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四郎鼓足了勁出門,準備直搗黃龍,最後卻整個洩了氣。因為阿峰一口承認自己的意圖,爽快得令人若有所失。
弓之助果然猜對了。阿峰感慨地表明,以如此誇大的手法開店博取名聲,是希望能引起某個人的注意。
小菜館里女人們忙東忙西。阿峰請平四郎到席上,但才剛坐下,便立刻有人跑來,一會兒請阿峰試味道,一會兒問燒烤的火候是否恰當。每回阿峰都利落地指點,向平四郎道歉“女孩子們沒規矩,還請見諒”,平四郎擺手要她別在意。
“是我不好,在鋪子裡忙的時候上門。”
平四郎面前奉上了熱番茶和幾種醬菜,還有一道蒸糕,據說皮是用山藥泥揉制的,吃起來口感細滑,也是阿峰親手做的。清甜高雅,相當可口。
阿峰自己也是個可口的女人。即使近看,她的女人味仍不減。髮油芳香怡人,不膩不澀的肌膚在黑色領口的襯托下,顯得嬌豔動人。
“大爺真是好眼力,小女子惶恐。”
阿峰彎腰行了一禮。
“我的身世實在羞人,但這便說給大爺聽。其實,大爺,我正在找失散的孩子。”
那是阿峰在與外燴舖的丈夫成親前,十五歲時生下的兒子。
“我年輕不懂事,懷了沒有父親的孩子。”阿峰眼裡泛起淺淺淚光。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獨力撫養。我父親是個嚴厲的人,這也難怪,他雖是個小商人,也算小有成就,很在乎面子。孩子一落地,便送給別人養了。”
就此一別,未能得見。
“我一天都沒忘記過他,總念著他現在怎麼樣了呢?過得好不好?他一定很恨我這個無情的母親。”
阿峰十八歲時與前夫在一起,很快有了喜訊。兩人經營的外燴鋪生意也出奇興隆。有了錢,生活也寬裕了。然而,過得愈幸福,就愈掛念當年送養的孩子。
“然後啊,大爺,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四年前梅雨季剛過的一場大雨,雷聲轟隆隆地響,雨大得像老天爺往地上倒水。那孩子……就這麼突然地來到我的外燴鋪。”
孩子十六歲了。養父母亡故,臨死前,告訴他親生母親的名字與這家鋪子。孩子哭著說,明知如今來找母親或許不受歡迎,但至少想看母親一眼。
“我那時的心情,簡直像飛上了天,高興極了,卻又覺得悲傷難過,心酸可憐……”
阿峰一面說,一面掉下大顆淚珠。
“孩子瘦巴巴的,日子過得很苦。養父母境況一直不好,那孩子連字都不太會寫,當時是靠打零工勉強混口飯。我便做菜給他吃,凡是我想得到的全做了。然後告訴他,從今天起,你就和娘一起住在這個家,什麼都不必擔心。”
阿峰拿出懷紙拭淚,平四郎一直盯著她看。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呃,晉——晉太郎。”
“名字是你取的嗎?”
“不,是養父母取的。孩子生下來還不到七天,就硬生生被帶走了。”
阿峰與晉太郎淚眼重逢時,丈夫不在。後來丈夫回到家,大為震怒。
“說什麼你在外面跟哪個臭男人生的兒子,不准踏進我家一步,兇得不得了,不管我再怎麼道歉懇求都沒用。”
阿峰與丈夫大吵時,晉太郎或許是無法承受,轉身便離開了。
“從此行踪不明。”
阿峰垂頭喪氣,吸著鼻子。
“我有多麼恨我那口子,大爺,請您一定要體諒。”
平四郎摸著長長的下巴。今天沒有剃漏的鬍子。 “是啊。”
雖然他也很能體諒做丈夫的心情,但並未說出口。
“就算是和他沒血緣的孩子,也不必劈頭如此冷酷地對待人家。那實在不是有血有淚的人會做的事。”
“你們夫妻之間從此有了疙瘩?”
“是我對他心死了。”
“所以離開了家?”
“是的。”
“留下和丈夫生的孩子?”
“我想,孩子們和我那口子在一起能過得舒服些。”
然而,分手後丈夫不但被要走了財產,還失去阿峰這個能幹的幫手,鋪子很快就倒了。
“丈夫和孩子現在過得怎麼樣,你可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也是狠下心才離家,斬斷了一切留戀。”
平四郎又摸起下巴。阿峰已擦乾了淚,端坐在一旁。
“雖只有短短的片刻,我和晉太郎卻聊了很多。”阿峰接著道:“那孩子吃了我做的菜,說他這輩子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開心得不得了。我高興極了,指著每一道菜細細告訴他,這道是這麼做的,這道娘下了這樣的工夫。那孩子應該都記得,所以……”
“所以你才會想,若開了小菜館聲名大噪,而且一手掌管這家小菜館的老闆娘雖不年輕,卻是個美人——晉太郎要是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來尋你。”
阿峰行個禮說:“大爺講的一點也沒錯。”
“重逢時,那孩子說他住在本所深川這一帶,我才過了兩國橋到這邊來。”
弓之助果真正中紅心。
“好,我知道了。”平四郎拍了一下手。 “只要找到晉太郎,你做生意就不會再這麼亂來了吧?”
