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系吉是在“極樂澡堂”聽到這件事。據說,通靈人日道遭到襲擊,身負重傷。
最近接連好天氣,在這種溫暖的春天陽光下,一不小心就會打盹,但茂七這幾個人卻忙得每天東奔西走,連剛剛綻放的櫻花,也只能在途中偶爾抬頭看一下而已。儘管如此,茂七還是對頭子娘說,趁著櫻花盛開,想法子去賞一次花,頭子娘則說至少也得吃些時鮮的東西,因而做了油菜花飯,就在茂七和權三兩人扒著飯時,系吉跑來了。
“啊,是油菜花飯?真好。”
系吉忘了來這裡的目的,當下就只想到吃,頭子娘笑著起身說道:
“放心,我去盛飯給你。”
“趁這個時候,先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古怪跳神的怎麼了?”
“這樣說他太可憐了。”頭子娘責備茂七。 “每次一提到長助那孩子,你就一肚子火。別忘了,對方還是個孩子。”
的確,大家都叫他“日道”,本名則是長助,是御船藏後面五穀批發商三好屋的獨生子,今年才十歲,在茂七看來,或許就跟孫子一樣。
茂七有點心虛。頭子娘說得很有道理,這茂七當然也明白。可是,一提到日道,他總是氣憤填膺。以前向權三這麼說時,權三說:“那是因為頭子認為那個小拜神的很可憐,才會生氣。”
系吉向頭子娘盛的一大碗油菜花飯合掌後,馬上大口吃了起來。他邊吃邊很快地說明。
“我最近也因為公務忙,很久沒到極樂澡堂,今天早上過去看了一下,老闆突然問我知不知道日道大人遭人襲擊的事。”
據說是昨晚的事。日道受人之託,前往豎川二目橋附近的商家,在回家的路上,於彌勒寺附近兩旁都是武家宅邱的暗處遭到幾名男人襲擊。那幾名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雖然他們沒有攜帶刀刃,卻從轎子裡把日道拉出來,狠狠拳打腳踢了一頓,又恐嚇一旁的日道的父母,搶走所有的錢才逃走。聽說,父母的傷沒有日道那麼嚴重,只是日道挨打時,他們兩人被那伙人反扭著,沒法出手救日道。
“傷得有多重?”
“聽說沒有生命危險。可是,畢竟還只是個小孩,又小又瘦,狠狠挨了一頓打,大家都說大概會躺一陣子。”
極樂澡堂位於北森下町,日道正是在那附近遭到襲擊。老闆得知騷動後,幫忙送日道與他的父母回三好屋,等事情告一段落回到極樂澡堂,才無意間發現自己的雙手和前襟沾滿了血。
有著春天味道的油菜花飯,茂七突然覺得食不知味,於是擱下飯碗。
“三好屋到奉行所報案了吧?”
系吉歪著頭,噴出飯粒地說:“不知道。”
“應該去報案了。”權三沉穩地說。 “這很明顯是搶劫。”
“可是我沒聽到任何消息。”
發捕吏證給茂七的同心是叫加納新之介的大爺,與茂七是舊識的老手伊藤同心因病猝死,這才由他繼任,年紀尚輕而且經驗也不足。為了彌補這個不足,他很倚重茂七,他若聽說了什麼,應該會通知茂七。
“到三好屋去看看好了。”
頭子娘立即說:“你可不能臭著一張可怕的臉去。對方只是孩子,而且現在還是個傷者。”
“我知道。”
“三好屋這兩夫妻也真可憐……”頭子娘無精打采地垂下肩膀。 “親眼目睹孩子遭人拳打腳踢,對父母來說,一定非常心痛。”
茂七快步前往禦船藏後時,途中到處是櫻花,而橫渡大川吹來的風也很溫暖,天氣好得即使沒喝酒也想手舞足蹈起來。然而,他卻始終苦著一張臉,一副懷裡捧著醃菜石似的。
三好屋舖子如常開門做生意。客人很多,看來生意依舊很好。舖子前面有個年輕傭工正忙著,圍裙隨春風翻飛,茂七向他搭話,對方頓時張口結舌,之後才說:
“頭子怎麼知道這事?”
