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信者:媽媽收信者:Kazumi
主題:緊急狀況
你知道爸爸的事嗎?
我想立刻見你。
寄信者:媽媽收信者:稔
主題:緊急狀況
爸爸發生很嚴重的事。
我們趕快見面吧。
寄信者:Kazumi 收信者:媽媽
主題:告訴我
是你殺的嗎?
他是個瘦小的年輕人,鬆垮垮的白色T卹掛在肩頭,顯得瘦骨嶙峋,身上那條牛仔褲也破舊不堪,唯有腳上那雙藍黃相間的運動鞋格外嶄新,橡膠鞋底磨擦地板發出濕滑的響聲。
武上起身迎接,示意年輕人坐在對面的椅子,年輕人仍目送著帶他進來的製服巡查關門離去,因此並沒有立刻轉頭看武上。
“請坐吧。”武上對他說,卻發現自己很緊張,而且有點狼狽。
年輕人依舊站著,轉頭看了看武上及德永,接著將視線投向桌子、窗戶、牆上的鏡面及內線話機,最後迅速將視線轉回門口。
若在他視線停留的地方做記號再連成線,大概可以畫出具有某種意義的星座圖吧,而一名偵訊老手應該能夠立刻說出星座名稱。不過,武上已經許久未接觸星象觀測,早已忘了那些星星的名稱。
“別客氣,請坐吧。”
武上為了緩和緊張情緒,不禁放鬆自己說話的語氣,不過似乎只有反效果。他在心中自我提醒“要鎮定啊”。
年輕人總算轉身面對武上,以格外宏亮的聲音問道:
“這裡就是偵訊室?”
武上對他微笑。 “是啊。不過,我想在你進來之前,已經有人跟你說明過了,我們並不是要偵訊你,只是有許多問題想問你,希望你幫個忙。我們擔心問題的內容太敏感,顧忌他人聽聞,所以只好在這裡進行。”
“顧忌他人聽聞?”年輕人彷彿聽到外語般複誦了一遍,納悶地問道。
“就是不希望讓別人聽到的意思。”
“喔,是喔。”
年輕人簡短地回應後坐下。他端正姿勢,雙手盤在腹部附近,靠緊身體。
武上道出自己的姓名與身分,也讓德永向他自我介紹。年輕人輕輕點頭,動作顯得相當彆扭。武上心想,對方應該也很緊張吧。
“首先,我要確認你的姓名和地址。”武上翻開資料中的一頁,上頭出現中本工整的筆跡,那是一份十分詳細的紀錄。
“你叫北條稔,對吧。地址是東京都八王子市八坂……”
北條稔表示武上念的資料無誤,語氣顯得特別僵硬。即使隔著一張桌子,武上依舊能夠發現他的雙手緊握。
“一九八三年出生,今年十八歲吧?”
“生日是十一月,所以現在還是十七歲。”
“了解。上面寫待業中,高中呢?”
“去年就休學了。”
“中輟生喔。你和父母同住吧?”
“是。不過,其實我在住家附近租了一間公寓,是我爸媽幫我租的。”
“你是說父母幫你付房租嗎?”
“是的。”
“有沒有打工?”
“偶爾。有一次我要買電腦,我爸不肯出錢,所以我只好在便利商店打工。”
稔快速地說完,猛然抬起頭。
“刑警先生,你是不是忘了說什麼?”
“說什麼?”武上驚訝。德永雖然背對著武上,但武上彷彿看見德永挑眉,一臉疑惑。
“你們不是會說一些話嗎?”稔嘻皮笑臉地說:“說什麼你有緘默權,你所說的一切將為呈堂證供等等。連續劇都這麼演啊!”
武上笑了,並非假笑,這確實令他發笑。
“你又不是嫌疑犯,我們不需要做這些警告。”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你不能撒謊,不然只會妨礙警方辦案。我們只要詳加調查,便可拆穿大部分謊言,這對你沒好處。所以你只要誠實回答問題即可。”
“大部分的謊言,是吧。”稔的坐姿變得傭懶,仰頭望瞭望灰色天花板。 “所以有些謊言是不會被發現羅?”
“是啦。不過不能因為不會被發現,這種行為就可以原諒。”
“不會被發現還有什麼原不原諒啊?”
“你認為在倫理、道德上也是如此嗎?”
