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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逆流

量刑 夏树静子 20058 2018-03-15
啊,已經長出許多許多的青梅了! …… 在境內的一大片枝葉茂盛的梅林之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大顆大顆的青綠色的果實了。神谷倫太郎看到這些後,情不自禁地瞇起了雙眼,感嘆了一聲。 用不了多久,這些青梅,就要漸漸地變成紅色和白色的梅子了。可到底要多長時間呢? 這會兒,在這片梅林前面,掛了一塊寫有“寺廟彩禮處”的牌子。在立著的一根竹竿上,繫著一條繩子,上面拴著一串白梅樣的東西,隨風搖曳著。它和這片青綠色的梅林,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神谷倫太郎來到一節台階處,靜靜地坐了下來。由於昨天下了一點小雨,所以,他一坐下來之後,就感到褲子濕漉漉的,但他並沒有在意。 雖然天還有些陰沉,但從雲層的間隙裡,已經可以看到部分藍天了。梅雨天里特有的、帶著濕氣的風,不時地吹過來。倫太郎伸出一隻手,一邊擦著汗水一邊又嘆了口氣。

到今年的8月底,就整整82歲的神谷倫太郎,把每天下午的散步,看成是自己的必修課,除非天下大雨,被兒媳婦和兒子勸阻,他一天都沒有落過空。 在本鄉三丁目的住宅附近,就是一座街心公園,他有時去那裡散步,有時步行到自己的母校——東京大學;有時他還向相反的方向,步行到不忍池一帶。而在那個時候,他就一定要順路再去一趟湯島天神。 他散步的時候,一般是1~2個小時,但他通常不會感到疲勞。他身高有1米78,似乎他的家族成員的個子都不矮。他常常以身材魁梧、體形優美和腳步健壯,而感到分外自豪。最近一段時間,他常常在散步的時候感到口渴。他認為這與散步沒有關係,只是偶然有些疲憊,不過,他也不會因此而中止散步的習慣。

天神像的周圍,也都建起了高樓……他向四周看了看,在寺廟的屋頂停下了目光。 這棟充滿著日本古代建築風格的神殿,在什麼時候看起來,都會令人起敬,並且常常會引發思古之情…… 在神谷倫太郎的心目中,漸漸地浮現出了,當年他在政府部門工作時,叱吒風雲的情景。自從他25歲,進入官場以來,一直到65歲退休,倫太郎始終都活躍在法官的生活之路上。退休以後,他又從事了大約10年的辯護律師的工作。在他的記憶中,這10年之間,是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階段。 在法官時代,他只當到最高法官一職。但是他多年來,一直輾轉在地方法院、高級法院及各地分院;並擔任過左陪審、右陪審、直到主審法官的位置;經歷了民事、刑事、家事、少年犯等各種違法犯罪案件的審判。

如果問他在這些經歷當中,什麼是最值得他稱道的,那麼,大概算是從事地方法院的刑事主審法官的那段經歷吧。那時候,他充分感受到了自身的價值,感受到自己是一名仁慈、正義和仁愛的真理化身的法官。這樣的感受,是至關重要的。 憲法中對法官的獨立性,給予了充分的保障。作為一名法官,除了法律和良心之外,沒有任何可以束縛的東西。他在法壇運用自如、瀟灑指揮的滿足感,多次使他充滿了人生自信。 是啊,正如那部《法官讀本》的作者——三宅正太郎先生,在書中所說的那樣:“與其在大的法院審理事件,不如在下級法院,進行事實調査,更能體現自身的價值。” 的確如此! …… “對於法官的體會,並不在乎你的聰明才智有多少,而是始終大智若愚,對不明之事窮追不捨”等等……

直到今天,他還對自己過去的經歷,常常不可思議的感嘆不已。從在中國的侵華日軍中,復員回國以後,他第二次出任和歌山地方家庭法院田邊分院的事情,又在他那久遠的記憶中,漸漸地打開了塵封。時至今日,已經過去了50年了,但在東京出生的他,直到現在還清晰地記著,第一次生活在那個沿海鄉下小鎮的日子。 那時候,他擔任主審法官時,已經50歲了,人們稱他是面相端莊、言行嚴格、武士風格而果敢的人。在法庭上他也不苟言笑,辦事果斷,從不枉法,剛直不阿。 在他三十七、八歲的時候,他擔任右陪審法官,就成了很有人氣的法官。他經常開車去現場,親自了解案情。由於他的出身,所以,語言裡常常帶有各種方言。在補充詢問中,主審法官經常要追問一句“是這個意思嗎”,而且會表現出不愉快的神色來。

神谷倫太郎在問被告人的時候,經常會問“被告人這會兒肚子空嗎?”那時的被告人,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不空”。但其他法官會馬上糾正他說,你的九州福岡地方語言,把“肚子餓”說成“肚子空”是不對的。 他一看到在神殿賣神籤的,就又把他的思緒,帶到了遙遠的過去。那年他調到了松本分院的時候,是他41歲零8個月的時候。那時他每個月,都要有三次去木曾福島的分院協助工作。他在那裡,要進行獨立事件的審判,但不是右陪審,而是“升格”為分院院長一職。 那家法院的法壇比較高,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使用的建築。與被告席比起來,那裡的檢方和辯方律師的位置,就顯得略微低了一些。那時候他在法壇上,對下面的情景一覽無餘,一天就能夠處理五、六件案件。

那個法庭號稱是“寒冷極地”,所以,天花板上也沒有電風扇。到了夏季最熱的時候,也不過打開窗戶通風。外面的蟬叫聲和不遠處的小河流水聲,可以不斷地傳到耳朵裡。 直到今天,倫太郎還會時常在腦子裡,回憶出那潺潺的流水聲。 “下面宣讀判決:被告人被判處一年零六個月的徒刑。”他又從口中念叨了出來,“該日期從判決之日起,一共四年時間,緩期執行。被告人在緩期執行期間,將受到司法機構的監督。” 聽到“緩期執行”四個字時,那些僅僅20來歲的當事人,便會喜形於色。完全像電影一樣,這些情景,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子裡。 神谷倫太郎被同行稱為:主張採用低量刑的“溫情主義法官”,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 但倫太郎並沒有別的打算。任何一個案件,他都要投入到十二分的精力,認真地研讀案卷,把握問題的焦點,研究調査報告,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會作出不齒於良心的判決。