“這種事傳得很快。日道傷勢怎樣?”
“在家躺著……”
傭工支支吾吾地說道,手還一邊扭著圍裙。
“既然知道了我的地盤發生毆打小孩的這種卑劣的搶劫,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看來三好屋好像不大信任我,但至少能不能讓我聽聽詳情。”
年輕傭工顯得很慌張,忙著打躬又搖手。
“不,絕不是存心忽視頭子。只是,發生了那種事,老闆和老闆娘到現在還頭昏腦脹。”
傭工帶茂七繞到舖子後,來到住居的地方。出來招呼的是個一看就知道很難應付的年長下女,她自稱是下女總管阿瀧。她一副要吵架的模樣,茂七有點不耐煩地說:
“長助那孩子傷勢怎樣?”
阿瀧以凶狠的眼神瞪著茂七。
“日道大人在休息。”
“不能說點話嗎?”
“醫生嚴禁會客。”
“我說這位阿瀧大姐,我這趟來,是因為聽到長助那孩子被打傷了,覺得不能不管才趕過來的。你不要拿我當仇敵看好不好?”
阿瀧仍是一臉可怕的表情。 “可是,頭子不相信日道大人的靈力吧?”
“因為我沒有親眼目睹啊。”茂七老實承認。 “可是,這是兩回事。”
儘管如此,阿瀧仍是一臉狐疑地帶著茂七到榻榻米房,自己再進到里屋。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靠近,是三好屋的老闆,也就是日道的父親半次郎。
這是茂七第一次見到他。茂七認為,不論日道的靈力是真是假,讓年幼的孩子公開做這種生意的父母便不可取,因此本來就對半次郎沒有好感。茂七心裡一直想著要是哪天有機會,無論如何,都要好好修理他一頓。因此當茂七看到出現在眼前的半次郎憔悴得宛如病人——雙眼都凹陷了——老實說,還真無法直視著他。
“對不起,竟麻煩頭子親自跑一趟。”
半次郎行過禮才走過來,腳步有點蹣跚。
“你們真是嚐到了大苦頭。孩子傷勢怎樣?”
“算是保住一條命……”半次郎眨巴著眼睛。
“請哪位醫生看的?”
“聽說淺草馬道町有位擅長醫治跌打損傷和骨折的醫生,所以我們請他過來,是桂庵醫生。”
“他診斷的結果是?”
“他說,要完全恢復健康,大概得花上一年半載。”半次郎嘆了一口氣。 “又說,小時候受的重傷,有時長大之後會完全恢復,但有時受傷的地方也會有變化,到底會怎樣,只能交給時間和運氣了。他說,總之會盡力醫治。”
明明名聲那麼好,卻沒輕言“放心,一切交給我”這種話,看來這醫生確實很優秀。茂七稍感放心。
“我剛剛也跟下女總管阿瀧大姐說了,”茂七調整坐姿,面向半次郎。 “先不管平日有什麼糾葛,三好屋老闆,我不能讓毆打孩子這種沒人性的強盜在我的地盤胡作非為,我非抓到他們不可。昨晚到底發生什麼事,你能不能老實告訴我?”
半次郎垂著頭,眼睛似乎噙著淚。
“昨晚的事,你們好像沒向上頭報案,是不是有什麼顧忌?”
“什麼顧忌?”
茂七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半次郎。他心想,不用說,半次郎也應該明白他的意思。
半次郎像討救兵似地不時環視榻榻米房。湊巧沒人在也沒人來。壁龕掛的是財神爺釣鯛魚的畫,但呵呵笑著的財神爺,或許能保佑生意興隆,卻幫不了此刻的半次郎。
半次郎也只能死心了。他大概認為,既然茂七插手了,再怎麼隱瞞,總有一天也是會知道。這男人並非傻瓜。
“相生屋拜託我們不要聲張……”
“是昨晚你們去造訪的二目橋那商人嗎?”
“是的。如果我們向上頭報告昨晚的事,上頭也會到相生屋調查吧?”
