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隔一天體育節,兩天后的星期四,午休時窪島被電話叫去副院長室。
在三樓走廊,窪島遇到同樣被傳喚的近田。
打開副院長室的門,看到身穿黑色洋裝的並森良美帶著念小學的男孩坐在長椅上,副院長則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和她面對面。
良美的態度與上次同拓磨一起來時明顯不同,窪島面對的是像刺猬般武裝的緊繃表情和充滿憎惡的視線。窪島懷著強烈的戒心走到房間角落,拿起一把圓凳子,在副院長身旁坐了下來。
“今天並森先生的弟弟沒空,並森太太帶小孩一起來。並森太太還是懷疑會不會是麻醉失誤,所以要求和施行麻醉的窪島醫師直接面談。”
副院長似乎按捺不住,先起話頭:“不,我絕對沒有失誤。”
態度必須堅決,窪島心想。
“我無法理解,事情發生以後,我問過認識的醫師,也在圖書館查過書。像這種手術後在走廊停止呼吸的情況,似乎以麻醉沒有完全甦醒的可能性最高。”
並森良美壓抑著情緒,以沉靜的語調插嘴說道。
“麻醉已經甦醒了,我和護士都確認過。”
“不過,我聽說麻醉時要使用肌肉鬆弛劑,有時候麻醉甦醒了,這種藥還殘留在體內。太專業的東西我不懂,但是聽說使用解毒劑時,即使還殘留有肌肉鬆弛劑,外觀上也看不出來,是嗎?在這種狀態下,如果解毒劑先失去藥效,就會停止呼吸。這就是解毒劑的使用方式有失誤。”
良美彷彿在背誦台詞,緩緩有序地說道,而且偶爾還瞄一瞄窪島的表情,彷彿在確定這番話是否能發揮功效。
“這種說法不能用在並森先生身上,我事先確認過肌肉鬆弛劑業已失去藥效。”
窪島開始對良美蒐集資料的能力感到害怕,直覺她不是可以輕易說服的對手,聲調因而不自覺地提高了。
“但是,這件事只有施行麻醉的人才知道,不是嗎?”
良美的反論是對的。
“嗯,沒錯。”
“我也很想相信醫師的話,可是,我無法相信。解剖的結果不是原因不明嗎?我也問過律師,律師說既然患者死因不明,醫院就有義務證明沒有過失,如果無法證明,就可以認定是有過失。”
“這太離譜了。”
“我認為並不離譜。”
窪島察覺自己處於劣勢。雖然他不清楚法律的細節,但很清楚對方處於有利的立場。
“我想,”副院長憂心忡忡地打斷話。 “這樣下去恐怕會吵起來,並森太太到底希望怎麼樣呢?”
良美抱住坐在她身邊、和她神似的男孩,先前的緊張頓然鬆開,悲傷的神情如同細浪般在她白皙端秀的臉龐擴散開來。
“我們只有我先生可以倚靠,我真的很想帶著孩子跟他一起死算了。可是,不活下去又不行。如果我先生有投保還好,偏偏因為有十二指腸潰瘍,不能用普通的保費加保,結果什麼險都沒保。而且,他才三十五歲,雖然拼命工作,也沒什麼存款。我先生是有個弟弟在,但他為生活已自顧不暇,我哪忍心向他求助。我在超級市場只是計時兼職,光靠這份收入,我們的生活很快就會成問題。”
“你是說要賠償?”
副院長似乎已預料她會這麼說,微微嘆口氣。
“我和不少人商量過,也有人要我打官司,說只要向法院控告,就會保存證據,我們便能看到病歷之類的東西。不過,大部分的人都勸我,在控告之前先和醫院好好談一談再說。我也這麼認為。而且,真要打起官司,我們也挺麻煩的。”
良美的決心表露在臉上,她咬著唇環視副院長和窪島。
“如果我們說我們沒有任何責任,你還要打官司嗎?”