而且,他並不是一味地,主張低量刑的溫情判決者,例如:他對盜竊案件,雖然採取緩期執行,但在監督期間所採取的措施,還是非常嚴密的。對於緩期執行的對象來說,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區別,就要非常不同。對於未成年人而言,不送其到少年管教所,就是最好的判決;對於成年人來說,則以“下不為例”的威懾性處理。如果在緩期執行期間,沒有再次犯罪,就可以取消監督,也就取消了緩期執行…… 他往往在判決之後,還會添加一句具有人情味兒的訓誡,而聞名於業內。 “你還年輕,還有將來。”他會反复地告誡被告人,也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可以達到目的,但他認為:如果這些人,抓住了這個機會,就會走上正路的。 “你愛你的母親嗎?你的母親也來到了旁聽席上。今天她就會把你帶回家了。如果回到了家裡,要和母親好好地談談,認真地想一想,今後的路該怎麼走。”

“首先要和不好的朋友斷絕來往,你必須要有勇氣。你明白我的話嗎?”倫太郎會用更大的聲音問道。 正在這時,一名身穿灰色工作服的年輕人,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邊。他在緊緊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問道:“對不起,您是神谷倫太郎先生嗎?” 神谷倫太郎回過頭,看了一眼對方。對方向坐著的倫太郎,稍稍低了一下頭行禮,一隻手拿著剛剛摘下的帽子。他那梳著平頭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從他的服裝上看,倫太郎的第一印象,就感到這個人,可能是個水暖工。 對方那張健康顏色的臉龐,又微微地笑了笑說:“您一定是前大法官神谷先生吧……” “對,你說得不錯,我就是法官神谷。”倫太郎點了點頭。 於是,對方終於放心了的樣子,更加謙恭地笑了起來說:“啊,果然名不虛傳啊!……我在這一帶,仔細打聽了先生的住址,到今天才與先生幸會,因為您過去的面容,無法在我的腦海裡消失……”

“對不起,你是……” “啊,不好意思,我在過去曾經得到過先生的大恩,我叫中村健太郎。” 對方雙手下垂,低下頭行了最高的禮儀。 健太郎……這個已經久遠了的名字,又把倫太郎拉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年代。在他的腦海裡,又湧現出了一個長著一張圓圓的臉蛋的可愛的孩子。他不知不覺中站了起來。 “那你是小健?” “我是小健!”對方也激動地大聲喊了起來,“哎呀,您還記得我呀?” “你真是小健呀?”倫太郎吃驚地望著對方。 “對,當年您就是這樣稱呼我的。” “是啊,你長這麼大了!” “您是這麼認為的嗎?” “嗯,你長高了很多呀!在大街上我會認不出你的。多少年了?” “一晃十八年了!我是在名古屋的地方法院判的刑。”

“名古屋地方法院……” 倫太郎在名古屋地方法院,最後當到法官。這個記憶他十分清楚。 “小健也到過那個法院?是因為什麼案件?” “太難為情了,我是因為販毒。但我只是非法持有,所以,他們就判了我緩期執行,判刑後我得到了先生的鼓勵。那時我雖然參加了飛車幫,但先生的話語,溫暖了我的心,我才下決心和他們一刀兩斷的。” “是嘛!那太好了!……” 倫太郎又恢復了主審法官的表情,這名男子在他溫柔的目光注視下,慢慢地坐了下來。 “人都是有弱點的,所以,很容易就被壞人拉下水,過去我就講過,中國的一句老話'水隨器而方圓'……” 倫太郎又十分自豪地重複起了這句話。 “先生您一向可好?”坐在他身邊的這名男子又在問他。 “啊,托福,我剛剛得了糖尿病,但還不算什麼大事。” “您和當年,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呀!……” 中村健太郎細細地打量著倫太郎的臉和上半身後,這樣說道。他在看到從半截袖的襯衫裡,露出的胳膊時,目光停了下來。上面有幾處紫紅色的注射後形成的疤痕,他似乎想問什麼,又止住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說道:“先生,其實我在附近,開了一家店子。” “噢!……”倫太郎木訥地點了點頭。 “非常的近,您能不能看一下?……我現在有了正經的職業,過著和普通人一樣的生活,這多虧了先生當年的教誨呀!” “我不過是盡了一名法官的責任嘛!” “那我就帶您去看一看?” 他戴上了帽子,雙手伸過去,要把倫太郎攙扶起來。 “不遠嗎?” “不遠,就在前面。請您賞光看一下小店,見一下家內,我就馬上把您送回府上。我常常和家內提起先生,她要是見到您,說不定有多高興呢!……” 神谷倫太郎和善地點了點頭,跟著他走了起來。 在前方的天滿宮,可以看到上了年紀的一對夫婦,相互攙扶著說著什麼,也慢慢地向前走著。五月裡的這會兒,天氣十分暖和平靜。 他們一走出天滿宮,周圍就是著名的“情人旅館一條街”。在沒有人影的一條坡道上,停著一輛白色的客貨兩用汽車。 這名男子拽著倫太郎,來到了這輛車旁,打開了後排座的車門邀請道:“這是我的貨車,太失禮了。請進吧!……” 倫太郎利索地上了車後,又一次打量了這名男子的臉,向其問道:“你真是小健嗎?” “是呀!……” “啊,那你可真是長大了!……” 在本鄉三丁目的、四層建築的舊式法官住宅樓裡,住著高等法院、地方法院的年輕和年老的法官們,每套住房的面積,大小也都各不相同。 今年54歲的主審法官神谷正義一家四口,住在一套印較寬大的房子裡,這是在二層的一套三間居室。四周也是同樣格局的公寓,所以,幾乎聽不到兒童玩耍時的喧鬧聲。 在朝東的日式房間裡,擺放著神谷正義法官的桌子,旁邊是書架,上面堆滿了各種法律書籍和文件、材料。這是他的“書齋”。 5月27日星期六,他從午飯以後,就一直坐在桌子後面看材料,一動不動。 地方法院的法官,手頭上經常有單獨處理、或與其他法官共同處理的三、四十件案件。但大多數是非民事案件,而且,輪換受理的時間也快。由於神谷正義是一名十分具有經驗的法官,所以,還是可以保證休息日不必加班,然而遇上重大案件,他的腦子,還是會被整個佔據的。 特別是關於上村岬子事件的進展,他認為很難預測。他把有關材料的中心要點,集中成了一份重要的概要。在上次5月9日的第七次公判大會上的、關於請求判刑的公告,已經過了二十多天,但那些細節,都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腦子裡。 儘管如此,他還是把案件的材料,細細地通覽了一遍,最後把目光落在了“宣布被告人死刑”這一句話上。