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28章 第五節

終日 宫部美雪 9758 2018-03-15
井筒平四郎吃著蒟蒻。 里里外外都染上了醬油的顏色,正是阿德的蒟蒻。但平四郎不在阿德的鋪子,煮著蒟蒻的,也不是阿德那口熟悉的大鍋。 “會不會有點咸啊?大爺?” 阿德一手拿著勺子問道。在灶前挺立如金剛仁王像的模樣,倒是沒變。 “這裡的鍋子,我還沒拿捏好。原來那口鍋子,就跟我的掌心一樣,閉上眼也煮得出相同的味道。” “煮汁你不是搬過來了嗎?” “嗯,有一半還能用。又是盛又是濾,手忙腳亂了好半天。不過鍋子一換,煮汁的味道好像還是有點偏。” 一定是鍋銹味不一樣,阿德一邊點頭認可自己的話。 “我的鍋子啊,已經用到直接拿來啃就是那個味兒了。” 在灶旁台上切大蔥的小姑娘噗的一聲笑出來,阿德立刻瞪大眼睛說道:

“你笑什麼?是真的。鍋子這種東西,小心照顧,久了會把味道記住的。” 小姑娘拉長聲音回了“是”。她很瘦,手腳纖細,脖子連平四郎都能單手勒緊似的。不巧的是,那長相又很難說如人偶般可愛,像紙娃娃般柔弱倒是真的。 她是阿德的幫手,名叫阿紋。另外還有個二十歲來歲的姑娘叫阿燦,看起來兇巴巴的,至少,她剛才看平四郎的眼神是十足陰狠。 這家鋪子,本來是名叫阿峰的女子經營的小菜館,與阿德的滷菜鋪只隔了兩戶,曾有一段極短的期間,是阿德可恨的競爭對手。 這阿峰留下阿燦和阿紋失踪,是前天一早的事。住在鋪子裡的兩人一醒來,主持大局的老闆娘已收拾了隨身物品消失無踪,兩人又哭鬧又驚慌失措的,阿德看不下去,就說了幾句——

於是,便由阿德照顧她們了。 當然,阿德打的是暫代的主意,她完全沒打算取代阿峰。既然不知阿峰為何離開,搞不好她又會突然回來。但這段期間總不能叫阿燦、阿紋喝西北風,只是權宜應變而已——這是阿德的說辭。 其實,要是看到黑痣顯眼、眼尾吊起、臉色蒼白的阿燦,和骨頭都還沒長硬、弱不禁風的阿紋,兩人手牽手不知所措地哭著,平四郎一定也會興起同樣的念頭。愛管閒事的老毛病不是阿德才有。 只不過,管閒事管得太忘我,顧不得自己的鋪子,這就是阿德之所以為阿德了。 平四郎五天沒來幸兵衛雜院了。在得知這五天當中,阿德的滷菜鋪關門,本尊移到阿峰的小菜館時,起先大吃一驚,知道緣由後不禁大笑。原來阿德最引以為豪的鍋子燒焦了,不得不借用小菜館的爐灶和鍋子。

“昨天啊,我要這兩個孩子整理家裡,做些有的沒的。這期間,我還是看著鍋子,我也是有生意要顧的。可是,這兩人實在太沒用,我忍不住也跟著動手,幫這幫那的,連鍋子底下還升著火都忘得一干二淨。” 要不是端著大碗來買滷菜的客人告訴她“大媽,你的鍋子冒煙了呢”,阿德恐怕還絲毫不覺。真是沒辦法,平四郎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不察此乃上風處,為阿德太君畢生大恨。這就像戰記嗎?謂之:鞭聲肅肅,鍋底夜破。” 阿德不滿地叨唸“大爺真愛說笑”,自己也笑了。 平四郎到這兒時,幸兵衛前腳才剛走。說是來看看情形,進了後面房討了茶要喝,一見平四郎卻忙不迭躲得不見人影,可見原是要談房租。阿德帶著破了洞的鍋子,仍在自己的住處起居,今後似乎也是這個打算,因此那邊的房租不能不付。那麼,這邊阿峰的房租又如何?幸兵衛是來談這事的。想必他是要說,無論什麼原因,既然阿德都接下了小菜館,準備以阿燦、阿紋為幫手做生意,就得照規矩付房租才行。

