躂、躂躂躂、躂、躂。
輕快的腳步聲傳來。
躂、躂躂躂、躂、躂。
不止一人,是兩人。
“好,大額頭,換這邊喔!”
有人愉快地說,接著腳步聲又響起。
躂、躂躂躂、躂、躂。
芋洗坡的出租大宅長廊下,弓之助與大額頭三太郎正拿著抹布擦地。
大宅外,政五郎的年輕手下正嘩啦啦地灑著水,清洗大門。葵使用的房間,另有兩個手下在拍打榻榻米,撣灰去塵。一張張威武兇猛的臉上,清一色繫著阿姐頭巾。
平四郎人在庭院裡。他問過有沒有可幫忙的,卻被回了句“不礙事就是幫最大的忙”,因此無所事事。
指揮年輕人與孩子們的,是政五郎的老婆。為此,今日蕎麥麵鋪歇業一天。
“打掃的事請交給內人,她定會自告奮勇。”
政五郎如此提議,平四郎就老實不客氣地麻煩人家了。若在平常,這種事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阿德,但這回萬萬不可。平四郎早決心不讓阿德與葵的命案扯上關係。再說,阿德這會兒可忙得不得了,要同時掌管外燴鋪和小菜館。
“哎呀,大爺,您光在那兒罰站,待會兒要談正事時不累壞了!”
說話的正是政五郎的老婆,平四郎今天頭一回知道她名叫阿紺。這阿紺雙手抱著一個火盆,自房間的緣廊向平四郎搭話。
“進門處那個小房間也整理好了,請到那邊休息吧。”
那火盆只是中等大小,看來卻挺沉的。原本掀著榻榻米的一個手下連忙過來。
“頭子娘,讓我來吧。”
“是嗎,那就拜託囉。”
“要放哪裡?”
“先放那邊廊上吧。你看,這可是有田燒呢!上面這百寶圖,多漂亮呀!不過是個火盆就這麼講究,還亂堆在倉庫裡。有錢人果然不同。”
平四郎笑道:“今晚用完後,你就帶走抵打掃的酬勞吧!反正也不是屋主的東西,定是葵買的。既然丟在那裡,誰看到了就是誰的。”
阿紺回道“大爺真愛說笑”,像個大姑娘般高聲笑了。
“我要是敢這麼做,馬上會被押解送官。我們家那口子,對這些事兒規矩最多了。”
政五郎的嚴謹正直平四郎也素有所知。
“就我一個人閒著沒事也不太好,我去自身番露個臉再回來。”
“咦,快好了呀!”
“我去晃晃,順道買些點心回來。要大夥兒汗流浹背賣力打掃,不買點東西慰勞慰勞,會遭天譴的。”
有如配合“小心慢走”的歡送聲般,平四郎一繞過屋子旁,政五郎便緩緩現身,右手拿著柴刀,看來是去清理後院的雜草叢和小樹。
“頭子也受我連累來做下人的事,真抱歉。”
“哪兒的話!這些也算是我們分內的事。”
魁偉的大男人笑了。政五郎與手下們所住的本所元町一帶,都是由他們打掃的,難怪異常熟練。
將與湊屋總右衛門的重大會面,安排在葵曾居住的這座大宅,是平四郎的主意。屋主一口允諾,但平四郎到這兒一探卻大吃一驚。葵死後,原本住在這裡的女傭阿六搬走也還不到半個月,屋子已有破敗之相。
房子這東西,少了主人便會立刻失去生氣。儘管大小相差不下百倍,房子畢竟也是工具的一種,與棄置的刀剪隨即變鈍、沒人用的紡車轉不動,是同樣的道理。
透過“勝元”與久兵衛幾番聯繫,順利敲定今晚一會。湊屋總右衛門將不閃不躲,到這兒與平四郎見面。以蒙塵的房間、破掉的格子門與雜草遍地的庭院迎賓,邀約這方不免有失體面,平四郎這才連忙招集人手來大掃除。
平四郎將手揣在懷裡,下了芋洗坡。
天空一片清澄,日光朗朗,文風不起,卻覺寒意逼人。秋意深了。阿紺搬出火盆是對的。日頭一落,寒意定然更甚,沒有人居住的大屋子,縱使是夏天也有冷清之感。
從大敞的自身番門口往裡一望,上了半階,後面房裡坐著一個與平四郎年紀相當的男子,頭正一頓一頓地打著瞌睡。更裡面是位書記,拿著像是讀本的東西看得專心。