“是的,這個自然。”
“既然如此,我也來幫忙,盡快找到他。晉太郎長什麼樣子?不然,把人像畫出來發給番屋吧!”
“哎呀,這也太勞師動眾了,”阿峰笑著說,“哪能這樣麻煩大爺呢!況且,特地畫人像,好像在追緝犯人。”
“會嗎?不過,至少得告訴我長相。”
“這個嘛……”阿峰如姑娘家般地以手指抵住臉頰。 “身高比我略高一些,我想現在還是很瘦吧,但相貌可不寒傖。”
平四郎嗯嗯點頭。
“長得相當俊俏呢!”阿峰似乎很高興,雙眼發亮,肌膚顯得更加光澤亮麗。
“有沒有什麼醒目的特徵?”
“唔……這就難了……”阿峰蹙起眉頭。
“像是斑啊、痣啊,傷痕什麼的,有沒有麻子?”
“沒有麻子。對了,說到痣,脖子右側有一顆。”
阿峰指著自己的脖子。
“就在這裡。”
“連痣也長在這麼撩人的地方啊。”
阿峰揚聲笑了,拿袖子作勢要打平四郎。 “討厭啦,大爺,那可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呢!”
“那是四年前,現在已是二十歲的大男人了吧。”
“呃,是呀。”
平四郎為可口的醬菜和糕點道了榭,說聲“要是和鄰居的糾紛擺不平,就來找我”,便離開了阿峰的店。阿峰顯得相當快活。
這回,平四郎不閃不躲,像要讓人知道他是從阿峰的店裡出來,直接從外雜院前走向阿德家。
阿德正送一個端著大碗滷菜的孩子出門。
“幫家裡跑腿是嗎?好乖啊。你今天有開店做生意啊。”
“哦,是大爺啊。”
阿德一臉不悅。
“還是有些客人光顧,而且不做事就沒飯吃了。”
平四郎雙手揣在懷裡,朝阿峰的鋪子揚了揚下巴。
“我去探過了。”
“喲,是嗎?”阿德似乎咬緊了一邊的牙根。 “大爺也喜歡那些菜餚嘛。”
“菜是好吃,但那老闆娘有問題。”
阿德睜大了小眼睛。磨損的領口與阿峰大異其趣,顯得寒酸,但在阿德身上卻恰如其分。
“既然有客人,你就照常繼續做生意吧,不用理會那家小菜館。”
“大爺,你查出什麼可疑的地方了嗎?”
平四郎搖搖頭。 “不清楚。但,你最好不要和那邊扯上關係。就算聽到什麼——無論是好是壞,都要裝作沒聽到。”
阿德直瞅著平四郎,然後說:“嗯,我明白了。”
走在前往幸兵衛雜院的路上,平四郎愁眉不展。
雖是多管閒事,還是向喜一透個口風吧。知道阿峰那麼做的原因,他也會安心點吧。只是,要警告他別太把阿峰的話當真,其中的分寸很難拿捏。
那女人講的不全是謊話,平四郎這麼認為。
找人多半是真的,這一點正如弓之助所推測。但她要找的人,應該不是孩子。與離散的孩子重逢的說法,恐怕從頭到尾都是編出來的。阿峰在找的,必定是更可疑、不便明言的人物。
找出她的前夫與孩子,一問就知道了。可是平四郎以為不必這麼費事,也覺得這麼做挺蠢的。她一定是拋夫棄子離家,去問那種家務事根本是自找麻煩。
若阿峰真有個襁褓中便失散的兒子,且念念不忘,那麼當她答應為喜一找養子時,就不會講那樣的話:
“懷了見不得人的私生子,與其被這種不負責任的女人養育,不如讓給你們,孩子也才幸福。”
這種話,她應該打死也說不出口。若她為不得不放棄孩子而傷心透頂,那麼懷胎十月卻將親生孩子送養的母親是什麼心情,她不可能不體諒。
阿峰這個女人,多半擅長信口開河,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可視為長袖善舞的證明。但,出口的話要是只虛不實,便不會留在說者心裡,往往會前後矛盾。
——真是個討厭的女人。
阿峰這碼子事,不去理睬遲早也會有結果吧。就平四郎而言,當下他能做的,便是提醒容易同情別人、凡事都為他人盡心盡力的阿德,及心地正直、不善分辨真偽的喜一與阿秋,要他們別被那些說辭欺騙,當心不要遭到利用,如此而已。
嘖!平四郎咂了咂舌。老天爺也太糊塗了,竟讓那種女人在世間為所欲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