“那當然。”
“到時候,相生屋拜託我們的事就會被查出來。”
茂七點頭。牛半次郎垂下肩膀。
“對方說那樣的話會讓他們很難堪。那事的確不體面。”
“相生屋到底拜託你們什麼事?”
半次郎結結巴巴地說,二目橋相生屋是玳瑁、梳子和傘類的批發商,嫡系總舖位於深川仲町,二目橋是分家。分支老闆是相生屋的長男,本來理應繼承仲町總舖,但年輕時過於放蕩,父母對他漸疏遠,經過種種波折,才決定讓次男繼承總舖,長男則另立門戶。
“因此嫡系和分支感情非常不好。”
“這種事很常見。”
半次郎點頭說“是”,又滴溜溜轉著眼珠子。茂七這才發現,他不是在討救兵,而是他的習慣動作。又覺得,好像在別處也經常看到這種眼神。
“昨晚的請託……那個……就是嫡系老闆臥病在床,他們拜託我們做法讓對方無法恢復健康。”
茂七雖然聽得目瞪口呆,卻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這的確不體面。但這也太沒度量了。難道他們認為嫡系老闆過世,分支老闆就可以回去繼承家業?”
“好像不止這樣。總之,憎恨更勝於一切。”
家人因糾紛而交惡時,往往會演變成這種不像話的結局。
“可是,拜託別人做這種事的人雖然不好,但接受這種請託的人也有問題。再說,長助他辦得到嗎?”
半次郎很不高興,茂七趕緊說:“不,關於長助的風聲我也有些耳聞。聽說他對找回遺失的東西或驅邪的能力很強。但是,就算長助有這種能力,這和詛咒別人或做法的能力,應該完全不同吧?”
“日道大人辦得到。”半次郎粗聲粗氣地說。 “頭子自己一個人時隨便要怎麼稱呼都可以,但對我們來說,那孩子是日道大人,希望頭子也能這樣稱呼他。”
茂七心裡極不痛快,卻沒多說什麼,何況他對半次郎說的事很感興趣。
如果相生屋是為了這種事邀請日道,那麼在回程途中襲擊日道的男人便有可能是——相生屋嫡系那邊的人。假若嫡系那邊知道分支這邊請人咒殺嫡系老闆,肯定是怒不可遏,也不會坐視不管。他們很有可能花錢僱用幾名壯漢,狠狠毆打日道一頓,讓日道無法完成相生屋的請託。
然而,茂七還沒將這些想法說出來,半次郎就先搖著頭說:
“頭子,如果您懷疑相生屋嫡系那邊,那可就錯了。”
茂七大吃一驚,益發覺得半次郎不是傻瓜。
“為什麼?”
“這……這是……”半次郎支支吾吾。 “只是這樣覺得而已。”
半次郎的眼珠子像滾水中的豆粒那般激烈地轉動著。
看他那模樣,茂七恍然大悟。
“難道你……不會是嫡系那邊也拜託你們做什麼事吧?”
半次郎伸出下巴點了又點。 “老實說,正是如此。”
實在無話可說了。
“拜託你們做什麼?”
“做法恢復健康。”
“你們真是胡鬧!”
然而,半次郎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話雖這麼說,頭子,一方下咒,另一方再防止詛咒,剛好平衡了,這不是很好嗎?兩個可以互抵。然後,順其自然,本來就能恢復健康的病人自然會恢復,該死的病人也會死吧。”
“而且從這兩邊都能索取報酬。”茂七極盡所能地挖苦。 “可這樣一來總有一方不靈,到時候你們會歸還那方的報酬嗎?”
“不會。只是不收最後的報酬而已。”
在壁龕那幅財神爺釣鯛魚的掛軸下方,擱了一個即使生意再興隆也與三好屋這種程度家產的商家不相稱的青瓷壇子。茂七覺得,似乎隱約明白了青瓷壇子何以會在這兒了。半次郎似乎也敏銳地察覺到茂七的視線落在那裡,他自豪地說:
“是特地從長崎訂購的逸品。”
看來那個逸品裡裝了三好屋半次郎的“良心”灰燼。
茂七決定改變話題。若就這個話題繼續與半次郎談下去,胃裡那些中午吃的油菜花飯可能無法消化。
“昨晚襲擊你們的男人有說什麼嗎?”