在輪班制的自身番當班,代表背負著當地地主們(或代理其職務的管理人)和大路旁商家老闆們的重責大任,但若沒出事,便只是個看門的閒差。這與武家設置的辻番不同,用不著有事沒事都擺出勇猛威武的武士派頭,因此常見這番悠閒光景。看守了一天只有一個人來問路的事也屢見不鮮。
既已得到佐伯錠之介的認可,並透過他向當地頭子缽卷八助打過了招呼,沒事便用不著跑自身番。但平四郎與佐伯會面後還沒見過缽卷頭子,原想如果頭子在裡面那是最好,但看來是撲空了。正想轉身離去時,書記身後半空中,伸出了一條粗壯的小腿。才覺奇怪,杢太郎便下來了。
自身番的屋頂上便是火災瞭望台,通往上面的梯子就在屋內一角。平四郎看准他整個人下了梯子麵向這邊時,拉長聲音喊了一聲“餵”。
杢太郎立即註意到他,看守的男子們也朝這邊望,只見杢太郎毛毛躁躁地向他們說了幾句話,便縮起巨大的身子鑽過門口,來到屋外。
“怎麼,在修警鐘啊?”平四郎問道。
杢太郎不但頭大身體大,眼耳鼻口也大。睜得老大的眼睛轉了幾轉,眼珠子幾乎快掉下來了。
“是啊,大爺。”
他說今早繫著警鐘的環扣壞了,鐘掉在屋頂上。
“幸好沒從屋頂掉到地上,不過啊,總是覺得不吉利。怕會有第二次,我把鐘牢牢地掛上,卻擔心得不得了。剛才就是上去看鐘掛得怎麼樣。”
風吹雨打的,環扣生鏽變形在所難免,不必看得太嚴重,但一般大塊頭多半膽子小,杢太郎似乎也不例外。
“是啦,難免會有這種事。確實修好就不必擔心了。不過,屋頂也給打壞了吧?”
“屋頂我也修好了。”
看來他的雙手相當靈巧。
“真了不起。有你這樣的手下,缽卷頭子也能放心了。”
杢太郎明明高平四郎一個頭,但他放低了眼神看過來,視線照樣是由下而上。
“大爺,今天有什麼事?”
他小心提防地開口。
“只是剛好過來附近。別擔心,就今天這一晚,因為有點事,借用了那座出租大宅。心想要是頭子在,就打聲招呼。”
頭子向你提過了嗎?這回換平四郎發問了。杢太郎老實點頭。
“佐伯大爺也吩咐,不能礙井筒大爺的事。”講完,那雙大手慌得猛搖。
“不是的,我當然不夠格見佐伯大爺。是頭子說,大爺也這樣切實交代下來。”
“那真是太好了。”平四郎對這大塊頭的娃娃臉笑了。 “抱歉哪,我們會盡量小心,不在你們地盤亂來的,多包涵啊。”
“既是頭子答應的事,大爺用不著跟我這種小嘍囉客氣。頭子也說了,反正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不會吃虧,所以沒關係。”
連這種話都老實說出來,實在迷糊得可愛。
“可是大爺,那出租大宅不成了空屋嗎?您在那裡做什麼?”
“要跟人碰個面。不想引人注目的話,那裡最恰當不過了。”
“噢。”杢太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問了一個奇特的問題:“那個聚會,都是像大爺這樣的官差吧?”
“也不是……不過,差不多吧。”
“有孩子嗎?”
平四郎完全不知杢太郎為何有此一問。
“不會有孩子在場。啊,不過現在正在打掃,所以屋裡有女人也有孩子。”
一聽這話,杢太郎瞪大了眼睛。 “那可不行啊,大爺!千萬不能讓孩子靠近那屋子。”
平四郎也瞪大了眼,不明白他為何這麼說,但及時想起:
“哦,那裡有盜子魔的傳聞是吧。”
葵便是利用這傳聞,擺平了糾纏女傭阿六的孫八。儘管用的是沒錢沒門路便使不出的辦法,但平四郎認為那手法著實漂亮。
“那不是傳聞,”杢太郎正色說道,“真的有盜子魔。大爺,這可不是在說笑,三天前才出來過。有個孩子不見了,我嚇得到處去找。”
這天平四郎沒穿八丁堀的黑外褂,身上只有條紋和服。即使如此,當地人都認得的岡引手下,與一個生面孔的帶刀武士站在自身番前講個沒完,沒比這更引人注目的了。
“杢太郎,這附近有沒有賣甜食的?”平四郎問道。
“咦?”