但平四郎知道,阿峰在開這家鋪子時,已先繳了半年的房租,還另給了不小的紅包。阿峰一個月前才搬到幸兵衛雜院,換句話說,應該有好一段時間不必為房租發愁。 即使如此,他仍來催繳房租,不愧是認錢不認人的幸兵衛。一見平四郎便溜之大吉倒也可愛,但那管理人長成算盤珠子狀的心臟滴答作響,平四郎可都聽在耳裡。 再提一事,平四郎也知道阿峰的隱情。岡引政五郎逮到那女人性命靈魂所繫的情夫時,平四郎就在現場,而告訴阿峰這個名叫晉一的情夫已被繩之以法的,也是平四郎。 阿峰為何消失?她到哪裡去了?此刻又在何方?晉一人在牢裡,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也沒有重見天日的可能。只不過,無論阿峰突然離去的原由在旁人眼中多沒道理,與晉一有關卻是千真萬確。

儘管不請教吟味方不准,但晉一殺了人,似乎還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不是輕判流放孤島就能了事。然而,阿峰或許還抱著一絲指望,下定決心若他被判流放八丈島,她也要渡海追隨。無論如何,心愛的男人遭官府綁走,哪還有心思在這裡開什麼小菜館!就這點來看,說平四郎是迫使阿峰出走的元凶也不為過。 阿峰身懷巨款,但這些錢全不見踪影。平四郎腦中突然想像起阿峰徘徊在不良分子聚集的昏暗酒館或箭場,四處問那些眼神不善、面相兇惡、渾身惡臭的男人“有沒有人肯幫忙逃獄,錢不是問題”。然後,又如揮走在眼前盤旋的飛蟲般,將這番想像趕出腦外。那種女人——不,淪落成那副德性的女人,什麼忠告和勸誡都沒用。阿峰早將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吧。

總之,這時候只要提醒阿德,萬一阿峰迴到幸兵衛雜院,她自己不要吃虧就好。即使是這點小事,對平四郎也是相當大的負擔,因為還有另一件更為沈痛的事。 佐吉現在怎麼樣了呢—— 前天晚上和久兵衛談過一次,終究也只能打道回府。 久兵衛表示,不會將佐吉當殺害葵的兇手送官,一定會把佐吉送回他老婆阿惠身邊,同時也將不惜代價,小心打點設法銷案,不致對他日後生活造成任何影響,懇請平四郎暫且忍耐。久兵衛說這話時頭都貼在榻榻米上了,最後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 為了帶回佐吉,平四郎也盡力了。只是,在雙方一來一往的僵持中,他愈來愈洩氣。平四郎與久兵衛——應該說,與湊屋總右衛門之間,想法嚴重分歧。湊屋那方認定是佐吉殺害了葵,除此之外別無可能,才反復大力保證會“設法銷案,不傷害佐吉”。

