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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來生

量刑 夏树静子 18590 2018-03-15
剛剛開始的職業棒球的話題,暫時告一段落後,負責審判的神谷正義法官才用筷子,夾起了油炸豆腐條加蔥絲的清湯麵。右側右陪審席上的星升,照例吃著他愛吃的燒烤,左前方左陪審席的松本由佳麗,則在吃著山菜蕎麵。 神谷正義只是在法院開庭的日子裡,才去這裡的餐廳就餐,這也是他每次都要這種油炸豆腐條、外加蔥絲的清湯麵的原因。今天下午1點10分開始,就要舉行第四次“汽車肇事逃逸,母女雙亡殺人事件”的公判大會,所以為了省事,神谷正義就要了這碗麵條。而在夏季,他也是要麵條,但通常是吃涼麵。如果他“灌”下了一肚子湯湯水水的午餐,到下午他就沒有睏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什麼原因。 他認為這個理由,對年輕的法官來說,是說不清楚的事情。但他認為他們肯定知道,在開庭審判時,最大的忌諱,就是法官當庭要打瞌睡。

餐廳位於法院的地下,午餐時那裡常常是食客爆滿。高等法院、地方法院的法官和書記官們雲集在這裡。但來就餐的人,並不都是“業內”人士,因為新聞記者和律師、旁聽者也常常光顧這裡。 20年前,當神谷正義還是法官助理的時候,法院裡各部門的四位法官,湊在一起吃飯就成了習慣。如果是主審法官請客,那麼,其他人就得和他吃的一樣。而那時的主審法官,是個十分念舊的人,他請客時總是要飯糰子。 神谷正義法官所在的部門同事們,幾乎也都是在“合議”的開庭日,在一起共進午餐,而他在自己單獨的時間、以及閉庭休息的日子裡,還是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地方法院的判決,有合議和單獨判決之分,這裡由犯罪的最低刑罰決定的。最輕的判決是“一年以上”,原則上是進行合議後判決,由三名法官進行審判,而比這再輕的判決,就由一名法官單獨進行判決了。例如,盜竊和詐騙罪的最低刑期是“十一個月”,在這樣的情況下,就是“單獨”判決了。最早具有“單獨”判決資格的法官,是任職五年後才能夠獲得的。而今年是第三年的候補法官由佳麗,就還不具備這個資格。

神谷正義他們所在的刑事第18部,定於星期二和星期四為開庭日,別的時間就進行單獨審判。 3月7日還是星期二。這天的上午和下午,都是合議審判。 今年進入到二月末後,氣候還是非常寒冷。進入了三月,刮了第一場春風後,天氣迅速暖和起來了。但今天的天氣有點兒“倒春寒”的意思。天氣晴好,但從一大早就刮起了刺骨的寒風。 由於強風吹到了這棟大樓的高牆上,所以,在地下的餐廳裡,也不時地能夠聽到沉悶的風聲。 就連今天,倫太郎也遵守著他的習慣,和醫生的醫囑,下午外出散步吧…… 這時,神正義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經81歲高齡的前任法官的父親。 “——我也在廣尾那兒,租到了一處住房,這段時間,我要讓在研修所工作的孩子,帶我出趟遠門。”

吃完了蕎麥麵的由佳麗,用多少興奮的語氣,對星昇說道:“值班時的意大利通心粉,也是非常好吃的,可是有些硬。在那兒吃飯品種多,也便宜呢!” “看來女人還是喜歡吃甜食呀!……”星升笑嘻嘻地說道,“我喜歡四谷的一家店子,那兒的老闆,經營著個人進口葡萄酒的連鎖店的生意……” 於是,大家便聊起了意大利餐館的話題。星升的妻子今年35歲,由佳麗獨身,今年28歲了,雖然他們僅僅是同事之情,但一說到這類話題,兩個人就有點滔滔不絕的樣子。 在餐廳這種公眾場合下,過多地談論別人,是被人視為忌諱的,尤其涉及到個人隱私的情況下,就更是如此了。所以,人們在這裡,僅僅是談論一下體育的賽事。 一般說來,法官的收入,比普通的公司職員要高一些,又有機會到各地辦案子,所以,他們當中自稱“美食家”的人居多。但對神谷正義來說,棒球的賽事很對他的胃口,如果論起吃喝來,他就不那麼內行了。

神谷正義在喝完茶的時候,三個人一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也是由於在法庭上,多年來形成的職業習慣。 三個人於12點45分,回到了刑事第18部的法官室裡。並分別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們每個人都必須,隨手攜帶著日程表和記錄本,但是一開始,他們攜帶的則是起訴書的記錄;隨著公判的次數的增加,什麼陳述書、鑑定書之類的,大家都被裝訂起來,所以,文件也漸漸地厚實起來。從今天開始,在法庭上就要進入第2號證據的爭論了。 “今天到底怎麼審理?”由佳麗兩眼盯著神谷問道。大概剛才她到餐廳的時候,沒有來得及問吧。神谷力主她在這個案件中擔任主審,要她把這個案件,整理出一個概要來。所以,由佳麗就變得十分慎重了。 “今天要向被告人,詢問關於供詞的隨意性。被告人承認了:她對那兩個人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由於她否認了對白幡澄子存有殺意,所以,這就成了這個案件的焦點。被告人和辯護律師,也否認了第一次的認罪,並提出那份供詞,是在威逼誘供下產生的,因此檢察官方面,當然要澄清這一點了。我想,下一步就要向警方進行調查取證了。通過這幾個手段,來證實被告人的申辯真偽,這就是今天審理的目的。”

“重要的是:要針對坦白書的隨意性,如果的確存在'合理的疑點',這對辯方就是一個勝利;而如果證實了,這種懷疑是超出了範圍,則就是檢方的勝利了。”星升又補充了一句。 由於星升法官的英語很好,所以,他在這句話中,故意加上了一句英語單詞。對於公訴事實和隨意性,辯方提出了疑點,這並不是直感和主觀猜測,一旦被確認了是“合理疑點”,而檢方又無法給予否定,那就不能判被告有罪。 “就要到關鍵時刻了!……”由佳麗的雙手交叉在胸前,似乎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是啊!……”神谷正義一邊點了點頭,一邊也站了起來。 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公判,是圍繞著白幡清香的死因,展開的激烈辯論;但這次是有關澄子被害,所以究竟會怎樣“左右”法官們的判決,將進入十分艱難的階段……