“做甜食點心在賣的,店頭能喝茶的更好。有沒有?”
那邊轉角有家糕餅鋪……杢太郎雖訝異,仍伸手一指。平四郎舉腳便往那方向走。
糕餅舖是家店面僅有六尺寬的小舖子。門口掛著糕點模樣的招牌,反面是糕點切開來的圖案,還不忘把餡兒也畫上。
平四郎往店家擺在鋪子旁的長凳上一坐,老闆端著茶和剛蒸好的熱騰騰糕點過來。
“另外再幫我包二十個。”
吃吧!招呼了杢太郎,自己先開動。餡熬得濃郁非凡,十分可口。
杢太郎也有禮地欠身說聲“那我就不客氣了”,卻拿著糕點不吃。
“你討厭吃甜的?還是怕燙?”
“不是的,呃……”
“不管這個了。那,失踪的孩子找到了嗎?”
找到了。不在別處,就在那大宅的門內,杢太郎找到了哭個不停的孩子。
“那真是大功一件啊。那孩子怎麼說?被盜子魔抓去了嗎?”
“這個啊,她什麼都不肯講,整個人嚇壞了。”
“有沒有受傷?”
“臉上有挨打的痕跡,還不到瘀青的地步,但留下紅紅的印子。還有……”
杢太郎拿著糕點,用力皺起大大的臉。
“脖子的地方,有一道痕跡。”
“痕跡?被勒過的痕跡嗎?”
“應該是。不是用手,是用軟繩或和服綁帶,總之是軟的東西。不是繩子,用繩子勒會留下擦傷對吧,大爺。”
平四郎嗯了聲,咬了口糕點。這一個也是勒脖子嗎——心頭有討厭的蟲子陣陣騷動。
那孩子名叫阿初,八歲。爬上芋洗坡,過了那大宅,後面還有農家。在這片武家宅邸眾多之地裡的零星農田,便屬於這戶地主。阿初是這地主家佃農的孩子。
“這家人孩子很多,但就這麼一個女兒,是個好孩子,平常總是勤快地幫媽媽的忙。我之前就認識她了。”
“你很喜歡孩子吧。”
從先前他一下子便被弓之助迷得團團轉的模樣看來——不,連鬼子母神也會被弓之助迷得團團轉,但即使扣除這一點,就杢太郎對弓之助那般溫柔和善的模樣,也能窺知他喜愛小孩的脾性。
“頭子老講,我的腦袋還是孩子,正適合和孩子們混在一起。”他正經八百地說。
“也許吧。不過,你要當這是稱讚啊。”
杢太郎似乎很得這附近孩子們的緣,與阿初也熟識。
“三天前的下午,聽到九刻(正午)的鐘聲後,不知過了多久,阿初小妹的娘跑到自身番,說她還沒回家。我那時不在,是看守的管理人知道我和阿初小妹很好,來告訴我的。”
阿初大約自一年前開始上學堂。這在一般市區人家不稀奇,但佃農的孩子上學堂可就少見了。
“附近有座叫法春院的寺廟,正好就在那出租大宅後面那條路走上去的地方。一個叫晴香的先生向廟裡借了屋子,教孩子們讀書寫字。那先生很奇特呢,大爺,就算家裡窮付不起學費,只要孩子肯學,先生都樂意收,所以阿初小妹也去了。”
因為是女先生,不善武勇之事,但不僅教讀寫算盤,還教禮儀規矩,特別受有女兒的人家歡迎。
“每天五刻(早上八點)到四刻半(早上十一點),準時開始準時結束。您也知道,裡頭有窮人家的孩子,不能只顧著玩,還得回家幫忙。”
阿初也是每天上學,放了學便立刻回家。法春院和阿初所住的佃農雜院,即使以孩子的腳程來算,也近在咫尺。
但偏偏那一天,阿初過了正午還沒回家。做母親的很著急。最初留守自身番的人安慰她說小孩子貪玩亂跑也是有的,但母親緊張得不得了,堅持阿初絕不會亂跑。
“我也很了解阿初小妹的脾氣,那孩子絕不可能只顧玩耍,忘了幫忙媽媽做事。”
杢太郎立刻趕到法春院。晴香先生說阿初照常回去了,是單獨走的。阿初的哥哥們儘管還是孩子,卻得幫忙家裡,沒上法春院。