看到這裡,神谷正義彷彿在文字中,看到了小此木當時毅然決然的表情。 他在這個案件中,猝然提出“死刑”的請求,是不是藉機顯示一下檢方的威嚴?在他的背後,似乎可以看到助理檢察官等,東京地方檢察院上層官僚們的面目…… 這是一件明顯可以判刑的事件,所以,檢方所提出的“死刑”重刑,在百分之八十的程度上,是可以這樣執行的。 但是,判處死刑和無期徒刑的重大案件,在最近的社會輿論上,會有很明顯的分歧。 檢方非常忌諱,出現違反自己意願的結果。如果出現了這樣的局面,他們將會提出抗訴。 但神谷正義法官考慮:上村岬子的案件,究竟該向哪個方向發展,他還有自己的打算。或者從客觀的證論來說,大致還是百分之五十的結論。 神谷正義的這個判斷,也許是從一般市民的調査中得來的。但從法官的技術觀點來看,也許會出現“迴避死刑”的趨勢。 關於此類案件對死刑、無期的判決選擇,基本上是以1983年在最高法院的小法庭上,對連續槍殺事件中的被告人——永山則夫的判決成為基準的。兇手當時只是一名19歲的少年,他用偷來的手槍,連續射殺了四個人。以搶劫財物、殺人在逃等罪名,法院的二審判為無期徒刑。但當時檢察官以量刑不當為由,上訴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又將判決權,交還給了高等法院,最後還是由高等法院進行了判決,並再次上報最高法院,並將罪犯判為死刑。 該判決中顯示的“選擇標準”,在研究了死刑的基礎上,曾經援引了許多案例。神谷正義也暗暗記在了心裡。 這就是“在目前尚在實行死刑制度下,在綜合考慮罪行的性質、動機、態度,特別是殺人手段的固執性、殘虐性、結果的重大性以及被害者的數量、遺屬的感情、社會影響、兇手的年齡,有無前科,犯罪後的情形等各種情況,在認為不得不處以極刑的情況下,就必須選擇判處死刑”。 特別是引起世間關注的1999年11月至12月,由最高法院判決的五件判例。自從1997年以後,一共有五件經過二審,判決為無期徒刑的搶劫殺人案,檢方以量刑不當,多次上書最高法院。於是,最高法院對此進行了判決。除了永山則夫的案件以外,檢方再沒有要求改判成死刑的案件,但是,從上述的判例中,也提醒了最高法院,對下級法院在量刑上,有無欠缺的監督,致使他們再不敢隨便批准下屬法院的判決。 其結果,那五個案件中,只有一個退回了下級法院。最高法院二審判處永山無期徒刑過輕的案例,是戰後的第二件。其餘的四件均維持原判。其中包括了被害者為兩個人的搶劫殺人案。如此說來,法院判處死刑的門檻就高了一些。 在這一點上,最高法院受到了不少的指責。發達國家中,廢止死刑的佔了多數,而日本的治安問題,又比其他國家好一些。儘管如此,神谷正義還是清楚地意識到,反對廢止死刑的,還大有人在。 這些人當然多數來自於檢方,但在法官中,也有個別人傾向於這個觀點。比較起來,神谷增益更注意的是:來自社會輿論的意見。今天的量刑,也過於低了一些。人命輕如鴻毛? 而且,作為被告者一方來說,畢竟是弱勢群體。觀察這場審判的大多數人,是不是抱有不公正的看法? …… 神谷已經感覺到:社會輿論,似乎開始向他們傾斜了。例如:剛才說的那五個案件中,被最高法院駁回的那一件,在新聞報導中就被指責“必須制止對於下級法院,採取的死刑迴避傾向”。 1999年,在總理府實行的民意調査中,認為不得不廢止死刑的人,一度高達79.3%,這是開始調査以來的最高值。而其中半數人認為,這是由於“死刑無法撫平受害者的心理創傷”的緣故。 這是不是證明:在日本,也存在著廢止死刑的趨勢? ―方面,由於社會不再過多地披露惡性案件,而使得人們的警覺麻痺了。 那麼,是不是就可以迴避死刑,採取較低的量刑措施?這樣的結果,只能是背離國民的感情,使國民失去了對司法的信任? …… 某位著名的法學家,在專刊雜誌上載文:在死刑合乎憲法的觀點動搖之後,最近又產生了要求國民以更大形式,參與司法的輿論動向。他指出:當前是由於“法律專家和國民意識的低下”,導致了量刑過輕。他認為這是“由於法律專家,缺乏普通百姓意識,而產生了量刑過輕的現象”。 於是,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由於國民對司法的不信任,造成了社會秩序的混亂,從而動搖了社會規範。 神谷正義每當想到這些的時候,心中都充滿了一種焦躁感,同時又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沮喪之情。 也許還是由於這些原因,這次,小此木檢察官才一定要堅持,進行公開的挑戰吧?他才執意要判處上村岬子死刑,以正視聽。 “那麼,事到如今,自己應當做出什麼樣的判決呢?……”神谷正義瞪大了眼睛,盯著窗外的空中。 難道這次是逆流而動的轉機? 毅然放棄司法之路,棲身於民營企業的神谷正義,如今成為了處於“量刑”的風口浪尖上的法官,心中有許多的理由。但是一開始的動機,是他在23歲、剛剛入社時和上司出差去倫敦,又去了北愛爾蘭的時候。 在他的大學時代,有不少同學由於校園的學生運動,在精神上受到了打擊,而被迫退了學。正好在那個時候,他決心當一名新聞攝影師,去了北愛爾蘭的首府——貝爾法斯特市。由於那里通訊方便,空閒的時間也多,於是,神谷就打算利用這個機會,一個人乘著渡船,去了愛爾蘭海峽。 他在臨近傍晚時分,一個人到達了旅館。不一會兒的時間,他就听到了巨大的爆炸聲,和大地的劇烈震動。他吃驚地向外張望,前方的石板路和廣場上,冒起了濃烈的黑煙,旅館里馬上響起了禁止外出的廣幡。 又過了不到30分鐘的命間,好像又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有了幾聲爆炸,昏暗的天空中,可以看到盤旋著滾滾濃煙。幾分鐘後,有四、五個人影朝廣場走去。就像在等著他們出現似的,他們立即被探照燈捕捉住了,而且,馬上出現了兩輛裝甲車和幾名警察。 廣場上的那幾個人,把手中的什麼東西,向警察扔了過去。裝甲車馬上被包圍在熊熊的烈火當中。但是,裝甲車還在前進,於是,這幾個人繼續投擲,一名警察的身上著了火,其他的警察開始開槍。這些人開始逃跑,但還是有人中彈倒在了地上。 裝甲車開走了,死在廣場上的人,像一塊破布一樣,扔在那裡。身上著了火的警察被抬走了…… 神谷正義的眼睛裡,就像播放電影一樣,閃現著當年的一幕幕殘酷的景象。天亮以後,採訪的朋友告訴他,說那些都是IRA(愛爾蘭共和軍)、或是天主教徒的恐怖組織,和英國軍隊發生的內亂。 在神谷正義來到的兩天前,貝爾法斯特以北的海港城鎮——倫敦德里,就發生了一起耶穌教徒在遊行過程中的暴力事件。現在這種動亂,已經擴展到了全國。幾乎每個城市,都在發生著巷戰。