神谷正義三位法官,身穿黑色的法官袍,於下午1點05分,緩步走出了法官室。他們穿過了擺著幾張速記員和書記員辦公桌的書記室,來到了走廊上。這裡有供員工專門通行的電梯。來到這裡,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位於櫻天大道斜對面的警視廳的白色大樓。白色大樓的背景,是深藍色的天空,風景煞是好看。 不知道為什麼,神谷正義在這一刻,腦子裡閃現過了父親的事情。 生於大正7年8月,到今年的生日,就滿82歲的倫太郎,在昭和18年,成為了當時的候補司法官。他在第二年結的婚,但後來就被調到了軍事法庭,派遣到了中國的東北地區,擔任日本侵華日軍的法院法官。 1945年,日本戰敗宣布投降的那年,倫太郎的夫人為他生下了長子神谷正義,而那時他彷彿根本沒有家的樣子。

幸運的是:在當年的年底,他復員了。 1947年時,他又去了一家新開業的法院,成了一名候補法官。 神谷正義出生在東京,但是,倫太郎幾乎在他出生後三年裡,頻繁調動工作,以致神谷在小學和中學時,各換了一所學校。 在家庭裡的倫太郎非常嚴厲,而且還是個十分愛挑剔的人。他在家中經常繃著一張臉,從不露出笑容。神谷還有兩個妹妹,但她們全都是窺測著父親的臉色行事,其中倫太郎好像尤其對長子、又是獨生子的神谷正義格外嚴厲。這是神谷懂事兒時起,就感悟到的,也許這反映了倫太郎希望,將來有一天,神谷正義也走上自己這條路的心境吧。 而當挫從中學上高中的時候,才知道了父親的另一面。倫太郎作為一名法官,可以說是一名在量刑上偏於“輕”的法官,被業內人士稱為“溫情法官”。他經常把當事人,放在他的身世之中加以考慮;在判決的時候,常常引用充滿人情味兒的話語,來打動在場的人員。甚至他在當事人服刑期間,他還去看望過,出獄後還去被告人的家中拜訪。他對自己的部下,和對待律師也非常和善。因此,被業內的許多人,稱之為“人文主義者”。

這就是一個在外面和家中,截然不同的兩種表現的父親。處於青春發育期的神谷正義,對父親漸漸地產生了反抗的意識。當他從母親那裡,聽到父親之所以在家裡,總是板著臉,是因為他常常要處理公文、書寫判決書時,心中常常充滿了對父親的這種“內剛外柔”的做法的憎恨。 在高中時代,神谷正義終於和父親,發生了一場正面衝突。他的大學是當了一年落榜生後,第二年才考上的。那時他考入了國立大學的法律系,但他並不打算由此進入法律界。 他在上大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正好趕上了日本學潮的高峰時期。雖然他並沒有直接參加到學生運動中去,但他的同學們,紛紛成立了各種黨派,或是在與軍警的衝突中,受了傷,被逮捕。那時候,神谷正義也為自己是一個旁觀者,而感到萬分苦惱。

神谷正義當時對生活失去了方向,其中還夾雜著對父親的反抗心理,於是,他還曾一度試圖改變學科。 大學畢業後,他進了一家他並不想去的商社。在那一年的夏季,他在跟隨他的上司,在國外出差的時候,看到了因為社會動亂,而發生的流血事件,一下子改變了他的主意。 他的父親倫太郎,是乾到了65歲的退休年齡的時候,才當上了主審法官的,退休後又去當了律師。而他在74歲時,妻子先他而去。於是,他便和兒子神谷正義住在了一起。 不久之後,他又關閉了自己開辦的律師事務所。身體也迅速衰老了下來,性格也發生了改變,不再是人們看到的“好爺爺”的形象了,在他80歲左右時,大腦也明顯地遲鈍了。 倫太郎的自理能力,漸漸出現了困難……

昨天晚上,神谷正義參加了法院的送別會後,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於夜裡11點前回到了家裡,那時倫太郎已經睡下了,女兒真理子在自己的房間裡。只有妻子和可子一個人,待在起居室裡。 妻子悄悄地告訴他:“今天爺爺出去,是野村先生的夫人送回來的,是去散步的途中。” “野村先生?樓上的?……”神谷正義說著,用手指了指天花板。三樓住著一名40多歲的民事部的法官。 “是呀!是爺爺在湯島的購物中心遇上的。” “什麼?……”神谷正義法官感到不可思議。 “在歲前橋大道那兒,不是建了一家四層的大購物中心嗎?野村先生的夫人,在二樓買東西,看到爺爺轉來轉去的,就喊了他一聲。但看他的樣子,不像是來買東西的,而且有些怪怪的樣子,就上前去攙住了他……” 然後,她勸著倫太郎,走出了購物中心。一直把他送了回來。 “他本人說什麼了?” “他爺爺說他是去買東西。” “可他又沒有錢,也沒有自己去買東西的習慣嘛!……什麼時候,咱們帶他去看看病吧。” 聽到這兒,和可子便皺起了眉頭說:“我看他是在散步的時候,迷迷糊糊地走進購物中心的,也許他根本不知道回家的路了。他每天都出去散步,但是像這次這麼嚴重,可還是第一次……” 誰都有迷路的時候,但妻子講的事情,不能不當回事……實際上,這是一個不好的預兆。要是這樣發展下去,肯定有一天,父親在大街上也會迷路的…… 神谷的心一下子緊縮了。這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法官專用通道的門前。他是從電梯間裡出來後,不知不覺地來到這裡的。於是他猛然轉回身,星升和由佳麗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神谷回了兩、三次頭,又咳嗽了兩聲。 他要盡快掃除掉剛才腦子裡的事情,然後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三個人走了進去。在場人員都站了起來。這時,法庭的一側的小門也打開了,被告人由兩名法警看護著,戴著手銬、拴著法繩走了進來。她正是上村岬子。平時都是法官要比被告早入法庭,今天也不例外。 身穿黑色上衣、灰色裙子的上村岬子,低著頭走了進來。她走了幾步以後,慢慢地抬起了充滿了堅定意志的頭。她的視線向旁聽席望過去。 從神谷正義的位置來看,他不太清楚,岬子的目標是哪裡。但可以看到,她的目光前方,有一名身穿茶色夾克的男子。 旁聽席上的人,比上次明顯增加了。這些人都在註視著岬子。當然那名男子也不例外。 大概過了幾秒鐘或是十幾秒鐘吧,岬子微微顫抖了一下頭顱。這時,一名似乎是她母親模樣的婦女,向前探了探身子,從口形上看,她在對岬子說了些什麼。 “請被告人上前。”在神谷的催促下,岬子走進了證人席。 