副院長用手帕擦拭浮現在狹窄額頭上的汗水,問道。
“我別無選擇。”
良美的話聲音雖小但很清楚。
“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了。”副院長似乎為掩飾內心的動搖,假咳了一兩聲。
“現在我不能同意。不過,我們會好好商量,所以請你暫時不要打官司。你的意見,我們會詳加檢討。”
“那就拜託你了。”良美牽著男孩的手站起來,副院長也站起來。
“告辭了。”良美點個頭,拉著小孩的手走出房間。
副院長筋疲力盡地癱坐在椅子上,手按前額,頭後仰。
“怎麼辦?”窪島問副院長。
“你說怎麼辦?”副院長望著窪島,皺著眉頭,嘟起嘴,不悅地問道。 “這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得和會長、院長商量才行。我想誰都不願鬧到法院,一定要想辦法和解。萬一打起官司被媒體一渲染,那問題就嚴重了。”
“副院長,醫事糾紛在今天並不稀奇。雖然這在本院是頭一遭,但大醫院或多或少都發生過。”
一直保持沉默的近田首度開口。
“我知道。但是,現在的情況可不是被熱水袋燙傷,或從醫院的病床摔下來折斷骨頭之類的小問題,而是三十五歲好端端的大男人接受平常的手術,卻在一夜間暴斃了。而且,遺族還是這種態度,二十年前也許還可以哄一哄,現在這個時代人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還有,本院既非大學醫院,也不是大醫院,像我們這種規模的醫院,只要稍被渲染,就會受到很大的影響,到時候恐怕沒有人敢上門來動手術了。”
“要花錢消災嗎?”
近田不以為然地問道。
“我們不能馬上答應給錢,不過,大概只能往這個方向走吧。院方為應付這種情況也投了醫事糾紛的保險,健隆會那邊在必要時也會支應錢給本院。問題在於,對方會開口要多少錢。不過,不是對方要多少就給多少,這就要看我們怎麼交涉了。”
窪島聽說有保險,鬆了一口氣。即使碰到最惡劣的情況,也已安排好了退路。
“可是,付了錢,不就承認是我們的過失嗎?”
窪島一直在意這點。
“不,不對。我們這邊手術和麻醉都做得很好,沒有過失。這一點要堅持到底。只是結果畢竟令人遺憾,我們是針對遺憾的結果付錢的,對方只要願意收錢,應該就沒問題了。”
副院長一口氣把話說完,激動得臉都紅了,雖然一副很有自信的樣子,反倒令窪島覺得不安。保險方面還好,很難想像健隆會,也就是草角會長,會不吭一聲就拿出錢來。或許應該說,很難相信副院長有足夠的手腕,可以讓草角會長為這件事拿出錢來。
事情會這麼順利嗎?
話已經來到喉頭,卻說不出口。
回到自己的公寓,窪島仍然沒法平靜下來,想翻開書看,但集中不了精神,馬上又放下了。肚子也不覺得餓,索性不出去吃晚飯。儘管身體極為疲憊,腦子卻意外地清醒,思緒很快又回到並森行彥的事件上。
對於處理和良美的糾紛,窪島明白自己什麼也做不了,而副院長雖然靠不住,但除了靠他之外,也別無其他方法。事實上,窪島並不反對副院長的處理方式。如果院方堅持沒有過失能被認可,保險公司付了錢之後,良美肯罷休,事情就此收場也還算好。良美的確可憐,受到相當的補償也無可厚非。
但是,就算能夠這樣收場,問題仍然存在,那就是自己身為外科醫師的名譽又當如何?良美擺明就是把責任指向他,副院長顯然心裡也認為過失在窪島。
“沒辦法證明沒有過失,就表示有過失。”並森良美的話或許沒錯。難道我沒辦法證明自己沒有過失,就得扛著這個罪名活下去嗎?
窪島很想大叫“我沒有犯錯!”只是,該怎麼做副院長和近田才會相信呢?
窪島交疊雙手當枕頭,仰躺在榻榻米上,望著紋路像抓痕的奶油色天花板,陷入沉思。
想要證明過失不在自己,就必須證明麻醉甦醒後有人打了麻斯隆。
可是,前天聽梶理繪和神田十和子的說法,這種可能性完全被否定了。想讓患者在走廊停止呼吸,必須在麻醉後恢復室注射麻斯隆才行,但沒有人這麼做。
沒有出口……
窪島覺得自己就像在路上行走時撞到一面大牆,卻又找不到門,只能幹焦急。
話又說回來,人的記憶不是絕對的,她們也可能看漏了什麼。
難道沒有其他路可走嗎?
窪島拼命思索,答案卻始終沒有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