稔將雙手擺在桌上,彷彿突然卸下心防,凝視著武上說:
“刑警先生,你還蠻有趣的。”
“喔,謝謝你的抬舉。”
所田一美是個美人,連側臉都美。知佳子隔著一張椅子坐在她左側,看著她下巴的美麗線條。
偵訊室的門一開啟,一美立刻傾身向前,整張臉都快貼到雙面鏡上。她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武上露出笑容,北條稔雙手擺在桌上開始聊起來,一美這才靠回椅背上,然後將手伸進放在腿上的小布包裡,掏出手機。
知佳子用詢問的目光看看她。一美髮覺,便緊握手機問道:“我不能用電話嗎?剛才有來電震動,應該是簡訊,我得回复。”
“不發出聲音就可以,不過這不會讓你分心嗎?”
“不回复才會讓我分心。”
一美確實顯得坐立難安。
“請便。”知佳子說。
一美立刻以右手拇指熟練地按壓按鍵,她熟記每個按鍵的位置,眼睛盯著偵訊室的雙面鏡,手指卻沒有絲毫猶豫,神速的動作令人驚嘆。知佳子平時有機會在電車內目擊這光景,現在近距離目睹,令她更加佩服。
一美僅在打完字按下發送鍵時,才把視線落在手機上。
“你回信給誰?”
知佳子自認為親切地問道,卻換來一美銳利的眼神。
“朋友。”
她的語氣格外冷淡。
“我知道警察為什麼會傳喚我。”
北祭稔聳聳他那瘦削的肩膀。
“是有關所田先生的命案吧?不過,你們不是已經知道是誰幹的嗎?我看到新聞報導啊。”
“他們並沒有報導兇手已被捕吧?我們還在偵辦中。”。
喔,是喔……。稔的回答猶如小學生。
“我跟所田先生只在網路上交流,我根本不了解他的私生活,跟他也不是很熟。”
武上平靜地問:“是嗎?你不是叫他'爸爸'嗎?”
稔稍稍睜大眼,又急急眨了眨眼,彷彿試圖消除剛才的反應。
“只是網路上的暱稱,那是所田先生的暱稱嘛。”
“你自己是用了本名'稔',對吧?”
“是啊,這樣不是很誠實嗎?”
“不過很罕見吧?”
“我不喜歡標新立異。”
德永又在武上背後挑眉,北條稔可能發現了,瞇著雙眼試探德永的舉動。
“有點討厭耶。”他小聲嘀咕道。 “刑警先生啊,你聽我說,我真的不太了解所田先生,我們只是在網路上認識,玩一些虛擬的家庭遊戲罷了,我根本沒機會了解他。”
“就算你所言屬實,我們還是想了解有關所田先生的一切。”
“豈有此理。”稔咂嘴。他看起來不再緊張,偵訊過程已經上了軌道。
“他是白痴啊。”
石津知佳子聽到小小的嘀咕聲,看了看一美。
“怎麼啦?”
一美用下巴指指雙面鏡的另一端。 “都已經坐進偵訊室了,他就不能好好講話嗎?”
知佳子親切地說:“你是說北條嗎?他一定很緊張吧,只是在逞強罷了。”
“那位刑警也太溫和了吧,不吼他也不拍桌。”
“一開始就那麼兇,後續就談不下去了吧。”
知佳子瞄了瞄手邊的資料。
“那麼,你覺得怎麼樣?你看過北條嗎?他跟你在車站或停車場看過的陌生人比起來……”
一美搶了她的話,不耐煩地說:“還不知道。才剛開始不是嗎?還得看看其他人啊。”
“也對。”
一美傾身向前,湊近知佳子說:“餵,你確定那人是我爸的網友嗎?沒找錯人吧?”
知佳子看了看偵訊室,發現武上以食指搓揉人中,而北條在笑,不知是什麼事情。
“錯不了的。”
“不是還有另外兩個嗎?總共三個人吧?”
“我想你爸在網路上交的朋友應該不止這些吧。”
一美退縮,單手撫著臉頰。 “並不是所有的網友都很可疑啊,跟我爸玩扮家家酒的那些人才是你們要查的,不是嗎?”
“是嗎?”
“反正就查下去嘛。”一美嘟起嘴說:“我想知道是哪些傢伙跟我爸玩扮家家酒,我最想知道的當然是Kazumi羅。石津女士,換作是你,你也會有相同想法吧?”
知佳子沒有立刻回答,於是一美轉而問起站在門邊的淵上巡查。
“淵上小姐,如果是你,你不會想知道嗎?女兒發現親生父親在外面跟一群陌生人玩虛擬家庭遊戲,你能接受嗎?而且對方的名字還跟自己的女兒一樣呢。任誰都想知道這群人的底細吧。”
淵上巡查微笑,佯裝思考片刻後說:“嗯,應該會吧。我非常了解一美小姐的憤怒。”
一美立刻縮了回去。 “我也沒有多生氣啊。”
“是嗎?”