北愛爾蘭的內亂,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的民族糾紛。神谷從朋友那裡,知道了這些情況,而那些血淋淋的場面,則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裡。 那個年代,世界正陷入一場深重的災難之中,越南戰爭、捷克入侵、巴勒斯坦與以色列的戰爭等等…… 從英國回來的神谷正義,開始考慮如何建立國家的治安和秩序的事情,於是,他便意識到:在日本達到規範的社會秩序,就必須走建立司法公正的道路…… 當神谷正義正在回想,那時候,自己心裡產生了辭去公司的工作,接受國家的司法考試的時候,書房的拉門開了。妻子和可子走了出來。她端進來一杯茶水,和盛著點心的托盤,放在了神谷旁邊。 “太熱了吧?要是來點風就好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半開的窗戶全都打開了。 “沒什麼,還不如把爸爸房間裡的,電視機的聲音關小一點。” 神谷從剛才就一直感到,父親房間里傳出的電視機的聲音,讓他心煩意亂。 “是。” “真理子去哪兒了?” “她去電腦學校了。她是每個星期一和星期六去。” “啊!……”神谷正義忽然記起來了:從今年5月初開始,真理子去電腦學校學電腦。她在大學也學了一些知識,她的房間裡,也有一台電腦,好像還常常和同學們,相互發一些電子郵件。不過,看不出她對電腦,究竟有多深的愛好。 “她最近忽然喜歡起電腦了?” “是啊,每次課都不落下。她會不會在想變換工作?” 如果真理子的電腦技術,十分嫻熟了的話,神谷還真想讓女兒換個工作。至少要比目前工作的、寶石設計師要好才行。但是,因為目前她工作的這家公司,是妻子和可子的姐姐的女兒開的,神穀不好開這個口。 和可子比自己小5歲,今年49歲了,除了照料父親倫太郎之外,幾乎家裡的事情,都要靠她來操持,神谷多少有些內疚。 他不作聲,和可子便站了起來,到倫太郎的房間,把電視機關掉了。 但她馬上又來了:“爺爺不見了,開著電視散步去了?” “他散步的時候,常常是漫無邊際,走到哪兒算哪兒,而且還經常不吭聲自己就出去。” 神谷正義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鐘錶,已經快4點了。平時的星期日,他都愛睡個懶覺,這樣吃飯時間就打亂了。今天,他是下午2點鐘吃的“午”飯,當時倫太郎也和他們一起吃的。 “平時他都是幾點鐘去散步?” “平時他是午飯後。散步的時間有時候很短,出去一會兒就回來了。所以,要是超過了兩個小時,那我就擔心了……” “會不會是樓上的夫人,帶他出去的?” “今天沒有,會不會是半路迷路了?”和可子也開始揣摩起來。 “他有糖尿病,多散散步對他有好處。” “不過,大夫曾經交代過:爸爸的歲數很大了,不能過度勞累。”和可子一邊說,一邊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頭,她的意思是,說倫太郎患有輕度的老年癡呆症。 神谷和和可子都不懂治病,他們只是從倫太郎的臉上、以及他手臂上的老年斑,來判斷他的病情發展。他身上的老年斑,大概是80歲左右時出現的,而且,最近他總是忘記了人名,忘記了東西的名稱。 不知道哪天早晨,神谷倫太郎對孫女真理子說“把那個東西拿過來”的時候,真理子就把晨報取來,遞給了倫太郎。那時候,神谷正義就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其實,父親已經根本看不懂報刊上的內容了。儘管這樣,倫太郎還是每天,津津有味地看著報紙。 從今年3月初開始,神谷和和可子,就感到了時間的緊迫,那是三樓的一名主婦,把出去散步的倫太郎,送回家裡的事情。當時這名主婦在購物中心,看到了倫太郎步履蹣跚地遊蕩著,並不停地嘮叨著什麼,她就知道倫太郎迷了路。 “還是到醫院去,接受一次正式的檢査吧,我帶他去!……”和可子惆悵地說。 但這會兒正好是三、四月份,正是人事變動的時期,所以,神谷倫太郎最終還是沒有去成。於是在4月以後,和可子帶著倫太郎,去了湯島的大學附屬醫院,去做了身體檢査。 由於倫太郎早就得了糖尿病,他一般是一年去看一次內科。當時的主治大夫,就勸他別太累了,並讓他去精神科做了檢査,進行了簡單的問診後,給倫太郎做了CT和核磁共振影像,還檢査了甲狀腺。然後他又去內科進行了檢査。 一周以後,和可子再次帶著倫太郎复査,她問了一下檢査結果,但無論哪個科,都沒有好消息。 首先精神科說:倫太郎由於血管障礙,導致了輕度癡呆。核磁共振報告說,發現了數個小的腦梗塞病灶。 神谷正義從和可子那裡,聽到了這些消息以後,馬上給大夫打了電話,問明了細節。大夫對他講,記不住人名和東西名稱的現象,從40多歲的時候就可以出現,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些現象就會越來越明顯,正常人老了之後,都會這樣的。 但倫太郎第一次迷了路,反復問了好幾遍也記不住,就可以懷疑是老年癡呆了。因此,對照核磁共振的報告,就可以下這樣的診斷了。 “不過,他本人對自己的經歷和人格,還記得很清楚。過去法院裡的判例,他也記得很清楚,對家族關係也理解得很清楚,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因為他自己也說,最近的記憶力非常差。反正他有過那麼輝煌的經歷,他常常引以為自豪。不像其他人發展得那麼快,以後在生活中,多加註意就行了。” 也就是說,目前神谷倫太郎的身體,暫時還不會給家人,帶來很大的麻煩或負擔,但由於已經有了腦梗塞的病灶,加上他的尿中有了糖分,今後肯定是向癡呆化的方向發展了。 後來又在內科,得出了“糖尿病已經十分嚴重”的診斷。在隨後住院一周的檢査中,診斷為倫太郎的糖尿病,是“非胰島素依賴型”即II型糖尿病。由於病情嚴重,也只得使用胰島索治療了。他必須每天接受早晚各兩次的皮下注射胰島素,但今後的一切,也都離不開和可子的照料了。 今天早晨,和可子看到丈夫神谷正義的樣子,便咬緊了嘴唇,對他說道:“皮下注射,我看一般人學學也可以做。開始他不讓我打,後來我嚇唬他說,如果不打就得死,他也就同意了。現在他只讓我打胳膊。大夫說:最好打大腿或屁股。我也認為打在那裡,針眼不明顯,但爺爺不同意。剛才他去洗了澡,我說正好打一下針,他的臉色頓時不高興起來……” 神谷從學生時候,就對父母的話唯命是從;到了中年以後,還是擺脫不了倫太郎的威信。所以,他聽到這些說法,只是苦笑了一下。他在外面就是以溫情主義著稱,除非遇上了太“過”的事情,否則他是很難發起火來的。 