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直到日暮西沉,阿德都在清查阿峰的小菜館。一方面得好好掌握阿峰帶走了什麼、留下了什麼,另一方面,若找得仔細點,或許能找出她投奔何處的線索。
阿燦和阿紋幾乎幫不上忙。兩人都很勤快,但鋪子裡的經營管理原本就全由阿峰一人掌握,阿燦、阿紋都只是聽她差遣而已。所以,阿峰一消失,兩人才會如此驚慌失措。
阿德一邊安撫阿燦、安慰阿紋,一邊查找,相當費時費事。到了掌燈時分,阿德雖自認已相當賣力,卻還是不夠徹底。最後,她決定帶著兩人先回自己的滷菜鋪,其他的就等明天,現在先吃晚飯再說,而且也得讓這兩個姑娘吃點東西。
阿德進了小菜館,直到此刻才踏出門,因此完全不知道她在小菜館裡埋頭苦幹的期間,錯過了一場好戲。這才好,萬一她注意到了,依她的個性,也無法袖手不管。
那場“好戲”是什麼呢?
當阿德查看阿峰留下的一切形跡時,黃昏的路上,弓之助和大額頭手拉著手,又是你前我後、又是你撞我我撞你的,撒開小腿狂奔。當然,與來時相同,兩人同時經過了阿德鋪子前。但這回無論阿德鹵鍋裡發散出多麼美妙的香味,恐怕也吸引不了他們。
弓之助一臉蒼白,大額頭小小的眼睛睜得如橡子大,轉個不停。弓之助天生的美貌因臉色泛青而更動人心魄,宛如活生生的人偶在路上奔跑,而大額頭下垂的嘴角似乎隨時都會放聲大哭,滿臉驚慌,任哪個有良心的大人看到,都會不由得想輕聲叫住他們問問“餵,怎麼啦?”“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路上真的有好幾個大人回頭出聲叫住他們。
然而,弓之助和大額頭不回頭、不停腳,一個勁地跑。兩人緊握的手太過用力,細瘦的骨節都突出來了。
來到橫跨小名木川的高橋邊,兩人終於鬆開了手。大額頭轉往北,跑向政五郎位於本所元町的家;弓之助則直奔永代橋。距離井筒平四郎所住的八丁堀宿舍,還有好長一段路。
接到急報的平四郎,一把挾起跑得疲累不堪、氣喘吁籲的弓之助,奪門而出。離開宿舍跑到千川府邸時才回過神來,發覺如此緊急時刻若要趕到六本木的芋洗坡,應當坐轎才對。於是平四郎跑進坂本町的木戶番,吩咐叫一頂轎子,順便幫弓之助要了一杯水。
雖不知發生什麼事,但或許是可憐孩子臉都發青了,木戶番的人很機伶,沒給水而是給了甜湯。甜的東西一入口,弓之助似乎也跟著恢復了正常。
“那麼,已經安排政五郎到佐吉家了吧?”
“是、是的。”弓之助點頭。 “我是這樣拜託大額頭的。阿惠姐心裡一定很不踏實,我想那邊要是有人來,政五郎頭子在的話絕不會出錯。”
“嗯嗯,幹得好。”
可是,阿惠怎麼不早點通知我呢?平四郎沉吟道。
“我看阿惠姐好像也很想這麼做,但還是有所顧忌吧。”
而且事情是今天中午過後發生的——弓之助終於以他平常的口吻加了這一句。
“阿惠姐雖然心情很不平靜,仍堅強地說,佐吉兄不可能殺人,一定是哪裡弄錯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可能是認為最好先看看狀況,不要突然通知姨爹,讓您虛驚一場。”
她的心情平四郎明白。平四郎也認為無論如何佐吉都不可能殺人。他是個寧可被殺,也不會對別人下手的人。然而,這件事的內幕不是一般的內幕,被殺的對像也不是一般的對象。絕不會加害他人的佐吉,唯獨在遇上這個人時,不能保證不會有萬一。
“湊屋那邊呢?”
