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24章 終日

終日 宫部美雪 4101 2018-03-15
這五天來,滷菜舖的阿德那裡有個客人天天上門。 他年紀約三十來歲,個頭小,五官小巧端正,總是滿臉堆了笑。但因眼睛細小,嘴角又下垂,看起來像是哭喪著臉。再加上眉毛稀疏,嘴唇很薄,這種長相的人通常顯得有些刻薄,可是這位客人的眉毛和嘴唇,倒像反映了他的溫和與謙退。 他是個過路客。第一天,他在店頭拿竹籤插起阿德拿手的滷芋頭,津津有味地吃完就走了。隔天便端了大碗來。再隔一天,換拎著一個長柄鍋來,說昨天的滷菜真的很好吃。之後,又空手來店頭,站著吃了一頓。 阿德的個性是天下第一愛照顧人,別人常認為她愛管閒事,但這僅限在雜院裡。她極少對光顧自己滷味舖的客人裝熟搭話,問別人做何營生。頂多是客人主動與她攀談、主動表示親近時才回應一下。阿德賣的是滷菜,不是應酬和閒話。更何況,她討厭大白天便賴在滷菜鋪店頭不走、聊天聊個沒完的懶人。定町回井筒平四郎是唯一的例外。

因此阿德也沒有主動向這位客人搭話。他是個生客,阿德猜他要不是這陣子才搬過來,便是剛開始在這附近工作,但她並未開口問。 這男子看起來挺正派,但依他的身形,做的應該不是靠力氣的工作。阿德猜男子應該是某一行的工匠,但她在遞碗收錢時,卻不經意地瞥見男子的手指和手心,發現上頭有好幾處舊傷,內心不禁微覺奇怪。他右手食指的指甲呈紅黑色,還變了形。是什麼樣的工匠職人,手會在學藝時弄成這樣? 而且他總是一身整齊利落的打扮,手也洗得乾乾淨淨。是年輕時吃了不少苦,如今終於能舒服過日了嗎?說到這兒,他來阿德鋪子的時刻也不一定。有時傍晚來,有時像在等阿德生火開賣,七早八早就露臉。若是做生意,或是受僱於人,應該無法如此隨性。

當然,這些疑問和推測阿德都沒說出口,全悶在肚子裡。 接著第六天,晌午過後男子來了。這回他手上又拎著長柄鍋,開心地一一指著挑選味道鹵透了的芋頭和油豆腐。阿德應男子的要求,將滷菜自大鹵鍋底翻上來,濃濃水氣登時升起,由店頭飄向大路。今兒又是涼意森森的一天,深秋已至。 提到秋天,前不久井筒大爺才興致勃勃地想約佐吉夫妻到王子賞楓。還誇口“到時候要請你做個豪華飯盒,當然是我請客”,最後卻無疾而終。那位大爺看起來閒得很,每天也真的到處晃,但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官差,也不能一心只想著遊山玩水吧,會被上頭盯上的。 說到豪華飯盒——阿德使著湯勺,卻分心想著別的事,沒聽到那男子對她講的話。 “啊,不好意思呀,還要什麼?”

男子瞇起小眼兒笑了,回道: “不了,要結帳。” 阿德為他的鍋子舀了滿滿的滷汁,邊說著“每天都承蒙光顧,今天特別多送你一些”。 “真是太感謝了。”男子從小錢袋裡取出零錢,動作慢得出奇。 “那個,老闆娘。” 一邊遞出零錢,男子隔著水氣看向阿德。 “老闆娘在這裡做生意多少年了?” 阿德眨眨眼,想了想。 “這家鋪子還不到一年,因為我是從別處搬來的,不過,滷菜鋪我開很久了。” “十年、十五年嗎?” “嗯,是啊。” 男子環視阿德的店一周。越過阿德,視線淨往她身後店內望,然後問道: “做這一行很難嗎?” “滷菜鋪嗎?” “嗯,像要抓住客人會不會很難等等。” “我也不清楚,不是多了不起的生意啦!”阿德笑了。 “只要有一口大鹵鍋,誰都能做。”

