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一早,訃告就送來了。
等待車子來接的時間裡,三澤勇治在單位宿舍的廚房裡茫然若失。做檢察官都二十年了,大體能做到處變不驚,但唯有剛才的電話例外。
齋田梨緒自殺了——
三澤覺得咽喉於渴。
梨緒寂寞的面孔浮現在他眼前。出生於福島的山村。從短期大學中途退學之後,轉讀四年制大學,一邊工作,一邊爭取通過司法考試。在她二十八歲時通過了考試,三個月前,她作為實習生來到L地方檢察院。她已經完成了在法院和律師事務所的進修。在地方檢察院再進修一個月,應該就返回東京的司法研修所,經後期講習後,成為法律界人士。
一位皮膚白皙如透明似的女性。也是一位一身是謎的女性。擁有男性難以抗拒的魅力——
外面響起了汽車喇叭聲。
三澤拿起公事包走出宿舍。妻子說了什麼,他充耳不聞。
他坐進公車後排座。駕駛座上的浮島事務官沒有回頭。彼此沒有寒暄,車子就開向梨緒自殺的高級公寓。
幾分鐘之後,三澤開口了:“是自殺沒錯嗎?”
後視鏡顯示了浮島的左眼。
“應該不會錯吧。因為是縣警本部的倉石看的現場。”
“什麼方式?”
“據說是用利刀刺胸。”
“什麼時候?”
“距現在兩個小時之前。”
“自殺的原因呢?”
“原因不明。”
“……”
又過了幾分鐘之後,三澤說道:“你覺得齋田為何自殺?”
“不知道。”
浮島馬上回答了,他用映在鏡子上的左眼看三澤。
“您覺得她是為什麼呢?”
“不知道。”
三澤也是馬上就回答了。
等待信號燈的車內流動著不自然的空氣。三澤心中也是一樣。既算不上厭惡、也算不上憎惡的黑暗情感交匯、纏鬥,差點變成一聲喊叫。
還沒等到綠燈,忍耐已達到極限。
“浮島——”
“噢?”
“你知道什麼情況嗎?”
後視鏡裡映出兩隻眼睛。這雙訝異的眼睛注視著三澤。
“您指什麼?”
“綠燈了。”
浮島移開視線,開動車子。他看著前方,再次說道:
“檢察官,您指什麼呢?”
“你不是跟齋田有很多接觸嗎?”
“那您也是啊。”
回复的話裡,帶著某種危險因素。
三澤凝視著浮島的背影。這是一個聽話的、認真刻板的檢察事務官。直到齋田梨緒配屬到三澤檢事室。
像之前那樣互相探底的話,沒法談了。改變了檢事室氣氛的梨緒已經死了啊。
三澤扳著副駕駛的座椅,探出身子,看著浮島的側臉說話:
“你家里人問我老婆了,說你最近一直很晚回家,真是那麼忙嗎。”
浮島掃一眼三澤。
“我老婆也說檢察官太太找她談了。說最近檢察官有些心神不定,出門對衣服也特別有講究——”
二人沉默了。
三澤心中起了波瀾。的確非同一般。自己是,浮島也是。
梨緒並不很美。膚色很白,臉型也端正,但眼神晦暗,說來應歸在樸素女性的類型。初次見面時,她就表明“將來要做法官”,這一點讓他對她的興趣減低了。他沒心思教一個決定了要做法官的人關於檢察官的工作。所以,有一段時間,他比較熱心指導跟她一起來實習的安達久男。
這個安達迷上了梨緒。安達是個窮追猛打的小伙,看來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但梨緒根本不買賬。儘管如此,每次下班喝酒,安達不提什麼刑事訴訟法之類,而是搜腸刮腫列舉十條、二十條梨緒的魅力。三澤聽多了,由此也有了些印象。
但三澤並非因此就將梨緒當作一個女人看待…總之是離得遠遠的,視為“年輕人的事情”。這一點發生了微妙變化,緣起於三澤自己的俏皮話。實務學習過半的時候,三澤半開玩笑地對梨緒說,給安達一個說法吧。那時梨緒流露出的似怒似悲的表情,讓他無法忘懷:她說了:“我對年輕人沒有興趣。”四十匕歲的三澤打了個趔趄?當時,四十一二歲的浮島也在場。
只能深感慚愧。他在戀愛對象之列——如此被告知,於是他注意到了梨緒。 “樸素女性”在鼉澤心中昇華了:鳶色的瞳仁;透光的薄耳垂;唇線;聲音;話語;還有,酸甜的香氣:所有的,三澤都能欣然感受得到。也許一開頭就是這樣的。他甚至覺得,是自欺欺人的刻意壓制,想把它處理為“危險勿近”而已。他知道浮島也同樣掉進了“陷阱”。小小的檢事室裡,在梨緒在的時候,充滿幼稚、過敏的氣氛?
車子捲進了早晨擁堵的車流中。
可以把紅色旋轉警燈放上車頂,駛上空蕩蕩的對面車道。但浮島沒有提議,三澤也沒有下命令。
梨緒為何自殺了呢?
三澤希望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後,才去面對梨緒的屍體:他心中升騰著對浮島的懷疑。
帶著火氣的話語衝口而出:
“你跟齋田交往過嗎?”
“那檢察官您呢?”
“我沒跟她交往。”
“我也是?”
