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25章 第二節

終日 宫部美雪 5333 2018-03-15
那不過是昨天發生的事。 外雜院與阿德的滷菜鋪隔著兩戶有家小菜館,那裡的老闆娘出走了。恐怕是天亮前離開的吧,就此不知去向。 這家小菜館曾是阿德的勁敵,約一個月前搬到這裡開了店,以便宜得離譜的價錢,賤賣精緻昂貴的菜色。小菜館立即大獲好評,門前擠得水洩不通。阿德的滷菜鋪相對大受影響,門可羅雀,甚至還歇業了幾天。 小菜館的老闆娘名叫阿峰,有點年紀了卻風韻猶存,這也是吸引客人上門的原因之一。阿德不賣應酬和閒話,更別說賣色相了。她比阿峰來得年長,姿色壓根兒不能比。縱使心有不甘,但除了眼睜睜看著小菜館門庭若市也別無他法。 然而,所幸最初的熱潮一過,阿德的客人便一個個面帶尷尬地回籠,因此阿德毋須懊惱太久。可那時,阿德卻為這事氣急敗壞地連累了井筒大爺,發了好一頓牢騷,如今真讓她悔不當初。

東西賣得太便宜,買的客人或多或少都會起疑。至少誠實的顧客遲早會懷疑其中是否有什麼內幕。俗話說“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儘管是小生意,但阿德也做了多年,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再說,站在客人這邊想想,也看得出阿峰的小菜館早晚會出問題,用不著自亂陣腳。 小菜館不是由阿峰一人支撐,她還雇了兩個手腳勤快的幫手。就阿德所知,一個是才二十歲的姑娘,名叫阿燦,另一個是剛成年的小姑娘,名叫阿紋。她倆一早起來,不見老闆娘身影,立刻飛奔去找管理人幸兵衛,拉著幸兵衛到自身番報案,說老闆娘被綁走了,還說她們知道誰會幹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 這“傷天害理的人”有好幾個,頭一個便是阿德。 “那可怕的滷菜舖大娘,嫉妒我們老闆娘會做生意,做了好多壞心眼的事。”

“那大娘叫阿德是不是?請查一查她。雖然做菜手藝比不上我們老闆娘,可是她手臂看起來很有力,粗得跟樹乾一樣。可能就是她害了我們老闆娘。” 阿燦和阿紋呼天搶地地這麼一鬧,幸兵衛大概是慌了手腳,竟親自來到阿德的鋪子。阿德正準備拿曬乾的地瓜莖做佃煮,看見幸兵衛弱不禁風的干瘦身影,臉色又差,便說: “管理人,你別用這種臉色站在灶旁,小心我把你當地瓜莖一起下鍋。” 幸兵衛雖是個精打細算出了名、貪得無厭又冥頑不靈的老頭子,但當管理人不是一、兩年的事了,也算有看人的眼光,心知無論出了什麼差錯,阿德都不會對阿峰下手,所以一開始就氣短了。 於是,幸兵衛將事情告訴阿德。 “是連夜潛逃吧。”阿德說得乾脆。

“你也這麼想?” 幸兵衛也有同感,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她那樣做生意實在太勉強,我早就在擔心了。大概是周轉不過來了吧。”幸兵衛歪歪皺巴巴的脖子。 “搞不好,阿峰做生意的本錢來路不正,好比是偷來的,然後有人要追拿她……” “捲款潛逃,是吧。”阿德接著道。 “錯就錯在不該讓這種女人住進雜院。” 幸兵衛臭著一張臉不講話。 “管理人,你這把年紀幾時見閻王都不奇怪,就少收點紅包,多積點陰德吧。” “我才沒有……” “那麼,那兩個姑娘,叫阿燦、阿紋是不是?還在自身番嗎?” “嗯,逢人就說個不停。” “說我壞心眼,做了什麼壞事對不?” “說你在門前掃地的時候,故意把落葉往阿峰鋪子前掃,還整天都像金剛仁王像般大馬金刀地站在鹵鍋旁,一臉妖怪夜叉的表情瞪著出入阿峰鋪子的客人。”

