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12章 第一節

終日 宫部美雪 5597 2018-03-15
媽、媽!院子里傳來小女孩們歡鬧的叫聲。 “媽媽,不得了啦!陀螺咬了地瓜!” “誰教陀螺是個貪吃鬼呢。” 阿六人在廚房。常上門的青菜舖大叔才剛擔了漂亮的野山藥來,正開始教她怎麼做天下最可口的山藥泥。 “女孩們嚷著地瓜、地瓜的,我給的種薯你倒是種了沒?” 這位開青菜舖的大叔不只賣菜,還自己種菜。這一帶雖是在江戶城內,仍相當荒涼偏僻,武家宅邸和商家平房之間,雜著片片菜園。 “嗯,種了。”阿六笑著答道。 “不過孩子們囔的是昨天向大叔買的地瓜,現正曬在院子裡。大叔不是教我曬過再烤更好吃嗎?” 說著,阿道和阿幸兩個女孩又笑又鬧地跑進廚房。阿道懷裡抱著陀螺,阿幸雙手拿著地瓜。 “媽、媽,你看!”阿幸把手裡的地瓜拿到阿六面前。 “陀螺咬的!這裡,你看!”

孩子們的大呼小叫定是嚇著了陀螺,只見它耳朵豎得筆直,扭著身體想逃,卻被阿道用力抱著拉了回來。 “陀螺不喜歡你這樣抱,放開它吧。” “噢,可是……” 儘管如此,阿道還是鬆了手。三毛貓一溜煙竄出,跳到泥土地上。腳一沾地,便穿過廚房,直奔門口。 “陀螺好沒規矩!” 阿道大聲朝貓咪喊,惹得大叔大笑。 “好了好了,別罵它了。大叔的地瓜就是甜得連貓都想偷吃啊。” “生的也甜?不用烤嗎?” 瞧阿幸一副馬上就想一口咬下的模樣,大叔拿走她手裡的地瓜。 “哦,可別咬啊,待會兒大叔幫你們烤。” “你們兩個,不用學針線啦?今天是子日喔!正午早過了,法春院的先生等著呢!” 聽著母親的嘮叨,女兒們縮著脖子應道“是——”、“我們學針線去了”,匆匆奔往小屋。

“精神真不錯。”大叔瞇起雙眼。 “阿道眼睛都沒事了?” “是啊,謝天謝地。”阿六感慨萬千地點頭。 “針線做得比阿幸還好呢!” “阿幸是姐姐吧?” “是的。不過只差一歲,看不太出來。” 阿幸九歲,阿道八歲。 賣菜大叔曬得皺紋滿佈的臉上露出笑容,吟唱般說“孩子健康活潑比什麼都好”。 “阿六,你來這兒多久了?” “三年了。” “這麼久啦,時間過得真快。” “多虧大叔照顧。” “哪裡,我什麼都沒做,全是托夫人的福啊!” 對此,阿六也深有同感。三年前,她身無分文又無依無靠,擔驚受怕地,不知該何去何從。而現在日子雖簡樸,卻是平安和樂。這一切都是葵夫人所賜。對阿六母女三人來說,夫人就是普渡眾生的救命菩薩。

正因如此,這一個月來夫人氣色不佳,日漸憔悴,鬱鬱寡歡,讓阿六憂心忡忡。今晚想做山藥麥飯,也是阿六絞盡腦汁苦思的結論:讓夫人用些滋陰補氣的東西,看心境會不會開朗些。 “夫人今天出門了?” “是的,一早有人來迎接……” 賣菜大叔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 “哦,那麼是和老爺一道了。” “夫人說,要賞菊花怕還早,但仍興沖沖地出門了。” “坐轎子就不怕爬芋洗坡,用不著擔心了。” 上回見到夫人,看她的腳好像不太舒服,大叔補充道。 “是呀,夫人左膝常隱隱作痛,從開春就這麼提過。還說真討厭,不想變老。” “哦……”大叔揉著自己眼周的皺紋,偏頭問道:“提到這個,夫人究竟多少歲數啊?”