“是的。”
一美馬上低下頭,玩起腿上的手機。知佳子對淵上巡查使了個眼色,然後催促一美。
“來吧,請你好好觀察偵訊室的狀況。”
武上以指尖抬起老花眼鏡的鏡框。
“當初你是怎麼認識所田先生的?”
北條稔睜大了看似毫無心機的眼睛。 “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姓所田。”
“他一開始就用'爸爸'這個暱稱嗎?”
“嗯,不過如果你想問這方面的問題,應該先問Kazumi吧。”
“Kazumi小姐。你是說暱稱是Kazumi的網友嗎?”
“還有其他人嗎?”
“所田先生有個女兒,名字念法一樣。一二三的一、美麗的美,也叫Kazumi。”
“啊!真的嗎?”稔嚇得全身往後傾。
“你不知道?”
“完全不知。所以我說過了嘛,我們不會打聽對方的私生活啊。”
“嗯,從所田先生筆記型電腦裡的內容看來,你們的對話確實是……,沒錯,這麼說或許不恰當,你們的對話給人一種逢場作戲的感覺。”
稔猛然前傾,椅子發出聲響。 “所田先生留下以前的檔案啊?他沒刪除嗎?”
武上隔著眼鏡朝他點點頭。 “留下不少資料。”
“紀錄從什麼時候開始?留下多少?”
武上不回答,稔自言自語地說:
“他該不會不知道怎麼刪除吧?他看起來好像很懂電腦,不過我早就發現他不怎麼了解。”
“據說他在公司也使用電腦啊。”
“商務電腦和個人電腦在使用上本來就不一樣。在公司,所有系統設定和管理都由業者或相關部門處理。個人電腦就得完全靠自己。”
稔說著,眼神卻試圖偷瞄武上手邊的資料。
“他是不是留下我以前寄的所有郵件?”
“看來是吧。”武上從資料上移開手。 “不過這裡沒有你想要的內容,偷看他沒傭。”
稔一臉不悅。 “我會擔心啊。”
“擔心什麼?”
“電子郵件也算私人信件呢,我不喜歡警察偷看我寄給所田先生的信。”
“那真是抱歉,不過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稔顯得坐立難安,頻頻拉扯T恤的袖口,圓領因拉扯而擴大,武上瞥見他那凸出的鎖骨。
“你們也找了Kazumi嗎?”
武上沒回答。
“你們傳喚她了吧?沒找她就怪了,因為她才是第一個啊。”
“你是說,她是第一個認識所田先生嗎?”
“是啊。別裝傻了,你早就知道了吧?一開始,所田先生幾乎只跟她通信,大概在半年……,不,更早以前就開始了。”
武上搔了搔太陽穴,停頓一會兒。
“的確,跟其他兩人比起來,你與'爸爸'之間的信件並不多。不過光憑這一點,我們無法了解'虛擬家庭'的詳細狀況,也無從得知你們當初結識的經過。”
稔停止拉扯身上T恤的動作,抓起頭髮。 “認識的經過……,是吧。”
他看起來好像在思索,其實根本心不在焉。德永輕輕咳了一下。這讓稔彷彿水滴滴到臉上般,猛然眨眼看著武上。
“不過啊,刑警先生。”
“嗯?”
“還是很怪耶,這些事跟命案有什麼關係?不是還有其他嫌犯嗎?俺和Kazumi有關係吧。”
稔的第一人稱變成了“俺”。
“'媽媽'也無關嗎?”德永傾身問道。
稔嚇得愣住了。 “幹嘛?那個刑警不是只負責記錄嗎?別突然開口好不好?嚇死人了。”
“真抱歉。”
“搞什麼嘛!”稔不屑地抱怨,別彆扭扭地試圖起身。 “我感覺越來越不舒服,早知道就不來了。因為覺得那個警察先生還不壞,我才被騙到這裡來。想想看,其實一開始就不妙了,不是嗎?你們怎麼查出我就是'稔'呢?”
武上勉強擠出神秘兮兮的表情。
“從郵件位址嗎?可是,除非有什麼重大事件,否則網路公司不會提供用戶資料啊。怎麼可能警察隨口問問,他們就輕易告訴你們啊,如果沒有搜索令的話……”
“你很清楚嘛。”
稔自己起了頭,卻顯得狼狽不堪。 “啊?你們真的開了搜索令啊?然後還查了我們的底細嗎?”
