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居住的租屋,在芋洗坡坡頂的薄暮中,宛如將開設賞櫻夜宴般里外通明,所有的燈籠、座燈都點著了,照得明晃晃的。平四郎繞過樹籬接近正門,隱約可見團團人影移動,似乎有人在裡面走動。
這是所大宅,單是開關所有的擋雨滑門,恐怕都得花上半個時辰。遮掩夏日艷陽反光的細竹簾,整齊地捲起豎立在玄關口旁。依時節,這樣的東西早應收拾好了,卻沒給人散亂邋遢的感覺。夜裡雖看不出樹叢草木的枝葉顏色,但也不見有任何衰敗的殘木枯枝。
進屋的脫鞋處擺著一雙與這大宅略嫌不相稱的髒草鞋,及另一雙稍微乾淨的草鞋,被慌亂地脫下扔在當地。這——平四郎推測,前往千馱谷房東處的八助頭子多半是回來了。臟草鞋是頭子的,好一點的是屋主或管理人的吧。想來是和頭子自千馱谷一道來的。
不見皮里草鞋,仵作可能早走了。據自身番的杢太郎說,姓佐伯的定町回已經回去了……
走廊深處傳來小聲說話的聲音。
“打擾、打擾!”
走廊在燈光反射下好似濡濕一片,平四郎朝盡頭大聲喊。話聲一落,立刻有腳步聲靠近。
“哦,這是?”
一名小個頭的老人,一見到平四郎,小眼便睜得老大。他頂著圓滾肚子的身形,與灰鼠色底、粗細黑紋的和服極為相配,腰間掛著橘紅色流甦的捕棍。這應該就是八助頭子了。
在這番觀察前,平四郎只看一眼便明白了。杢太郎也說“見了面就知道”。原來如此,果真見了就知道。
他頭上有一圈缽卷,不是拿手巾綁上去的。八助頭子幾乎全禿,與和尚相去無幾,連髮髻也沒結。但不知為何,只有額上還留著一圈稀疏的白髮,那模樣看來正像綁著缽卷。
“大爺是?”
八助哈著腰,表情不算起疑,而是困惑。平四郎連忙說道:
“啊,抱歉抱歉,我是本所深川方的井筒平四郎,並非管轄此處的官差。只不過留在坡下自身番的花木匠佐吉是我的熟人。我聽到這個消息,吃了一驚便趕來了。”
八助大為感動似地“噢”了一聲,大大點頭。平四郎總覺得那雙小眼睛似曾相識,與以前小報上畫的、南蠻來的大型動物眼睛很像。那是一種鼻長耳大,名叫“象”的野獸。
平四郎緊接著又心急地說道:“況且,我也曉得在此遇害的葵是什麼來歷,還知之甚詳,想著或許能稍微派上一點用場,便冒昧前來。我這就進屋了,可以吧?”
八助還沒答應,平四郎便迅速脫掉了鞋子。
“遺體在裡面嗎?”
他準備大步往前,好不容易才回過神的八助拉住他的袖子。
“大爺,呃,井筒大爺。”
“你就是八助頭子吧?我來之前跟自身番的杢太郎說過了,可別因為他告訴我大宅的地點就罵他。杢太郎很盡責,把佐吉看得好好的。”
平四郎任八助抓著袖子,自顧自地向前走。噴了金粉、繪著松梅圖樣的紙門半開,門後傳來女人的啜泣聲。
“井筒大人、井筒大人。”
“噢,我要失禮了。”
遺體已橫放在被褥中,臉上蓋著白布,枕邊倒放著屏風。唯有一炷點燃的線香,裊裊升起一縷虛幻縹緲的煙。
正在哭泣的女子坐在鋪蓋尾端處,眼睛通紅。年紀大約三十吧,多半是這宅里的女傭。隔著鋪蓋,在她對面靠近遺體頭部的地方,一個身穿外褂的瘦臉老人原本坐著,看到平四郎便想站起來。
“打擾了。我認識去世的葵夫人,聽到消息便趕來,能讓我拜見一下遺容嗎?”