但從他自己是一名法官來看,又具有對父親可以察其言、觀其色的能力。 神谷倫太郎任職的15年中,基本上是處理民事案件。由於每月大約30~40個案件,所以,他平均每天,至少要處理一件。 而倫太郎的性格,是容不得做事偷工減料。因此他對每個案件,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仔細閱清材料,絕不為了趕進度,而過早地輕易就下結論。 “你爸爸經常很晚下班,就是休息日也在家裡看材料。” 神谷正義的母親,也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神谷也清楚地記得:父親在家通宵達旦地,坐在書桌前的樣子。 倫太郎在40多歲時,調到了刑事部。但神谷正義從自身的體會中,也知道這並不能改變父親的壓力。 刑事部的案件要少一些,平均審理一個案件的時間,還要快一些,但反過來說,對倫太郎的精神負擔和心理壓力,也更加嚴重了。遇上非常複雜的事件或重大事件,就必須閱讀大量的材料,當然還要非常謹慎。這就要求法官必須絞盡腦汁,才能做出公正的判決。 遇上棘手的案子,那就得慢慢進行了。 一方面,法官要承擔來自人事部門,對自己能力的審查。於是,他們常常都有一份“處理事件一筧表”。 這不是比接手案件的數量,而是要看你解決案件的多少。在這張表上,分別用紅字和黑字表示,這對一名法官的業績和升遷至關重要。 神谷倫太郎就處在,謹慎下結論和必須盡快下結論的“兩難”之間,經常讓他非常頭疼。也許,這就是他變得不隨和的原因吧? 但結果,神谷倫太郎還是沒有能夠進入“優秀公務員”的行列中。在他40年法官生涯的後半生,他沒有能夠進入七大城市的省級廳工作,一直在地方的分院工作。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心也變得“僵硬”了吧? ……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法官是十分實惠的職業,它可以保證你在65歲時,按時退休,可以由於公事,而到多個地方旅遊,工資比一般的員工要高,也不必擔心單位會破產或倒閉。 神谷倫太郎的升遷受到了阻力,但是,如果他是個知足常樂的樂天派,也許會有個平常的心態。作為長子的神谷正義,在當時和父親不住在一起,但他最終也選擇了司法之路,這也許多少讓倫太郎,了卻了一個心願。 50歲時,倫太郎生活得很平靜,在他74歲時,妻子先他而去,於是和神谷住在了一起,那時神谷就感到:倫太郎再沒有他年輕的時候,那種“好好先生”的樣子了。 不過,眼前要緊的是:倫太郎真的癡呆了,的確是件頭疼的事情。他記起大夫對他講:糖尿病的病人,常常出現因為註射胰島索,而出現低血糖昏迷的症狀,一旦出現那種情況,是非常危險的。 神谷正義再次看了看手錶,已經4點多了。他是什麼時候出的家門呢?在回頭看和可子的時候,和可子站了起來。 “反正是太晚了,我去周圍找找看吧。” 不知什麼時候,忽然想伸個懶腰了。 把頭向天空抬起,雙手吊在什麼地方才舒服,然後再把身體繃直…… 從地下鐵向地面上行走時,神谷真理子突然有了這樣的衝動。她走一步就繃直了膝蓋,目光直視前方,然後再做一下提起屁股溝的動作。這樣一來,在收腹時,就可以伸展後背了。就像這樣邊走邊活動的方法,是今天剛剛學會的。 真理子穿過本鄉大街後,進了一個小胡同。她一邊快速地走著,一邊在心裡盤算著:一會兒面試時該說些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哦?” “凜梓……凜梓……凜梓……” 彷彿考官就在面前一樣,她反复地念叨著,真理子在答卷上,把自己的本名寫得很小,但回答說,自己將來要用“凜梓”這個新名字,開始自己的生活。 “你對將來有什麼希望?” “啊……我想對任何機會進行挑戰。但是,我最希望的就是,能夠成為一名高水平的演出模特,能到巴黎參加時裝展,是我的最大夢想。” 她從容地回答著,而且,還是落落大方地目視著考官們。面對措辭嚴厲的考官們,真理子和平時上課一樣,用平穩而鎮定的語氣,慢慢回答著提問。 不是開玩笑,實際這個機會,應該在一個月內,就可以確定了。想到這裡,她的心裡又一陣陣地,感到了劇烈的心悸。其實,剛才她把羽川潤交給自己的提綱,又仔細地通覽了一遍。 羽川潤目前從事著模特表演並兼作講師。他在位於市谷的“啊·頂級”事務所裡,剛剛實習了不到一個月,就向真理子推薦了參加考試,也使得真理子心浮了起來。 也許是那個值得紀念的4月25日,星期二的下午,羽川潤在市谷一家飯店的明亮的咖啡館裡,把他說是深思熟慮的新名字,對真理子講了後的緣故吧。 “不久之後,你就不是你了,什麼神谷真理子,讓人們都忘記這個名字吧。”羽川潤得意洋洋地對真理子誘惑著,“為此,你首先就得有一個新的形象。” 同時,他還教給真理子說,為了不受到父母的反對。自己一定要做出個樣子來。 要想做出個樣子,就得接受較高水平的授課。但羽川不贊成她去自己實習的“啊·頂級”事務所,最好去知名的俱樂部接受培訓。具體的要去哪傢俱樂部,他還要去打聽一下,並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 由於羽川說,他從4月27日,要去國外出差,八天以後才能回來,所以,真理子認為與他聯繫好,最快也得過“五·一”的黃金周了;因此,第二天他就打來了電話,著實讓真理子吃了一驚。由於以後用手機聯繫十分便捷,於是,她也把自己的手機號碼,暗中告訴了羽川潤。 “我從後天就出國了,所以,我想還是早一點落實了好……” 他說了一家位於新宿的飯店名字,推薦了一名據說是非常出色的講師。 “還是要有舞台步的基礎,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對入學者,進行各種測試。你先準備一下,每週一次不行,每週兩次的話,你的進步就肯定很快的。” “每個星期兩次,行啊!……”真理子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羽川潤把那兒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都告訴了真理子,並對她說:“你的情況,我向對方簡單地介紹了一下,當然你的名字是叫凜梓。” 為了報答羽川潤的好意,真理子於第二天即4月27號,就去了那傢俱樂部。她印像中有個叫做“拉·勒姆”的名字。但她去了一看,這裡可是遠比“啊·頂級”要大得多,也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姑娘頻繁出入。 