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9章 第四節

終日 宫部美雪 5463 2018-03-15
阿富在隔天中午過後才回來。 讓佐吉和德松吃過早飯,送兩人出門幹活兒後,阿惠立刻回到德松家,陪在太一身邊。 天亮時太一的燒完全退了,向阿惠吵著肚子餓的表情也恢復了元氣。早上給他喝葛湯,或許是見甜心喜,太一高興極了,喝得精光還想要。阿惠笑著說,先吃了藥多睡一會兒,中午再吃粥。哄他睡了之後,便綁起袖子開始整理屋內。 因此當阿富連一聲“我回來了”也不說,猛地打開門時,阿惠正把壁櫥裡堆得像山一樣的髒衣服洗好,一件件晾起來。德松家只有一根竹竿,阿惠拿了自己家的來,還是不夠。所幸今天天氣好,應該可以分兩次曬…… 這時候卻聽到有人說:“是誰?” 阿惠嚇得差點把洗好的衣服掉到地上。 “阿富嫂?”

從後院看過去,門口是暗的。直到阿富脫了鞋,以懶散的腳步走近,阿惠才總算看見她的臉。她眼皮浮腫,衣衫不整,還一頭亂發。 “哎呀,這不是阿惠嗎?” 阿富一開口,一股酒氣便撲鼻而來。 “對不起,趁你不在家的時候跑來。昨晚阿太發燒……” 怎麼像在找藉口似的,自己也覺得很可笑,但阿惠還是急忙解釋。 “哎呀,是嗎?”阿富眨了眨眼,不勝慵懶地朝拉上的唐紙門看了一眼。太一就睡在門後的三席房。 “今天早上已經退燒,也有了精神,我想應該沒事了。” “哦,那孩子常發燒。” 阿富像小姑娘似地甩甩袖子,環視阿惠清掉垃圾、打掃乾淨的房間,接著問: “烤爐上擺了陶鍋?” “啊,我熬了粥。”

粥已煮好,放在爐上悶。 “給那孩子的?”阿富指著唐紙門問。 “嗯,是呀。” “那真是勞煩你了。他馬上就會好的,用不著這麼費心啊。” 她的語氣平淡,不帶絲毫諷刺,說完便打了個大呵欠。 “那孩子的被窩不用了吧?我困得要命。” 意思是要把那三席房挪出來給自己睡。既不去看孩子,也不向阿惠道謝。阿惠自然不是為了要人感謝才幫忙的,便拉開唐紙門叫喚太一:阿太,媽媽回來了喔。 “我就知道,已經完全沒事了嘛!” 阿富對揉著眼睛醒來的太一這麼說。 “媽媽,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看你這臉色,不用再躺了,出去玩吧!” “嗯。” 阿惠當場傻眼。太一或許對母親如此隨興而為已習以為常,既不生氣,也不推拖。

“阿惠,能順便給我一杯茶嗎?” 阿富一面往太一的鋪蓋上躺,一面打著呵欠說。 “我好渴,酒喝太多了。” 阿惠連聲應好,找出茶壺,卻不見茶葉。阿富問“我們家茶葉沒了嗎?”阿惠則答“那我回家去拿”,得到“噢,那就不好意思了”的回應。 阿惠就在驚訝中照料阿富與太一。太一吃了不少粥,阿富躺在一旁講著“看起來好好吃喔,也給我一口吧!”便搶過太一手上的筷子。太一也高興地抬頭望著母親: “真好吃。” “對呀。” “阿惠姨做的飯好好吃喔!” “對呀。太一,要不要去當阿惠姨的孩子?” “嗯,媽媽,我們一起去當阿惠姨的孩子吧!” “好主意。” 母子倆笑著,感情似乎相當好。阿惠完全插不上口。

“請問……” 阿惠好不容易打斷母子愉快的對話,阿富不等她講完就乾脆應道: “哦,你可以走了,勞了你半日神。” “哪裡……沒關係。” 被趕走似地回到家里後,阿惠無法釋懷,發了好一會兒呆。最後還是沒能問出阿富到底出門做什麼。 “要再向德松兄打聽清楚嗎?” 但總覺得洩了氣,像做了傻事。 即使如此,那天晚上她仍將事情告訴了短褂上又帶著一道新裂痕回來的佐吉。向丈夫敘說時,這才愈說愈氣。 “這該叫任性,還是不要臉?我根本被當成傻瓜耍。” 佐吉笑著吃阿惠鹵的小芋頭。 “哎,別生這麼大的氣。你是放心不下阿太才過去照料的,這樣不就好了嗎?阿富姐回來後也都沒事吧?德兄也沒抱怨什麼。”