“阿惠姐還沒通知他們,政五郎頭子應該會代為安排的。”
“嗯,這樣自然更好。”
不過,怎麼會這樣啊——正當平四郎把臉擦過一遍,轎子到了。平四郎理所當然地抱起弓之助進轎,讓他坐在自己膝上,轎子起步向前奔時,他才突然想到:
“我怎麼會帶著你啊?”
“因為多一個熟人,佐吉兄一定也多一分安心。”
聽了這話,平四郎也釋然了。早先受到驚嚇的弓之助,現在已冷靜下來主導方向,反而是平四郎仍處在一腳踩空的心境中。
趕著出門時,他命小平次跑河合屋一趟,轉告說弓之助會晚歸,目前與平四郎在一起,不必擔心。小平次也應道“我明白了”,便立即趕往佐賀町。若在平時,小平次定會來上一段抱怨,說隨大爺到芋洗坡的應該是身為中間的我,讓弓之助少爺回去才是正理,這回卻完全不見他有埋怨的意思。果然連小平次也嚇慌了。
佐吉因殺人罪嫌,被囚在芋洗坡的自身番。光這樣就夠讓人大吃一驚了,而遇害的人竟是葵,更是令人震驚,也難怪任誰都無法保持平靜。
再怎麼說,葵出現了——葵與佐吉重逢了,就是個驚人的消息。
葵是佐吉的親生母親,也是築地鮑參翅盤商主人、湊屋總右衛門的侄女。有段時期,葵帶著年幼的佐吉寄身湊屋籬下。總右衛門將自己的妻兒擺兩邊,對葵與佐吉疼愛有加,惹怒了妻子阿藤,於是發生了麻煩的紛爭。阿藤暗施奸計悄悄叫出葵,打算勒死她。
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是非常非常古老的往事。就算是未燼的餘灰,也早已燃盡。
只不過,這把火併沒有燒光,因為葵撿回了一命。阿藤以為除掉了這可恨的狐狸精,但想來是女人瘦弱的手臂沒能絞透吧,阿藤離去後,葵轉醒了。
然而,接到來自葵的密報,總右衛門尋思:這次是不幸中的大幸,葵撿回了一命,但只要阿藤妒火不平,難保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若阿藤發覺自己失手,一定會再度向葵下手,直到真的殺死葵為止。
於是他要葵逃離湊屋,將她藏匿起來,並利用阿藤認定已收拾掉葵的現狀,假裝自己一概不知,表面上還對葵為何私奔離開湊屋感到納悶——奇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以掩眾人耳目。
而這齣掩人耳目的戲,是(深信自己)殺了葵的阿藤,為了在總右衛門面前隱瞞真相所想出來的,還是一心保護葵的總右衛門提議的,詳情平四郎不得而知。過去一度有機會尋問總右衛門,但他沒有深入追究。無論是何者,都一樣令人不快。
這個漫天大謊確實讓一切暫歸平靜。阿藤解決了葵,一吐心中怨氣,也為能全面開脫殺人罪嫌而暗自竊笑。湊屋裡原本憂心老爺、夫人與老爺侄女間的恩怨情仇影響店舖的人,也就此放下心中大石了吧。
然而,失去母親的佐吉卻得留在湊屋,獨自受盡委曲。原本就是寄人籬下,又失去了葵這個保護人,只能在阿藤這可怕女人的陰影之中,低聲下氣地求生存。儘管總右衛門疼愛佐吉依舊,掌握商家內部實權的卻是老闆娘。不過是個孩子,要怎麼炮製都隨心所欲。
過不了多久,佐吉便被送到常進出湊屋的花木匠家當學徒,離開了湊屋。
可是,事情並未就此結束。湊屋總右衛門或許這麼認為,但人心並非如此單純。
最糟的莫過於“葵私奔”這個謊言,在佐吉心裡深深埋下了對母親的不信任感。即便沒有這個謊言,葵本就多情,否則也不至於投靠叔父後,還當著正妻的面,做出與叔父私通這等膽大包天的舉動,所以她在男女關係上,恐怕真的是個不顧輕重、豪放不羈的女子吧。而且正因如此,才容易捏造出“私奔”這樣的謊言。
但對年幼的佐吉來說,事實是透過流言或因孩子察言觀色的能力得知,還是赤裸裸地擺在眼前、必須親身承受,兩者間何止有天壤之別。
就結果來看,佐吉是懷著對母親的恨意長大的。他不止憎恨母親將他留在湊屋,更深信母親為了男人,輕易背棄了百般照撫他們的總右衛門,說走就走,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
平四郎對此深感不滿。湊屋總右衛門為什麼不在妥當藏匿葵後,盡快將佐吉送到她身邊,讓母子倆一起生活?若辦不到,又為什麼沒在佐吉懂事後,向他吐露真相?