阿六也看不出來。當然,比阿六年長是一定的,但夫人的皮膚細緻不輸年輕姑娘,臉蛋的輪廓也不見鬆弛。三年前初次見面時,阿六便驚為天人;而三年後的今天,她仍堅信江戶城再大、人再多,如葵夫人這般品貌兼具者,恐怕遇不到第二個。 “不過,觀音大士的年歲我們這等人自然算不來。” 大叔笑著這麼說,雙手砰地拍了一下。 “好,這山藥泥的作法呢……” 阿六也應聲係好和服衣袖,準備用心學。 阿六出生向島邊緣,在家排行第六,所以名為阿六。她父親連佃農都不是,而是被稱為“端下”的貧窮農工,每天受僱幫忙不同的農田,靠當日的工資過活。 出生在這種人家,阿六很小便開始工作。除了跟著父母親下田幫忙,其他無論跑腿、看小孩等雜事,凡是能做的都做。十二歲那年,她到當地一家有名的餐館“平河”當乾粗活的女傭,離家不久父親便死了。她們一家人原本就沒有落葉歸根的田地,兄弟姐妹於是從此離散,各奔西東。她與大她兩歲的姐姐最要好,但姐姐有一次偷偷到“平河”找她,說在主人家出了紕漏想逃到京城,需要路費,問她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典當。那是她們最後一次碰面。當時她沒多想,但姐姐肯定是被壞男人騙了。

阿六在“平河”賣力干活,不久到了青春年華,與廚房的年輕人新吉兩情相悅。然而,主人得知這事後,兩人挨了一頓痛罵,雙雙被逐出餐館。當時新吉十八,阿六十七。兩人無依無靠,但新吉很能幹,向一個在湯島賣飯盒的遠親借了一點錢,又尋門路租了雜院。他開朗地說道:“好,這樣我們就成家了。這裡就是我倆的家。” 然後便發奮工作。阿六也受到他的影響,不知不覺過起了夫妻生活。 兩人雖待過餐館,但做的都是粗活,沒學到本事。每天都找些按件計酬的活兒或零工賺錢。阿六也與在向島時一樣,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段貧苦艱困的日子,但他們年輕,日子過得很開心。就算是一間又小又髒的雜院房,日照差、終年還飄著茅房味兒,但對新吉和阿六而言,仍是第一次擁有屬於他們的家。

日子這麼過著,阿六的肚子大起來了。新吉大喜,但他們不能只顧高興。生孩子等於多了張嘴。有了嬰兒,阿六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賣命工作。 新吉做出決定。他與平日幫忙搬貨的油行盤商談好,要當叫賣的油販。這必須付一筆不小的權利金,他們當然拿不出這筆錢,所以要用借的,每天從生意的所得扣除,一點一點慢慢還。即便如此,新吉還是很開心,認為這回總算能定下來,好好打拼事業。新吉平日為人溫順老實,話也不多,但在重要時刻最拿得出魄力,下得了決心,且從不出錯。阿六雖是懵懵懂懂地跟了他,卻也慶幸自己跟了個好丈夫。 就這樣,阿幸出生了,隔年又有了阿道。新吉賣油的生意也愈來愈上軌道,阿六小臉上的生嫩逐漸消退,開始有了做母親的沉著穩重。新吉說,等還清了現有的借款,要努力存錢開一家小舖子,生個帶把的老三。

但,才說過這番話,新吉就走了。 究竟哪裡出了問題,阿六至今仍不明白。那是個細雨紛紛的日子,新吉回來時直喊冷,抱怨著身子都凍僵了,飯不吃、心情也不好,說頭痛得不得了要去躺一會兒。這一躺下就再也不曾醒來。 他還不到那個年紀,前一天也沒有異狀,怎麼會就這樣走了?人都是如此乾脆地離開人世的嗎?阿六難以置信。或者,這段日子是一場夢?是中了狐仙狸怪的妖術,做了一場好夢而已? 不,不是的。身邊還留下了兩個年幼的孩子,這不是夢。 她不能哭。被“平河”趕出來時,有新吉領著她。這次,只能靠她自己領著這兩個孩子,闖出一條生路。 於是阿六第三度過起什麼活兒都做、勉強糊口的日子。所幸,雜院的女眷們願意幫忙看顧阿幸和阿道,說眾人都是這麼互相幫忙過來的,要她別客氣。這些開朗的話不曉得給了阿六多少鼓勵。油行也表示,當初新吉賣油時藉的錢已還得差不多了,剩下那點錢,分得更細一些慢慢還就好。對這充滿人情味的提議,阿六不知行過多少禮、道過多少謝。