沉默。
三澤變成了檢察官的口吻。
“你為何讓齋田做吉田元治的調查?”
“得到您許可的。”
“因為你說吉田是盜竊的嫌疑人。”
實際上,吉田是強姦致傷的嫌疑人。有讓實習生調查輕微案件的嫌疑人的安排。但是,強姦是嚴重罪行。更何況讓女實習生擔當,只能說是胡來:
“我大意了。”
“你撒謊:”
三澤看透了浮島的心。浮島對梨緒相當來勁。可是,他自己是檢察事務官,有妻子兒女。所以,他不能直截了當表達心意,鬱悶使他轉向性虐似的舉動。可以說,是惡劣的性騷擾。若梨緒不堅定,就可趁虛而人:恐怕這樣的算計也起了作用。
這案子正中他下懷。讓梨緒面對強姦男子,引出了超過浮島預料的結果。
吉田元治狂喜。他一邊舔舐似的盯著梨緒的身體,一邊得意洋洋地、細緻入微地大談自己如何強暴了女性?梨緒很剛強。她瞪著吉田,時而呵斥他,繼續取證丁作。可是,當吉田嘲笑說“任何女人,到了最後都扭屁股”時,梨緒眼裡流出了淚水。她呻吟般說:“我也曾被強暴過。簡直跟被殺了一樣。”
自那以後,梨緒和浮島迅速接近。
“門衛多次看到,你跟齋田在檢事室待到半夜。”
“我們只是商量工作而已。”
“是你想用這種方式談吧。”
當三澤加強了語氣時,鏡子裡的浮島的目光也尖銳起來。
“檢察官您也跟她談過吧。”
“那是沒辦法。自那以後,齋田經常請假。”
看上去,鏡子裡的眼睛帶著笑意。
“有何奇怪的?我是擔心她,跟你不一樣。”
“您聽到哪個地步了?”
“什麼哪個地步?”
“強暴的事。齋田跟您說到什麼程度?”
有點挑釁的說法。
“我就听說,她讀短大的時候,被一個崇拜的諮詢師下了藥侵犯了。”
“就這個?”
“什麼'就這個'……?”
“她小時候,父母死於交通事故。”
“那我知道。”
“她被叔叔家領養,但被那個叔叔調戲。”
三澤屏住氣息——他第一次聽說。
“叔叔每天晚上拿著糖果出現在她的房間。她說,被諮詢師強暴的時候,清晰地想起了這些事情。大概是不愉快的記憶,所以曾無意識地要抹掉吧。但是,她硬是被喚醒了記憶。所以,她逃到東京。她要懲罰男人。於是決心通過司法考試。”
要懲罰男人。三澤從梨緒那裡聽說的,就這個結論而已。
雖然是讓三澤震動的話,但在梨緒已死的此時,與其說是同情,毋寧是對浮島的幾分嫉妒和憎惡。
“你跟齋田上床了嗎?”
浮島頓時怒目相向。
“您怎麼能捕風捉影!”
三澤也火了。
“什麼捕風捉影!你使陰招接近女人!弄來個強姦犯,把齋田搞得神神經經。明白嗎?她自殺,是你造成的!”
“您也同樣有罪!您上星期對她做了什麼?”
“我怎麼啦?我做了什麼?你說!”
後面響起了喇叭聲。
浮島猛地加速,衝過了十字路口,跟上前面車子之後,一雙壓抑著怒氣的眼睛映在鏡子上。
“您不是帶她去司法解剖了嗎?”
“那又怎麼樣?這是實習的一環。實習生來了,都要看一次。”
“為何那麼巧,不是西田教授,而是大井副教授執刀?那傢伙變態的。他甚至要站在一旁的女警擺弄屍體的陰部。”
“不是衝大井執刀去的。”
“而且,那天的屍體是年輕女子。大井不是又說了過分的話嗎?”
哎喲喲,好好看吧。這屍體的身子,比你還棒哩——
“那傢伙真不可救藥。不過——”
浮島打斷他,說道:“是您讓齋田去碰這個不可救藥的大井。齋田的樣子,您看到了吧?”
梨緒一身白衣的模樣還在三澤腦海裡。
她凝視著大井解剖的過程,眼睛裡有一股異樣的光。她一定極其厭惡這個歡歡喜喜地在女人身體上切切割割的大井吧。
從正前方玻璃門,可見梨緒住的高級公寓。幾輛警車停在那裡:
浮島平靜地說:“我承認,我讓齋田去碰吉田元治了。檢察官,請您也承認吧——讓大井副教授起了吉田的作用。想動搖她的心,乘虛而入。您覺得她傾向於我,感到急不可耐。”
“不是。”
“去喝酒散心時,您黏在她身邊。我很吃驚,也算是見識過了。您那麼拼命說好話,要討好她。”
“你這混蛋,偷聽別人說話!”
“您的心情,我明白得很。”
“住口!你明白什麼!”
“她彷彿有一種魔力。一旦喜歡上了,就不可自拔。”
一瞬間,兩人注視著同樣的高度。
“解剖是星期四。齋田自那以後就不正常了。喝酒散心時,她幾乎沒有開口。星期五也悶悶不樂。然後過了周六週日到今天,她自殺了。”
“你說是我造成的?”
浮島驅車駛近高級公寓,用於巴巴的聲音說道:“是的。就是那次解剖造成的。是您,把她推到自殺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