聽了平四郎的話,原本哭泣著的女子連忙擦了擦臉。 “您是夫人的……”
“是的,我也認識因有殺害夫人嫌疑而被囚於自身番的佐吉。這些事說來話長,請容我先向夫人致意。”
在平四郎強而有力的堅持下,其他三人都為他的氣勢壓倒。瘦臉老人讓開位子,平四郎便在蓋了白布的遺體旁屈膝坐下。
伸手掀白佈時,平四郎一反常態,心臟彷彿在玩跳格子,感覺快跳出來了。
他輕輕將布揭開。
遺體沒有痛苦窒息的表情,只是雙眉微蹙,閉著眼睛,宛如做著一場難解的夢。臉上當然已沒有血色,但仍看得出皮膚之細緻,臉頰和嘴唇的線條也依舊完好。
即使只看死去的面容,也是個俊俏的美人,活著的時候想必更美。血液還在體內流動時,那眼尾上揚處,定是風情萬種吧。
這就是葵嗎?
湊屋總右衛門最鍾愛的女人,也是拋棄佐吉的母親。
“葵啊,總算見到你了。”
平四郎一面合掌,一面在內心說道。
“我有過見你一面的念頭,也有過你這種可恨之人消失也罷的想法,卻沒料到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與你相見。”
平四郎一時間百感交集,連自己也不知此刻最深的感慨是什麼。只為彷彿從天而降的肅穆挺直了背脊。
即使如此,平四郎的雙眼依然是辦案人的雙眼,沒錯過葵脖子上那抹暗紅如筋般的痕跡。
“這,”他指著那裡問缽卷頭子,“看來是遭絞勒的痕跡。”
八助不知在提防些什麼,戒備似地沉著腰,往哭泣的女傭、瘦臉管理人及死者臉上掃視一遍,才回答:
“是,似乎是這樣。”
葵是被勒死的。
“看樣子不是用手勒死的。”
“是嗎?”八助裝傻。
“手勒死的會留下指痕。若是繩索,會在肌膚上留下更多傷痕。凶器多半是手巾吧。”
平四郎根據線索說道。八助悶不吭聲,但女傭垂著淚大大點頭,平四郎便也對她點點頭。
見這情狀,八助竟立刻怒瞪了女傭一眼。平四郎把“是什麼樣的手巾?你看到了嗎?”等想問女傭的話吞回去,看著八助。
“凶器是佐吉的手巾嗎?”
八助顯然不願意回答,別過臉去。平四郎努力維持平靜,仍堅持問道:
“如果是,他就無法推搪,我也必須改變自己的想法。所以八助,希望你能告訴我。”
雙唇緊閉、嘴角下垂的八助,發覺不僅平四郎,連瘦臉老人與女傭都以安撫的眼神看著他。
他嘆了口氣。 “不是那個佐吉的手巾,是這屋裡的東西。”
平四郎鬆了口氣,狀況沒自己預料的糟,腰部以下突然一陣虛脫。要是弓之助,恐怕就尿出來了。
“原來如此,是嗎?”
他再次感慨萬千地凝望葵一眼,才總算蓋上白布。抬眼只見女傭一人深深鞠躬,瘦臉老人仍坐在那裡,八助依舊沉著腰,一臉防備。
平四郎問瘦臉老人:“你是看管這處宅邸的管理人吧?”
“是、是的。”
“那麼,通報湊屋了嗎?”
瘦臉管理人不光眼神,全身都驚慌得不知所措。
“呃,那、那個……”
“八助頭子也聽說湊屋的事了吧?或者早就知道了?”
這下換成八助坐立不安。 “大、大爺怎麼曉得?”
“剛不是說過嗎?我很清楚葵夫人的來歷。”
你先坐吧,否則不好講話——平四郎勸著,八助總算坐了下來,吃力地正座。看樣子是膝蓋有毛病。他年紀似乎也不小了,這也難怪。
意外的是,哭喪著臉的女傭開口問平四郎:
“您提的湊屋大爺,莫非是指老爺?”