“老闆娘單身嗎?” 阿德定是一臉訝異,因男子帶著笑,一隻手頻頻在她面前搖晃。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光靠滷菜舖的收入,夠不夠老闆娘生活。” “托福,雖賺不了多少錢,也還過得去。”阿德回答,為了結束談話而撈起了鍋裡的浮渣。 “謝謝惠顧。” 然而,男子卻沒有離去的打算。一手拿著裝了滷菜的長柄鍋,神情尷尬地磨蹭著腳尖。 “老闆娘,真不好意思。” 男子整張臉皺了起來,空著的那隻手摸摸後頸。 “我實在不會講話。剛才不是有意冒犯,其實,老闆娘,我是個料理人。” 阿德將湯勺直接擱在鹵鍋裡,睜大了眼。 “哎呀,這倒是沒想到。” 男子嗯嗯應聲點頭。 “不曉得老闆娘知不知道?木挽町六丁目有家叫石和屋的餐館,在那一帶是相當出名的店,我就是在那里工作。”

阿德沒聽過那家餐館。像阿德這種住雜院的升斗小民,與餐館這種地方無緣。餐館為客人提供用餐場所與廚師的廚藝,按客人的要求備齊食材,使用的器皿也很講究。不是富豪權貴,沒法兒在那種地方大快朵頤。餐館和滷菜鋪儘管賣的都是吃食,卻有天壤之別。 阿德再次凝視男子那張有氣無力的臉。只見他過意不去地微彎著腰,訕訕傻笑。 “那麼了不起的料理人,還肯賞光買我的滷菜,真是謝謝了。” “請別這麼說,老闆娘的滷菜真的很好吃。” “我賣的只是家常菜,是用缺了角的大碗盛著吃也不打緊的東西,和餐館完全不一樣。”阿德露出笑容。 “但你肯光顧,我還是很高興。” “嗯……”男子點頭,換手拿鍋子,視線落在腳邊。聽他這麼一提,他身上的衣服確實相當高級,草鞋鞋底也是新的。既然是廚師,境況好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難怪他總是一身乾淨整齊的打扮。

“我們店失火,大概有十天了吧。” 是被波及的,並不是廚房失火——他連忙加上這句。 “因此在整修重建的這段期間,我們八個料理人無事可做。老闆原本安排我們暫時到各處餐館和外賣鋪幫忙,但到哪裡生意都差不多,沒辦法整天僱用。” 既然得聘上八名料理人,石和屋的規模想必不小。要請這種店的料理人做臨時工,聘人的一方也很難拿捏分寸,給的薪資不能太低賤,可是太過禮遇的話,自家的料理人又會心生不平。 “那真是難為你們了。”阿德溫和地說。也許是聽到這句話很高興,男子又露出了皺成一團的笑臉。 “哎,真的,實在傷腦筋呢!所以東家安排的工作也待不住,一天裡有半天在閒晃。然後晃到這附近,聞到好香的味道,便聞香而來,找到這家鋪子了。”

“原來是這樣啊,那也算是有緣啦。” 阿德在鹵鍋口蓋上木蓋,她想陪男子多聊幾句。 “店面燒掉了,你們的日子都不好過吧。” “嗯。但火勢其實不嚴重,只是東西都燒壞了,又淋了水。我住在店裡,所以連睡覺的地方都沒了。現在就在前面那邊——”他回頭看向身後的路口,“請朋友收留。大家都出門上工去了,白天連個說話的對像也沒有。人還是不能不做事,一不做事,連飯吃起來都不香。” 聽他有感而發的語氣,想來是個勤懇的人。阿德喜歡勤懇的人,也慢慢覺得這男子不怎麼可疑了。 “只要熬到餐館修好就行了。”阿德鼓勵他。 “客人一定也等不及了。” 嗯……男子又以喉音回答。 “話是沒錯。嗯,話是沒錯,可是啊……”

他抬起頭來,又往阿德鋪子裡掃視了一圈。這兒比當初在鐵瓶雜院租的鋪子寬敞得多,但應該無法與石和屋相比吧!只不過是一家窮酸的滷菜鋪,男子的眼神卻近乎憧憬。 “我開始覺得,也許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將來。我想,這可能是離開石和屋的好機會,開一家這樣的滷菜鋪,或做點小生意也不錯。” 這話絕不能當真,阿德刻意豪爽地笑了。 “哎,這算哪門子抱怨啊!” “不,我是說真的。” “客人,餐館的事我不懂,但要成為獨當一面的料理人,一定得學藝很久吧?而且也不是想當就當得了的。在那邊連當客人都不容易吧。” 男子看著阿德的圓臉,哭喪著臉笑了。 “的確是有點久啦。我是十歲進石和屋的。” “那不正是愛玩的年紀?虧你熬得過來。”