“說什麼?”
“嗯。除了叫你們把錢拿出來或不要動之外,他們毆打日道時,有沒說,例如,以後不准再做跳神的事,或不想死的話不准接近哪裡哪裡這種話。”
“是日道大人。”半次郎執拗地叮囑。 “這個,他們沒說得那樣清楚。只是,大聲喊叫,讓你這騙人的小鬼暫時不能走動。”
不知是不是想起當時的事,才讓半次郎愁眉苦臉;一半是因為恢復了為人父母的心擔心子女,一半是因為對方說日道騙人。
“怎麼想都不是單純的搶劫。”茂七說道。 “他們知道你們,瞄準了目標才襲擊。搶走錢只是順便而已,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把日道……大人痛打一頓。”
“我也這樣想。”
“這樣一來,必須調查你們的生意往來,才能找出背後唆使的人。不管對方是誰,肯定是對你們懷有很深的恨意,為了報仇才請人動手。”
昨晚的事之所以沒有向上頭報案,儘管是受了相生屋分支之託,但泰半是因為半次郎這方的緣故,他們不想因此曝露了暗地裡的勾當。茂七暗忖,這些人實在很不像話。
“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同行的競爭對手。日道大人非常受歡迎,大概有巫女或跳神因此而只能吃殘羹剩飯或坐冷板凳的吧?他們應該對你們很不高興才對。”
半次郎眼神有點畏縮。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可能見不得人的事太多了,眼前也只想到那方面的事而已。
“總之,關於這一點,我必須先問清楚,才能著手調查。到目前為止,你們幫人做法驅邪時,有沒有為了報酬而發生糾紛,或因不靈驗而與對方發生爭執的事?有沒有同行的競爭對手向你們找碴?”
“這……一時想不出來。”
“那,這兩三天你仔細想想,要是想起什麼,寫下來也可以。”
半次郎微微縮著脖子說:“我不識字。”
這令茂七暗吃一驚。老實說,茂七也是當上捕吏,才有樣學樣地學會了讀寫,現在也不太能讀寫漢字。可是,沒想到三好屋的老闆半次郎竟不識字。
“老闆娘呢?”
“她常寫。”
“那請她幫你寫下來。任何小事都可以,最好也記下發生糾紛的大致日期,這樣我比較好辦事。”
茂七告辭之前,試探性地問能不能看一下日道大人。半次郎雖然答應了,卻又說他現在睡著了,不要出聲叫他。
茂七跟在半次郎身後沿著走廊往前走,不久便聞到一股幾乎令人室息的臭味。茂七不禁皺起眉頭。
“是藥膏味。”半次郎說道。 “桂庵醫生特製的藥膏,聽說對跌打損傷很有效。這藥膏的確很臭,但聽說為了這膏藥,全江戶人老往桂庵醫生那兒跑。”
從茂七剛剛待的榻榻米房盡頭的樓梯登上二樓,第一間就是日道的房間。可能是剛新換的,嶄新的紙門一片雪白,沒有任何花紋。據說,花紋會讓日道分心,所以他不喜歡。
半次郎沒出聲,靜靜地打開紙門。門一開藥膏味更嗆了。茂七想起以前頭子娘買回雞蛋,後來蛋臭了,又說光丟掉太髒然後丟進爐灶的事。
榻榻米中央舖著綢緞褥子,上面輕輕蓋著夜著
①形狀像衣服的蓋被。
明明是十歲左右的男孩房間,卻整理得乾淨到殺風景的程度——不見任何玩具。茂七心想,平時長助在這兒都做些什麼呢?
“全身都裹著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半次郎垂頭喪氣地說。 “雙腳骨折,鼻子也揍扁了。那孩子的可愛臉龐全毀了。”
茂七無法待太久。
“餵,要早日恢復健康啊。”茂七如此小聲說完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