接著她直接往管理人和岡引看去,八助心虛地拉著圓下巴反問:
“你什麼都不曉得嗎?”
平四郎問道:“你是這裡的女傭吧?”
哭喪著臉、三十來歲的女人端正坐姿。 “是的,小的名叫阿六。在夫人身邊三年了。”
“住在這裡?”
“是的。”
“那麼,你知道這裡的葵夫人是小老婆了。”
這位名叫阿六的女傭,多半是不知對“小老婆”這個字眼如何反應吧,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頭,道歉似地看著葵的遺體。
“是我的說法不對,該說是姨太太吧。不過,老爺經常來這兒是錯不了的。葵夫人平常是一個人在這裡過日子吧?”
阿六回答“是的”,但此時八助插嘴了。 “井筒大爺,您與佐伯大爺熟識?”
“不,連見都沒見過。”
平四郎很快地回答,露出死者枕邊能夠容許的隨和笑容。
“遲早都要去打聲招呼的,但目前還未碰過面。老實講,我雖知道葵夫人,卻從沒見過她本人。不認得她的長相,也不曉得她住在這裡,因為我一直不清楚她人在何處。話雖如此,也不曾試著找過她。”
如何,聽得一頭霧水吧?平四郎問三人。年老的岡引和瘦臉管理人像紙糊的祈福犬般無力點頭,只有阿六一人直盯著平四郎。
“總之,我知道葵夫人與湊屋的關係,多半比你們幾個都要了解這當中的內幕,所以不必隱瞞。那麼,湊屋會來嗎?”
或許是受到平四郎這一大串話的影響,瘦臉管理人應道:“我從頭子那裡聽到急報,連忙通知了久兵衛爺,其他的事……”
八助一張臉像哈巴狗似地皺起來,瞪著管理人。但話都出口了。
久兵衛!多令人懷念的名字。平四郎微微張嘴,緩緩說道:
“久兵衛是嗎……他果然回到總右衛門身邊了。”
他恍然大悟般獨自嗯嗯有聲。
“你叫阿六是嗎?你有沒有通知老爺?”
八助又想打斷,但這回仍慢了一步,只聽阿六流利地回答:
“我連老爺的名諱都不知道。”
“哦,那麼想通知也沒得通知了。平常是怎麼做的?有事想聯絡老爺的時候。”
“每天中午前,會來一個小徒弟,問夫人有沒有什麼事或不對勁的地方。”
“小徒弟是由你接見嗎?”
“不是的,都由夫人接見。我想,若有事應該是在那時候吩咐。”
原來如此。但今天卻在小徒弟走後,發生了這等大事。
“好吧。現在阿惠和政五郎應該也通知湊屋了。”
“阿惠?”八助歪著頭不解。
“就是頭子逮捕的佐吉的老婆,她和佐吉也知道湊屋和葵夫人。”
總之關係很複雜,平四郎說道。
“看樣子確實如此。”八助摸著光禿禿的頭。
“真是教人驚訝連連。直到今天,我才曉得原來這裡的夫人與築地的湊屋是一家人。”
“聽佐伯大爺說的吧?”
“是,大爺似乎原本就知道了。”
極有可能。
“你們大爺掌管這一帶很久了吧?”
“是啊……非常久了。”
大夥兒都喊他老當家呢,瘦臉管理人加了一句。
“那就錯不了。既是湊屋的老爺,讓葵在這裡住下時,去和佐伯大爺打聲招呼也不足為奇,因為葵必須掩人耳目,遁世而居。佐伯大爺會儘早離開,或許也是這個緣故。”
八助頭子與管理人面面相覷。
“佐伯大爺確實交代不准任何人進屋,這件事絕不能洩露半點風聲,不准大肆聲張,在大爺進一步指示前都不要動手。”
“我想也是。”
這麼一來,湊屋那邊可能是佐伯通報的。也許不是直接禀報總右衛門,而是與久兵衛或那個儀表出眾的影子掌櫃接頭吧。
“不過,既然如此,為何還留住佐吉?頭子你也不是第一次處理這種'金屋藏嬌'的糾紛了吧?”