晴香先生與杢太郎一樣,很清楚阿初有多乖巧老實,覺得奇怪,便想一同尋找阿初。
“可是,一開始就把事情鬧大,反而會令眾人不安,所以請先生先待在法春院,我則循阿初小妹可能會走的路,沿途喊她的名字。這一帶和熱鬧的市街不同,森林啊、穿山小徑啊,長滿雜草的小路很多,也許是在哪裡跌倒受了傷也不一定。就算沒偷懶跑去玩,畢竟是個才八歲的孩子,看到漂亮的小鳥啦,為了什麼小事分心走岔了路也是有的。”
然而,卻不見阿初的踪影。又喊又找地走了一個時辰,杢太郎心中愈來愈不安,便回自身番請頭子聚眾一同尋找。這時,事情也已傳進缽卷頭子耳裡,認為寧可出動眾人,即使事後發現是笑話一場,也好過有什麼萬一,便喊來好幾個手下一起找人。
真是個好頭子啊,平四郎心想。缽卷八助這麼多年的頭子也不是白當的。
“於是大家開始分頭找……”
總算在那出租大宅里找到了阿初。
“簡直跟變戲法一樣。大爺,在那之前,我已去那出租大宅找過好幾次了,都沒找到阿初小妹。她卻憑空出現在那裡。”
“你去那裡好幾次,是因想到那盜子魔的事?”
“是啊。”杢太郎的臉蒙上陰影。 “我就怕屋子空了,盜子魔會從那裡跑出來,對附近的孩子下手。”
杢太郎背著抽噎不止的阿初,送她回家。無論他多麼柔聲安慰,告訴阿初“沒事了,別怕別怕”,阿初還是哭個不停。
而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誰這樣折磨她,她也什麼都答不上來。像蚌殼般緊緊閉上嘴,只青著一張臉。
“那孩子現在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杢太郎難過地垂下眼睛。 “學堂也不去了,不肯離開媽媽和哥哥們半步。聽說像變回了小嬰兒,夜裡還會啼哭。”
平四郎想起擔心受怕後尿床的弓之助。
他默默地又吃了一塊糕點。杢太郎似乎這下才想起慎重拿在手裡的糕點,放進嘴裡。一口塞進去,不斷地嚼。
“盜子魔會勒孩子脖子嗎?”平四郎冒出這句。 “更別說是用和服綁帶了。”
杢太郎緩緩抬起臉看平四郎,但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盜子魔附身,讓人幹下這種壞事嗎?”
平四郎咕噥著,轉向杢太郎一笑。
“你好好看著阿初。過一陣子,應該會慢慢好轉,也就敢再到外面來了。阿初肯講當時遇到什麼害怕的事時,你要把細節都問出來,親手抓住那個作惡多端的盜子魔。”
“抓盜子魔?抓得到嗎?”
“抓得到。凡是會加害於人的,一定抓得到。”
是。杢太郎似乎稍稍安了心,露出笑容。
平四郎站起身,捧著熱呼呼的糕點,沿來時路返回。
屋子早打掃好了。二十個糕點立刻進了眾人的五臟廟。
平四郎將三天前發生的阿初一案,告訴了政五郎、弓之助與大額頭三人。大額頭專心將此事寫進腦子裡,政五郎皺起眉頭,弓之助則陷入沉思。
“提到法春院的先生,剛才大爺外出時,曾來過這裡。”政五郎說道。
“晴香先生嗎?來做什麼?”
“先生從後面經過時,看到我們在打掃,便問是不是有人要搬進來。我們回說是之前房客的人,來整理善後。”
“是個美人兒呢。”弓之助突然從沉思中醒來似的眨眨眼,抬頭看平四郎。 “服侍葵夫人的那位叫阿六的女傭,她的孩子就是上法春院學寫字吧?”
“萬萬沒料到夫人竟突然病逝,實在非常遺憾”,晴香先生禮數周到地表示哀悼後才離去。
“美得讓你發楞啊?”