然而,平四郎要的並非這樣的保證,他認為佐吉不會殺害葵。 不,他也沒把握。佐吉與葵之間如此復雜,母子親情或許曲折,或許變形,或許絕情。平四郎也以為,若老實溫和的佐吉逼不得已要傷人,那個人大概就是葵了,再不然就是湊屋。如果佐吉想幹掉湊屋總右衛門,他甚至願意幫忙。 但,目前案情仍不明朗,什麼都還沒能掌握。因此平四郎的請託是,別認定佐吉是兇手;究竟是誰殺了葵,為了查明真相,也讓自己相助一臂之力。然而久兵衛只一味地打躬作揖,開口閉口便是“請大爺原諒”。照這個樣子,就算談到將軍換了三代也談不出個所以然,所以平四郎才暫時罷手。 既然湊屋聲稱將力保銷案,佐吉應不會再有大難臨頭。在芋洗坡的番屋過個一晚,頂多兩晚,就能回家了,之後再單獨與他深談吧。平四郎決定把今後的事留到那時商量。

臨走之際,平四郎先到芋洗坡的番屋一趟。他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因為弓之助在那裡。他假裝成佐吉的小弟混進去,在平四郎到大宅辦事時,已完全主掌了番屋。以芋洗坡一帶為地盤的缽卷八助頭子,及其手下大個頭杢太郎,都中了弓之助的魔法,要他們往左,便不會往右。多虧如此,佐吉才能鬆口氣,沒受到任何盤問,也不必聽到半句尖刻的話語。 即便是這樣,見到平四郎時,佐吉儘管雙手被縛在柱子上,仍羞慚地低著頭。平四郎生平頭次體會到滿肚子話卻一句也說不出的滋味,任何言語都無法傳達自己的心意,至少在這裡不行,光是別讓弓之助放出的煙幕變淡就夠他煩了。 “大家都很擔心,我也是。” 短短說一句,平四郎的視線也落在腳邊。 “很快就能回去了,到時再談吧!”

然後,牽著弓之助的手往外走。弓之助精明得很,不忘再補一句: “頭子、杢太郎大哥,哥哥就麻煩您兩位了。” 接著一路哇哇哭個不停,直到看不見番屋的燈光為止。 見離得夠遠了,弓之助又恢復原本精神奕奕的模樣。 “姨爹,您不要緊吧?” “我嗎?” “是,您臉色很不好。”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你的假哭是跟誰學的?” “沒特地去學,看多就會了,姨爹。該說是閱歷嗎?” 講得可認真了。 大約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平四郎還官拜諸式調掛時,曾在東日本橋雜技棚裡的一名女水藝人身上花了不少錢。這藝人的名字很有氣派,叫“第三代白蓮齋貞洲”,當時年紀快三十,也不年輕了。然而她卻是彷彿天上才有的絕代佳人,表演也精采絕倫。

水藝人一般都會穿著帥氣的裃和袴,女子也是如此,藉以隱藏送水的機關。但貞洲卻身穿隱約可見雙臂的短袖薄衣,頭上連個髮飾也沒有。修長的手腳輕輕一動,甚至能看到豐腴的肢體在衣內起伏。每當清涼的水自她的掌心、肩頭射出,畫出一道道弧形,觀眾無不驚嘆連連,看得如痴如醉。 平四郎立刻著迷了。 每天都去看戲,同儕好友不發現也難。八丁堀宿舍像大家族般親密,他那股熱中勁兒,事情遲早會傳入細君耳裡。 平四郎的細君肚量極寬。 相公,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全宿舍都知道了呢!聽細君笑著這麼說,平四郎一心以為會挨罵,卻聽細君細訴: “我想過了。” “想什麼?” “那位叫貞洲的女藝人,是不是和我年輕時很像?” 細君年輕時人稱八丁堀西施。 “對不起,即使什麼壞事都沒做,我也會老。這陣子定是讓相公無聊得緊。” 平四郎認錯,為細君添購了新的窄和服。細君愉快地收下,真是大人大量。這令平四郎有了勇氣說出實情。 