八助不滿地閉緊口,撇下嘴角。 “這……佐伯大爺交代不能讓那個男的逃走啊。再說,他就在現場。”
平四郎睜大了眼。 “是佐吉發現葵死了?是這樣嗎?”
“是啊。而且當時葵夫人的身體還是溫暖的,才剛被勒死,佐吉就在旁邊嚇得腿軟。這樣不把他綁起來也不成啊!佐伯大爺也交代要牢牢逮住他,千萬不能讓他跑了。”
這回換平四郎閉緊嘴了。下垂的嘴角讓整張嘴幾乎呈半圓形。
包括事情的前後順序在內,平四郎有很多事想問,但他不知能向眼前這三人透露多少內幕。此時,還是先見久兵衛才是上策。
“久兵衛人在哪兒?有沒有說要過來?”
平四郎向瘦臉管理人發問時,外頭傳來聲響,有人喊著“打擾了”。
若他的記憶無誤,那正是久兵衛的聲音。如今已不復存在的鐵瓶雜院管理人。
“時間抓得真好,不愧是管理人的榜樣。”
平四郎微微一笑,瘦臉管理人也報以一笑。那是個安心的笑,似乎在說,這下我可以免去麻煩了吧?
這人也老了啊,平四郎心想。
久兵衛自鐵瓶雜院失踪,算算也是兩年前的事了。其後,平四郎只見過他一次。那是在湊屋總右衛門為密談所準備的屋形船內,分手之際,久兵衛還追上平四郎,行禮說“請原諒”,平四郎則應道“沒什麼好原諒的”。那之後又過了多久呢?少說有半年了吧?
久兵衛原就是個乾巴巴的老人,但一如濕手巾風乾後便會恢復原有的硬挺,這老管理人是愈幹精神愈強健。指揮雜院住戶清水溝時,那威風凜凜的模樣,不輸率領手下直搗惡人巢穴的火盜改頭目。老雖老,卻與老糊塗相差十萬八千里。久兵衛便是如此令人敬仰的老人。
然而,現下卻意氣消沉,一副龍鍾老態。
“大爺,好久不見。”
他雙手扶在榻榻米上,頭貼地向平四郎問安。連髮髻都似乎小了一圈。
“拘謹客套就免了吧。”平四郎說著搖搖手。 “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又是這個節骨眼兒,出了大事啊。”
久兵衛額上的皺紋加深了,一臉沉痛地點頭。 “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小的沒有絲毫準備,心亂如麻,還請大爺見諒。”
“當然啊。任誰聽到認識的人是這種死法,都會心亂如麻。不,葵對你來說恐怕不止認識而已,心情一定更加激動。”
平四郎與久兵衛面對面,缽卷頭子退到能同時望見兩人的一角,微微駝背坐著。遺體所在的房間旁便有個四帖半的小室,裡面有三尺寬的壁櫥,壁櫥對面是座小櫃子與鏡台。想來是葵更衣梳妝的地方吧。阿六剛端來茶,挑亮座燈燈芯,順手為鏡台的銅鏡蓋上了白手巾。
房裡有一絲香味。不是線香的味道,多半是葵衣物的薰香吧。
平四郎有太多事想問久兵衛,不僅是和葵的死直接相關的事,因此原本希望與久兵衛兩人獨處,但缽卷頭子緊跟在一旁不肯走。以平四郎的身分,大可直接叫他走開,平四郎卻不敢。
於是他問頭子:“剛才我來的時候,屋內的燈都亮著?”
“是。”八助應道,防備似地瞇起眼睛。
“在查什麼嗎?”
“到處看看。”
“是不是在看賊子留下腳印了沒?”