看樣子,她對公判多少有些習慣了。大概是在許多天,照不到太陽的房間裡的緣故,她那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而呆板,可能今天,她會決意堅持“真實”的說法吧。 神谷正義凝視著岬子,對著法庭吩咐:“法官席、檢察官席、辯護人席和證人席,都安放了麥克風,可以準確地錄音,所以,提問和回答都不要重複,請講話時清楚明了。” 接著,神谷又轉向了中進一郎律師:“請辯護人先開始。” 中進一郎身穿一件明顯是這個季節,才有的灰顏色的雙排扣西服。他聽到神谷的話後,立即站了起來。按照日本的法律,對被吿人的質問,一般是由律師方提出。 “嗯,儘管您否認了故意殺人,但您是不是對白幡澄子女士,還是存有殺意?” 大概是他察覺到了,岬子內心的緊張情緒吧,中進有意放慢了速度問道。 “不,”岬子搖了搖頭。 “這麼說,您根本就沒有殺害死者的企圖?” “是的。當然,一開始我也不信她已經死了,但我的確沒有殺害她的打算……” “您被要求做過口供嗎?” “不,我記不得了。”上村岬子極力搖了搖頭。 “您沒有做過否認殺害死者的口供嗎?”中進一郎律師又叮囑了一句。 岬子還是應了一句“是的”,並點了點頭。一般說來,被告都會被要求,按國家公安委員會的規定做口供的,但是實際上,許多情況下,被告人會拒絕執行。中進一郎的目的,就是為了強調這一點。 “那麼,您知道這次警方和檢方,所提供的坦白書的內容嗎?” “知道。” “這份坦白書中說,您對澄子女士懷有殺意,而用雙手摀住了她的口鼻。這和事實相符嗎?” “不!……”上村岬子極力搖頭否認。 “您是什麼時候,承認了有殺害澄子女士的企圖的?” “我記得是我被捕後10天左右的時間。” “警方的調查書上的日期,是在9月28日,那就是第11天吧?”中進又用叮囑的口氣問了一句。 被捕的犯罪嫌疑人,在48小時之後,要送到檢察機關。檢察官要在24小時之內,向法官提供拘留請求書。在被同意後,要在10天內進行調查取證。不能調査的情況下,可以延長10天的拘留期。這次就是這種情況,總計為23天。實際犯罪嫌疑人在警方的拘留所裡,每天都要受到警方的調査取證,必要時,還會被帶到地方檢察機關接受調査。 在這期間,通常會認為坦白的越早越好,因而水分越大。反過來說,如果自己長時間地保持沉默,會引起警方和檢方的懷疑的。 中進一郎的意圖是:讓法官感到,是岬子堅持了11天,否認自己的有罪,但頂不住警方或檢方的某種壓力,而被迫承認犯罪的這一印象。 “那麼,像這樣的坦白書,是怎麼形成的,我想問一下它的來龍去脈。比方說,您為什麼說,用手堵住了澄子女士的口鼻?” “當時我把澄子女士,放進後備箱時,她甦醒過來,並大聲地喊叫,我想讓她安靜下來,然後把她送到醫院去,就拼命地堵住了她的……” “您當時也是這樣對警方陳述的嗎?” “是的,我說了好幾遍。”上村岬子重重地點頭道。 “那為什麼這份坦白書中,不是這樣寫的呢?” “我根本就不同意那樣寫,可是,他們不相信我說的……”岬子一下子話塞了,她低下了頭。 “為什麼?” “他們讓我承認:是我在馬路上撞死了她,然後塞進後備箱裡的。並說我一開始,是打算送她去醫院的……因為車的後排座上,放滿了公司的產品,沒有辦法放上去。後來我看澄子女士已經死了,就想乾脆放進後備箱裡吧,可放她的時候,她突然甦醒了過來,於是我就殺死了她……” “真是這個樣子嗎?” “我的確是打算送她去醫院的。把她放進後備箱的目的,也是那樣做要快一些。” “調査開始後,您是怎樣和警方交代這個過程的?” “每天他們都找我談這個過程,整整一天,從早上到晚上……” “結果一直問到第11天。這是為什麼?” 岬子稍稍想了一下,然後垂下了雙肩,無力地嘆了一口氣說:“在這段時間裡面,發生了許多事情。” “請具體講一講。”中進一郎開始小心誘導。 “他們讓我看了澄子女士,和清香活著時候的生活照片……”岬子再次聲淚俱下,話也說不完整了,“他們反复地在我身邊說,就是你奪走了她們的生命。” “可是您是否知道,一個人心存殺意,和過失殺人的區別嗎?” “知道。”岬子點了點頭。 “那為什麼您還這樣做呢?” “我想早點承認了,他們就可以放過我了,我實在受不了了……而且,他們說這樣對我也好……” “是不是說,如果您認罪了,就會減輕您的罪責?” “我反對!……”小此木突然尖聲喊道,“這是誘導詢問!……” “不,我是為了喚起記憶,採取的適當誘導。”中進立即回敬了一句。 如果調査人員確實對被告、也就是被調査對象,講過“越早承認罪責就會減輕”的話,那麼這就是“利益誘導”,這屬於違法行為。 但現在辯護人向被告的詢問,是否會被認定是違規,這才是神谷正義所關心的事情。在證人詢問時,是禁止進行“誘導詢問”的,但在被告人詢問時,這一條多少有些鬆動。誤導和威脅時,是絕對不可採用的,但某種程度的誘導,卻不好區別的一清二楚。小此木知道這一點,才提出了異議的吧。 但另一方面,辯方也明白:採取公開的“誘導”詢問,在公判大會上也要冒很大的風險。 “剛才辯護人的質問方式,不是不允許,但誘導的成分過重的話,應當明白:這樣得到的證詞,在信用上會受到懷疑的。”神谷婉言提示道。 中進一郎點了點頭,變換了一下話題,繼續向上村岬子問道:“如果您承認,自己有殺害澄子女士的企圖,知道是什麼結果嗎?” “對被害人進行賠償,而且,還會因此減輕自己的罪責。這是警方反復對我講的。” 從被告的口中,說出了這樣的話,中進一郎律師的臉上,浮現出了滿意的笑容;但他似乎要掩飾這一點的樣子,低下了頭,用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您知道澄子女士懷孕了嗎?” “不,我不知道,當然不知道。” “在您的坦白書中,曾經有這樣的記載,澄子女士對您說'求求你,不要殺死我,我已經有孩子了!……'你還記得嗎。” “不,當時我只顧把她塞進後備箱裡,其他的什麼也沒有聽到。” “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記載?” “負責調査的警官說,是澄子女士講的,他還說,我一下子殺死了三個人,罪過可不小,他一再強調,讓我注意到這一點。” “噢。您聽說過殺死孕婦腹中的胎兒,也是殺人罪嗎?” “不,我沒有聽說過。