幸兵衛說著說著,聲音愈來愈小,也真可愛。 “天可憐見,我天生就是這麼張醜臉,而且賣滷菜的不站在鹵鍋後頭,還能站哪兒啊!” 太可笑了,阿德不禁失笑。 “不如帶著那兩個女孩,查查阿峰的隨身之物啊、錢啊還在不在吧?既然是連夜潛逃,應該會事先偷偷準備。” 幸兵衛垂頭喪氣地離去。過沒多久,竟換成岡引政五郎上門,阿德吃了一驚。這位住在本所元町的岡引,與井筒平四郎交情不淺。阿德也曾一度在井筒大爺的邀約下,前去政五郎老婆經營的蕎麥麵鋪嚐鮮,那湯頭醇厚,美味極了。 政五郎身材魁偉,肩寬膀闊,魄力十足,毫不遜於阿德那口大鹵鍋,是個難得的人物。他往鹵鍋旁一站,連鹵鍋也變得像飯鍋一樣嬌小玲瓏。這要換成井筒大爺的中間小平次,可就截然不同了。小平次讓人想拎住他後領往鹵鍋裡放,直鹵到軟爛入味。那小平次看來倒真能鹵出一鍋好湯頭,溫溫順順,連去渣的功夫都省了。

“阿德姐,一大早的,真是難為你了。” 政五郎靈巧地動著那兩道活像剪海苔貼上的濃眉,笑了笑。 “就是啊。但沒想到頭子竟會親自出馬,明明不是什麼大事,不知是誰去驚動頭子的啊。” 阿德利落地奉茶。政五郎拉過一個空酒桶,靠著桶緣輕輕坐下。 “其實,我從井筒大爺那裡聽到了一些那家小菜館的事,便過來看看。” 政五郎說,因為與上個案子稍有牽連。臉上的表情似乎在問,阿德是否曾聽大爺提過什麼。 “您的意思是,阿峰和有案在身的人扯上關係?” 政五郎沒回答這單刀直入的問題,默默地喝茶。 “大爺只跟我打啞謎似地講過幾句,要我別和阿峰扯上關係,就算聽到可憐的身世經歷,也要裝作沒聽到。” 政五郎緩緩點頭。 “很像大爺的作風。那麼,阿德姐便一直照大爺的話做了?”

“是啊。生意方面也還好,雖然還沒完全復舊,但門前的麻雀已經飛到別處去了。” “那真是太好了。”政五郎以悅耳的嗓音說道。 “我們要阿燦、阿紋幫忙,搜了阿峰家一遍,少了幾件和服,阿峰放錢的錢兜也不見了。聽說那錢兜里裝了滿滿的小判,向來藏在枕頭內。” 那便是那家小菜館的本錢了。 “好強悍的人啊。” “既然是自己離開的,我們也就沒理由奔走了。阿燦、阿紋雖然可憐,但也只能關了店,要她們另覓出路。阿德姐不會再無端受連累,盡可放心。” 或許因為阿德和井筒大爺是老相識,政五郎對她說起話來極為有禮,反倒教阿德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個問題便更加難以啟齒—— “果真和男人有關?”但阿德還是問了。

“我沒仔細看過,但聽說她是個俏佳人。” “該說是長得合男人胃口吧?不過,做菜的手藝當真是好的。雖不甘心,但她的本事確實了不起,我是比不上的。” 政五郎笑了,時常受到日曬而呈鞣皮色的臉頰浮現深深的皺紋。 “阿德姐用不著喪氣。阿峰那麼做,不過是亂撒些奢侈的吃食,那不是這一帶賺一天過一天的平民百姓吃得起的,不值得欽佩。和阿德姐不一樣。” 政五郎單手啪的往膝上一拍,站起身。 “這麼一來,幸兵衛雜院也就一切如常了。事情沒鬧大,真是太好了。” 政五郎就這樣走了。阿德獨自回來看著鹵鍋。客人三三兩兩地上門,其中有些顯然是為阿峰的小菜館而來,卻撲了個空,疑惑之下才到阿德這裡。 “前面那間小菜館怎麼了?”

遇到客人打聽,阿德也板著臉,說聲“哦,沒開啊?”其他一概不提。 井筒大爺沒露面。講到這兒,昨天也沒來。看來他閒歸閒,有時也是挺忙的——正當阿德這麼想時,八刻(約下午兩點左右)鐘響,兩張熟面孔正好從鋪子前經過。那是井筒大爺的外甥、染料盤商河合屋的少爺弓之助,和他一道的是政五郎的小手下,人稱大額頭的三太郎。 這兩人同齡,是合得來的好朋友。今天也手牽手走著,腳步劃一,啪嗒作響的鞋子似乎也同聲唱著“好朋友、好朋友”。 “餵,弓之助,大額頭!” 阿德大聲喊,兩人轉頭往這邊看。 “啊,阿德姨。” 弓之助活力十足地應聲叫,身旁的大額頭則彎腰行了一禮。 “怎麼沒打個招呼就走過去呢,太見外了。幫大人跑腿?真乖。你們來得正好,吃了點心再走吧!”