平四郎往弓之助的額頭一戳,但弓之助沒反應,還潛沉在自己的思考裡。看來,剛才那句話是他冒出頭換氣時,順道講的。
“很香,”大額頭說道,“有很香的味道,從衣服裡發散出來。”
“女人喜歡的玩意兒,應該是香袋吧!”
弓之助又像人偶般定住了。
“餵,怎麼啦?”
平四郎一碰,他才回過神來。
“大額頭。”他拉起大額頭的手。 “吃過點心了,走,我們再去幫頭子娘的忙!”
然後拉著大額頭,往灶下去了。目送這兩個孩子友愛的背影,平四郎與政五郎面面相覷。
“弓之助在想些什麼啊?”平四郎問道。
“不知道呢。”政五郎也納悶。
天空的暮色消失,染上夜色之際,湊屋總右衛門在約定時刻悄然而至。
應是坐轎來的,卻沒半點聲息。平四郎才發覺大門前突然浮現了一盞燈籠,便見那燈籠由久兵衛提著,總右衛門就在他身後。
“簡直跟妖怪一路。”
平四郎在肚子裡暗道。
上次與總右衛門照面,是在總結鐵瓶雜院一連串事件之時。回想起來,當時同樣在屋形船裡,只是吃的不是阿德與彥一的菜,船也是湊屋準備的。
阿紺手持蠟燭,領著兩人來到葵的房間,平四郎與政五郎在裡面等候。自己一度租下讓心愛的女人居住、曾頻頻造訪的屋子——而且就在那女子殞命的房間裡,被當成客人通報的心境究竟如何?這種平四郎無從推敲的感情,應該正在他內心來去才是。
然而,從湊屋總右衛門身上,看不出絲毫這樣的痕跡。
政五郎候在房間一角。平四郎與總右衛門相對而坐,久兵衛則跪在總右衛門的左肘後方。
唐紙門靜靜拉開又關上,阿紺送茶點過來。點心是偏乾耐放的那種。反正沒人會吃,就選能放的,做做樣子就好—平四郎如此委託,阿紺便備了這色點心。
“我們家那口子和我啊,都愛大爺這款脾氣。”阿紺這麼說過。 “爽快乾脆,簡單明了,而且不浪費吃食。”
她還說事後要留給弓之助少爺和三太郎,不會買難吃的。果然言而有信,儘管是買來做樣子的茶點,看起來還真可口。平四郎望著碟子,心裡想著這些。
一絲緊張感都沒有,他覺得對弓之助和大額頭挺過意不去的。正躲在廊下暗處,準備逐一記寫接下來談話的兩個孩子,一定很緊張吧。
久兵衛在敘完無關痛癢的季節問候後,說道:
“為了這次會面,您十分用心打掃過了吧。”這位仁兄在當鐵瓶雜院管理人時,是出了名的愛乾淨。真是好眼力。
“只不過也順便將葵夫人用過的痕跡清理掉了。”
聽到平四郎這句話,湊屋總右衛門的雙眼忽地一動,看了擺在對峙的兩人正中央的火盆一眼。就是那個有田燒火盆。
“那是葵看上買來的。”總右衛門說道。
“參拜川崎大師的回程路上,她瞧見這火盆擺在一家老舊的什具鋪店頭,特地拿席子包了,叫人千里迢迢運到江戶的。”
“原先放在倉庫裡。”平四郎說道。 “時節還早,但空屋較冷,便拿出來了。”
總右衛門一語不發,往空無一物的多寶格和壁龕看。座燈映照下,這一年來那張臉似乎沒有醒目的變化。既沒變瘦,也沒變眫。
“葵夫人的事,真是遺憾。”平四郎開口。
湊屋總右衛門伏地一拜。 “幾番勞煩井筒大爺,久兵衛已一一轉告在下。遲至今日,才得以略表謝意與歉意。”
彷彿就等著這句話,久兵衛取出擺在身旁的包袱。平四郎相當訝異,不知他珍重地帶來了什麼。
“這是在下一點心意。”總右衛門說著解開包袱,推向平四郎。
是兩匹布。織在布匹裡的金線映著燈光燦然生輝。
“這是在下為略表歉意所備,但願井筒夫人能賞穿。這一匹是和服,這一匹是腰帶,都是日本橋通二丁目上總屋的貨色。若您中意這兩匹布,願意收下,在下立刻要上總屋遣人著手準備夫人喜愛的滾邊與內裡。”
平四郎揚眉,隔著總右衛門與久兵衛,看向政五郎。那岡引事不關己地坐著。
“可以拿起來看嗎?”