她在接待處,說了羽川潤和凜梓的名字,這名男接待人員似懂非懂的樣子,馬上為她辦理了材料。並告訴她,上課的時間,是5月的星期一的傍晚,和每個星期六的下午。 由於真理子的母親,多多少少也學過一些電腦,因此,關於學習上的一些事情,就可以不必問父親了。不過,真理子並不是想對父親隱瞞,她和母親說好了,在開始階段,要對父親保密,免得他操心。這樣的“教訓”有過許多次了。 再一次的電話,就是“五?一”黃金周的連休結束後的5月8日,是羽川潤打來的。 “從5月1號開始的吧?……” 羽川潤這麼一問,真理子感到十分吃驚:“啊……你已經知道了?” “當然了,因為是我介紹你過去的嘛!……”羽川潤笑著說,“我從負責人那裡,了解了你的情況。” 真理子聽出來,羽川是在提醒自己,他在關注著自己的一切。 “羽川先生什麼時候回的日本?” “5月3號,和計劃的一樣。” “都去哪裡了?” “羅馬、佛羅倫薩和威尼斯。” “哇!……好棒哦!”真理子歡喜地叫著。 “因為是工作,所以多去了兩個地方。” “工作?是攝影嗎?” “噢,是為旅行社製做廣告,宣傳畫和小冊子。” “真棒啊!……我也去了兩回羅馬和佛羅倫薩。” “噢?……”羽川非常驚奇地問道,“你也常常出國嗎?” “談不上常常出國,我們公司的寶石設計基地在國外,所以。我去過意大利。有點半公半旅的感覺……” 因為那時候,真理子在她姨姨的女兒,所開辦的公司裡做事,所以,在佛羅倫薩的一所寶石設計學校裡,她學習了一個星期。 由於她是獨生女兒,所以從小受到寵愛,在上高中和大學的時代,就常常參加同學們的旅遊,她還是比較熟悉旅游生活的。最近的年輕人,時興去國外旅遊,所以,那時候,父親雖然不願意,但也沒有反對。 “那你就好好乾吧!……也許你成功的機會,會很快來到的!……” 羽川潤激勵了真理子幾句,就掛斷了電話。無論是他們見面,還是打電話,羽川都像個影子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他還算是個言必行、行必果的人。真理子漸漸地對他產生了信任感。 上週的星期三,他又打來了電話:“看來你的測試通過了。雖然你剛去不久,但講師先生說,凜梓小姐很有造就和前途。對指導的反映也非常準確、到位。那個人是個很有經驗的人,所以我一听就明白了。” 那是一名年齡不小的女講師,雖然真理子不記得,她對自己格外關注,但對羽川說的話,她還是十分興奮。因此,她對羽川潤就更加佩服了,看來羽川幫助自己,也算是慧眼識珠吧。 “你這麼一說,我都不自信了,我可不是那麼優秀,剛參加學習……還有一件事,我參加歌手測試的結果怎麼樣了?” “什麼,還要參加?” “不,我是想以後接著學習,要是一有機會,我還是想登台試試。我以前就這樣想過,而且這位講師也同意了!……” “是怎樣的歌手測試?” “首先進行挑選,然後再拍一些照片。” 真理子在大學的時候就知道,凡是服裝模特和演員的測試,必須提交半身和全身的照片。 由於真理子沒有備用的照片,所以在空閒時,曾經讓羽川為自己拍過一些。羽川也向真理子誇口說,他經常為模特拍照片。 上星期六在參加考試之前,他讓真理子到新宿的一家喫茶店等他。因為羽川講,參加考試以後會有疲憊感,那樣會拍出不好的照片。 他們先到新宿御苑,以水池和道路兩旁的樹木為背景拍照。真理子用手把頭髮,向前和耳後輕輕地捋了捋,那樣顯得自然一些。她今天穿了一身素淨的淺茶色短上衣,腳上穿了一雙黑色的淺口無帶的輕便涼鞋。 “髮型要與臉型相配,重要的是,要把你的容貌和內在氣質,正確地傳達給對方。” 羽川潤一再對真理子囑咐道。他一邊幫著真理子擺弄著姿勢,一邊拍著照片。 拍完照片以後他說道:“你累了吧。照片洗好後,我馬上通知你,好了,你就放心地去參加考試吧。” 然後,他就和真理子分手了。 真理子焦急地等著。直到昨天傍晚,羽川才打來了電話。在今日測試後,他們又定好在新宿一家飯店的大廳裡見面。 真理子看到那些照片後,情不自禁地“啊”地一聲,歡呼起來。照片上的自己,漂亮的簡直不像自己了,和上大學的時候,同學們為自己拍攝的照片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羽川潤是個專業攝影師,在他加入模特這一行時,和他說的一樣,自己有天生的素質,會很快成為佼佼者的。想到這裡,真理子不由得再次充滿了敬意,看著羽川那張棱角分明的、歐美人一般的臉龐。 “話是這麼說啦,今後你可要好好乾呀!……” 羽川潤說著,從手提公文包裡取出了一份材料來。這是一份專門刊登,招募新的影視演員的廣告宜傳單,上面都是女性話題、旅游資訊和時髦的插圖。 “你的魅力太難得了,你要經常沉浸在這些藝術的雲海裡,我認為你選擇的這條道路是正確的。” “可是,像這樣一流的雜誌……”真理子有些猶豫了。 “這正是一種生活挑戰,如果你有信心,你也投一下簡歷怎麼樣?5月31日之前必須寄到,還有四天時間吶!” 這張招募廣告上講,第一次測試合格者,還要進行第二次、第三次的洶汰測試。 “因為這也是在考驗被測者的決心,你要是退縮了,或者失去了興趣和信心,那就會被淘汰出局了!……” “不,我當然認為,這對我是最合適的職業了!羽川先生說是一件好事,我一定要去爭取……” “請你不要叫我'先生'啦。”羽川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就寄去試一試?” 於是,他就把一張寫有“表演測試用紙”的稿紙打開了:上面無非是參加者的姓名、出生年月、現住址、學歷、藝齡,還有身高、體重、胸圍、腰圍、臀圍、鞋子的尺寸等等;另一面,則是報考演員的目的和動機、有何愛好、最崇拜的人、有無自己的宣傳片等等……在“監護人意見”一欄,作為成年人的真理子就不用填了。 由於在飯店的大廳裡,放有大型的書案,於是,真理子馬上伏在那裡,一一填寫好了。 沒有花費多少時間,但羽川潤十分耐心地,在一旁為她指點著。真理子在“姓名”一欄中,填上了“凜梓”的名字,所以,住址就必須填寫“神谷”,一旦査到了住址的時候,不至於讓對方感到自己在說謊。 這時,她注意到了在“現住址以外的聯繫方式”一欄,羽川潤填上了“啊·頂級”的名字,而且,收件人也是“羽川”。 終於填寫完畢了。真理子似乎有些疲憊的樣子,於是,羽川潤又帶她去了咖啡廳,吃了點心,真理子還要了奶油點心。 “大約6月10日,就會寄來合格通知書的,在那不久之後,就要進行第二輪的測試。在這期間,你要好好調整一下。”臨分手時,羽川鼓勵般地對真理子說道,“凜梓,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無論如何也要成功……” 彷彿自己就要平步青云了的神谷真理子,在走到快到自己家的地方時,從建築物的玻璃牆上,反射出了橘黃色的夕陽光輝。