阿德將兩人叫過來,要他們選了喜歡的滷菜,拿竹籤子串給他們。 “怪不得我總覺得有好香的味道,原來正經過阿德姨的鋪子啊!對不起,我們太不留神了。” 弓之助說的話真教人高興。這孩子漂亮得令人不禁擔心他的未來。井筒大爺曾對阿德透露幾句,似乎有意收弓之助為養子,好讓他繼承井筒家。從大爺的話聽起來,最先是大爺的夫人提起的,說是放任這種長相的孩子不管,將來絕不會有好事,希望能讓他當公役官差,過規矩老實的日子。 收養弓之助繼承大爺一家是挺有趣的,但對他的將來,阿德倒與井筒夫人持不同的意見。不要緊,即使放任不管,這孩子也不會輕易誤入歧途的。為什麼呢?因那孩子迷倒的不止女人,連在老人家和大男人之間也所向披靡。光看那見錢眼開的管理人幸兵衛也喜歡他,便可見一斑。一個能使老公公老婆婆為之傾倒的人,絕不會淪落到當米蟲淫棍。

相對的,大額頭三太郎雖然也很可愛,但他那綽號由來的頭大得嚇人。外表上有些吃虧。可大爺曾說這孩子相當聰明,什麼事都牢牢記在腦裡,還能背誦如流。再加上個性平和穩重、乖巧誠實,跟在政五郎身邊,將來鐵定是個好男兒。 “不過,竟然連我的鋪子在哪裡都忘了,你們也真是太久沒來了啊。” “不是的,我們是話說得太高興,忘記走到哪裡了。喏,大額頭,對不對?” 阿德微笑看著兩個孩子。弓之助揣著一個小小的縐綢包袱,大額頭拿著薄紙包起來的三朵菊花,不知道是哪裡摘來的。 “你們要上哪兒去?” “大島村佐吉兄那裡。” 弓之助伶俐地回答。大額頭是個怕羞的孩子,只默默地頻頻點頭。 “怎麼了?還帶著花……去探病嗎?” 弓之助睜大了圓滾滾的眼睛。 “阿德姨沒聽姨爹說嗎?” 上個月,佐吉養的烏鴉官九郎死了。 “今天是頭一個月的忌日。我到墓前拜過了,大額頭還沒有,所以我們一道去。” 哎呀……阿德驚嘆一聲,伸手遮嘴。為烏鴉數忌日,真是孩子才有的細心體貼,但阿德也記得官九郎。 “這樣啊,真教人傷心。不過,官九郎也算是只幸福的烏鴉吧!” “佐吉兄也這麼說,”弓之助點點頭,微微一笑,“要我們不可以太傷心。而且,阿德姨,我們去玩的話,阿惠姐會煮栗子給我們吃,所以有一半是為栗子去的。” 大額頭也連連點頭。 阿惠是佐吉的老婆。心腸好、相貌佳,又勤快能幹,與佐吉恰恰是對金童玉女,再相配不過了。 “阿惠好不好啊?” “很好呢!” “肚子還沒有消息啊?也差不多了呀。” 說完,阿德才發覺這話對孩子們來說還太早了。弓之助將阿德的心思看在眼裡,只顧大吃鹵芋頭。但對大額頭而言似乎真的太早了,瞧他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樣子。 “對了,阿德姨。”弓之助吞下芋頭,抬起天真無邪的眼睛。 “什麼事?” “有個姑娘一直站在那裡,兇巴巴地瞪著這邊,是怎麼回事呀?” 阿德伸長脖子往弓之助說的方向看過去。阿燦就站在路旁,一張哭腫的臉正奮力做出凶狠的樣子,對阿德怒目而視。她手上拿著掃把,見阿德看過來,立時退縮,唰唰有聲地掃起地。 “你們待會兒走過那邊的時候,小心別被塵沙落葉掃到了。” “阿德姨和那人吵架了嗎?” “我沒那個意思,不過她好像是這麼想的。也難怪,才剛失業,心情自然很激動。” 吃完一大塊南瓜,大額頭說了句“好好吃”。 “很久沒吃了吧!今天還有滷蛋呢!等等,我這就撈給你們。” 當阿德拿湯勺翻動鍋底找滷蛋、孩子們高興地等待時,又感受到了阿燦投射過來的視線。眼睛哭得腫成那樣雖值得同情,但胡亂遷怒可讓人受不了。 