“當然。”
和服——應該說是布料吧,是高雅的若草綠底,上有南天圖案。南天竹有“跨越重重難關”的含意,一般視為吉祥之物,這點無竹的俗人平四郎也知道。也常做為正月的裝飾,現在縫製,恰好適合正月裡穿。素雅的底色反襯出南天果的朱紅艷麗,與金絲所綴的枝頭露水。
腰帶則是所謂的短冊文,也就是許多短簡散佈其間的圖案。仔細一看,每幅短簡上都精細地繡上吟詠花鳥風月的名句及古歌。
這對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小官吏之妻來講,是遠遠不配的奢侈品。要說聲謝謝大方收下,平四郎的器量還嫌小了點。手甚至還不爭氣地有些顫抖。
他驀地想起佐伯錠之介那張長而溫和的臉。
——一切我都明白了,所以就不客氣了。
——每回視而不見便有好東西吃,如此而已。
然後悠然自得地享用美酒佳餚。當時的錠之介不疾不徐,不慌不亂。
要達到那種境界,需要相當的修練。原來佐伯錠之介也是個胸怀大器的人物。
“賤內只怕不配穿這等好衣服。”
平四郎裝出笑臉,將榻榻米上的兩匹布推回。
“既然是一點心意,我單收心意就夠了。湊屋家裡多幾塊布料,也不至於礙事吧。”
久兵衛縮起手,窺探總右衛門的側臉。
“看樣子大爺不中意,收起來。”總右衛門簡短地交代。
久兵衛仔細將布匹重新包好。在鐵瓶雜院時,他是個主持大小事、精神矍鑠的管理人。如今回頭當總右衛門的手下,看來便是個平凡的下人。
“你們平常總是光顧通二丁目的那家上總屋嗎?”
總右衛門沒說話,久兵衛回答“是的”。
“湊屋老爺現在這身衣物,想必也是該店的極品之一了。雖是深青色,裡面卻混了銀絲吧?光一照,耀眼得很。”
在總右衛門和久兵衛還不及開口前,平四郎繼續道:“葵夫人的衣物也命上總屋縫製嗎?據說當天這房間的衣架上,掛著新制的桔梗圖案和服。”
總右衛門開口了:“葵……”
說著向葵喜愛的那個火盆看了一眼。
“在京里時,有多年愛顧的和服鋪。但回到江戶後,似乎並未特定光顧哪家鋪子。”
“那麼桔梗花的和服是?”
“是我做給她的,但不是上總屋,是白木屋。”
白木屋在和服舖裡,是大鋪子中的大鋪子。原來如此,那樣的店家遇到湊屋總右衛門這樣的人去訂製和服,或許反而不會多問是誰要穿的。
平四郎喝了一口阿給端來的茶。茶要涼了。
“勞駕你特地跑這一趟,並不是為了憑弔葵。要憑弔不該是這個調調,再說我和政五郎也殺風景。”
久病兵臉上立刻浮現擔憂的神情。
平四郎對湊屋總右衛門說道:
“不是佐吉幹的。”
總右衛門的眼睛微微瞇起幾分。
“我聽他仔細說過了。佐吉只是剛好來到現場,發現葵的遺體而已。”
接著又刻意訂正為“多年來深信已不在人世的母親的遺體”。久兵衛低下頭。
“兇手另有他人。因此,湊屋老爺,你們若心裡有譜,希望就別浪費時間,痛痛快快講出來。這樣也可省下不少工夫。”
總右衛門的表情緩緩動了。簡直像身邊有個年幼的孩子,正向那孩子示範“瞧,眉毛就是這樣動的、鼻子就是這樣動的”。
平四郎突發奇想:搞不好這位仁兄不這麼做,臉上就做不出像樣的表情。
總右衛門變動的表情,在形成淡淡笑容後停下來。 “事情應該以佐吉是兇手了結了才對。”
然後,僅僅轉動眼睛制止平四郎,說道:
“把他逼到那種地步,原本就是我們的責任,所以只好使盡全力避免他被繩之以法。畢竟當初告訴他葵還活著,及住在此處的,正是在下。”
一如長相有好壞之分,音質也有優劣高下。總右衛門的嗓音便像樂器般悅耳,音色沉厚。若葵的亡靈在場,悄悄坐在座燈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定會萬般陶醉,嘆道:“啊啊,老爺的聲音多令人懷念呀!”
