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三節
——更上面的人。
三上緊握著方向盤,他決定去找搜查一課的課長松岡勝俊。
他目前掌握到的情報只夠他站在迷宮的入口,跟望月在溫室裡講的內容大同小異。是警務部先發動攻勢的。二渡接獲赤間的命令,正在尋找刑事部的弱點,槍口對準了64,而手頭上的王牌就是“幸田手札”。
但幸田手札到底是什麼?
從槌金的口風上不難聽出,雨宮芳男和專從班幾近決裂的事實已經紙包不住火,不太需要嚴加保密。當然,對於刑事部來說,這絕對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狀況,但似乎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要修復彼此之間的關係。簡而言之,他們早就做好遲早有一天會被警務部知道的心理準備,甚至有可能會擺出“那又怎麼樣”的態度。
三上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點燃了香煙。
他還是覺得問題的關鍵不在關係決裂這件事,而在於決裂的原因。刑事部的說法雖然是“跟雨宮斷絕往來”,但實際上是“被雨宮斷絕了往來”。儘管如此,槌金還是否認有任何問題發生,而且他的語氣也不像是在說謊或顧左右而言他,那麼……
他從剛才就在思考槌金什麼都不知道的可能性,如果這件事是刑事部的最高機密,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背後還有更嚴重的問題,就連64專從班的副班長也被排除在情報網外的嚴重問題。假使“幸田手札”就是那個問題的核心,那麼會出現讓人難以接受的“鐵幕”也就不足為奇。只有一小部分的高級幹部才知道這秘密中的秘密。所以荒木田才會下達就連專從班也不知道理由的封口令……
前方已經可以看到干部宿舍。
三上在心裡祈禱,松岡應該會說,應該會告訴自己。以前在轄區的刑事課裡,三上曾經在他手下工作兩年,他對自己的能力和人格都算了解。在64的調查初期,他也被召集到松岡所率領的近距離追尾班。只有這個人,應該不會認為三上是警務部的打手。
三上把車子停進後面的停車場。這是一棟三層樓的公寓型宿舍,裡頭住著十五戶本部課長級的家庭。縱然心裡有千百個不願意,不想被人看見自己出現在這裡,但如果是顧慮到松岡的立場,顯然是多此一慮了。如果二渡被稱為“地下人事部長”,那麼松岡就是“地下刑事部長”。即使部門不一樣,但只要是課長級的干部,都知道實質上的調查最高指揮官是誰,而且兼任參事官的松岡在職級上也比其他的課長們還要高一階,更不要說他身上那股跟刑事警察如出一轍的性急與頑固還具有壓倒性的存在感。就算撞見警務部的人私下來找他,大家也都會假裝沒看到。幸好特考組的情報網還沒有拓展到這裡,而且搜查二課的課長落合還是單身,所以被分配到房間數比較少的其他宿舍。
儘管如此,三上下了車以後還是收緊下巴,盡可能不發出腳步聲地三步併兩步沿著樓梯往上爬。他知道松岡的家在三樓的302號房,看到“松岡”的門牌後,在心生猶豫前就先按下門鈴。
馬上就有女人的聲音前來應門。門被打開一條縫,穿著毛衣的郁江夫人露出半張臉來,臉上盡是驚訝的表情。
“……三上先生?”
“好久沒向您請安了。”
“我們才是。”
眼尾刻劃著深刻皺紋的郁江急忙把門鏈拉開。她以前也是女警,所以也認識美那子。只不過,不知道上一次見面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好意思突然來打擾,我有點事情想跟參事官當面談,請問他在家嗎?”
“真不巧,他剛去本部了。”
“請問是有什麼案件嗎?”
“好像不是。”
心中忐忑不安。不是為了查案卻在假日去上班……
“我明白了,那我就先告辭了。”
正當三上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卻被郁江輕聲地叫住了。回過頭來,只見郁江眉頭深鎖,一臉擔憂的表情。
“那個……令千金有消息嗎?”