警官只是對我說,我殺死了三個人,所以當時我就死心了。” “死了什麼心?” “澄子女士懷孕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從我的行為上講,知道和不知道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所以,當時我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氣……所以,他們讓我承認我殺了三個人,要我賠償這三個人,我也沒有意見。”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那麼,當時負責調査取證的警官,就有動搖被告人的意志,讓她過度承擔責任的嫌疑。辯方可以據此提出,這是一種欺詐行為。 中進一郎再次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頓了頓之後又問道:“由於您為了混淆這兩名死者的身份,從死者的身上摘下了手錶、脫去了被害人的鞋子?” “是的!……”上村岬子點了點頭。 “關於這一點,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想偽裝成歹徒搶劫、殺人的樣子。但是,我絕不是為了隱瞞交通事故,而刻意殺死她們的……”岬子一邊回憶的樣子,用肯定的口吻說道,“關於這一點,請讓我仔細考慮一下……” “為什麼?” 上村岬子沉默了。但她為什麼沉默,誰也不知道。從她的表情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有沒有人對您說,如果是搶劫殺人,就肯定會判死刑的?” “我反對!……”小此木又大聲喊道,“這是'誘導詢問'!” 神谷正義正要提醒中進律師,但中進一郎馬上把身體轉向了神谷,也提高了聲音說道:“這一點事關重大,我必須問清楚!……” 神谷猶豫了一下,中進當即又問了一句:“說沒說過搶劫殺人要判死刑?” “是的,他們對我說了。” “就說了這個嗎?”中進用催促的目光,盯著岬子。稍稍頓了頓之後,她回憶般地,一句一句地說了起來。 “好像他們曾對我說:如果坦率地承認,有殺死澄子女士的企圖,是不會以搶劫殺人罪起訴的……當時他們所講的,就是這個意思。” 旁聽席上,明顯地出現了,屏住了呼吸的人們聽罷後,發出了“啊”的一片噓聲。從公判的第二次以來,聽眾明顯地少了許多,但今天來的人,卻反常的多,也許是聽了法官宣布的本次開庭,要對被告人進行質問的緣故吧。 神谷正義法官右側的記者席上,也都是緊張記錄著的記者們。這對他們來說,就是個重磅的新聞“炸彈”! 在旁聽席偏後一些的位置上,岬子的母親蜷縮著背坐在那裡,基本上一直在用一塊手絹,悄悄地捂著鼻子和嘴。坐在她身旁、像是她的親屬的,一名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也在岬子陳述的過程中,幾次擦著眼淚。 在他們更後面的、身穿茶色夾克、每次都來的男子,還是和通常一樣,上身一動不動地側耳傾聽著。 在這些人群對側,最前排的座位上,坐著被害者的丈夫、同時又是父親的消瘦男子,他表情嚴峻地坐在那裡,身邊也坐著親屬模樣的好幾個人,人數也比上次多了一些。 如果剛才岬子的回答,就是事實的話,那麼,完全可以指責警方,採取了“利益誘導”的手法。 中進律師在等待旁聽席上安靜下來以後,繼續問道:“在完成這份坦白書的時間上,您每天必須從幾點到幾點進行陳述?” “幾乎每天從早上8點,到夜裡11點讓我陳述。” “整整15個小時吶!中間讓您休息多長時間?” “午飯30分鐘,6點的晚飯時,再休息30分鐘。” “除此之外,就沒有休息的時間了嗎?” “還可以去幾次洗手間。” “在這個過程中,調査人員有沒有大聲訓斥,或者敲打桌子?” “有好幾次。” “您對這些有什麼感受?” “非常緊張、害怕……” 岬子緊緊地咬著嘴唇,漸漸沉默了下來。頓了頓之後,她像壓抑著巨大傷愁一般,低聲說道:“我講了好幾次,但是,警方就像不想听的樣子,讓我覺得我無論說什麼,他們都不相信,而且,好像他們早就打算,給我定什麼罪名了。” “您為什麼在檢方的坦白書、也就是對檢察官,也承認了你對死者有殺害企圖?” “啊,我對檢察官先生,開始也不是這樣講的。我說我根本沒有想過殺害澄子女士,但他們根本不聽我的解釋……”上村岬子流著眼淚說,“他們和警方對我採取的方法是一樣的。” “辯護人的詢問暫時完了。” 中進一郎的話中,表現了自己還會根據實際情況,再次進行詢問的意圖,這在法律程序上是被允許的。 中進一郎向法官低頭示禮,然後又看了一眼岬子。上村岬子的眼睛裡,流露出了極其憂鬱的眼神。神谷正義感到:剛才中進的詢問,取得了他預想的結果。 “檢察官,請開始詢問。” 小此木安昌檢察官剛剛40歲,比中進律師年輕10歲。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鏡,細膩的皮膚看上去還要年輕一些。 大概是為了彌補他那瘦小的身材吧,他厲聲問道:“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99條第10款,請被告人看一下,在警方和檢方的坦白書中,簽署'同意'的文件。” “同意!……”神谷正義法官說道。 於是,小此木把手邊裝訂好的坦白書,通過法警的傳遞,放到了上村岬子的前面。這時,多少有些嘈雜的旁聽席上,再次安靜了下來。 “坦白書上的署名是您本人嗎?” “是的。” “在您署名前,看過坦白書的內容嗎?” “看過了。” “確認了這個內容的無誤,你才籤的名嗎?” “他們的確讓我看了坦白書,但當時我非常疲倦,沒有辦法才簽了名的。” “在坦白書中,說澄子女士向您乞求:'求求你,不要殺死我,我已經有孩子了!……'的話,但您無視她的乞求,用雙手堵住了她的鼻口。坦白書中是這樣寫的嗎?” 中進律師也觸及到了這一點,這是判斷岬子有無殺人企圖的重點。 “我好幾次對警方的人講過……” “但如果不是您自己主動講的,坦白書中,是不會這樣記載的。”小此木故意加重了“主動”兩個字的語氣。 “我對警方的人,說了好幾遍:根本不是這樣的,但他們還是要我承認是這樣的。” “檢方對您進行了幾次調査?” “三次。” “檢方人員沒有對您有訓斥,敲打桌子的嚴厲事情?” “是的。”上村岬子低下了頭。 “有無逼迫您坦白供詞?” “是的,不過……我說了好幾遍,我沒有打算殺害澄子女士的話,但他們根本聽不進去。” 小此木檢察官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悄悄地變換了一個方向,他是把全身正面衝著被告人,有些居高臨下地看著上村岬子。