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終日

第5章 第四節

終日 宫部美雪 2531 2018-03-15
三十五年前與現在,事情發生的順序有些不同。 白秀一方面參與破門搶案,一方面藉由肖像扇子的風行而大發利市。這恐怕是他的副業,同時也是一種障眼法,使他人不至於對他因行搶而日益豐厚的荷包起疑。 三十五年後,秀明以肖像扇子大獲好評而日進斗金,至此兩者相同,但他並未參與強盜殺人。正確的說法是,強盜案尚未發生。 秀明來自何方,不詳加調查無從得知,但他恐怕是在逃亡。他與白秀不同,不願乾打家劫舍的勾當。 正因如此,才會慘遭頭目毒手。 然而對頭目而言,殺死秀明的代價不小,所有預計進行的強盜案都不得不延期,因為要召集人馬並加以威嚇,不能沒有肖像畫。 即使如此,頭目仍殺了秀明。這麼說,莫非找到了接替秀明的人選?

“看有哪戶商家如法炮製,學祥文堂靠肖像畫賺錢的,把他們聘的畫師一個個查清楚,應該能查出些名堂。” 距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政五郎的蕎麥麵鋪子暫時歇息。平四郎大口吃著特地為他烹煮的蕎麥涼麵,喝著蕎麥茶。 政五郎粗獷威武的面孔上掠過一絲絲疑惑,牛鈴大眼望著半空。 “但,會有這種事嗎?” “難免的吧。一般人想得到的主意,往往都不是創新的。” 雖是現學現賣,說出來仍教人得意。 “白秀與秀明是父子嗎?” “倘若兩人都只是貌比潘安,我就不敢講了,但雙方都有繪畫長才,八成有血緣關係。” “頭目那邊……” “大概也是第二代吧。” 平四郎將蕎麥茶喝光,笑了。政五郎摸著臉,又瞅著自己的手直瞧,彷彿那裡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他邊看邊說:

“秀明既然逃離了頭目,又何必再畫肖像畫?隱瞞畫師的身分,幹別的活兒過日子不就好了嗎?這樣也不會被找到了。” “或許他本人也沒料到肖像扇子會如此轟動吧。” 平四郎說完,從鼻子呼了一口氣。 “到頭來,人們能賴以為生的本事終究有限吧。誰都只想做自己拿手的事。” 有人只懂得靠強盜殺人過日子,也有人除了畫畫沒別的本事。 “像我,只剩下當小官差這條路,而你也只能當你的岡引。這蕎麥麵好吃得不得了,可也不是你做的吧?” 政五郎苦笑:“是。” “就算秀明放下畫筆去店里當伙計,他遲早會想動筆,一動筆又人人稱讚,終究還是會被頭目發現。就是這麼回事。” 一技在身,既可受用無窮,也能招致殺身之禍。但既然擁有足以糊口的一技之長,又教人如何捨得放手?

調查的結果也與三十五年前不同。平四郎從大額頭嘴裡問出白秀等人的事整整五天后,外神田一家梳妝鋪畫肖像扇子的畫師被捕,這回順利地讓他從實招來,逮到了頭目。 事情幾乎全如平四郎所料。白秀與秀明確實是父子,一夥人的頭目是第二代。但這第二代頭目竟是個女子,因此秀明自頭目身邊逃脫,不單是不願打家劫舍,還牽扯了情感糾葛。殺死秀明的也是這女頭目,據說就捕後,她一面招供還一面流淚。 無論如何,這都是個讓賣小報的歡欣雀躍的案子。外神田與平四郎的轄區連邊都夠不上,因此平四郎聽著滿城“號外!號外!”的叫賣聲,在熱得令人發昏的暑氣中打瞌睡。一覺醒來,便要小平次去日本橋點心鋪買一份口碑極佳的涼糕。先前平四郎也曾交代細君,讓小下女買回來過,那涼糕泡在水里,濕滑的口感帶著微微的甘甜,好吃極了。