我要好好過日子,養大兩個女兒——阿六心裡只有這個念頭。有時想到新吉也會熱淚盈眶,但將眼角用力一擦,便能立刻露出微笑。老是哭哭啼啼,會被新吉取笑的。 也因此,阿六從未有過再嫁的念頭。我的丈夫只有新吉一個,從前是他,往後這輩子也只有他——她心中早已這麼認定。因此,當有人向她提起再嫁的事時,她不禁大吃一驚。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尖,噗哧笑了出來。 “究竟是誰,這麼異想天開?” 對方是一個名叫孫八、正好四十歲的男子,也是個叫賣的油販,與新吉在同一家油行進貨。阿六不認識孫八,但對方據說看過她好幾次,也曉得阿幸和阿道的年紀。 告訴她這件事的,是很關照新吉的一位同行老前輩。這人也熟識阿六,年紀足夠當阿六的父親,是個平和穩重的人。看到阿六忍俊不禁的模樣,他溫和的臉上浮現陰影,繼續說道:

“阿六,這一點都不好笑。你不知道自從新吉死後,我花了多大力氣想讓孫八打消這個念頭,但實在是擋不住了,只好把事情告訴你。” 孫八這男人本性不好,讓他纏上了將是天大的麻煩。 “如果是那種好吃懶做、只會花天酒地打老婆的蠢貨,也還容易對付。他卻不是。他工作挺認真,不碰賭也幾乎不喝酒,只是……” 嫉妒心極重。 “唉,你又笑了。是啦,男人愛吃醋,這種無聊橋段連戲台子上都不演,反正事不關己啊。可是,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孫八至今娶過三個老婆。其中兩個過門不到一年,好不容易才從他手裡逃出,撿回一命。剩下的那一個,則是某天就突然不見踪影。 “我想八成是被他勒死,丟進大川里了。”