他說道。我迷上的不是貞洲,是她的本事。這話若只是嘴上講講,不過就是男人花心時老掉牙的托詞,但平四郎卻非如此。他打從心底迷上了那“戲法”,想拜貞洲為師,學習水藝,然後也想一顯身手,讓看戲的人大聲叫好,才會天天往戲班跑。 聽了這話,細君當下柳眉倒豎。 “相公!” 語氣之嚴厲令人不由得端正坐好。 “你這比花心還壞上百倍!” 這回平四郎著實挨了一頓罵。真不懂女人是怎麼想的。 過了不久,官府以傷風敗俗為由處罰貞洲,拘禁三十日。這對無傷大雅的庶民雜技表演而言,算是重刑。聽說貞洲本人最後在失意中病逝。 “大概是水藝會讓身體受寒吧。” 細君這麼說,但平四郎肚子裡卻暗暗嘀咕“不是你咒她的嗎?”至今他仍如此想,卻講不出口。 平四郎會憶起這段往事,是認為也許弓之助能當白蓮齋貞洲的繼承人。舉起右手右邊出水,揚起左掌左邊出水,觀眾為之驚嘆,為之傾倒。 平四郎確實很喪氣,喪氣到不得不去想這等可笑的事。 一路上,他將久兵衛說的種種告訴弓之助。弓之助則告訴他番屋中的情形——我什麼也沒能做,忙著演戲,也沒能直接和佐吉兄講上話。見他這麼氣餒,平四郎輕聲安慰:只靠三寸不爛之舌,就把老奸巨猾的岡引老頭,與長個兒不長腦的大塊頭籠絡得服服貼貼,保護了佐吉,相當了不起。 “為什麼呢?姨爹這些話安慰不了我。”弓之助說道。 “我還是擔心佐吉兄。” “有湊屋在,他不會被送到小傳馬町的。” “不是的,我不是擔心那個。姨爹一定也有相同的想法吧?我怕的是事情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平四郎點點頭,這孩子真的很聰明懂事。 “所以,我們得想想辦法。” “是!”弓之助以武者人偶義經般的表情應道。 “一切都要等佐吉兄回來再商量,是吧?姨爹。” 接著,他就不再開口了。兩人不知是誰牽著誰的手,默默回家。當晚,直到最後弓之助都沒問:姨爹認為是佐吉兄殺了葵夫人嗎?平四郎也沒問弓之助怎麼想。弓之助說話經常切中要害,光推論便神準,平四郎覺得那太不吉利了。 平四郎一回到宿舍就派小平次到大島找阿惠,要她等佐吉一回家立刻通知他。然而,昨天沒等到任何通知,一天便這麼耗掉了。今天也還沒有消息。佐吉是個守禮到有些食古不化的人,若平安歸來,或許會到平四郎住處拜訪。然而,正因為這樣,也或許不會捎來任何音訊。 另外,極有可能是湊屋交代了什麼。即使佐吉在沉默中避不見面,決心不再與任何人有瓜葛,也不足為奇。 若真是佐吉殺了葵,就不用說了。 而若佐吉分明沒殺害葵,卻認為最好由自己承擔一切,更不會有下文了。 平四郎受不了“等待”。無所事事地殺時間他很拿手,但“等待”與殺時間大不相同。 今早,平四郎到町奉行所辦公後外出巡視,心想不如乾脆跑一趟大島,就算只能見到阿惠也好。既然這樣,他便想帶弓之助一塊兒前往,但走向河合屋時又想,急不得。他已遣小平次去過,佐吉也需要時間平復心情吧。不,難道是還沒從芋洗坡釋回?也許缽卷八助比外表看來還不講情分,湊屋要銷案得大費周章。那麼,不如找養八助頭子當手下的同心佐伯還比較快…… 平四郎東想西想,不知不覺就到了幸兵衛雜院。 “喲,大爺,這陣子都不見人影啊。”阿德這一消遺,他才回過神來。 ——不過,來得正是時候。 多虧阿德燒壞了鍋子,平四郎暫時忘掉眼前的難題,大笑一場。