雖然白天長了,但這會兒已經是下午5點鐘了。 這會兒父親已經在家裡,正在看著審訊材料吧? 真理子不是討厭父親在家,只是感到父親在家時自己就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壓抑感,只有母親在家時她才會感到身心的輕鬆。 當她橫穿過住宅前的平緩坡道時,從左側的上方,開過來一輛黑色的小汽車,真理子一下子停在了那裡。 她看著那輛汽車,一直開到了坡道下面,又從坡道的下方,駛來一輛白色的客貨兩用車。它停在了距離真理子的位置,不太遠的地方,有兩個人影,馬上向那輛車靠了過去,其中一名頭帶棒球帽的男子,匆匆地鑽進了駕駛室;另一個人則朝坡道上走來。這是一個高髙的個頭,走路很快的男子,但巳經完全謝頂了。 真理子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就把目光收了回來。因此,她已經看清楚了,這個身穿黑色開襟襯衣、和茶色褲子的老人,正是自己的爺爺倫太郎。 “真的是他!……”大概是散步回來了吧。因為他目不斜視地,大步向前走,所以沒有看到真理子。 真理子朝他快步走了過去:“爺爺!……” 這是從他的左邊傳來的喊叫聲,一名身穿毛衣的婦女,也快步從坡道上方走下來。 原來這是母親和可子。她上去一把抓住了倫太郎的雙手。 “爺爺,您去哪兒了?我都不知道,您什麼時候出的門!我們在到處找您呢!……” 倫太郎似乎說了些什麼,但由於聲音很小,真理子一句也沒有聽見。走近了的和可子,也認出了女兒真理子,似乎也要說些什麼,但她只是張了張嘴,又想回家後再說。 “回家吧,你爸爸擔心死了!……” 倫太郎被和可子挽著手,剛剛走了幾步,又大聲喊道:“啊!是!……”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又掙脫了和可子的手,向回邊走著,邊大聲喊著:“小健!小健!……”他一邊大喊著,一邊朝坡道下方快步走去。 “他爺爺的!……”和可子慌忙追上去,終於又拉住了倫太郎,把他拉到了馬路的一邊。 “小健……糟了!……” 倫太郎嘮叨著,像是忘了什麼事情,非常悔恨的樣子,用遺憾的目光,望著前方的拐彎處。但靜靜的馬路上,剛才真理子看到的客貨兩用汽車,現在早就沒影了。 第八次的公判大會,在從早上就下起來的大雨中開庭了。今天是6月8日上午10點。 雖然氣象台報告說:現在已經進入了梅雨期,但今天卻格外地寒冷。自從上次由檢方提出了,論證求刑的要求後,已經過了一個月了。歷時8個月的、針對上村岬子的案件審理,將於今天結束。然後,就剩下宣判了。所以,旁聽席上全部坐滿了人,許多的媒體記者也紛紛趕來了,使人感到這個世界,又重新註意到了這個案件。 自從神谷正義三個人到達法庭後,法庭內就死一般的寂靜,充滿了焦急而冷峻的氣氛。在上次5月9日的法庭上,檢方提出的判處死刑的要求,將於今天做出最後的判決。 在遺屬席位和有關人員的坐席上,所有人的臉龐,都表情緊張地向前伸著。但在前幾次,一直坐在上村岬子母親斜後方的、那名三、四十歲的男子,卻沒有再露面。神谷正義悄悄地在法庭內搜尋了一下,就馬上收回了目光。 難道他已經對判決失去了興趣? …… 法官神谷正義宣布開庭。上村岬子依然被要求,坐在了被告人的席位上。由於她身穿一件白色襯衫和黑色裙子,所以,原本清瘦的臉龐,顯得更加蒼白。 “本日的法庭辯論,控辯雙方可以開始了。” 說完,神谷分別看了看小此木和中進一郎。兩個人也都相互一抱拳,沉重地點了點頭。 於是,身穿一件藏藍色雙排扣西裝、裡面是一件淺灰色的敞領襯衫的中進一郎律師,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他用一雙犀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法庭後,又把目光落在了桌子上。 “平成12年第XX號殺人、遺棄屍體被告事件。 “辯護要點。被告人上村岬子。 “關於對上述被告人,之相關事件的辯護要點如下。”他用鎮定的語氣宣讀著,“第一、關於本案公訴的事實。 “一,關於對白幡澄子的殺意。” 中進律師在申明了,同意上村岬子使澄子窒息死亡這一事實,以及遺棄屍體這一事實後,轉入了辯護論點上。 “(一)被告人對白幡澄子並無殺意。 “也就是說,正如被告在本庭陳述的那樣,被告人是非蓄意地,將正在散步的澄子撞倒,並在事故發生之後,立即要把澄子送到醫院。 “由於當時在後排座上,堆放著很多的商品人造花,為了爭取時間,她提決定把澄子,暫且放進後備箱裡。 “但此時澄子恢復了意識,並發覺上村岬子,把自己放進了後備箱,誤認為上村岬子有不良企圖,於是,她就大聲喊叫。被告人為了讓澄子安靜下來,這才堵住了她的嘴,但澄子的反抗更加激烈了,以致於被告人在用力過程中,失手造成了澄子的死亡。 “因此,被告人從始至終,對澄子都不存在殺意。 “但對此檢察官提出了三點意見,主張被告人存有明確的殺人企圖。 “1、被告人從一開始,就把澄子放進後備箱裡。 “但這一點如前所述,由於被告人因為座位上有商品,並且為了爭取搶救時間,為了救護澄子才不得不這樣做。 “關於這一點,檢察官又說道:人造花數量少,並非沒有放置澄子的地方。而如果人造花發生了破損或污染,其商品價值就會大大降低。為了避免這一點,被告人的做法是可以諒解的。 “然而,比起人造花來,人的生命更應當受到保護。但是在撞了人、精神上受了很大刺激的情況下,很難冷靜地判斷這一切。被告人在一霎時間,只是想到了她的商品,也並不為過。非難此為不合理的觀點,是第三者的過分挑剔。 “2、被告人沒有使用手機。 “檢察官抓住這一點聲稱:這正表明了被告人,是由於存有殺意,因此才這樣做的。正如被告人在法庭陳述的那樣,由於發生了非常的事件,才一時忘記還帶著手機,也並非不合理。 “3、被告人對澄子,沒有採取救護措施。 “檢察官指責,這正是暴露了被告人懷有殺意的企圖。但是,對於被告人來說,將澄子放入後備箱,就正是從事救護的開始,而中途澄子的不幸死亡,她只能做中斷救護的打算了。 “而檢察官卻主張: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應當送到醫院,正如後記中所說,由於隨後發生了白幡的意外死亡,被告人更無法冷靜地,做出正常的判斷,只能考慮如何將兩具屍體遺棄。 “(二)關於坦白書的可信性。 “被告人在警方的搜査階段,供認了對澄子懷有殺意的企圖。但是,這份供詞是調査人員,趁著被告人對自己的行為,追悔莫及的情形下,採取長時間的消耗做法,使被告人在精神上,處於恍惚狀態,欺騙她說:承認殺人企圖,可以減輕罪行;或欺騙她說:殺死了包括胎兒在內的三個人,必然會成立殺人罪;或者威脅她說:如果不承認企圖殺人,就以故意殺人判刑的誘騙下,逼迫被告承認的。