平時他在採取重大、決定性的問話前,都是這樣的習慣動作。這一點神谷十分熟悉。 “最後,您沒有把澄子女士,放進汽車的後排座的原因是什麼?”小此木檢察官莊嚴地問道。 “我要搬開絹花產品,不如放到後備箱快。” “可那裡不是正經放人的地方,你竟然把活人放進後備箱!……”小此木十分憤怒地說道,然後繼續詢問,“那麼,您在殺害清香小姐之前,打算把她放到哪裡?” “助手席上。” “助手席上沒有絹花的產品嗎?” “有的,可是我想擠一擠,還是可以放得下的。” “那後排座擠一擠,不也可以嗎?” “不,後排座上的東西很多,而且,我想放進後備箱裡,會開得更快一些。” “為什麼?……要抬起一名身體懷孕很重的女士,後備箱又髙?” “但放進後排座就不得了了,還是放進後備箱更快一些。” “為什麼您說,放進後排座就不得了了?”小此木追問道。 上村岬子沒有回答,她嘆了一口氣。整個法庭也像停止了呼吸一樣,異常平靜。她的眼睛向檢察官那裡看了一眼,隨即又轉向了什麼遠處,似乎是在虛無地看著什麼。她微微地張著嘴,神谷也開始注視著她的表情變化。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逝去。法庭上十分安靜,神谷正義法官緊緊地盯著上村岬子。 小此木又重複了一句:“把一個還活著的人,塞進後備箱裡,這樣的舉動過於反常了。如果你真的打算救護澄子女士,是不是應當把她放進後排座上?” “這個……?”上村岬子開始語塞了。 “您不這樣做的目的,是不是另有原因?” 上村岬子依然沉默著。彷彿她的意志,在受到別人的控制。 “我反對!”中進一郎終於站了起來。他的反應稍稍遲了一點,也許是他意識到,不得不站起來吧。 “剛才的詢問,已經超出了准許的範圍。今天對被告的詢問,應當在准許的範圍內進行。” “不,剛才我的詢問,是非常關鍵的一點。”小此木毫不示弱地說道。 “關鍵的一點,應當在重新開庭時進行。我認為剛才你的問話,並不涉及今天對坦白書的真實性的判斷。” “的確,今天開庭的目的,是爭論坦白書是否可信,但其根本是涉及了事件的真實性。因此對被告人的詢問,是要弄清楚哪些是真話,哪些是在某種狀況下,不得不承認的事情。為此,辯方和檢方對此,都具有十分寬鬆的範圍。”神谷正義法官這樣對雙方解釋道。 “我放棄反對。但對被告人來說,她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她對不想回答的事情,可以不做回答。” 看上去事態發生了意外變化:上村岬子突然開始哭泣起來。比起剛才一直比較冷靜的樣子,此時此刻她低著頭,雙手蒙面地抽泣著。 過了一會兒,她還是停了下來。她從裙子口袋裡取出手絹,擦拭著眼淚,抬起了她那雙紅腫眼睛的頭,把視線轉向了法官席,壓抑著感情,緊緊地咬著嘴唇。 然後,她用略帶嘶啞的聲音答道:“也許是由於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事故,我嚇昏了頭,判斷失誤了吧。” “我的問題問完了。”小此木說完後,頹唐地坐了下來。 神谷正義法官又看了一眼左側的松本由佳麗。開庭以來,她一直在手邊的筆記本上,匆匆地記錄著什麼,公判全部被錄音,書記員的記錄,也都是在兩週之內完成,並送到每名法官手裡,但在公判中,還有每個法官認為的各種要點。 看來她想認真履行“主任法官”的職責…… 由佳麗感覺到了,神谷法官的目光。她一邊還盯著筆記本,一邊向神谷的方向,稍稍側了一下臉。 “這個結果,是不是就是你所說的,並非出於你的本意?” “是這樣的!……”岬子用力地點了點頭。 “是不是坦白書中講的,關於澄子女士懷孕一事,和將澄子女士致死這兩點?” “是這樣的!……”岬子再次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們是以什麼作為最主要的理由,讓你承認犯罪的?” “主要的是……越早承認罪罪行就越輕。還說我的罪行,和搶劫殺人致死不一樣……我想殺死了三個人,可不是一般的事故……” “但是,辯護人是怎樣講的?”星升用冷冷的口吻插問了一句,他那雙明亮和透出聰慧的眼睛,在這種情況下,也會因為事關重大,而變得異常冷峻起來。 “在調査取證中,辯護人和你見過幾次面?” “他沒有勸告你,不要承認非事實的事情,和不在違反你本意的坦白書上簽字嗎?” 陪審員星升發出一連串的詢問。 “勸過。” “關於警方對你講的那些原因,和辯護人商量過嗎?” 聽到這裡,上村岬子求助般地看著中進律師。而中進一郎則瞪著星升。 過了一會兒,上村岬子無力地答道:“我是打算找律師商量的,但我不知道應當怎樣說起……” 兩個人的質問結束了,神谷正義法官也沒有重新詢問。 這時,小此木又站了起來:“我請求讓對被告人進行調査取證的、警視廳搜查一科的警部補——田上信行,以證人的身份出庭。” “辯護人的意思?” “請吧。”中進一郎點頭同意了。 於是,神谷正義向左右看了一下,他是在徵詢星升和由佳麗的意思:有沒有必要,傳警方的這名調查取證的人員,到庭作證。 這時的法庭裡,開始出現了一陣陣的嘈雜聲。這時的被告人,一直站在證人席上。似乎從旁聽席上,傳來了疲憊的神色,人們開始紛紛活動起來,不少記者也開始離開座位。 中進一郎律師匆匆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這時的神谷正義法官,又朝剛才的那名男子方向掃了一眼。看樣子,他也有些疲憊的樣子,用胳膊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則支撐著臉頰。在他那粗重眉毛下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回到了被告席上的上村岬子的頸部。神谷原以為:這名男子會中途退出,所以,他感到這名男子非常少見。 岬子無力地低垂著雙肩,等待著閉庭。 但神谷正義似乎也察覺到:她的內心,流露出了一種安心感。神谷問了一下中進律師的意見,決定把下次開庭的時間,定在了3月23日下午1點。 春節連休日過去的3月23日,從下午開始,淡淡的雲彩,開始漸漸地向天空中慢慢展開。 報導說今年的櫻花,開放得比平時要早一些,但到了3月20日前後,又有冷空氣襲來,所以,還是和平時一樣的開花時間,在午飯時,關於櫻花首先在哪兒開放的“櫻花鋒”話題又成了主題。說完後,三個人就沒有了往常熱鬧的氣氛了。 