佐吉的事不能告訴阿德,但鬱悶的心情在忙碌的阿德面前也消散了。 “喏,大爺,你瞧。” 一看,阿德拎著一截蔥,是阿紋切的。不知是菜刀不夠利,還是切法不對,那截蔥由一片蔥皮連成一串。 “皮還太硬了。”平四郎笑了。 “這可一點都不好笑。就是這樣,才不能不隨時盯著呀!真是的,不知道阿峰到底怎麼教你們的?” 阿德正氣鼓鼓的時候,出去辦事的阿燦回來了,還帶著一個人。哦?是張熟面孔。 “這不是阿豐嗎?” 平四郎從椅子上站起來。那是弓之助的堂姐。 “姨爹。” 阿豐站在鋪子門口恭敬地彎腰行禮,額頭都快碰到膝蓋了。 “我迷路了,幸好遇到這位姐姐。” “這位大小姐,”阿燦一點也不可愛地揚起下巴,指著阿豐道。 “到前面的木戶番問幸兵衛雜院在哪裡,人家明明跟她講得清清楚楚,她還是迷了好幾次路,走回町大門那邊。” “就是呀!” 阿豐卻大方地笑著。因為剛才鞠了一個大躬,腰帶都亂了。路過的秋風輕輕吹起腰帶尾端。阿豐突然顯得成熟許多。 “我是來幫弓之助跑腿的。他說,姨爹今天一定在阿德姨住的幸兵衛雜院。” 在阿德沒生火的灶旁,平四郎拉過兩個空醬油桶,與阿豐並肩而坐。 阿德的大鍋洗得乾乾淨淨,底部朝天地在灶旁佔了一席之地。鍋底靠近正中的位置,透出一個約阿豐手掌大小的洞。那景象彷彿是鍋子張開嘴吃了一驚,“哎喲喂呀,我身上破了一個洞!阿德是怎麼搞的?”看來頗為有趣。阿豐這輩子沒見過破底鍋,感到非常稀奇,驚嘆著撫弄了鍋子好一會兒。 “弓之助交代,要我把這個交給姨爹。” 阿豐從懷裡取出折得整整齊齊的紙張,一眼就認得出是弓之助的筆跡。 “弓之助昨兒個半天都在寫這些。” “裡面是什麼呢?” 平四郎邊將紙攤開邊問。明知看了就曉得,但他想探探弓之助向阿豐透露了多少。 阿豐頭微微一偏,紅葉髮簪晃了晃。 “我不知道。不過弓之助說,只要告訴姨爹,這是他將前晚番屋裡的對話一句不漏地記下來的,姨爹就會明白了。” 真是心思周密得可佩的孩子。平四郎草草看過,原來如此,確實詳細。連八助與杢太郎的閒話、街坊送糕點來,都一一記下。他也分了一個,覺得好吃。另一方面,佐吉仍什麼都沒吃。 裡頭沒提到弓之助本身對此事的想法,完全是用來備忘的吧。 “多謝了。”平四郎對阿豐微笑。 “這是需要保密的事,因為弓之助很聰明,請他幫了點忙。” “這樣呀。”阿豐盈盈一笑,但那笑容立刻蒙上了陰影。 “需要保密的事,請問……是像上次逮捕犯人那樣嗎?” 制服阿峰的情夫時,阿豐也扮成誘餌,助了一臂之力。平四郎不禁想起,當時由於正面看到吃定女人的壞蛋長什麼模樣,阿豐受驚過度、哭泣激動的樣子。 “和那是完全不同的事,不用擔心。”平四郎收起紙張。 “能看到你這張可愛的臉蛋,姨爹很高興。不過弓之助怎麼不自己來呢?” 阿豐臉紅了。 “那是因……” “身體不舒服嗎?還是河合屋裡有什麼事?” “不不,”阿豐紅著臉搖頭,小聲說道,“弓之助昨晚尿床了。為此,伯伯、伯母罵得好兇,罰他今天一整天不准出門。” 平四郎仰天而笑。阿德的鍋子也張大了嘴笑著。 “尿床是嗎!” “是的,很大一泡呢!鋪蓋都乾不了。” 自阿德鋪子小小店面看出去的一方天空一片蔚藍,此刻連蜘蛛絲般纖細的秋日絹雲也不見踪影。這般秋高氣爽的天氣都乾不了,想必那是泡媲美洪水的尿。 “姨爹,別笑得這麼厲害呀!”