——若能不去理會那聲音所說的內容。
“關於這件事,佐吉也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了,用不著重提。湊屋老爺,你真相信佐吉殺了葵嗎?這才是我想問的。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不是什麼'事情已經解決了'這種表面上的說辭。”
總右衛門的笑容變得更淡了。
“不是他還有誰?”
“所以才問你心裡有沒有譜。”
總右衛門不答。久兵衛似乎看不過去了,探出上半身。
“井筒大爺指的是阿藤夫人嗎?”
只見久兵衛額上發光。那是汗。
“沒錯。要說可疑,湊屋的夫人與佐吉同樣可疑。”
老爺,久兵衛低聲喊總右衛門。
“不如乾脆將阿藤夫人的事告訴井筒大爺吧?小的也是多年來從旁協助欺瞞阿藤夫人的人之一。為此,也給井筒大爺添了麻煩。”
他指的是鐵瓶雜院一事。
“小的認為考慮到前因後果,井筒大爺會懷疑阿藤夫人更甚佐吉,也無可厚非。在此說出事情原委,對阿藤夫人也是……”
久兵衛的話聲突然啞了。原來這位老人儘管對總右衛門與葵忠心耿耿,對阿藤也一直內疚於心。平四郎重新有了醒悟。
“對阿藤夫人也是一種解脫,這是小的的淺見。”
總右衛門不語。分明沒有風,座燈的內燈芯火焰卻晃動著。
“阿藤怎麼了嗎?”平四郎低聲問。 “阿藤也出事了?”
久兵衛求援般仰望主人。
湊屋總右衛門迅速地眨了下眼,快得不凝神細看便看不出來,然後將視線投向平四郎。
“井筒大爺,您知道她耍過上吊這等花招嗎?”
知道,佐吉說的。那失常的舉止讓他心神不寧,加深了他對阿藤的懷疑,終至無法按捺。因此佐吉追跟究底,向總右衛門問出了真正的真相。
“聽說是將腰帶掛在藤宅庭院裡的樹枝上,佐吉的師傅半次郎發現了,及時阻止的,是吧?”
講完,平四郎瞪著總右衛門。
“但你剛才那說法,對阿藤夫人很不厚道。又不知道是不是花招,也許她真的想尋死。”
平四郎心裡有個想法,在當場完全是個雜念,因而也沒說出口,但他覺得湊屋總右衛門單單對阿藤特別刻薄。就算之後有了葵這個心愛的女人,先登上正妻位子的是阿藤。即使阿藤曾下手殺害葵,但這一切都出於嫉妒,而埋下這種子的,便是總右衛門。
阿藤的娘家是一家赫赫有名的料亭。阿藤的父親看上總右衛門的經營之才,將阿藤許配給他。換句話說,這樁婚事是基於利益,是財與才的結合,並非兩相情悅的婚姻。
這樣的聯姻並不罕見,就連既無財亦無才的平四郎,當年也因門當戶對討了一個未曾謀面的老婆過門。
即便如此,相處日久自然生情。總右衛門與阿藤之間還生了兩男一女,養大三個孩子,經營生意,一同吃苦、一同歡笑,這當中不會全然沒有感情吧。
或者天下之大,也有這等不幸的例子嗎?總右衛門與阿藤彼此從沒看對眼過?難不成是原本就合不來的兩個人,硬被湊成對?他對阿藤從來就沒有半分溫情?更糟的是,阿藤又曾試圖傷害葵,因此至今仍無法原諒她?
不知他是否察覺平四郎內心的憤慨與疑問,即使有,也不會顯露出來吧。湊屋總右衛門端正的臉上,沒有一絲陰影或變化。只聽他以悅耳的嗓音淡淡地繼續說道:
“無論是不是花招,看來那次舉動真的將她逼到絕壁邊緣了。”
“絕壁邊緣?”
什麼斷崖絕壁的邊緣?