八助哼哼兩聲,只動動單邊臉頰笑了。 “命案發生在午間,不可能還留下什麼,屋子又這麼大。我是想知道這裡的格局。”
“我想也是。你如果還有什麼要查的,不必在意我們,儘管繼續吧!”
“哎呀,大爺,多謝您的體恤。”
久兵衛平穩地插進這互相刺探的對話,看著八助頭子說道:
“若您是怕佐伯大爺的面子掛不住,倒不需要擔心。佐伯大爺想必已與小的的主人湊屋總右衛門將一切事情商量妥當了。”
平四郎和八助對這話同樣吃驚。
“商量妥當了?這又是怎麼回事?”八助睜大眼睛,那圈宛如綁了缽卷的僅存稀薄白髮下,清楚地浮現了三條皺紋。
“葵夫人移居到這兒時,老爺已向佐伯大爺打過招呼,請大爺多加關照。所以今日在這裡驗過葵夫人的遺體後,佐伯大爺便立刻趕到湊屋,商量善後對策。”
果然如我所料,平四郎拍著膝蓋說道。
“真是周全啊。”
“是。”
久兵衛毫不愧疚地答著。那聲“招呼”不知包了多少紅包?當然,肯定也不止這麼一回。
“換句話說,缽卷頭子,佐伯大爺將您留在這裡,趕緊離開,便是為了儘早向湊屋禀報此事。”
是,八助向空處附和。也許從那兒看得見佐伯大爺吧。
“那麼,我該做些什麼呢?”
八助問久兵衛。
“我還看不出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但既然佐伯大爺詳知一切,那就輪不到我動這不靈光的腦袋了。”
這是岡引的自保之道,與其說是耿直老實,不如說是老奸巨猾。
平四郎直截了當地問久兵衛:“你到這兒為的是什麼?”
久兵衛衣架般僵挺的肩膀稍稍放鬆了些。 “天亮前,棺木行會來。小的想將葵夫人的遺體入殮,移至寺中。”
“移到湊屋的菩提寺,應該不是吧?”
平四郎問了之後苦笑。久兵衛卻沒笑。
“是,這是不可能的。老爺和葵夫人早為此做好準備,向寺裡尋了門路,墓地也定了,不需驚慌。”
還真是設想周到啊。
“要移到一座名叫西方寺的寺院,位在從這兒往武藏野方向約一里處。供奉祭祀的人也已另行安排,因此小的想留在這裡,處理宅邸內所有大小善後之事,只希望不會造成屋主困擾。啊,還有阿六的去處也得妥善安排,她是帶著孩子住在這裡的。”
這麼說,將遺體運離此處、辦理葬事等,都已獲得佐伯大爺的許可了。
“所以,湊屋是不想將事情鬧大。”平四郎喃喃自言自語,音量卻相當大。
“既然如此,對佐吉有什麼打算?他現在還拘留在自身番裡。湊屋該不會把親戚送官吧?”
哎呀呀!八助驚呼後啪地拍了下額頭,聲音真是清脆響亮。
“真教人吃驚!原來那個花木匠也是湊屋的親戚?”
“沒錯。”平四郎不滿地應道。 “頭子是第一次聽說嗎?連佐伯大爺原本也不知情吧,不過現下多半知道了。”
是啊,那該如何是好?八助一副完全唯命是從的態度,往久兵衛的方向膝行一步。
久兵衛臉上出現一絲尷尬的神色,右眼角微微一抖。
“這就得和頭子商量了……我想明天,佐伯大爺多半會親自告訴頭子。”
“好、好。”
缽卷頭子又一副什麼都好商量的模樣。久兵衛眼角抽動、顯得相當難為情,但對象並非頭子,而是平四郎。
“可以暫時將佐吉留在自身番嗎?”
“這是小事,但將湊屋的親戚綁在那種地方不太好吧?”