三上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感覺,反而感覺有股親近感,使他的肩膀整個放鬆下來。原來松岡在家裡提起過這件事,原來這對夫妻也在擔心亞由美。
“不久之前有打過電話回來。”
三上不假思索地回答。郁江一聽,眼睛瞪成兩倍大。
“什麼時候?從哪裡打來的?”
“大約一個月以前,不知道是從哪裡打來的,因為她什麼也沒說就掛斷了。”
“什麼也沒說……?”
“是的,打了三次電話,卻一句話也沒說。”
郁江露出近乎狼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困窘表情,可能是因為腦海中浮現出“惡作劇電話”這幾個字吧!
“我去本部看看。”
三上帶著尷尬的心情回到車上。
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著。他捫心自問,郁江的懷疑是否也正是自己內心深處的不確定?他真的能斬釘截鐵地告訴自己,那絕不是單純的惡作劇電話嗎?光是自問自答都讓他充滿了罪惡感。又多了一件不能告訴美那子的事。
十五分鐘後,三上把車子停在縣警本部的停車場。一踏進廳舍,馬上會經過玄關的值班室,櫃檯的小窗口露出一張年輕刑警的臉,或許是因為三上也露出相同的表情,他以十分冰冷的眼神辨認三上身份。三上隨意打聲招呼,打開值班室的門,把上半身探入值班室裡,從牆上的鑰匙箱拿出廣報室的鑰匙。轉到走廊上,一進入櫃檯的視線死角便立刻加快腳步,一股作氣地衝上樓梯。
五樓的刑事部非常安靜。走廊的盡頭就是搜查一課。雖說是他的老巢,但也已經不再是他可以隨意進出的地方了。三上調整一下呼吸後把門推開一條細縫,就看到松岡坐在前方位於房間最裡面、背對著窗戶的課長席上,一個人在看文件。
“打擾一下。”
“喔!”
擺明是意料之外的人闖了進來,但松岡卻老神在在,只是伸手示意他坐下。三上鞠了個躬,淺淺地坐在沙發上。一切都是拜假日所賜,否則在鐵幕已然降下的今時今日,根本沒有機會在上班日的搜查一課跟松岡單獨談上話。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先去過府上了。”
“原來如此,讓你繞遠路了。”
什麼事?松岡十指交握,用眼神問他,臉上的表情顯然早已知道三上的來意。
三上被松岡的氣勢震懾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搜查的最高指揮官。尾坂部道夫的正式繼承人。但是卻一點驕矜之氣也沒有,只擁有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神。唯有堅若磐石的自信,才能勾勒出那一雙公平又帶著溫情的眼神。三上不知想過多少次,希望自己也能擁有那樣的眼神。
“真是傷腦筋,到哪裡都吃了閉門羹。”
三上擠出笑容說道。他是年紀較長的大哥。三上試圖喚醒彼此轄區時代沒大沒小的記憶。
“我想也是。”
松岡的反應也一派輕鬆,然而表情還是紋風不動。
“我去過一課和二課,全都無功而返。”
“如果不這樣就換我傷腦筋了。”
“這是參事官也同意的封口令嗎?”
“沒錯。”
松岡回答得太乾脆,令三上失去了笑容。原本內心深處還抱著一絲希望,原以為封口令是荒木田一意孤行的結果,松岡其實是不贊成的。但事實並非如此,就連“地下刑事部長”也同意降下鐵幕,顯然是整個刑事部的方針。
“請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不知道嗎?”
赤間沒有告訴你嗎?就在那一瞬間,三上在警務部內的立場等於不打自招。
“我不知道。”
松岡的眼神暗了下來,帶著些許的憐憫……
沒有什麼好丟臉的。雖然名為警視,但也只不過是名義上的“左右手”罷了。換個角度來看,這也是他並未真正成為赤間部下的證據。
“我並沒有要連靈魂都出賣。”
這是三上的肺腑之言,但松岡只是眨了個眼,並沒有其他反應。他會以為這是三上的喪氣話嗎?還是為了籠絡他所編織的謊言呢?