“在那之後,阿藤終於失常了。她瘋了。”
平四郎微微張嘴,政五郎臉上也浮現驚異之色。躲在廊下聽寫的弓之助,或許當下手也停了。
“從此,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日夜、上下、悲喜,對她都沒有分別。從早到晚坐在屋內深處,呆呆望著半空。若不是女傭寸步不離地貼身服侍,也不曉得要吃飯。”
一片沉默中,久兵衛抽搐著嘴角插話:
“葵夫人遭殺害時,最可疑的自然是阿藤夫人。老爺和小的都曾與井筒大爺抱持同樣的想法,若阿藤夫人沒變成那樣的話。是啊,真的,若阿藤夫人心智如常,我們也不會先懷疑佐吉……”
說到這裡,真的接不下去了。
座燈的燈光又晃動了,這回燈芯滋滋作響。
“葵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是在下告訴她的。”總右衛門回答。
“她怎麼說?”
“她說,真是罪孽深重。”
這指的是她自己與總右衛門嗎?還是指阿藤?
“別提殺人了,阿藤甚至無法獨力行走,更何況要有條有理地思考,有所圖謀……”
總右衛門緩緩搖頭。
“因此,井筒大爺,葵出事時,在下除了佐吉外想不出別的兇手。再怎麼說,他都是在遺體旁被捕的。”
“有誰知道這件事?”
“在下與久兵衛,還有在藤宅照顧阿藤的忠心女傭而已。”
“沒別人知道?”
“我們十分小心。”
久兵衛解釋道:“若阿藤夫人的情形洩露出去,只怕會影響即將嫁往西國的美鈴小姐。”
啊,這樣呀。平四郎也注意到了。那是當然,因為阿藤是美鈴的生母。
“那麼,這件事美鈴也不知道了?”
“是的。”
嫁到大名家,這輩子母女恐怕無緣再見吧。恐怕直到將來失去母親,美鈴仍一無所知;為何長大後,母親突然厭惡起自己,這個疑問也將永遠得不到解答。
“所以,這事今後還請大爺嚴加保密。”
“那當然了,我明白你們不得不如此的原由。我沒那麼冒失。”
久兵衛無力地垂下頭,伏拜在地。
平四郎試著回想僅有一面之緣的阿藤。實在想不起她的長相,只記得她的嗓音。當時,傳進下了屋形船的平四郎耳裡的話聲。
——相公。
呼喚總右衛門的那個聲音。
多麼不幸的女人啊!
“井筒大爺如要問,”總右衛門說道,“除了阿藤與佐吉外,是否有人怨恨葵……”
平四郎點頭。總右衛門看著平四郎。
“在下也只能回答沒有。葵不是那種會招惹怨恨的人。”
阿藤除外。
“聽說她在京城的生意也做得不小,不是嗎?沒有商場上的對手嗎?”
“即使有,也不會在葵結束生意後緊追不捨。”
“那麼你的對手呢?像是想讓你痛心疾首,而傷害你心愛葵夫人的敵人。有沒有這樣的人?”
湊屋總右衛門微笑了。與先前的淺笑不同,這回是蘊含感情的真正微笑。帶著一抹輕蔑與——也能解釋為親近吧!
“井筒大爺,那不是生意人的想法。凡事以利益為先的商人,不會以這種迂迴曲折的方式打倒敵手。到店頭縱火還更確實些。”
聽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平四郎有點退縮。
“若不是要打倒,而是複仇呢?你心裡有譜嗎?有沒有人這麼恨你?”
“多不勝數啊。”
湊屋總右衛門回答時的笑容甚至帶著暖意,簡直像在炫耀功勳。 “即使如此,這些為數眾多的敵人眼中並沒有葵。湊屋總右衛門的敵人,會針對湊屋總右衛門,針對湊屋的身家、財產、繼承人。殺了葵,對湊屋這家商號不痛不癢。”
“對你的心呢?”
屏息觀望平四郎與總右衛門對話的久兵衛臉上,立時閃過似好奇又似期待,一種無可形容的、發光般的表情。雖只有一瞬,卻清晰可見,平四郎沒錯過。
總右衛門這麼應道:“任誰都終究難逃一死。此乃天命,無須哀嘆。”
平四郎不由得往房間四個角落的暗處看,尋找葵的幽魂。聽到了嗎?葵夫人。你的良人剛才說,就算你死了,也不至於讓他傷心得無法振作,說任誰終究都難逃一死。
“這才是湊屋總右衛門呀!”
平四郎彷彿聽到一個嬌柔的聲音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