“他到底是怎麼個吃醋法?”阿六問,心裡微微發毛,但仍半帶著笑。 “什麼飛醋都吃。好比老婆叫賣水的來,裝水時不免聊幾句天氣真好,才這樣他就大發脾氣,掄起拳頭打得老婆不醒人事。又好比到管理人那裡繳房租,行個禮笑笑,說句道謝的話,這就不得了,大罵你這賤貨竟背著我向管理人拋媚眼,你以為是靠誰在吃飯過日子……” 前輩正色說,那實在不尋常。 “更糟的是,阿六,新吉還在世、和你恩恩愛愛時,孫八就對你有意思了。逢人便講:要不是新吉,阿六早直奔我的懷抱。我自認不是沒見過世面的膽小鬼,但新吉走得那麼突然,我整個人直打哆嗦,心想那搞不好是孫八咒死的。” “聽我的勸,不管孫八對你再怎麼好言軟語相勸,絕不能信以為真。你要一口回絕,最好帶著阿道她們搬家,絕不能理他。”前輩殷殷勸誡後,第二天孫八真的就找上阿六的雜院來了。 阿六已有心理準備,一見面,孫八的聲音確實溫和,對阿六和女兒們露出的笑容和善有加,但阿六卻將他眼底深處暗藏的冷酷看得一清二楚。老天保佑,惡鬼退散!阿六盡可能平靜地告訴他,自己沒有再婚的意思,低頭行了一禮。 “這麼說,阿六,你的心還在新吉身上?” 孫八的聲音有些變了,戽斗的下巴用力突出來。 “為死去的丈夫守寡,也守不出一座貞節牌坊。” “但連他的份一起努力工作,養大孩子,是我的責任。” “所以啊,你一個女人家太吃力了,才說我來幫忙照顧你們母女呀!” “你的心意我很感謝,但我靠自己就行了。” 儘管面帶笑容,阿六仍不讓步。 “做一天算一天的活兒,要怎麼過日子?” “我找到幫傭的工作了。” 雖不必告訴他這事,但阿六仍忍不住說溜了嘴。 不是別的地方,正是那家餐館“平河”。就在最近,阿六巧遇以前和新吉同在廚房工作的伙伴。談起離開以來的境遇,對方大為同情,幾天后還特地來訪。 “把你倆趕出去,老闆娘也很後悔。老闆娘說,那時候因為你們還在幫傭,就在店裡私下亂來,看到只覺討厭,沒料到你們不是玩玩,竟真的成了家。新吉的事很遺憾,阿六也很苦吧。所以呢,老闆娘問,要是阿六願意,要不要回店裡?當然管吃管住,孩子也可以一起帶去,你覺得怎麼樣?” 真是求之不得。這或許是新吉冥冥之中保佑,阿六也才能在此時拿出強硬的態度。 聽完她的話,孫八唔了一聲,嘴角撇了下來。接著,從頭到腳看遍阿六全身,才不勝惋惜般離去。 阿六心想好不容易將這凶神惡煞打發走了,沒想到不久便聽到孫八大鬧“平河”的消息,嚇得她魂飛魄散。據說,孫八硬闖平河,大喊“我是阿六的男人、你們廚房的王八蛋竟敢勾引阿六,我絕不放過”,把廚房搞得天翻地覆,連前來阻止的掌櫃也被毆成重傷。 阿六臉色發青,連忙趕到“平河”。儘管對方肯聽她拼命解釋,但工作的提議就此取消。 “平河”表示,要她跟那豺狼虎豹般的男人斷得一干二淨,否則別再接近“平河”一步。 “我跟孫八一點關係都沒有!是他一廂情願胡思亂想!” 阿六嗓子叫啞了也沒用。 “平河”雖蒙受重大損失,但就算向當地的岡引報案請求逮捕孫八,只要孫八一口咬定阿六是他的女人,這便是一樁情感糾紛。岡引非但不會有好臉色,還會堅持不給錢便按兵不動。這筆錢當然不能讓“平河”出,可阿六又沒錢。 如今阿六後悔莫及,只怪自己看輕了老前輩的忠告。 另一方面,孫八一陣大鬧斷了阿六的去路,心裡想必十分得意,三不五時便到雜院轉轉。以碰巧來到附近為由,一天要露上好幾次面,臉上滿是得逞的笑,還帶點心糖果給阿幸和阿道。孩子年幼不懂事,自然吃得開心,阿六一怒斥,孫八便正中下懷般上前當和事佬。 “孩子都喜歡吃甜的,你一個女人養家,過日子都不容易了,哪供得起她們愛吃的呢!孩子難道不可憐?” 阿六出門工作時,孫八會擅自進雜院,或帶孩子們出門,行為愈來愈肆無忌憚。他總是殷勤問候左鄰右舍,說我們阿六平常多虧照顧云雲,不知內情的鄰居便當孫八是阿六的男人。不管阿六怎麼辯解,都只換來訕笑。 某天,阿六出門回到家,只見孫八老大不客氣地坐在屋內,讓阿道坐他在膝上,摸著阿幸的頭,正在對她們講話。 “哦,你回來啦。” 孫八不懷好意地笑著抬頭看阿六,那是雙蛇的眼睛。摸著阿幸頭的手往下滑,來到下巴處。多年來挑擔賣油,將那雙手鍛煉得結實無比,要折斷阿幸柔弱的脖子,想必不費吹灰之力。 阿六發起抖來。 她寧死也不要嫁給這種人,但照目前這個樣子,想逃也無處可逃。再拖下去,孩子們的處境會愈來愈危險。 這陣子阿六白天當通勤女傭,晚上到飯鋪端菜送飯,這當中還抽空接了打掃縫衣的零碎活兒。鎮日擔心受怕連帶也影響了身體,某一晚終於撐不住,在飯舖裡倒下了。見人人為她擔心,這份溫情令她決了堤似地吐露一切。在場有位客人是在日本橋做小生意的老人家,說自己的朋友正在找一名管吃住的女傭,但條件嚴苛,找不到合意的人選。他認為只要肯答應對方的條件,帶著小孩應該無妨,問阿六願不願意,他可以代為說情。阿六當下便表示願意。 尋找女傭的那戶人家,位在六本木芋洗坡頂。偌大的獨門獨院,只有商家的夫人獨居在那兒。 對方的條件如下: “工作主要是照顧夫人,但一切都須由女傭獨力服侍,煮飯、打掃、洗衣等,全部一人承攬。住在府裡,除日常生活所需外,不許外出,亦嚴禁至寺廟參拜神佛。即便有家人在外,也一概不許互通音訊。” 還附加了一項有些故弄玄虛的條件: “以往流傳過不利於本府的傳聞,使得近鄰至今仍謠言不斷,當不予理會。” 這些條件確實不尋常,但阿六毫不在意。禁止外出的條件對只想隱藏行踪的阿六來說,反倒求之不得。 “孩子若是教得好,不給人添麻煩,帶著也行。怎麼樣?要試試嗎?” 哪有拒絕的道理。阿六甚至沒和雜院管理人打聲招呼,第二天便將新吉的牌位揣在懷裡,牽著孩子們的手,爬上了芋洗坡。 然後,她見到了葵夫人。接著便過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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