三上移動一下身體,拉近彼此談話的距離。
“我知道一切都跟64有關。”
“是嗎?”
“我見過雨宮芳男,他跟我們幾乎已經斷絕往來了。”
松岡默不作聲地點頭。
搜查一課長承認了。但是問題還在後頭。三上把身體探到桌前問道:
“為什麼會斷絕往來?”
“不能說。”
松岡的語氣異常沉重,果然這裡就是封口令的底線。
“幸田手札又是什麼?”
“不能說。”
“就是這個手札引爆了封口令嗎?”
“不能說。”
“跟長官視察有關對吧?”
沉默的間隔拉大了,封口令和視察果然互為因果。
“你去問赤間。”
松岡冷靜地說完這句話便站了起來。
“請等一下。”
三上也站了起來。
“我不會變成二渡,也沒有打算變成二渡。”
松岡不發一語地看著三上,憐憫的表情更加深重。
“參事官,拜託你告訴我。”
“………”
“刑事部和警務部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知道又能怎樣?”
三上被松岡的反問堵得啞口無言,腦中一片空白。松岡是在問“你打算站在哪一邊”嗎?胸口一陣熱,這還用得著考慮嗎?當然是站在刑事部這邊!這句話已經從丹田衝到嘴邊,但是……
真正衝出嘴巴的只有乾渴的氣息而已。
全身的雞皮疙瘩同時冒了出來,他這才回過神來。從今天一大早,他就為了收集說服雨宮的材料而四處奔走。會來找松岡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是為了達成赤間交辦的事項。雖說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在這個瞬間,三上身為警務部的一分子,正在進行諜報活動卻也是鐵一般的事實。
他會站在刑事部這邊。這種話他說不出口,也不能說出口。一旦說出口,他就會淪落成一隻非獸非鳥的蝙蝠,失去做為一個人的樣子,卡在哺乳類與鳥類的夾縫中,無所適從、不知所終。
三上的視線落在地板上。
他太依賴松岡了。松岡也很關心亞由美的事,現在還把三上當成部下看待,所以喚醒三上在他手下工作的鄉愁,讓他原該重重上鎖的那顆刑警的心潰堤,把松岡隔著一張桌子的親切誤以為是刑事部的親切。
“不妨想想長官來的理由。”
三上聞言抬頭。
什麼……?
松岡背對他,把雙手插進西裝褲的口袋裡,彷彿脖子酸痛似地轉了轉頭。三上受到相當大的衝擊。對了,“自言自語”就是向松岡學來的。當他還在轄區的時候,每當有記者快要寫出錯誤的報導時,松岡都會擺出這個姿勢給記者一點暗示。
這是怎麼一回事?三上的腦中一片混亂。赤間有告訴過他長官視察的理由。是為了作秀給全國人民看,也是對內部的一種訊息,強調刑事警察絕不會受到輕蔑。然而鬆岡卻……
背後傳來一聲巨響,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荒木田部長搖晃著他那龐大的身軀走了進來。一進門就看到三上,原本已經夠凶悍的目光變得更犀利了。
“廣報來這里幹嗎?”
語氣近乎怒吼。三上挺直了背脊,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是你吧?”
這次換成用猜忌的目光看著三上。
“今天早上東洋和時報的獨家是從你和糸川的熱線流出去的吧!”
“不是……”
“那是從哪裡走漏風聲的?”
“我接下來會查清楚。”
“接下來要查?”
“是的。”
“算了,反正馬上就會知道。”
荒木田的音調突然低了下來,一瞬間閃過“這事情不會就這麼算了”的表情,然後催促松岡往後面的部長室走去。
“與本部不相干的人請出去。”
伴隨著惡狠狠的放話聲,部長室的門關了起來。
刑事部的第一把交椅和第二把交椅窩在假日的部長室裡密談,分明是戒嚴狀態。不對,已經可以說是備戰狀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