平四郎便帶著這涼糕造訪本所元町。 向政五郎的老婆打過招呼入內,只見大額頭已起身,在那小小房裡習字,脖子上掛著古川藥師寺的護身符。不知是護身符靈驗,還是政五郎的老婆誠心感動天,聽說大額頭這幾天不僅喝米湯,也開始喝稀粥了。雖然如此,因絕食而孱弱的身體和腸胃畢竟不是一時半刻能夠復元的。 “這是給你的獎品。” 平四郎晃晃包著涼糕的小包裹。 “你立了大功哪!” 大額頭惶恐不已,寬廣的額頭失去了光澤,雙眼也顯得無神。平四郎在他身邊坐下,想看他字習得如何,大額頭卻趕緊用手遮了起來。 平四郎笑了。 “害臊什麼?不過,在你身子好起來前,就儘管讀書寫字打算盤吧!一開始乾活,就沒這種閒工夫了。”

大額頭動了動嘴,好像想講話,但終究沒開口。 “聽說你把你頭子娘惹哭了。” 大額頭紅了眼眶。 “不管是親娘也好,還是代替親娘養你的頭子娘也好,讓為娘的傷心都不是好事。” 到底出了什麼事?平四郎直截了當地問。 “你才剛立下大功,就算有什麼尷尬事,現在說出來也不尷尬了。” 平四郎在肚子裡暗暗數到十,這段期間大額頭一直面朝下不發一語,唯有油蟬叫聲擾人。 “花木匠來了。”大額頭小聲道。 “來這個家嗎?” “是。光由我們照顧,無論如何樹木還是會變形,所以一年會請花木匠來整理一次。” “嗯,然後呢?” “大熱天裡,大夥兒都汗流浹背地干活。” “那當然了,花木匠嘛。”

大額頭深深垂著頭,都快瞧不見下巴了。 “我端麥茶過去,師傅就說我命好。” 用不著流汗勞動,一臉涼快地吃閒飯——大額頭補上這句。 只見他伸手稍稍擦了眼睛。 “師傅說,像我這種吃閒飯的人,”他低語道,“是靠頭子賞飯吃,要是不心存感激會遭天譴。” 平四郎雙手環抱胸前,心想大額頭的話多半不是原封不動地轉述,花木匠的話肯定更難聽,諸如不是“命好”而是“憑你也配”;不是“吃閒飯的”而是“米蟲”。 “大人哪,偶爾就是愛講這些欺負人的話,尤其是天氣這麼熱的時候。” 大額頭點了點頭。 傷大額頭心的,想必不止花木匠的話。這些尖酸刻薄的言語只是導火線。許久之前,大額頭心里便有疙瘩了。 自己真的有資格待在這個家嗎?自己在這個家裡派得上用場嗎?

世上確實有許多人必須弄得滿頭大汗、勞累不堪,才能勉強糊口。反觀自己,自己在做些什麼? ——大額頭定是這麼想的。 這樣真的有資格吃飯嗎?自己能問心無愧地說,自己做的事配得上這口飯嗎? 大額頭沒有自信,因此只能伏地道歉,吃不下飯。 “你也到了會想這些事的年紀了啊。”平四郎笑了。 “放心吧!你已經是政五郎底下一名能幹的手下了。經過這次的案子,你該明白了吧?” 是。大額頭沒出聲,只動嘴回答。 他既不是想親娘,也沒戀上哪家姑娘。他的煩惱更加——不如說是“成熟”吧。 掙飯吃的本事,人人各異,也只能如此。只能靠自己的本事掙飯吃,也只願憑這本事掙飯吃,這便是做人的任性。這令平四郎驀地想到,白秀也曾畫著肖像扇子邊自問,此時此刻自己是否真該如此嗎?

“你可別再鑽牛角尖了。” “是。” 這次大額頭出聲回答了。此時,油蟬鳴聲驟然停頓,政五郎的叫聲於是傳到耳裡。 “餵,大額頭、大額頭!大頭子在喊人!” “是!” 大額頭彈起來。 “馬上來!” 說著他便以蹣跚的腳步走出房間,這一動作捲動了習字紙,落在榻榻米上。平四郎拾起,只見上面寫著“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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