另外,當時調査人員,還採取了拍桌子等的暴力行為,來惡意威脅被告人,因此,可以說,這份供詞,是依照檢察官的意圖完成的。” 同時,中進一郎特別強調:在已經被採用的警方的調査書中,關於殺意的供詞部分,完全不是被告人的本意,而是憑著調査人員的主觀意識製作成的。 “二、關於白幡清香的死因 “被告人認為:白幡清香在偶然的情況下,目擊到了自己將澄子,放入了汽車後備箱,並將其致死的過程,然後用雙手勒住其頸部,造成其死亡的事實,律師不予否認。 “但是,白幡清香的死因,依照醫師安河內盛隆出具的鑑定書,是由於交通事故,導致其頭部骨折及腦挫傷,這一點被告人不可能造成。也就是說……” 於是,中進一郎再次通讀了法醫鑑定的要點。 “檢察官對此,根據醫師永倉純二出具的鑑定書,則認為其死因,係被告人雙手勒住頸部,導致窒息死亡。在永倉的鑑定書中,肯定遺漏了澝香的頸部皮下和肌肉處,沒有出血點這一事實。證人永倉就在本庭,他可以證明:在那樣的情況下,極少出現沒有出血點的現象。但是,根據證人安河內的證詞,那樣的現像也是非常罕見的。因此,從這兩點上證明了永倉的鑑定書,肯定不具有合理性。 “尤其是依據永倉的鑑定書,將死者頸部表皮脫落和紅褐色化,胸腺體表面和心臟的體表表面,出現的淤血點,作為其生前受到了勒扼的根據。本方的證人安河內,也在證詞中說明,在發生了交通事故的場合下,被害者全身受到了怎樣的外力,無法準確地獲知,而且,由於這樣的外力,也會造成表皮脫落和淤血點的出現。 “加之由於交通事故,白幡清香的頭部頭骨骨折和腦挫傷,成為死因的事實,也是上述兩位證人,都從客觀上給予了證明的。 “如同證人安河內在當庭公判時,所做的證詞那樣:死亡之後,法醫對屍體的判斷,存在一定的困難,以及死後屍體又在山野中,放置了將近10天之久,準確地判斷清香的肌體損傷,和由此判斷死亡的直接原因,是無法成立的了。 “依據上述事實,檢察官以永倉的鑑定書為依據,斷定白幡清香死於扼殺的觀點,過於牽強附會,也是洞若觀火一樣明白無誤!” 由於辯方的鑑定,還沒有得到最終的認可,因此,檢辯雙方依然不分勝負,但最終的立證責任在於檢方。對於辯護人而言,如果檢方的論點中,有合理的一點就算成功。 由於沒有兩點罪體的論點,因此,關於這個爭論,就算結束了。 中進一郎律師略微停頓了一下,擦了擦汗,繼續進言道:“第二,關於本案的情形。” 在第“一”點中,他已經再次言及了,上村岬子的生活經歷。上村岬子於中學時代,就已經失去了父親,婚姻生活也因家庭暴力而破敗。母親也一直體弱多病。在這種可以說是“坎坷”的生活中,她認真工作,侍奉母親,始終努力地為自己、為母親,創建著美好的生活。中進一再強調這一點。 在第“二”點中,中進一郎也再次陳述了,從被告人的立場,來觀察案件的過程。對被告人來說,車禍已經是一件不幸的偶發事故,所以,造成澄子的死亡,始終不會是她的本意。 由於被告人用雙手勒住清香脖子一事,中進一郎極力證明:這正是由於被告人因發生車禍,而受到了極度的精神刺激後,認為被撞的兩個人,宛如一對母女,而留下一個孩子生存,會遭受到不幸,從而採取了那樣的手段。 “如我所說,本案是一起由於偶發的交通事故,引發的不幸事件。被告人沒有使用任何凶器,而且也不是蓄謀,更不是基於某種利益的案件。是由於缺乏心理承受能力,從而導致的衝動犯罪行為,“三、在檢察官的論點中,表示被告人在本案中,隱瞞了因為交通事故,會引發出其他重大事件的背景的可能性,主張從重處罰被告,但是,這種指控毫無根據。 “被告人就職於人造花的進出口公司,生活艱難,又要侍奉病母,失去了這個職業,將失去一切生活的基礎,相當於剝奪了她們的生活來源。因此,在發生了交通事故的非常之際,她擔心商品受損,導致了她把澄子放入後備箱中,並勒死了白幡清香、又遺棄了兩名死者屍體的不當行為。這些舉動,全部都是源於被告人擔心失去這份工作。因此,檢察官所說的,證明被吿人系隱瞞了重大事件背景一詞,根本站不住腳。 “四、如同被告人當庭陳述的那樣,她並不知道澄子已經懷孕。而檢察官認為,被告人在知道這種情況下,殺死了澄子,而且,簡單地依據警方的調査書,就做出了這樣的結論。而如前所述,警方的調查書,並非是在被告人的意願下作成的,缺乏公證性,是不可信的! “五、被告人每天,都在為兩名死者祈禱冥福,每天都在深刻地反省自己。正像她當庭陳述的那樣,被告人曾幾度自殺,而她之所以沒有實行自殺,是考慮用自己的餘生,要從經濟上,對受害人給予補償。她也承認,無論作出怎樣的判決,她都將服法。 “六、被告人通過律師提出,希望對受害者家庭,進行6000萬日圓的賠償,但至今未被同意。被告人表示,將在自己出獄後,她會努力工作,盡其所能進行賠償。” 說到這裡,中進一郎再次擦了擦汗水,在盯了盯上村岬子之後,重新擺回了面對小此木的姿勢。 “七、檢察官依據'永山案例',做出了對本案被告人,宣布判處死刑。但如果死刑系誤判,必然發生無法挽回的局面。因此對此必須慎之又慎。 “對律師而言,死刑並非違反憲法;然而,必須考慮到犯罪的動機、情形、手段方法、有無慘虐行為、結果是否有重大影響……等等。而本律師認為:死刑系過量判決。 “也就是說,本案並非計劃殺人,也並非利益驅動,被告人並沒有故意使用凶器,也沒有將被告人故意折磨至死,所以不是慘虐性質的罪行。 “的確,死者是兩名,而且,還造成了一名胎兒死亡,這也是客觀事實,看上去和'永山案件'類同,但這並非是連續殺人事件,是同一機會的一次性犯罪,而且,應當認為:這是被告人在精神受到了劇烈衝擊的情況下,衝動之下發生的事件。對律師來說,祈禱被害者的冥福並無作用,但如果能夠寬容被告人的生命存在,遠比殘酷地再剝奪另一個人的性命,而顯得更有社會價值。” 中進一郎列舉了“永山案例”後,再次說明道:“本案對社會,有一定的影響性,社會輿論稱被告人為'鬼女',這種說法極其煽情。如本律師一再陳述的那樣,這種情形的發生,完全是由於被告人,力圖精心敬業,免遭公司利益受損的原因,保住自己這唯一生計之路的無奈之舉,並因此造成了一次的惡性循環。因此,本律師並不認為,此案對青少年,會有多麼重大的負面影響。 “被告人還很年輕,剛剛33歲,又無犯罪前科。被告人唯一擔心:剩下了一位體弱多病的孤單老母,無法自理生活,除此之外,甘願接受任何處罰! “因此,就算退一百步而言,即使基於'永山案例'對此進行判決,也不能不認為,檢察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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