八助想也不想便答應了。這回,久兵衛的左眼角抽動了兩次。
“照理說,應該是由小的將佐吉接回來看顧才是,但小的可能無法照顧周全,若事有萬一便難以挽回,小的便以為請自身番看顧最為妥當。”
好的好的,八助一疊連聲應道。然而,平四郎卻感到納悶。
“'事有萬一'是什麼意思?”
“大爺,萬一就是萬一啊,是吧?”八助插嘴,往久兵衛靠過去。 “好的,我八助確實答應了。在湊屋決定如何處置前,佐吉就交給我,保證一根汗毛都不會少。”
平四郎看著這幹練的老岡引那張撲了粉般白褐色的圓臉。不管是哪一行,要成為老手都有秘訣。最快的辦法,便是凡事依照規矩、從善如流,切勿自作主張強出頭。
一般老百姓的案件,凡與富豪權貴有所牽扯者,在檯面下解決——即不開庭審訊列案——的狀況並不少見。因而這裡頭湊屋的所作所為,並非特別蠻橫毒辣的事。湊屋為此所做的安排極為妥貼,包的紅包顯然也不小,處處可見湊屋的氣派從容,沒什麼不好。
即便如此,無論是要人照規矩做的,還是順應規矩的,平四郎總盼他們多少有那麼點羞恥之心。所以八助自行從“善”如流,對湊屋百般奉承的模樣,著實令平四郎感到不悅。就算負責辦案的佐伯大爺同意,也別那麼露骨吧!學學人家久兵衛,眼角抽搐一下如何?
唉,也罷。平四郎心中不滿的並不是八助。
“我不懂萬一是什麼意思。”他繼續質問久兵衛。
“小的是怕佐吉他……”久兵衛低聲說著,垂下視線,“懊悔自己犯下的錯,又做出傻事,井筒大爺。”
乍聽之下,平四郎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眨眨眼,張開嘴,原本就長的下巴拉得更長。
然後,平四郎總算明白了。 “久兵衛,難不成你是指佐吉會尋短見?”
久兵衛嘴角僵硬,臉上頓時失了血色。 “您說的正是,小的便是擔心這事。”
“湊屋也這麼說嗎?”
久兵衛沉默不語。這就是回答,就是默認。平四郎吸了一口氣,再吸了一口氣,終於忍不住爆發。
“這話的意思,不等於湊屋打一開始便認為是佐吉殺了葵嗎!”
久兵衛默不作聲。八助提心吊膽地看看平四郎,又看看久兵衛。
“事情都還沒弄清楚,就認定是佐吉幹的,這種蠻橫的事他怎麼做得出來?湊屋是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但久兵衛,你認為這麼做對嗎?你是這種人嗎?”
皺著眉、像強忍著雙腳麻痺般僵著不動的久兵衛,終於抬起頭。但不是朝向平四郎,而是對八助說道:
“頭子,事情便是這般,可否請您即刻回番屋,看顧佐吉?明日我再正式代主人拜見佐伯大爺。還請轉告佐吉,要他老老實實待在那裡。今晚,要勞駕頭子親自看好佐吉了。”
八助坐下時那不靈活的動作不知到哪兒去了,皮球似地彈起。
“也對,就這麼辦。我就留在番屋,哪兒都不去。”
還請頭子多關照——久兵衛說著,貼地行了一禮。平四郎怒上心頭,看八助以輕快的腳步離開小房間,本想踹他一腳,但及時忍住。因為這舉止太過幼稚——倒不如說,是他沒自信這一腳能踹得漂亮。早知道該跟弓之助一起學防身術。
八助一走,久兵衛便伸手拿起已完全冷掉的茶喝了一口,盯著杯緣,緩緩地說:
“井筒大爺,這陣子您與佐吉常碰面嗎?”
平四郎還瞪著久兵衛,便直接瞪著他答道:“有陣子沒見到人了。”
好像從佐吉成親、搬到大島後,就沒再見過了……
“佐吉是否曾找您商量事情呢?”