稔起身,雙手撐在桌上大吼:“我絕對沒殺所田先生,我沒有任何嫌疑啊!”
所田一美傾身向前,凝視著北條稔,她單手貼著鏡面,手臂使力,手背上浮出血管。知佳子輕聲提醒她。
“一美小姐,稍微離開一點。”
一美動也不動,厭煩地反問:“什麼?”
“萬一鏡子裂了會很危險,把手放開吧。”
一美回過神來,起身抽手,在鏡面上留下淡淡的掌印,正好壓在北條稔的臉部位置。
“怎麼樣?有沒有想起什麼?”
一美欲言又止,與其說在思索如何回答,不如說已迷失了方向。她的臉頰抽動了幾下,最後終於擠出一句話:“我不知道。”
“或許他有點像在我家門前徘徊的那個人……”
“你總共有三次看到陌生人跟你爸交談熱絡。那是什麼時候?一次是在家門前,還有在車站月台和超市的停車場,對吧?”
“咦?啊、啊,是啊!”
“你看到你爸坐在駕駛座,隔著車窗與某人交談嗎?還是他們的位置剛好相反?”
知佳子打開手邊的資料夾。一美把椅子拉近,試圖窺探裡面的內容。
“不,你爸應該坐在駕駛座。你只看到那個人的背影,所以不知道對方的性別,只能研判對方不是老年人。”
“或許那個人穿的是牛仔褲……”一美自言自語,突然問道:“我之前也這麼說嗎?上面是這麼寫的嗎?”
“沒有。關於服裝……,你說是深色大衣。”
“可不可以讓我看看那份資料?”
一美急著伸手,知佳子委婉地移開資料夾。
“抱歉,這是搜查資料,不能讓你看。而且,一美小姐。就算記錯了或搞錯事實,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呀。”
“這……,我知道。”
一美別過頭,極度不安地看著偵訊室。 “萬一我弄錯了,事情不是會變得很糟嗎?”
“不會的。我們不會光憑你的證詞就逮捕某人,沒有人能逼你背負如此重大的責任,請你放心吧。”
偵訊室的另一頭,武上要求巡查倒茶。大概是因為北條稔情緒激動,聲音大了點,武上試圖緩和氣氛吧。他勸稔用茶,自己倒是先喝了一口。德永將視線投向鏡面,那眼神並沒有任何意圖,隨即又別開。
“我……,不太清楚。”一美低聲呢喃,“到了緊要關頭,我又突然沒信心了。”
“目擊證人都會這樣,回溯記憶並不容易呀。”
“我說看到我爸跟陌生人在一起,或許是我多心了,因為我並沒有馬上想到這件事啊,都是刑警先生們一再問我:有沒有發現爸爸有任何異狀?我才會想到,不然根本想不起來。”
知佳子輕輕拍了一美的肩膀。 “其實,警方也有人跟你的意見相同。”
“啊?”
“我們之中有人擔心,你之所以會懷疑跟踪狂,或因此飽受困擾,接著又想起爸爸跟陌生人在一起,都是因為警方過度關心,不斷逼問你和你媽的結果。就如你所說的,大家頻頻追問你們:'有沒有異狀?有沒有異狀?'你才會做出這樣的證詞。”
一美稍稍放鬆肩膀。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所以有人反對讓你指認嫌疑犯,他們覺得做得太過分了。”
“是這樣嗎?”一美向淵上巡查確認。女警點點頭。
“如果你不答應,我們也不會進行這場偵訊,而且如果你覺得實在做不下去了,我們可以隨時喊停。你覺得呢?”
一美的雙眼首度游移,似乎在尋求解答,向自己的內心尋找答案。
“我看算了吧。就算你離席,我們還是可以繼續偵訊,所以別放在心上。我們走吧。”
知佳子將手放在一美的椅背,淵上巡查也打算起身。但一美搖頭,彷彿試圖打消心中的疑慮。
“不要,我決定留下來。”
“沒問題嗎?”
“沒事。我得對自己的發言負責啊。”
“不必勉強。”
“一點都不勉強。”一美稍帶怒氣地抬起頭。 “真的沒問題啦。”
知佳子露出微笑。 “了解!那我們繼續吧。對面的休息時間也結束了呢。”
武上拿起手帕擦拭老花眼鏡。北條稔則乖乖地坐回椅子。
“石津小姐,”一美問起,“'Kazumi'也會來這裡吧?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叫她進來?”
“那得看武上先生羅。”
“希望他早點叫她進來。”一美對著鏡面說:“我想早點看到她。請你用麥克風告訴那位刑警先生好嗎?”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