚……小的也想不出。” 那是湊屋認為宗一郎已獨當一面,在生意上能獨力作主的時期。久兵衛補充道。 “那陣子,小的負責管理鐵瓶雜院,大年初一都會到湊屋拜年。” “只是去拜年,就算湊屋內部發生了什麼事,也無從察覺。” “是的,正是如此。” 當時,阿藤對宗一郎說道:你不是老爺的孩子,這件事打你一出生老爺就知道了。雖是這樣,老爺向來都表示事業要你繼承,但這種事將來是很難講的。即使老爺哪天不讓你繼承,也只能認了,這一點你要有所覺悟。 而且還交代:這事你就放在心裡。 “為何要說這麼折磨人的話?” 平四郎完全無法理解。 “倘若是說'你不是湊屋的兒子,今天就離開這裡',那我懂;或者說'總右衛門還是決定不讓你繼承,向你坦白這件事是我的責任',我也懂。但阿藤做的,就是告訴他一個痛苦的事實,卻要他裝作沒聽到,不是嗎?” 久兵衛垂著頭,又皺又鬆的嘴角沾了一層糕餅薄薄的白粉。 “阿藤夫人有自己的想法吧。宗一郎少爺……” “他怎麼解釋?” “認為夫人要他有所覺悟,是指將來他必須離開湊屋。” 就這樣,五年過去了。 ——所以,宗次郎身心都要健健康康的,因為我就要走了。 “宗次郎知道這件事嗎?” 久兵衛緩緩搖頭。 “那總右衛門呢?有沒有過什麼舉動——好比準備趕走宗一郎,或露過口風?”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是搖頭。 平四郎只怕牽動腰部,小心地使力皺起眉頭。 “那麼,由宗一郎繼承,沒任何改變不是嗎?” “只有本人的心情不同。” 那當然了,阿藤也真多嘴。 “你們實在太會忍了。”平四郎半驚嘆,半生起氣來。 “你也好,宗一郎也好,還有佐吉也是。總右衛門、阿藤和葵的所作所為完全沒顧慮到你們,為什麼你們還能逆來順受,一忍再忍?我若是宗一郎,五年前一知道這件事早走了,要不然就放浪形骸,花天酒地去。聽人家說你不是親生兒子、沒有繼承的資格,要好好記住這一點,然後還得假裝不知,認真學做生意,宗一郎人也太好了吧,簡直是佛陀轉世!” 小的也這麼認為。說著,久兵衛落寞地微笑。 “自鐵瓶雜院一事起,讓井筒大爺看的都是湊屋的醜事,小的相當過意不去。湊屋也有很多好處的,否則宗一郎少爺、佐吉,還有小的,也無法像這樣跟隨老爺。” “那美鈴小姐又如何?”平四郎壞心地故意露出牙齒問。 “那姑娘很討厭父母間的爭吵不和,也不喜歡哥哥們。” “小時候,小姐總跟在哥哥們後頭,老是說最喜歡兩個哥哥,想要哥哥陪她一起玩。” 久兵衛非常懷念似地瞇起眼睛。平四郎肚子裡的氣還是難平息。 “隨便你怎麼講。”平四郎丟下這句。 “然後呢?久兵衛,你為何跟我說這些?我不覺得我有必要知道這事。” 久兵衛挺直背脊坐好,順手優雅地抹掉嘴角的糕餅粉。 “由於是這樣的情形,不久可能會出現繼承人的話題。因此小的想先知會井筒大爺,希望您別太過吃驚。” 這已不叫周到,而是杞人憂天了。 “況且,小的也想稍加辯解。” “辯解?你嗎?” “為了老爺。” 久兵衛抬起眼。 “井筒大爺想必覺得,老爺對阿藤夫人太過冷酷嚴峻,與葵夫人相比,實在失當。” 一點也沒錯。凡是有血有淚的人,都會這麼想吧! “所以你才……是嗎?”平四郎點頭。 “總右衛門對阿藤冷漠,背後有不為人知的原因,你是想這麼說吧?” 深愛葵、有過大批女人,但並非總右衛門先背叛阿藤。阿藤生下與他沒有血緣的孩子,仍雄踞湊屋老闆娘的地位,是她背叛在先。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平四郎瞪著牆壁說。朝著這一面就看不見院子了,只聽得見雨聲沙沙作響。 “這都是藉口、狡辯。你從頭到腳仍是總右衛門忠心耿耿的手下。” 久兵衛不作聲,平四郎氣呼呼的。 “把事情弄得這麼麻煩,不如早早離緣算了。阿藤也一樣,乾脆跟宗一郎的生父私奔不是很好嗎!總右衛門也是,阿藤生下孩子時,既然知道那不是自己親生的,當下把兩人踢出門不就得了?拖拖拉拉的,讓本來隨手就能除掉的幼苗生根茁壯、枝繁葉茂,搞得視野差得要命。” 您講的一點也沒錯,久兵衛洩氣地說。平四郎轉動眼珠看著他。 久兵衛眼裡含著淺淺一汪淚水。 “如果宗一郎少爺,”他聲音小得像在耳語,“真的毫無疑問,不是老爺的孩子的話。” “你不是說不是嗎?” “但少爺聲音舉止,還是有像老爺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啊,久兵衛擠出聲音。 “不清楚事實究竟如何。宗一郎少爺出生,是老爺與夫人成親以後的事,十月十日、足月,沒有早產。其實,連阿藤夫人也不曉得孩子究竟是誰的。只不過阿藤夫人……” 希望是與心愛的人之間的孩子嗎?便這樣告訴了總右衛門,而總右衛門也隱忍下來。可是,與這件事一起吞下的怒氣,卻化成毒,最後蔓延全身。 此時葵現身了,還有大批女子。總右衛門與阿藤之間出現一道再也填不滿的鴻溝,上面沒橋可過,也無船可渡。 即使如此,仍無法斬草除根,仍藕斷絲連。 我還是不懂。投降。 “我說,久兵衛。” 久兵衛望向平四郎,眼角的淚水也跟著落下。 “愛與被愛、喜歡與憎恨,光靠這些活不下去吧?這種事情都是其次,每天光為填飽肚子就忙不過來了。我啊,很能了解這些辛苦的人,但湊屋家裡的事情,我實在管不來。” 平四郎自暴自棄地丟下這幾句話。久兵衛沒回答,聽著雨聲。 遠處,弓之助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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