佐吉說的沒錯。鄰居安靜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傍晚阿惠曾看到阿富,只見她沒事人似地在烤爐上烤著魚乾。 可是,阿惠仍有些不滿:你就不能多少護著我一些嗎? 討厭蟲。這個字眼又甦醒了,在內心蠕動著。佐吉心底是否也有這種蟲,正一點一滴侵蝕著佐吉對阿惠的關懷? 或者,根本已全蝕光了? “德松兄啊,講了句奇怪的話。” 阿惠一面為佐吉添飯,一面小聲說。 “他覺得阿富嫂會那樣突然離家,是因為討厭蟲作怪。” 佐吉接過飯碗的手停在半空,皺起眉頭。 “什麼蟲?” “討、厭、蟲。” “沒聽過。那是什麼蟲?會蛀花木嗎?” 阿惠原本想回才不是,卻住了口。 “我也不知道。算了,別提了。”

之後她洗著東西,只感到怒氣一退,眼淚便要奪眶而出。她告誡自己,為這點小事哭也太小題大作了。一哭,等於承認這事是如此重大、如此令人難過。 到了就寢時分,佐吉突然問:“阿惠,你有沒有看到官九郎?” 提到官九郎,今天一整天都不見踪影,阿惠沒感覺到它的氣息,也沒聽到叫聲。 “會不會是飛遠了?” 佐吉摸摸下巴,望向門的另一端。外面一片漆黑,禽鳥早收翅休息了。 “就算是,也不會一去不返啊。它從沒這樣過。” 佐吉的眼裡蒙上陰影。比起阿惠,他顯然更擔心官九郎。 “現在葉子掉了不少,要是它停在樹梢上,從下面一看就知道。你真的沒看見它嗎?找過沒?” “沒特別去找。要是飛得高,也瞧不見哪。”

“即使是這樣,官九郎跟著我們又不止一、兩天了。” 佐吉語氣很衝,阿惠頓時怒上心頭。 “翅膀長在官九郎身上,它愛上哪兒去我管不著。要是中意新去處不回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烏鴉在想啥我怎麼知道!” 阿惠的話裡帶刺,佐吉一定也聽出來了,他驚訝地睜大眼睛看阿惠。阿惠說句“我要睡了”,蓋上被子轉身背向他。 “……睡吧。” 過了一會兒,阿惠偷偷伸長脖子看,佐吉也背對著她。 天沒亮起了身,阿惠便忙著工作,像準備過年似的,還把榻榻米翻起來拍打除塵。因為只要手一空,一些不該想的事就會迫不及待地蜂擁而上,佔據腦海。幹活、幹活,不斷幹活是不讓胡思亂想上身的法門。這也是爹爹的教誨。 忙完一陣後,日頭仍高高掛在天上。阿惠滿肚子心事,忙了這大半天也不覺得餓。從水瓶裡取了水,也不拿杯子,直接就著勺子喝了,進了屋正想開始做點兼差活兒,便聽到外頭有孩子“阿惠姨、阿惠姨”地喊。阿惠喀啦一聲開了門。

“什麼事?噢,阿太,你好呀!” 由太一當先,被泥塵弄得滿臉黑的三個男孩一字排開。即使住在這人煙稀少的地方,孩子們還是能夠呼朋引伴。那兩個男孩大概是這附近農家的孩子吧,常看見他們與太一結伴在附近奔來跑去。三人都赤著腳,各牽著一條長繩,繩子那頭綁著一隻紅蜻蜓。 “阿惠姨。” 太一不知為何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咕嘟一聲吞下口水。 “阿姨,官九郎在嗎?” “官九郎?我們家的烏鴉?” “嗯。” 長繩末端的紅蜻蜓轉著圈兒橫飛過眼前,男孩用力一扯,嘟起小嘴賭氣似地說:“那邊後面的林子裡,死了一隻烏鴉。” 太一連忙拉那孩子的手肘。 “又還不知道是不是官九郎。” “可那是你說的啊?右邊翅膀上有條紅紅的,一定是官九郎。”