“是我娘勸我的,說進了餐館就不愁沒東西吃了。窮人多子,我家也不例外,加上我爹又是個酒鬼,說到底,其實是想少一張吃飯的嘴才被送出去。” 到餐館當學徒,雖是在廚房做事,但自然沒有一開始就會做菜的道理。得從“洗方”當起,工作內容便是什麼都洗,所以汲水也是工作之一——男子解釋道。 “我娘就是怕我這種身形幹不了粗活,才選了餐館。天曉得,用水的工作要費的力氣可大了。頭一天,我的手就因提太多桶水破皮了。手指甲也記不得脫落過多少次。” 男子把長柄鍋放在大鹵鍋旁,比手劃腳起來。講的雖是吃苦的經驗,卻顯得很開心。這又合了阿德的脾胃,她喜歡聽這種不帶怨氣、開朗的吃苦談。這位客人手上的傷痕是這樣來的啊,阿德邊點頭邊暗想原來如此。

“洗方又叫'追著跑',因為一天到晚被上面的人使喚'餵,去做那個、來做這個',讓工作追著跑。從跑腿到帶小孩,我可是什麼都做過。然後,好不容易從洗方升上去,就稱做'立回',幫忙盛盤之類的。這也是一點都不輕鬆啊!一樣被使喚,而且稍微出錯馬上挨打。像我,一天到晚都在挨拳頭。” 立回要升到接下來的“燒方”,需要八到十年的時間,很多人都無法堅持下去。而要經歷再上去的“煮方”,才算是獨當一面的廚師。但—— “廚房裡的長幼順序很嚴謹,最上位的料理人叫做'庖丁人',比誰都偉大。庖丁人之下的廚師大都看年資,不管手藝多好、多受客人喜愛,一樣不能反抗師兄。” 說到這裡,男子突然住嘴。也許是驀地想到自己的話太冒失,但那感覺更像是突然清醒過來。 “啊,差不多就是這樣子。”他打圓場般地哈腰笑了。 “說了一缸子無聊的話。” “哪裡哪裡,原來你吃了這麼多苦啊,很了不起。這可不是誰都做得到的,嗯,真的。” 男子不知為何洩了氣,阿德也就一股腦兒地鼓勵應和。 “別想著要辭掉石和屋,太可惜了。你那是想太多啦!等餐館蓋好了,心境也會開朗起來的。” 男子總算拿起長柄鍋,又搓搓後頸。 “是嗎?但我還是很羨慕老闆娘的生意。” “別鬧啦,我這種做一天算一天的。” 男子一臉正色,稀疏凌亂的眉毛形成筆直的橫線。 “可是,老闆娘,很多客人整天工作下來,就盼能吃上一頓您的滷菜,每天看看這些客人,和他們講講話,不是很開心嗎?像我,就不會有客人來跟我說'好期待吃到你做的菜'。不僅不能奢望,那些客人都吃慣了美食,舌頭挑得很,唯有批評是一人講上十人份,只在意場面派頭。石和屋是家昂貴的餐館,客人如何吃得起那種館子我不知道,但確實不是流血流汗賺來的。那個價錢可不是血汗錢付得起的。” 他空著的那隻手緊握成拳。 “當然,多虧在餐館裡學藝,我現在會做不少豪華菜色,但卻沒辦法讓我爹娘兄弟吃到。憑我拿的薪俸是吃不起石和屋料理的。這怎不教我懷疑自己二十年來到底在做些什麼!” 對這一番怒氣騰騰的話,阿德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兩人隔著大鹵鍋,在蒸氣包圍中默默無語。 “糟糕。” 男人吸了吸鼻子,回神似地靦腆說道: “東拉西扯,耽誤了老闆娘好多時間,不好意思。” 小個頭的身量縮得更小,匆匆沿著大路離開了。 阿德在旁邊的空酒桶坐下來,長嘆了口氣。一樣米養百樣人,而這百樣人的煩惱更是千千百百款。 風自男子離去的方向掃來乾枯的落葉,掃過阿德的滷菜舖前。阿德怔怔地看著這些落葉,粗壯的手臂交抱在胸前。 生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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