在上午的法庭中,檢方對一名搶劫殺人的罪犯,提出了判處死刑的請求,所以這個事件,一直還積壓在他們的心頭。 當時法院上,控辯雙方爭論得十分激烈,以致影響到了他們的這頓午餐。 在隨後的兩、三個月裡,他們三個人必須反複合議,才能決定下來,公判的決定,完全取決於合議的結果。但這次他們決定的是量刑,而且,必須提出其合理性。 下午還要繼續審理,被告上村岬子的殺人案件。由於這是一件被媒體盯得非常緊的事件,所以,他們都深知合議的重要性,由此也就沒有了胃口。 神谷正義被業內人士,稱為量刑嚴格的專家,他本人也知道這一點。當初他畢業以後,就進入了商社,只是一念的轉變,他就走上了法官的道路。他和一貫主張溫情主義的父親不同,加上他的經歷,使他得出了法官必須量刑嚴格的結論,並且付諸到他的行動當中。 然而,神谷正義雖然處理了不少重大的案件,但是,還沒有經常判處罪犯死刑的情況。在他任職的25年的法官生涯中,只有四次判處了死刑。一次是任助理法官,一次是任右陪審席法官,兩次是任主審法官時判處的。 一般而言,神谷堅信自己作為主審法官時,沒有誤判的事情發生,對於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要被判處“死刑”的時候,他的心中總是不免,要產生一種異樣的心理。在他剛剛40歲的時候,正擔任東京髙級法院的陪審,當時的主審法官,在拿不定主意時,讓他做出判罪犯死刑的決定。但在那之前,他曾經有好幾個晚上沒有睡覺,也沒有一點食慾。在他簽發了“死刑”判決命令之後,他整整髮燒了三天,沒有去上班。 從餐廳回到法官室後,和平時一樣,由佳麗拿著筆記本,來到神谷正義的面前。她要確認一下今天審理案件的要點。 “上次對被告人的質問,辯方認為警方和檢方的材料,有'利益誘'和'強迫供詞'之嫌疑。”由佳麗陳述著。 “是啊,調査人員對她講,早些承認有殺人企圖,可以減輕罪責,和承認有殺人企圖,不會受到起訴,則是明顯的'利益誘導'。包括胎兒在內,一共是三條生命啊!……” “嗯,還有對被告大聲訓斥、敲打桌子等威嚇的舉動。” “所以,今天在對調査取證的警官的質問中,檢方可以打消這個疑點,不過……” 神谷看著由佳麗認真的眼神說道:“逼迫和威嚇等這類語言,實際上是模棚的,要明確地證明這一點比較困難,而簡單地否認,也不能完全消除它的真實性。被告人開始否認了,她有故意殺人的企圖,為什麼又承認了這一點?如果能夠通過質問證人,取得有利的證據,那麼檢方就勝利了,就說明被告的坦白書,不是受到了強迫,而是她自願承認的。” “那麼……如果我們明白了,她是因為什麼坦白的,也就證明了我們的正確?” “對對對!……”神谷正義點了點頭,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表情,多少有些親切,不覺慌了。此時此刻,他把由佳麗當成女兒真理子了。 第五次的公判與上次相比,人數也不少,而且明顯地穿淺色衣服的人多了。這使得法庭“明亮”了起來。看來季節確實在“發展”。 站在證人席上的田上信行警部補,大概有40多歲的樣子。高高的個頭,肩膀很寬,一張堅毅而被陽光曬黑了的臉。眉毛下的眼窩很深,目光炯炯有神。 神谷正義想像道:被他盯著的人,一定會感到他的目光嚴厲。 田上宜讀完證人誓詞後,小此木首先進行詢問。他首先詢問了證人的履歷:田上警部補出出生於群馬縣,在警視廳任職後,在東京都內各警察署都待過,大前年在警察總廳任職。他的嗓音洪亮,多少有些口音。 “在被告人被捕,到起訴之日的23天裡,一直是由你作為警方的主調査人員嗎?”小此木檢察官開始詢問。 “是的。有時是由和我同一組的,巡査部長替我,有時我們四個人,也同時參加。但主要以我為主。” “被告人對證人承認了,她有殺害澄子女士的企圖?” “是的。” “她是從一開始,就有這個企圖嗎?” “不是的!……”田上信行警部補搖了搖頭。 “那是在什麼時候?” “在她慌亂的狀態下。” “證人如何判斷她的辯解?” 田上信行習慣地用手托著臉,瞇起了眼睛,用沉重的口吻答道:“我常常聽到這樣的辯解。殺人的重大犯罪,很少有冷靜的人。” “那麼,被告人也是這樣的了?” “我認為的確是這樣的。” “你對被告調査了多少天?” “10天左右。” “被告人的態度,是什麼時候發生變化的。” “在第11天。” 在這期間,犯罪嫌疑人被警方拘留在拘留所裡,在辦理完手續後才送到檢察院,成為“檢察拘留”。開始的“檢察拘留”為10天,但如果屆時期滿,向法院提出延長拘留期時,必須在第8天或第9天時間,向犯罪嫌疑人宜布。 連續的調査取證,會持續10天,大致犯罪嫌疑人在這段時間裡,都會坦白一切。也就是說,第10天或第11天左右,犯罪嫌疑人從心理和肉體上,都開始處於一種沮喪的狀態了。 “那麼,我再問一下關於這份供詞的形成過程,供詞是什麼時間開始的?” “通常是從早上8天開始,有時也會一直持續到傍晚。” “那麼證人願意配合嗎?” “晚飯的時候,我和我的上司——警視廳搜査一科的科長商量過,決定在晚飯之後,換一段問話方式,了解一下死屍遺棄現場的情況。” “當時讓被告人看了死者的照片了嗎?” “讓她看了兩張死者生前的生活照片。” “那時她又回憶起什麼了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回憶……”田上搖了搖頭否認了,“也許她會對孩子,產生一種憐憫之心吧。” “後來呢?” “我問她,是否注意到,澄子女士已經懷孕了,被告人回答,她不知道。” “後來呢?” “我請她好好想一想,然後再回答,但她還是一直沉默。我又問她:為什麼一開始,就想把澄子女士,放進後備箱裡時,被告人說,後排座椅上,放了許多人造花的產品,而且,放進後備箱要快一些。” 聽到這裡,小此木檢察官用力點了點頭:“可是她講的人造絹花很多,有證據嗎?” “我抗議!……”中進一郎突然插了一句,“這不是關於證據的提問!” 由於辯護人對警方的調査書有異議,所以,還沒有作為證據來採用。 “如果有必要,應當多方採取證據。這個問題非常簡單。”小此木檢察官立刻反擊道。 神谷法官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進行糾纏,於是裁決道:“請證人回答問題。” “關於人造絹花數量的問題,我們向被告所在的代代木代理店,進行了詳細的調查。當天的傍晚,被告人說第二天,要給顧客送貨,在汽車的助手席上,放了五盆杜鵑花,在後排座位上,也放了兩盆高60英寸的熱帶植物九重葛。