那確實是官九郎的特徵,平常總說這烏鴉真愛俏。 “那隻烏鴉掉在哪兒?” 孩子們拉著阿惠的手,爭相為她帶路。穿過大路,走過小徑,繞到伊勢大人宅邸後方的那座雜樹林裡,果真有隻烏鴉掉在地面,身上散落著枯葉。一個年紀更小的女孩,大概是太一朋友的妹妹吧,抱著膝蓋蹲在那裡。 “她幫忙看著,我們怕給狗叼走了。”太一小聲說道。 阿惠摸摸女孩的頭道了謝,在她身旁蹲下,看著地上的烏鴉。右翼上一抹紅。雖已僵得硬邦邦的,也不曾見過如此臟兮兮的模樣,但那確實是官九郎沒錯。 “真的……是我們家官九郎。” 幾時死的呢?連著兩晚沒聽見叫聲,原來官九郎一直待在這裡,孤伶伶地死去。 “真可憐。” 彷彿是聽了阿惠的話再也忍耐不住,太一啜泣起來,小女孩也放聲哭泣。

“別哭別哭,活著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死的。” 阿惠也滿心傷痛,卻強作微笑安慰孩子們。 “它是被老鷹幹掉的。”男孩讓蜻蜓嗡嗡飛著,以大人的口吻自言自語。 “烏鴉很聰明,才不會被老鷹幹掉呢!”另一個孩子回嘴。 “不要吵了,得幫牠做墳墓。”女孩子哭著說。 “對啊,就埋在我家後院吧。” “那,阿姨,我們去找東西來包。草蓆行嗎?” “嗯。謝謝你,阿太。也謝謝你們。如果你們沒找到官九郎,阿姨便永遠不知道了。” 孩子們幫著阿惠,以小手挖墳埋好官九郎,還折了梅枝插在旁邊充當卒塔婆。 “但願這梅枝能生根開花才好。” “那官九郎一定會很高興。” 各人合掌一拜。孩子們回家後,阿惠頓時悵然若失。 官九郎為阿惠和佐吉牽起了紅線。要不是這只聰明的烏鴉,兩人還沒結為夫婦,緣分早斷了。 而為他們牽線的紅娘死了,就這麼走了。 也許,是因阿惠和佐吉之間那無形卻重要的東西,如今已不復存在,官九郎才會死去。又或者,一開始就注定了官九郎命盡之時,便是阿惠與佐吉緣盡之時? 這陣子兩人的抑鬱尷尬,官九郎都知道嗎? 阿惠讓下了工回來的佐吉瞧過小小的墳,他雙肩無力地垂落,好一陣子不發一語,只是蹲在那裡。阿惠就在他身後,但佐吉實在沉默了太久,她便鼓起勇氣輕聲說道: “我啊,在做墳墓的時候,想起了以前……以前的種種。多虧了官九郎,才有那麼多歡樂的往事。” 佐吉不聲不響。從他背後望去,感覺好憔悴。下巴尖了,肩頭也瘦削許多。 他在煩惱些什麼呢?這時望著官九郎的墓,是不是有了與阿惠截然不同的心思? 莫非,同樣是官九郎的回憶,佐吉想起的卻與阿惠完全無關,也無從猜測?所以跟他說話也不應,連失去官九郎的悲傷也無法一同分擔。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佐吉低聲冒出一句。 一時之間,阿惠以為這句話是對她而發,心中一寒。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但已經結束了——是這個意思嗎? 可是,佐吉輕輕閉上眼睛,一手撫額接著說道:“而且,它還受到眾人喜愛。井筒大爺和河合屋少爺那裡,也得去通知一聲。” 原來講的是官九郎。阿惠一手按著心口,悄聲問道:“井筒大爺是我們成親時來的那位官差吧?定町回的那位?” “嗯。在鐵瓶雜院那時,井筒大爺真的很照顧我。” 佐吉成家前,曾短暫擔任深川鐵瓶雜院的管理人,現已拆除,湊屋在那裡蓋起了大宅。那塊地原本就是湊屋的。佐吉提過,阿藤夫人搬進那所大宅,深居簡出。聽說她體弱多病,但要養病的話,不如到更僻靜的地方,好比他們住的大島。想來富貴人家自有富貴人家的考量。 阿惠從未見過湊屋夫婦。她與佐吉的婚事是湊屋老爺總右衛門作的主,算是他們的媒人,但成親時也沒露面。當然,這等巨商富賈的老爺夫人,在阿惠眼中是雲端上的人物,因此她並無不滿。但對佐吉而言,總右衛門卻是親人,又是父執輩。