阿豐自己也笑個不停,卻仍為堂弟講話。 “弓之助好洩氣呢!將這信箋交給我的時候,眼裡還噙著淚,說夜裡做了好可怕、好可怕的夢。” 平四郎偷快的笑意頓時消失。 弓之助做的是怎樣的惡夢?有誰出現在夢裡?葵,還是佐吉?無論如何,必定與這回的案子有關,夢是弓之助煩悶的化身。信箋裡什麼都沒寫,或許是不敢寫,而不是有意迴避。 “那可真苦了他了,下回給他吃點好吃的吧!” “好,他一定很高興。” 阿豐開心地點頭時,門外傳來驚呼。 “咦?哎呀呀?” 平四郎覺得奇怪,只見有個巧鼻秀目的小個頭男子正往這邊看,那模樣有如隨時都會受驚飛走的麻雀。小小的髮髻配上粗格子紋的和服,手上拎的那口長柄鍋倒讓他減色不少。 “八丁堀的大爺在此有何貴幹?阿德姐……” “你呢,又是哪位?”話才出口,平四郎便跟著想到。 “啊,是阿德的客人吧。你要找滷菜舖的話,往前走第三戶就是了。” “往前第三戶……”男子一手扶著店口的格子門,伸長了背脊往那邊望,“不是小菜館嗎?” “是啊。可惜那家小菜館不開了,由阿德接手。你過去就知道了,她像個仁王金剛似地站在灶前。” “哦……啊,真的,在在在!”男人臉上綻放笑容。 “太好了,我一時還以為阿德姐出了什麼事呢。” “抱歉,嚇著你了。我只是在這裡打混摸魚罷了。阿德可用不著我們奉行所公役關照。” “大爺辛苦了”,小個頭男子老練地打個招呼,快活地走了。外面傳來他“阿德姐、阿德姐”的叫聲。 “我聽弓之助提過,阿德姨開了家可口的滷菜鋪。”阿豐說道。 “鋪子搬家了嗎?” “發生了不少事啊。不過,也許算得上是長進了吧。” 其實,阿德多了兩個手下,不如趁這個機會像阿峰那樣賣起其他菜色,別只賣滷菜。平四郎往日總這麼勸,阿德一直東躲西閃。這回可真是天意了,阿德最好乖乖聽從老天爺的安排。 “姨爹。”阿豐端坐朝向平四郎。 “嗯?” “我去相親了。” 講著她臉頰又紅了,但這次是羞赧的緣故。阿豐的親事平四郎也知之甚詳。阿豐會成了誘捕嫌犯的餌,起因便是在此。 “哦,那好極了。”平四郎往膝頭一拍。 “那,如何?記得是紅屋的少爺吧?” 平四郎總算想通了,不禁覺得自己太遲鈍。初次見面時,阿豐活像弓之助這個人偶師操縱的人偶,今天卻連隨侍的下女都沒帶,獨自找了又找來見平四郎,而且還這樣面對面與他談話。對如同生活在平地之上一寸,過著如夢似幻、不踏實日子的大小姐來說,這可是長足的進步。這進步要沒來由,豈非怪哉? “看上去還討人喜歡嗎?” 阿豐在面前合起雙手,以觸癢發笑般的聲音應道:“是個非常怕羞的人。” “比你還怕羞嗎?那你們肯定耗了很久吧。” “可是,他誇我的手很漂亮。” 平四郎對此也有同感,遺憾的是,阿豐稱不上標致。但那雙手極美,弓之助也曾形容為“如同觀音菩薩的玉手”。 “是嗎?真教人高興啊。那麼,少爺會好好愛惜你,讓你那雙手永遠那麼漂亮了。” 平四郎意在調侃,但阿豐似乎沒聽懂。她頰上胎毛閃著光,微微泛紅,以更嚴肅的語氣懇切地說:“第一次有人誇我,好高興。” 這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說這什麼話——或許會有人這麼想,但平四郎能理解。從小有人小心翼翼地呵護,與不見得受到悉心照顧卻常得人稱讚,兩者畢竟不同。 “至今也有很多人夸你啊,只是你沒聽到而已。