欲欺敵,先欺我。又有人說,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若佐吉曉得了真相,被阿藤得知的可能性也隨之增加。所以總右衛門抱持歪理——一切都是為了徹底保護葵,才不得不這麼做。然而,從頭到尾都是總右衛門的說辭,而且平四郎認為這背後隱藏著總右衛門的劣根性——希望自己在佐吉眼里永遠是遮天大樹,是寬宏慈愛的叔公。
說穿了,阿藤之所以會怒上心頭,想不開以致不惜勒死葵,當初埋下禍根的是誰?
不就是你嗎!
總右衛門有不是,葵也一樣。為心愛的總右衛門所藏,這樣就幸福了嗎?再也無法見佐吉一面,想也知道湊屋的人會每天對他說“你母親丟下你私奔了”,她難道不心痛嗎?
你自己的性命和總右衛門間的感情那麼重要嗎?孩子是其次、其三嗎?
這種人不叫母親,只不過是露骨的女人罷了。而不論什麼東西,平四郎就是討厭露骨。
儘管佐吉已成長為獨當一面的花木匠,至今仍無法完全抹除內心對母親的不信任,及遭到拋棄的悲傷。因此,平四郎在經過去年鐵瓶雜院的事,得知真相後,一時拿不定主意,也考慮過乾脆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佐吉全盤托出。然而,這猶豫轉眼便消失了。
佐吉最好照舊不要知道真相。佐吉有自己的人生,就當葵已經死了,埋葬起來才好。不得不恨母親雖然可憐,但葵這個母親遭孩子怨恨也怪不得人。平四郎是如此判斷的。
之後,佐吉與名叫阿惠的好姑娘成了親。這樣一來,佐吉遲早會當上父親,更不需要知道關於葵的真相了。平四郎這麼認為,感到相當放心。
然而——
事到如今,佐吉為何還會見到葵?他是怎麼見到她的?是誰指引他的?是誰告訴佐吉十八年前的事情真相?
囚禁佐吉的自身番位於芋洗坡頂。天已全黑,但亮著燈籠,反倒容易找。
這一帶町屋很多。沿著不時上坡又下坡的小路蜿蜒曲折,戶戶毗連。但再往前不遠便是大片雜草,有農地、有武家宅邸的長牆,也有圍繞神社的森林。再過去又是農地,與平四郎熟悉的本所深川或日本橋一帶的景色相去甚遠。人多的地方家家戶戶燈火群聚,少的地方則如天明時分的星星點點分散,剛垂落的夜幕,靜靜地籠罩這一切。
在門外道聲打擾,油紙門便喀啦啦地打開,出來一個筋強骨壯的年輕人,條紋和服的下擺翻起扎進腰里,雙袖捲起。看來他不是自身番的書記,而是此地岡引的手下。看見平四郎穿著黑色卷外褂,睜大了眼睛,連忙行了一禮,但卻聽他說道:
“大爺好……呃,大爺是……”
哪位大爺?對方以懷疑打探般的語氣問道,而且就這麼擋住門口,反手將門關上。
平四郎報上姓名,表示自己的熟人遭到拘留。遺詞用字十分小心,以免對方認為自己趾高氣揚。即使對方不是身分相當的同心,己方目前處境不利,慎重些總是沒錯。
那年輕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大聲應道:
“哦,哦。”
“您說的是坡上大宅那件命案的兇手嗎?”