佐吉會接下管理人這艱難的工作,其實就是受到湊屋無理的請託。 每當講起鐵瓶雜院的往事,佐吉總是顯得很愉快——不,那是以前。阿惠赫然發現,這陣子佐吉不再多談了。 自從兩人起了摩擦,便絕口不提了。在那之前,佐吉不時告訴她滷菜舖的阿德姐如何,豆腐舖的豆崽子們又是如何,有段時間收留在身邊一起生活的小男孩長助是多麼可愛,讓阿惠時而歡笑、時而感動,彷彿親歷其境般感同身受。 佐吉的心空了,原因是否就出在鐵瓶雜院?沉睡在那裡的回憶之中,是否有些什麼直到現在才甦醒,攪亂了他的心? “再怎麼傷心,官九郎也不會活過來。” 佐吉說完,往膝蓋砰地拍了一聲,站起身。 “阿惠,吃飯吧!你也別太難過了。” 阿惠也應聲“是啊”,順勢站起來。現在的自己反而更心不在焉,連佐吉訝異地看著她都沒發覺。 最好也寫個信告訴在王子的阿蜜,不過一定會惹她傷心吧,還是暫時保密好了。不過,阿太真是個好心的孩子,你也別再生阿富嫂的氣了…… 佐吉東拉西扯的,阿惠卻幾乎充耳不聞。阿蜜。對,聽到表妹的名字,她想起來了。有件事讓她很生氣不是嗎? 阿蜜是湊屋在外的私生女,但總右衛門與阿藤之間也有一個女兒,叫什麼名字來著? 那姑娘到王子遊山玩水,碰巧到阿惠娘家歇腳。她娘家開的是茶館,去那里或許真的是巧合。 即使如此,阿蜜還是很高興。心裡一激動,不禁脫口叫了聲“姐姐”。 這一叫,湊屋的姑娘反手打了她一巴掌,罵她區區一個私生女,竟敢自居她的姐妹,好不要臉。 湊屋家的姑娘據說生得花容月貌,還有人把她畫成繪雙紙。這更讓阿蜜氣得直跺腳,格外不甘心。 “頂著一張人偶般標致的臉蛋,穿著好衣裳,身邊服侍的下人一個個打躬哈腰、唯命是從,天底下再沒人像她那麼可恨了。” 對,想起來了。所以這年春天阿惠和佐吉的親事談定時,阿蜜不也講過這番話嗎? “我真是高興極了。當然,佐吉哥真成了哥哥是很教人高興,但不光這樣。姐姐,我告訴你,湊屋那個驕傲到天上去的姑娘啊,聽說對佐吉哥有意思呢!喜歡得要命,還跑到雜院去,要佐吉哥娶她。湊屋派來的人笑著跟爹爹媽媽聊的時候,我聽到的。” “佐吉哥被姐姐搶走,她肯定又氣又惱,總算出了我這口怨氣。她自己啊,好像夏天就要嫁到西國大名家了。嫁給連見都沒見過的人呢!換成是我,打死也不要!啊啊,真痛快,活該!” 那時,她只當是阿蜜一時的氣話,聽過就算了。當眾被呼了巴掌,也難怪她不甘心,即便講幾句刻薄話,老天爺也不會見怪吧。再說,當時阿惠沉醉在自己的幸福里,連腦子都染成了粉櫻色,沒將阿蜜這番孩子氣的壞話放在心上。 可是—— 湊屋家的姑娘,那眉目如畫、私心傾慕佐吉的姑娘,這個夏天嫁到西國去了。 她與佐吉之間的異狀,不正從那時開始嗎? 年輕姑娘的愛慕,哪有男人會嫌棄?更何況是湊屋那貌美得足以畫上繪雙紙的佳人。 大膽示愛、投怀送抱的是女方,那麼被投怀途抱的佐吉又是如何? 佐吉的心到底在哪裡? 他終究還是難以無情對待湊屋那位姑娘吧?再怎麼嬌生慣養、不諳世事的姑娘,到了二八年華總不會不知羞恥,沒來由地對一個不理睬她的男人投怀送抱。湊屋的姑娘敢大膽向佐吉表白,難道不是因為佐吉也對她有意嗎?淡淡地、微微地、悄悄地。 佐吉為人老實,這一點阿惠再清楚不過了。不管多心儀人家,出身便已天差地遠,況且他絕不會破壞恩人湊屋總右衛門為獨生女安排的親事,肯定是暗暗壓抑自己的感情。 之後,與阿惠成親,遠離了湊屋。湊屋總右衛門主動撮合佐吉和阿惠的親事,難道不是為了讓自己的女兒與佐吉斷得一干二淨嗎? 然而,得知湊屋的女兒終於出嫁了,佐吉卻再次感到錐心之痛,以至於魂不守舍? 啊啊,該如何是好? 作怪的也許不是討厭蟲,而是喜歡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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