“沒有。”
一抹不安的影子自平四郎心裡掠過。
“那麼,井筒大人對佐吉為何曉得葵夫人住在這裡——不,在那之前,佐吉為何曉得葵夫人還在世,這中間的事全然不知了?”
一點兒也沒錯。正因如此,今天聽到出了這件事後,平四郎才會一驚之下,將弓之助往腋下一抱就衝出門。完全不明所以,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久兵衛像要吐盡體內的塵埃般,拖長了聲音嘆了口氣。
“是夫人,阿藤夫人。”久兵衛小聲道。
阿藤是湊屋總右衛門的正室。
“阿藤怎麼樣?”
“佐吉離開鐵瓶雜院,以花木匠的身分討生活,這件事阿藤夫人當然也知道。而且……”久兵衛說著,回憶般望著半空。
“約莫是今年梅花開的時候吧,夫人提出想托佐吉來整理庭院,就是蓋在原先鐵瓶雜院所在的那座新屋庭院。夫人說'我向來對他無情,都怪我當年孩子心性,往後我想多照顧照顧他'。”
平四郎將手揣在懷裡。因為他開始覺得若不這麼做,很難維持這份怒氣。
“慢著。”他打斷久兵衛。 “你這話是聽誰講的?你之前都跑到哪裡去了?”
哦,也對,得先把這些交代清楚才是——久兵衛露出一絲笑意。
“小的離開鐵瓶雜院後,便待在湊屋位於川崎的房子。”
其實該說是別墅才對。
“位置較川崎驛站鬧區更靠海,是個景色怡人的地方。老爺和阿藤夫人不在時,便是一幢無人的空宅,這樣不但危險,且靠海的房子因海風折損得快。老爺吩咐我稍加維護。若沒其他事喚小的過去,小的便待在該處。說起來,就是老頭子退休閒居吧。”
久兵衛本身在鐵瓶雜院的那個計劃全盤結束前,也需要一個藏身之處,如此安排可說是兩全其美。
“小的與老爺是差人互通消息。關於鐵瓶雜院一事,小的也深為關切,想知道後續發展……”
語尾愈來愈小聲。
久兵衛表示,目前仍住在川崎別墅。由於參拜川崎大師的香客眾多,江戶與川崎驛站的往來方便。不但可當日來回,往返也不須官面上的許可。久兵衛笑道,只不過對老人家的腳來說,稍稍有些吃力。
“今年二月底,宗次郎少爺病了……”
湊屋總右衛門與阿藤間有三個孩子。長男宗一郎,次男宗次郎,與女兒美鈴。美鈴已私下談好要嫁到西國的大名家,為準備出嫁,過了年便早早送往某旗本家當養女。雖說是大名家的夫人,當然不是正室而是側室。既是側室,以平民女子的身分出嫁似乎也無不可,但顯然沒那麼簡單。
“是重病嗎?”
湊屋的二少爺生病,平四郎是初次耳聞。只不過,要不是發生鐵瓶雜院一事,位居本所深川方臨時回這等閑職的平四郎,是不可能與築地大商家湊屋攀上關係的,因此解決鐵瓶雜院的事之後便兩不相干,不通音訊也不足為奇。
“老爺不以為意,只說是氣鬱病,但這病難保不會要人命,診治的大夫也提醒不能小看心病。”
“那真是糟糕啊。”
“於是宗次郎少爺便暫時到川崎的別墅養病。二月以來,照顧二少爺便是小的的工作。”
因此,阿藤對佐吉說出那番好意的話語——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久兵衛直到櫻花落盡才知曉。
“老爺信上是這麼寫的。”
久兵衛又嘆了口氣。
“阿藤夫人提出這個主意,最初老爺也是顧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如今讓佐吉接近阿藤夫人,絕非好事;而且若不予理會,過一陣子夫人多半就會死心。”
平四郎點頭。確實如此。
“但是,經不起阿藤夫人一再央求——夫人又哀訴道美鈴小姐離開身邊之後,膝下寂寞。老爺想必一時難以拒絕,便答應了,說既然夫人這麼堅持,就叫佐吉來修整花木,在生意上照顧他。據傳阿藤夫人聞言大喜,喚來佐吉,命他整修庭院各處。而依佐吉的個性,他當然不會忘記湊屋的恩義,依阿藤夫人的吩咐盡心盡力。”
平四郎冷不防插上一句:“那是因為佐吉不知道你們搞了什麼鬼。”
久兵衛有些語塞,但並不畏懼,只摸摸素雅的條紋和服領口,重振精神。
“在這當中,阿藤夫人對佐吉實說了。”
說什麼?平四郎沒問,直盯著久兵衛。
“佐吉的母親葵夫人,沒丟下佐吉自湊屋私奔,其實早就死了……”
平四郎一雙眼將久兵衛盯得更緊了。
“沒說是她親自下的手?”