這話講得真難聽,佐吉又不一定是兇手。
“他名叫佐吉,是個花木匠,住在大島。我從他老婆那兒曉得,他被留在這裡的自身番。因為是熟人,我想先見見他,最好能聽他本人怎麼說,才趕了過來。”
能不能讓我跟他見個面?平四郎笨拙地問。
“唔……”年輕人誇張地歪歪下巴。看來並不是裝模作樣,而是真的無法決定。
“佐伯大爺回去了,頭子現下又不在。”
他扭動粗粗的脖子,注意了一下後面的動靜,壓低聲音問道:
“那個叫佐吉的,是大爺手下的小者嗎?”
岡引或其手下有時也稱為“小者”。平四郎立即當場否認。
“不,只是熟人。佐吉為人老實,是個有手藝的花木匠,規矩得不得了,這點我能保證。”
岡引或其手下之中,很多都是往昔和官府過不去的人。當然也有清白的人,但就比例而言,以前者居多。內行懂門道,曾有相同經歷的人,辦起案來才熟門熟路,自然而然演變成這樣。
平四郎的父親便是厭惡這種事,終生沒親信過一個岡引。對平四郎等兒子們也再三叮嚀,要他們萬萬不可相信岡引這等惡棍。他父親對女人沒什麼節制,但對這方面卻有潔癖。
平四郎因鐵瓶雜院一事與岡引政五郎熟絡後,有事動不動就拜託他,等於不遵守父親的告誡。而且,雖未詳加追問,但也約略猜出政五郎有著相當黑暗的過去。只怕把在陰世的父親氣壞了吧。
但佐吉不同。平四郎認為這一點有必要大聲澄清,因而極力分辯。無論哪一行哪一業,人們對待同行罪犯都特別冷漠。尤其是岡引之間,已超越冷漠到達殘酷的境地。也許是他們背景中的那份黑暗化為劇烈的憤怒,向形同辜負夥伴的犯人爆發出來。
平四郎不能讓佐吉遭到這種對待,就連別人以這種眼光看他,平四郎都感到過意不去。因此平四郎據理力爭。
“佐吉這個人再正直不過了,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會受到這種懷疑。他本人現在想必不安得很,能讓我見他一面嗎?”
躲在平四郎身後的弓之助急得扭來扭去。當然,平四郎也一樣著急。刻意放大嗓門說話,也是為了讓在自身番裡的佐吉聽見。
“你剛才提到佐伯大爺,那麼這一帶的定町回便是這位佐伯大爺了?”
“是。”年輕手下含糊地點頭。
“我絕不是來妨礙佐伯大爺辦案的,只是聽說熟人遭到殺人嫌疑,吃了一驚,來看看而已。”
既然負責的同心與岡引頭子都不在,斥喝一聲,將這傢伙推開,硬把佐吉帶回去,也是個辦法。這個念頭也在平四郎腦海裡浮現過。若非眼前這名年輕手下看來如此高壯、力大無窮,他或許早就付諸行動了。
然而平四郎不善與人動手,再說,即便此時用強,視案情發展,也怕過後佐吉又被要回去,到時候對方恐怕會將這次的強硬手段加倍報復在佐吉身上。
對,視案情發展。萬一找到不動如山的鐵證,證明了佐吉是兇手……
或者,佐吉是在親手殺害葵時當場被捕……
平四郎不忍想像。
總之,不先問出些什麼,根本無法採取行動。
“這就傷腦筋了。”這高大的年輕人將粗壯的手臂環抱胸前,低聲道。
“井筒大爺的話我明白。可是,佐伯大爺和我們頭子也嚴格交代,要我好好看住他,他如果還是一個字都不肯講,誰來都不准見,不准上茅房,飯也不准給他吃。”
好嚴酷的對待,但還來不及生氣,平四郎先大吃了一驚。
“這麼說,佐吉一句話都沒講?”