如果情況屬實的話,那麼,在後排座上擠一擠,還是可以放下一個人的。” “那麼被告人的回答,是不是有些可疑呢?”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和人相比,人造絹花就不那麼重要了。如果真的是想救助澄子女士的話,是可以擠一擠人造絹花,把人放上去的。我問她是不是已經死了,才放到後備箱的,但被吿人當時沒有回答。” “那麼後來呢?……” “我後來問她:打算把清香放到什麼地方?她回答說,因為清香人小,所以,她打算把她放到助手席上。我又問她,這樣把澄子放到後排座上,難道不可以嗎?被告人十分尷尬,最後,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說,她沒有那樣做。” “被告人說她沒有那樣做嗎?”小此木壓抑著興奮的語調,用力地重複了一遍。臉上也熠熠閃光。 神谷身邊的由佳麗,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了身子。 “我又追問了是什麼原因。”田上的口氣,比剛才有些急促了,“但她低著頭考慮著,然後,長時間的十分苦惱的樣子,而且不停地哭泣著。到了晚上8點多鐘,她才恢復了正常。於是我換了一個方式,婉轉地提問,她才抬起了頭。然後,她好像下定決心的樣子,供述了與以前不同的供詞。” “她說了什麼?” “她說其實澄子已經死了,如果放在後排座上,她非常恐怖。” 這時候旁聽席上,傳來了“啊!”的一聲喊叫。像受了衝擊一樣,被告席上的上村岬子,更深深地把頭埋在了胸前。 “我讓她再詳細地講一講,她說她走近倒在路上的澄子女士時,用手摸了摸她的鼻孔,沒有了呼吸。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事件,於是她決心隱藏屍體,徹底洗清自己的罪惡。然後,她才把澄子女士塞進了後備箱裡,而且,她還回答說,她認為清香也死了,打算把她們兩個人一塊,埋到一個地方,把清香放到了助手席。但澄子女士在後備箱裡,忽然醒了過來,所以,她在慌亂中,用手摀住了她的口鼻。” “是打算殺死她,才摀住她的口鼻嗎?” “被告人講,開始她只是想讓她安靜下來,但澄子女士大喊'殺人了',並拼命地進行反抗。被告人擔心:她會告自己當時的行為,是企圖謀殺自己,所以雙手一直沒有離開,直到發覺澄子女士的身子癱軟了下來。” “澄子女士喊'殺人了'呀!別的她還供述了些什麼?” “澄子女士拼命地反抗,別的就沒有再喊什麼。被告人說,她只記得這句話,而且,是她主動說出來的。她還說澄子女士向她求饒說:'求求你,不要殺死我,我已經有孩子了!……'但被告說,她已經停不下手了,所以,就一直捂著她的口鼻……” “我問完了。”小此木檢察官終於大聲說了一句,然後坐了下來。他那細膩的臉皮,由於興奮而潮紅,看上去洋溢著勝利的喜悅。 “請辯護人提問。” 站起來的中進一郎律師,和小此木檢察官的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的臉色蒼白,像要穩定一下情緒似地,用手撫摸了一下鼻子和嘴唇。他頓了頓說道:“這份供詞,是證人一個人,問了整整一天獲得的嗎?” “是的。” “證人剛才說話時十分平靜,那麼,平時也是這樣的口氣嗎?” “那倒不是,不同的場合下,我的語氣也不一樣。” “對被告人的時候呢?” “對方是年輕的女士,我絕不會粗暴無禮的。” “上次公判時,被告人說,她被調査時受到了訓斥,還沖她敲桌子……” “不,絕對沒有的事情。” “可你在調査,是不是企圖殺人的事情時,時間已經很晚了?” “不是那樣的。我們沒有隻是調査,還問了其他的事情。” “請具體地講一講。” “被告人的生活狀況,事件前後與其母親共同生活的狀況等等。” “別蒙我!……”中進嘟囔了一句後,撇了撇嘴說,“調査沒有達到目的,不著急嗎?” “不著急……事實上,我們也預料,不會有很快的進展。” “你的上司——搜查一科的科長,沒有逼你嗎?” “不,他從來不這樣做。而總是要求我們注意法律。”田上信行警部補輕鬆地回答道。 “你真的調査了,車上放的人造絹花的數量?” “那當然。因為那是案件的重點。” “被告人沒有說,為了迅速送她們上醫院,而放進後背箱的嗎?” “說了,可不能相信她的話。如果她真有救她們的打算,把她們放進那麼小的後備箱裡,會要了她們的命的!……那是十分危險的行為!不是正常的行為!……” “你也多次逼問了證人這一點嗎?” “用'逼問'這個詞不太妥當!……”田上信行警部補搖了搖頭強調說,“凡是具有疑點的地方,我們都要反复核實。” “被告人在工作單位裡,有什麼可疑的行為嗎?” “關於這一點,我認為已經超出了本案的範圍。” “如果你生氣了的話……” “我抗議!應當簡單明確地提問,重複也可以。但剛才的問題,沒有實質意義!……”小此木檢察官拍著桌子怒吼道。 神谷正義法官同意了小此木的抗議:“辯護人,請換一個問題。” 中進一郎律師擦了擦下巴上的汗水後,抬起了頭說:“你說,被告人在晚上8點時,突然坦白了?” “是的。” “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我認為是被告人徹底反省了。” “證人對被告人說過'堅持下去,可能會是搶劫殺人'的話嗎?” 田上信行警部補突然沉默起來。他認真地想了想說:“至少我沒有講過這樣的話。只是我注意到,死者的手錶和鞋不見了,所以,當時我自己想過,會不會判搶劫殺人。” “噢,證人是怎麼回答的?” “我不是法官,所以不太清楚。以前有過因搶奪了死者的財物,而被判為搶劫殺人的案例。所以,根據場合的不同,也許會被判為搶劫殺人的。” 中進一郎的口角,露出了一絲冷笑。他搖了搖頭說:“可被告人不是這麼講的。證人是現職的警官,應當比被告人更懂得法律。她不會想到可能被判為搶劫殺人的。難道你不會對被告人這樣暗示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也就是說,如果承認了有殺人企圖,證人可以保證,不以搶劫殺人罪起訴。” “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情!首先,以什麼名義起訴,不是我的權限。” “你可以和你的上司商量呀?” “不,沒有!……”田上信行警部補極力否認。 “可證人知道,殺死了胎兒,也不是殺人罪。” “我在晉職以前學習過。” “但證人完全可以威脅被告人,殺死了胎兒要判殺人罪的。” “我絕對沒有那樣講!……因為被告人畢竟否認了,對澄子女士有殺害她的企圖,所以,也就談不上對胎兒有殺意了!” “可你完全可以這樣威脅她說,胎兒畢竟是被殺了,這就構成了殺人罪。” “不,我沒有講過!……” “是不是還說了,一旦承認了,就可以馬上結束調查,罪名也可以減輕的話?” “不對!我只是說過:盡快完成調査書,就可以早點結束調査,如果講真話,法官也會考慮從輕量刑的。” “法官也會考慮從輕量刑”,這不是違反法律的利益誘導。倘若主審法官是根據坦白的程度,而不是罪行量刑,如果被犯罪嫌疑人誤解了,就會引出誤判的結果。 “被告的行為是殺死了三個人,不就是對三個人,都犯有殺人罪嗎?” “不,我絕對沒有那樣講!” 中進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我問完了。” 中進一郎又一邊擦著汗水,一邊坐了下來。從他那張幾乎沒有變化的表情的臉上來看,他已經問得差不多了。而且,還流露出了疲憊的神色。 “有補充問題嗎?”星升和由佳麗都沒有馬上回答。 神谷正義覺得:從客觀上來看,今天小此木檢察官的質問,是佔了上風的,被告人坦白的內容,大致都弄清楚了,因此,也就沒有補充的必要了。 “剛才辯護人的質問……”神谷正義法官開口說道,“被告人是在晚上8點左右,突然全部坦白的!……我再問一遍,這其中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聽到這個問話,田上警部補怔怔地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說我對被告人,有什麼過激言辭的話,那就是在這之前,我一再問被告人:為什麼不顧澄子女士的生命安危,而非要把她放進後備箱裡。當時被告人只是回答說,不能把澄子女士放到後排座上。我又問是為什麼,她停頓了三、四十分鐘,同時還是在抽泣著,看上去她內心十分苦惱。隨後就到了晚上8點左右了。那時候,她才主動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因此,我是在抓住了被告人的供詞中的矛盾,她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才承認了自己的罪行的。” 田上警部補說完以後,小此木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根據刑事訴訟法第322條,我請求出示供詞的證據。” “我反對!……”中進一郎反駁道,“對被告人的質問,已經十分明確了,這份供詞,是在警方的威脅和利益誘導下完成的,不具備主動性。” 於是,神谷正義法官決定庭外合議。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92條,為了判斷證據的真實性,要求向檢察官,提供這份證詞的證據。” 於是,小此木檢察官把一疊放在桌子上的供詞,遞給了離他最近的一名法警。法警把它又遞到了神谷正義的面前,但是,神谷法官沒有立即翻閱。 “根據被告人質問和證人詢問,在下次開庭的時候,將評價證據的真實性。”神谷正義法官宣布。 小此木檢察官聽罷此話,再次站了起來:“我請求向被害人的丈夫和父親——白幡徹已,進行證人詢問。因為這關係到下次開庭時,繼續對關於犯罪事實,而對被告人的質問!” “辯護人認為如何?” “由於我已經同意這份供詞了,所以,我認為沒有必要,再進行證人詢問了。” “啊,鑑於被害人遺屬的人權,我看還是讓法官,直接聽一下他們的意見吧。” 神谷正義法官說完,向遺屬席的方向望去。 左側最前排,每次都到庭的一名30多歲的男子,也許就是白幡徹已吧。由於在公判之前,他就在周刊雜誌上多次露面,所以,神谷法官又把這個印象,和他幾次出庭的面容,進行了“重疊”。他的雙臂彎曲抱在胸前,一副靜觀事態進展的樣子。 當然,小此木早已經對他的態度明白無誤了。 至今已經10年了,神谷還是第一次,把被害人的遺屬,請上法庭表態。近年來被害人的一方,要求賠償的態度,越來越強硬,要求保證人權的呼聲也越來越高。 由於這一次,又是十分重大的案件,神谷正義不由得,又左右看了看星升和由佳麗,決定還是先在庭下合議。 “同意'證人請求'!……”神谷正義法官落錘宣佈道,“有關下次公判的犯罪事實,對被告人質問後再進行。” 於是,今天的審理就結束了。神谷正義意識到:今天的公判,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關於兩個爭議點,即清香的死因鑑定,和對澄子有無殺意,辯方提出的疑點的合理性,受到了律師的否認。 關於下次的公判,對被告人進行的、有關犯罪事實的質問,在同意了供詞之後,辯護人再提出供詞與事實的內容不符,那麼在法庭上,就得必須提出有力的證據。而與此相對,檢方將必須說明並堅持,被告人的供詞的真實性,從而駁回辯方的反駁。 神谷正義法官認為:形勢的發展就會是這樣的。 這是關於犯罪事實的最後審理了,接下來就要進入“情況”的審理。檢方的情況立證、辯方的情況立證,都要一起進行,然後,各自對對方的內容進行辯論。隨後,神谷要根據這些進行合議,做出最終的判決。 關於白幡清香的死因,根據解剖結果來看,仍然判定是勒死;而對澄子有無殺意,和是否知道她已經懷孕在身,將決定上村岬子,是否會受到極刑的處置…… 正在這時,一名坐在右側旁聽席上的、身穿深色西服的男子,緩緩地站了起來。神谷正義立即記起,這個每次都到庭的、“熟悉”的身影。平時他都穿著一身明快的服裝,而在今天,眾多淺色服裝的人群中,他的這身西裝十分搶眼。 他站定之後,向神谷正義望去。神谷法官也情不自禁地向他回視。但這名男子慢慢地轉過身,朝大門方向走去。 神谷正義的內心深處,殘留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感黨。平時他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他感到了這名男子的內心深處,存在著一種堅定的意志,和決心挑戰的意念。完全是決戰前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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