這回是第一次聽進去了。” “是這樣嗎?” “嗯,因為阿豐是個好姑娘啊。但願這門婚事對阿豐未來會是最幸福的事。” 這原是商家與商家間的親事,作主的是雙方家長,若本人也不反對,應該就能談成了吧。是嗎,阿豐要出嫁了啊——一這麼想,平四郎有些感慨。雖然才見過幾次面,又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外家甥女,對她就滿心疼愛之情了。 “我今天便是為了向姨爹禀報此事而來。就算弓之助沒將信箋託給我,我也會求弓之助帶我來找姨爹。” 平四郎開心地聽了一會兒相親時的細節,然後站起身,準備送阿豐回家。既然要等佐吉,一直待在幸兵衛雜院也不是辦法。多虧阿豐幸福的笑容,讓他心情大為好轉。 平四郎出了鋪子,想向阿德打聲招呼再走,卻見剛才那小個子男子還站在店前說話。若只是買個滷菜,應該早買完了,不提別的,菜早涼了。 “啊,大爺。” 阿德比男子先看到平四郎,出聲叫人。 “剛才真是冒失了。”小個子男子行了一禮。仔細一看,他的嘴角下垂,面貌顯得有些怯懦,但聲音卻有種獨特的響亮。這人平日的營生,若不是時常要大聲給人指示,便是自己需要大聲回答——平四郎如此推測。他會是做什麼的? “真是傷腦筋哪!大爺也幫我講講他呀!” “要我講什麼?” “這位彥兄啊,在木挽町六丁目一家叫石和屋的餐館掌廚。那可是家體面的店哪!可是這個人……” 小個子男子打斷阿德,對平四郎說道: “我名叫彥一,由於喜歡上阿德姐滷菜的滋味,天天上門當客人。聽到阿德姐要在這裡開小菜館,便求阿德姐讓我幫忙……” 或許是怕被阿德打斷,彥一一口氣表明自己的身分,也熱切敘述對阿德滷菜心動的原因。平四郎自認看得出一個人話裡有多少真偽,從彥一的言詞裡並未感到任何狡詐或心機算計,是真心的。 “石和屋重建好前,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身邊也有一點小積蓄,能夠養活自己,也沒想過從阿德姐這裡拿錢。我只是很想幫忙!阿德姐經營小菜館一定能做得有聲有色,不,外燴也沒問題,我保證。” 阿德用力一跺腳。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是滷菜鋪阿德,現在只是暫時歇業而已,要講幾次你才懂?” 平四郎得意地笑了,而且停不下來。原來如此,老天爺也真是周到。 “那實在好極了,阿德,天時地利人和啊!” “連大爺都說這種話!” 阿德一張臉脹得通紅。與阿豐紅了臉的原因雖不同,顏色卻一樣,也一樣可愛。 “光是開只要看一口鍋、顧一口灶的滷菜鋪,就用掉我全副心力,都這把年紀了,哪能做新的生意啊!” “光靠一口鍋、一口灶,可付不起阿燦、阿紋的薪俸喔。” 點到名的兩個姑娘正津津有味地看好戲,這時不約而同大大點頭。由此可見阿德的人望,才短短兩天,便深受這兩個小姑娘信賴。 但她本人卻不明白這點。 “阿德啊,我勸你勸得嘴都酸了,說你懂得做生意,要你把生意做大一點。眼前就是好機會。當然沒辦法一開始便得心應手,但現在有阿燦、阿紋,再加上這麼一個貨真價實的料理人肯幫你,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就是啊,阿德姐。”