“沒說得這麼詳細。”久兵衛垂下眼。 “連已死之事,似乎都是繞著圈子講'葵地下有知'。”
久兵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四郎也加以仿效,但他是有些不雅地猛灌一大口。
阿藤以為葵死了,這是阿藤心裡的事實。然而,這並非真正的事實,葵還活著。當時她住在這屋子裡,不時與總右衛門碰面。
阿藤深信她已親手除掉的葵其實還活著。而且為了不讓阿藤察覺,湊屋總右衛門撒了重重精心策劃的謊言,鐵瓶雜院則成為那些謊言的舞台,佐吉也因此遭到利用。
然而,還以為一切都已解決、趨於平靜時,當事人阿藤竟將佐吉喊來,舊事重提。
“阿藤夫人是基於什麼打算,小的不知道。”久兵衛以含蓄的語氣繼續道。 “夫人深信自己目前的居處,便是她親手將葵夫人殺死、埋屍的地方,也就是由鐵瓶雜院改建的宅邸。當夫人在此虔心為葵夫人祈禱冥福、悄然度日時,內心或許又泛起什麼想法了吧。”
平四郎沒出聲附和,要揣度阿藤的內心實在太難了。更何況,阿藤並未吐露所有的真相,僅僅略加暗示。對佐吉而言,這豈不是更殘酷嗎?
平四郎這話一出口,久兵衛便垂下頭道:
“不出所料,佐吉聽了阿藤夫人這句話大驚——這也是當然的——內心不禁起疑。”
真聰明。接下來平四郎也猜到了。
“據閒,阿藤夫人講著'葵地下有知'時,表情、口吻,都帶著冷笑。將一切合起來想,佐吉開始懷疑自己的母親死得不尋常,或者是阿藤夫人……”
再三煩惱、痛苦之後,佐吉前來拜訪總右衛門,懇求並質問。總右衛門一定也吃了一驚,阿藤竟至此時此刻才說溜嘴!
“老爺也相當猶豫。”
平四郎揚起一邊眉毛。
“猶豫?有什麼好猶豫的?”
照老樣子,用謊言粉飾前一個謊言不就得了?只要對佐吉這麼講:是的,瞞著你真過意不去。葵被殺了,但我又不能將阿藤送官懲辦,是我隱瞞了一切,至今裝作若無其事,也害你受了不少苦……
為了將這個謊貫徹到底,甚至還牽連了鐵瓶雜院的住戶們。
“老爺猶豫再猶豫,一度支吾其辭,但最後還是……”久兵衛看著平四郎說道,“將真正的事情告訴佐吉了,井筒大爺。”
真正的事情?哪有什麼真正的事情?平四郎記得自己曾這麼問久兵衛。
“你這真正的事情,是哪個真正的事情?”
久兵衛雙手放在膝上,端正了姿勢。
“就是葵夫人還活著的實情。為了在阿藤夫人的怨恨下保護葵夫人,老爺與小的聯合眾人說謊。是的,井筒大爺。佐吉便是從老爺嘴裡得知葵夫人還活著、住在這芋洗坡上,也才會找上門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