平四郎不由得恢復了平常的語氣。也許這樣反而好,只見這名年輕手下突然放鬆下來。
“就是啊,真的很傷腦筋呢!他一直一聲不吭的。”
“這樣虧你們查得出他的身分。”
“哦,當然啦,他身上穿的短褂有園藝舖的商號啊。大島是在深川那邊吧?好鄉下的地方。中午我們弟兄就到那邊,想帶園藝舖的師傅來,結果師傅今天出了遠門,沒找到人。佐吉的老婆又還不知道這事,問不出什麼,聽到丈夫被抓,嚇得跌倒……”
弓之助拉拉平四郎的衣擺,抬起臉來眨眨眼又點點頭。大概是表示阿惠確實跌倒了,但沒有大礙。
“所以,佐吉今天得留在這裡一個晚上,冷靜冷靜。”
平四郎滿意地一笑,立刻上前半步。 “原來如此,可真難為你了。不過,佐吉見到我可能就會開口了,你不這麼想嗎?”
年輕手下轉動大大的眼珠。
“唔,可是啊……”
接著便喃喃地說什麼不能擅自作主、不聽頭子的吩咐,感覺相當沒用,但他的身子卻嚴嚴實實地擋住門口不動。
“還是不行啊。大爺的意思我明白,但是不行。頭子老是講,要靠我的腦袋來想事情,先磨個十年再說。所以,我至少得確實做到頭子吩咐的事。對不起,您請回吧。”
真是不好對付。這種人,一般就叫做死腦筋。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既然見不到本人,只好到附近打聽打聽。”
一聽這話,年輕手下搔著頭說道:“大爺,這又有別的難處了。我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大宅是租來的,被殺的那個女人叫葵,一個人住在那裡,反正一定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姨太太,但根本不曉得到底是誰養活她的啊。有個女傭帶著孩子住在裡頭,卻一問三不知,什麼都不肯透露。附近鄰居也說沒來往,什麼都不清楚。最後我們頭子才會為了找房東問話,跑到千馱谷去。”
“頭子親自出馬啊,那真是慎重其事。”平四郎附和道。
“是啊,我也說這麼點小事,我來就好。可是頭子卻說,這件事看來不單純,房東可能不會一問就吐實,還是得親自跑一趙。”
真是個經驗老到的頭子。沒錯,葵是個極不尋常的女人。
“既然這樣,那我這一來,你們就省事多了。”平四郎說道。年輕手下咦了一聲,簡直像整個胃袋都翻過來了。
“大爺,真的嗎?”
“是啊,我可不會撒謊。頭子從千馱谷回來,會直接到這兒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頭子提過,那大宅還沒調查完。”
“那麼,我也到那大宅去好了。要是頭子先回到這裡,麻煩你轉告一聲,勞煩頭子再跑一趟大宅。”
還能順便問那女傭話,真是一石二鳥。平四郎打聽了大宅的所在。說是爬到坡頂後,那一帶的大宅子就只這麼一戶,一看就知道。
“對了,你們頭子叫什麼名字?”
“八助。”那手下不知為何笑了。一笑,整張臉顯得格外稚氣。 “不過,在這里大家都喊他缽卷頭子。大爺一見到他就會明白了。”
“是嗎?那你呢?”