彥一也挺身附和。手裡的長柄鍋不知放哪兒去了,只見他比手劃腳,講得口沬橫飛: “阿德姐太看輕自己的手藝了。我不是外行人,懂得什麼是好東西,也知道什麼東西能賣、什麼東西不能賣。我這舌頭愛上阿德姐的滷菜,阿德姐怎麼老是不肯相信呢?” “石和屋,”阿豐有如走錯地方般,悠哉地、歌唱似地說道,“我吃過那裡的菜。” 彥一旋即轉身看阿豐。 “小姐曾光顧敝店?那真是多謝了。” “那是初春的時候,我還記得店裡把生麩做成櫻花、桃花的形狀,不管是煮是炸,都非常可口。生麩裹的面衣是曬乾磨碎的麩,有一點點甜味,像雲朵般軟綿綿的。那樣的炸物,我從沒在別處吃過。” 彥一寒酸的臉上立時浮現喜悅之色。 “聽到這句話,真是比什麼都開心。那道菜就是我想出來的。” 平四郎不斷呵呵笑,阿德又重重跺腳,彥一則滿臉生輝。阿燦哼了一聲環視眾人,阿紋眼中卻充滿憧憬。 “真好……”小姑娘喃喃地說,“我也好想吃吃看那種菜。” “在這裡做就吃得到了呀!我也會把家裡、店裡的人都帶來吃,然後要大家回去告訴所有的人'好吃、好吃極了'。姨爹,您看行不行?” 阿豐怡然自得地講著,仰頭看平四郎。平四郎對阿德說道: “瞧,阿德,你已經有客人了。” 看樣子,在親事上定下心來的阿豐,也順勢連阿德的將來一併定下來了。 秋天的夕陽來得又快又短,才覺得日頭西斜,天便跟著黑了。平四郎聽著小庭院裡的蟲鳴聲用完晚膳。菜色是烤魚和涼拌,再以阿豐對那炸物的描述佐餐。 小平次回來時,細君才剛撤下晚膳。 佐吉也一道來了。 平四郎立刻要他進房。小平次則不同往常,以驚人的利落,說明了經過:佐吉日落前自芋洗坡被釋回,當時由杢太郎隨行,阿惠看到佐吉平安無事,放了心。小平次料想佐吉定是疲憊不堪,勸他明日再訪平四郎,但他堅持一定要來,小平次便讓他喝了水、換了衣服,與他同行。雖有些次序顛倒,倒也簡明扼要。 “辛苦啦。到灶下吃飯吧,你也餓了。” “大爺怎知?” “你肚子在叫。” 小平次“嗚嘿”驚呼一聲,退下了。平四郎頗懷念這聲應和。 “啊,對了,大爺。” 小平次自唐紙門後奔回。 “還有事嗎?” “佐吉的師傅,呃……植半的半次郎師傅……” 堅持要陪佐吉來平四郎的住處,小平次硬是擋下了。 “半次郎師傅不清楚詳情,我只告訴他佐吉受到官府的調查,但平安無罪釋回了。” “嗯,幹得好。” 小平次剛退下,換細君端茶進來,而且用了好大的茶杯。細君對事情一無所知,但見這時刻還有客人,及平四郎看到來者時的臉色,便判斷需要不少茶水,還附上小塊羊羹。那可是質地濃稠的上等貨。甜食能讓人放鬆心情。平四郎也認為這是極為貼心的安排,但仍不免暗想:我可不記得在家裡吃過如此上等的羊羹。真是沒度量。 佐吉累了。平四郎在芋洗坡番屋見到他時也這麼想,但現下顯得更單薄。雖換下穿著數天、被偶爾飛來的麻雀弄髒了的和服,也剃了鬍子、理過髮髻,仍消除不了透心入骨的疲勞。 兩人相隔冒著蒸氣的茶杯,半晌不作聲。 “這回真是折騰啊。” 平四郎打破沉默。原本頻頻嗚叫的秋蟲,忽地靜下來。 淚水自佐吉眼裡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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