過了一會兒,阿德包好給阿惠的佃煮地瓜葉,吩咐完路上要小心,送弓之助和大額頭出門時,她還是放心不下,便隨他們一塊兒來到路旁。果不其然,兩人邁著小小步伐迅速走過阿燦身邊時,她側身詛咒似地嘟起嘴,朝兩人不知罵了什麼。大額頭嚇得頭都歪了,弓之助連忙扯著他的手繼續前行。 一面走,弓之助一面擔心地回頭看阿德。阿德點點頭,揮手示意他快走。 阿德手扠腰,思索片刻。但她也清楚得很,儘管自己懂得拿捏鹵芋頭的火候,對控制肚子裡的火氣可不怎麼高明。心裡一拿定主意,便大步向阿燦走去。 誰都看得出阿燦的害怕。她縮頭縮腦,一副隨時想逃進舖內的樣子。既然這麼怕,就別做這種隔空遠吠的事啊!真教人厭煩。 “你啊!” 阿德繞過去擋在小菜館門前,免得阿燦跑掉。 “對我有什麼不滿,就直接跟我說啊!只有膽小鬼才會對孩子發火,像什麼話。” 阿燦兔子般寒酸的瘦臉上,黑痣特別顯眼。若將弓之助天生的美分給一百個人,阿燦恐怕還是及不上他。此時阿燦只仗著一股氣,內心卻怕得直打顫,花容失色,樣子又更難看了。 “幹、幹嘛!” 怕成這樣還要回嘴,就更討人厭了。 “你、你把我、我們老闆娘……” 阿德故意拉大嗓門,把句子斷開來說:“我,把你們老闆娘,怎麼樣?” 阿德的鋪子和這家小菜館之間的兩戶,分別是梳妝鋪和南北貨舖。梳妝舖是還好,但南北貨舖免不了也受到阿峰小菜館不合常理的作法影響。這兩家顧店的人都興致勃勃地看著她們,路過的人也停步回頭。 阿燦雙手緊握掃把,細瘦的身體簡直像要卷上去地緊靠著掃把柄,一副隨時都會蹲下來的模樣,眼睛泛起了淚光。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來聽啊!” “你把我們老闆娘……”說到這裡,阿燦突然哭出來,而且哭聲淒厲得教人魂飛魄散,連阿德也往後退了半步。 “我們老闆娘、我們老闆娘……” 或許是聽到阿燦的哭叫,阿紋小小的臉自半掩的小菜館門後冒出來。她鐵青著臉,也是畏畏縮縮的,身子有一半想替阿燦壯膽,另一半卻想馬上逃進屋裡,拿棉被蒙住頭。 阿燦抓著掃把,阿紋抓著門板。阿德雙手仍扠著腰,卻整個人洩了氣。 就世故這點來看,這兩個姑娘或許比弓之助更像孩子。兩人只是因為阿峰突然失踪頓失依靠,又不明白為何會遭到這種對待,把氣出在阿德身上罷了。 阿德放下雙手,側頭看阿燦。這個嗚嗚哭泣的姑娘,腰帶係得十分凌亂。定是一早太過驚慌,以至於連衣服沒穿好也沒發現,就這麼穿了一天。 “別哭了,站起來吧。你算是姐姐吧,阿紋怕得很呢。”阿德說道。 “你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有地方投靠嗎?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我會幫忙的。先告訴你們,這裡的管理人靠不住,那個人啊,沒了錢就沒了緣。” 阿燦抽噎著抬起頭來,臉像淚水洗過一般。剛才忿恨的眼光消失了,現在的表情就像迷了路的孩子,緊緊抓住柔聲關切的大人的袖子。 “我、我、我們,”阿燦牙關相擊,顫聲道,“不知道、該怎麼辦。” 挨在門板上的阿紋也嚶嚶啜泣起來。 唉、唉,真麻煩!阿德在心裡嘀咕。我怎麼這麼愛管閒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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