“小的叫杢太郎。木和工加起來,念成'木'吧?就是那個字。”
他顯得相當得意。這名字也許是來當手下時,八卷頭子幫他取的吧。
“好,我知道了。那,杢太郎。”
平四郎突然轉身,一把抓住弓之助纖細的肩膀,把他拉到前面。
“這孩子叫弓太郎,是佐吉最小的弟弟。”
事出突然,弓之助一時驚愕得差點跳起來。但他立刻站好,恭恭敬敬地向杢太郎行了一禮。
“我是弓太郎,您好。”
口音一下子變得比原來稚嫩年幼得多,真是討厭,不,真是可靠。平四郎一股腦兒地發話:
“聽到他最喜歡的哥哥被抓去了,吵著一定要跟我來,怎麼也講不聽。俗話說,哭鬧的孩子和蠻橫的地頭聽不懂人話。不過,總不能把這孩子帶到有死人的地方去。能不能讓他待在這裡,等我回來?看到這天真無邪的孩子,也許佐吉就會鬆口了。”
心想要是對方一口回絕就無計可施了,但這回杢太郎只偏頭想了想,便答應了。
“這麼點小事,包在我身上。小弟弟,進去吧。”
說著便牽起弓之助,即弓太郎的手,拉到身邊。忽然間懂得通融了,杢太郎多半認為不過是個孩子,就算讓他見了佐吉,也不算不遵守頭子的吩咐吧。不然就是因為他喜歡小孩。
杢太郎又說:“反正,到了那宅子大爺就會知道,這一帶都傳著那屋子有鬼怪呢!”
“有鬼怪?”
“嗯,是啊。大家都說裡面有盜子魔。”
所以不能把小弟弟帶到那裡去,杢太郎一本正經地回道。原來如此,這才是不遵守頭子吩咐的原因。看來他心地很好。
“住在那裡的女侍好像也有兩個小女孩,一定是不知道這件事就去幫傭了。不過,不管怎麼樣,現在也沒有傭可幫了。”
與若有所思的杢太郎牽著手,弓太郎機伶地說:“我待在這裡不會有事的,杢太郎頭子。”
杢太郎笑開了。 “我不是頭子啦!”
演戲可以,別演過頭了——平四郎以眼神提醒。
“那就拜託你了。”
“啊,大爺,”杢太郎咚咚咚地追上前喊住平四郎,“您可別做出什麼有損我們頭子還是佐伯大爺面子的事,不然我就沒臉見我們頭子了。這點還請您多包涵……”
“喔,這我明白。”平四郎以不必要的大音量說道。 “一切包在我身上,你儘管放寬心,稍微歇一會兒吧,知道嗎?”
當然,這幾句話是講給佐吉聽的。
弓太郎,即弓之助,隨著杢太郎老老實實地走進自身番。
佐吉被粗繩綁在泥土地一根粗壯的柱子上。背倚柱子,兩腿盤坐,雙手反綁在後面。臉上滿是憔悴之色,但似乎沒有受傷。
他沒低下頭,於是弓之助先發製人地叫道:“哥哥!”
接著像投石般飛撲上去,雙手牢牢抓住佐吉的衣襟,放聲大哭。
“哇——哇——怕死我了!哥哥,我好擔心啊!”
當然,佐吉嚇呆了。他短褂被脫掉,身上只剩一件和服,日落之後,如此單薄的衣衫一定很冷。但他的頸項、手臂上剎時爬過的雞皮疙瘩,顯然不是寒冷的關係。當下他將背用力抵住柱子,想向後退。弓之助的動作太快,而且叫聲與平常不同,刻意帶著尖銳的童音,佐吉一時沒認出是誰。
“是我,弓之助。”弓之助微微以右邊嘴角很快地說。用的是雜在喘息間的氣音。
“現在請先配合我。”
然後又叫道:“哇——哥哥!”
“聽說是你弟弟?多可憐啊,哭成這樣。”
杢太郎仍直挺挺地站著,低頭袖手看著弓之助。
“怎麼能讓親人擔心呢,而且還是年紀這麼小的孩子。”
佐吉驚訝得翻著白眼,過了好一會兒才眨眨眼,緩緩呶起下巴似地向杢太郎點頭。
“這弓太郎,是跟著一個自稱是你熟人的八丁堀大爺一起來的。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所以請大爺先回去了,但大爺把孩子暫時寄放在這裡。”
“弓太郎?”佐吉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哇——哥哥。”弓之助大聲打斷他的問話。 “我硬跟著井筒大爺來的,因為我好擔心、好擔心哥哥啊!哇——”
之後再一次,這次換用左邊嘴角,說道:“姨爹現在到葵住的屋子去了。姨爹回來前,我都會待在這裡。”
一說完立刻又大聲喊:“阿惠嫂嫂也好擔心呢!哇——”
杢太郎慢吞吞走過泥土地,在裡頭房間架高的木地板坐下。
“佐吉,你就死心認命地開口吧。就像這孩子說的,你老婆也很擔心,這是當然的。”
弓之助雙手抓住佐吉的脖子,猛搖猛晃起來。 “哥哥,放心好了,井筒大爺一定會幫你的。井筒大爺說,一定是哪裡弄錯了,所以哥哥,你不用再哭了。”
佐吉太過吃驚,一雙眼瞪得老大。 “好、好,我知道了。弓太郎,你別哭了。在哭的不是我,是你啊。”
“我才沒有哭!”弓之助用力說道,又搖晃佐吉。佐吉的後腦勺一下一下地往柱子上撞。
“好了好了,弓太郎,你這樣哥哥頭上會撞出包的。到這邊來。”
“是,杢太郎頭子。”
弓之助乖乖放開佐吉,一站起來,便拿手背用力擦臉。真的有淚水沿著臉頰滑落。他是真哭。
“就跟你說我不是頭子啊!”
話雖如此,杢太郎臉上卻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不過,你還真體貼啊。你很喜歡你哥哥嗎?”
“嗯。”弓之助抽噎著點頭。 “哥哥就像我爸爸一樣。喏,杢太郎頭子,我口好渴喔。”
“哭得那麼厲害,當然渴了。我給你倒杯水,你等著。”
杢太郎進到房裡,拉過放在角落的茶壺和缺了角的茶杯。趁他背對佐吉的時候,弓之助很快地靠近佐吉,光動嘴不出聲地說道:
“在姨爹回來前,請照現在這樣什麼都不要講。”當杢太郎拿著茶杯轉過身時,他已迅速回到原本的位置。
“哇啊,謝謝!”
咕嘟咕嘟喝光冷水後(喉嚨真渴得緊了)便問:
“頭子,能不能也讓哥哥喝點冷水?”
見杢太郎猶豫,弓之助便立刻“哇”的一聲哭出來。 “冷水好好喝啊!好想讓哥哥喝喔!”
“真拿你沒辦法。好,來,把茶杯給我。”
弓之助雙手拿著茶杯,將水捧到佐吉嘴邊餵他。 “喏,哥哥,很好喝吧!”
正要將空茶杯還給杢太郎時,弓之助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這可不是演戲,不過叫得倒正是時候。
“你肚子餓啦?”
“我沒吃飯。”
“因為擔心哥哥,吃不下飯?”
“嗯。”弓之助說著又想放聲大哭,還來不及哭出聲,肚子又叫了。
“傍晚的飯糰應該還有剩才對。”
弓之助瞄了東掏西摸找飯糰的杢太郎一眼,對著佐吉微微一笑。佐吉差點就要笑出來,拼命忍住了,臉上似乎恢復了那麼點兒血色。
在姨爹回來前,先讓佐吉兄覺得舒服些,給他打打氣——弓之助這計劃看來進行得相當順利。
“這飯糰好好吃喔。杢太郎頭子,可以讓我哥哥也吃一點嗎?”
“真拿你沒辦法。這裡還有一個,拿去吧。”
“謝謝。來,哥哥,吃吧!”
“佐吉,你命真不錯,有這麼可愛的弟弟。弓太郎,你長大以後,也要像哥哥一樣當花木匠嗎?”
“不要,我想跟頭子一樣,為將軍大人做事。”
“哦,你想當岡引啊?”
“嗯!頭子,你肯收我當手下嗎?”
“這個嘛,當岡引可不容易喔!會遇到可怕的事呢,這樣你也不怕?”
“我不怕!不過頭子,可怕的事是什麼樣的事啊?”
“嗯,好比……”
如此這般,佐吉便欣賞起弓之助將大塊頭杢太郎玩弄於指掌間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