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五日。 W地方法院三號法庭。
“島村康子,請到前面來。”
旁聽席上的半老徐娘的女人,推開圍欄邊緣的門走到證人台的前面。法警走過去,把證人卡和筆交給她。
藤林掃了一眼旁聽席。
最後一排整齊地坐著穿西服的那五個人。稍稍離開一點的地方,坐著搜查一科的志木。與第一次公審時同樣的成員。
將視線轉向梶聰一郎。
靜靜的存在。這樣的形容恰好用在他身上。可是,這個男人卻殺了人。
辻內的聲音響了起來。
“姓名?”
“島村康子。”
“年齡?”
“五十六歲。”
辻內催促證人朗讀了宣誓書。
“請你講實話。如果撒謊的話,會以偽證罪追究證人的責任。那麼辯護人請吧。”
植村站了起來。
“你與被告人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妹弟。”
“被害人啟子呢?”
“是我的親生妹妹。”
“你妹妹是怎樣的一個人?”
“開朗活潑,待人親切。”
“想問你幾個關於你妹妹患癡呆症的問題。發現此病是在什麼時候?”
島村康子微歪著頭想了一下。
“發現……倒算不上,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兩年多以前。她把我的生日忘掉了。因為她每年都會送給我禮物的。過了一陣把這事告訴她,她很慌地向我道歉了好幾次。”
植村點了一下頭。
“那以後,病情怎麼樣了?”
“不斷地加重。我因為擔心常去看看啟子,她的情況真是糟糕。有時吃好幾餐,有時一頓也不吃。最令我吃驚的是她會連我都不認識了。她叫我媽媽,當時我不禁大哭起來。”
藤林感到一陣胸悶。
植村繼續問。
“你妹妹察覺到自己的病了嗎?”
“是的,覺察到了。”
“那以後她是怎麼對你說的?”
“說想一死了之。夏天以後幾乎每次見面她都這麼說。”
“是以一種隨口說說的語氣?”
“不,我想她是很認真的。”
藤林對島村康子堅決的語調感到吃驚,讓人深深地感覺到她是為了救梶聰一郎才站在證人台上的。
“關於梶聰一郎夫婦你有什麼樣的印象?”
植村問到這兒,證人的臉一下黯然了。
“他們失去了因病而逝的獨子俊哉……我覺得挺可憐的。”
“夫妻的關係怎麼樣?”
“非常好。他們互相信賴,連旁人也看得出來。”
“案發後,被告到過你家裡嗎?”
“是的,來過。”
“來幹什麼?”
“向我道歉。說妹妹遭受這樣的命運,很對不起。”
“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不用道歉。因為我認為較之兄弟姐妹,夫妻才是更近的關係。”
植村停頓了一拍後,用緩慢的語調問道:
“你恨被告梶聰一郎嗎?”
“不,我不恨。”
“我的話問完了。”
藤林輕輕地吐了口氣。
終於明白了辯護人對島村康子進行證人提問的理由。並不恨嫌疑人。他是想讓被害人的姐姐說出這句話。
辻內看著佐瀨。
“檢察官,請吧。”
“我沒有問題。”
得到的是冷淡的回答,辻內將臉轉回正面。證人退席,然後開始了對被告人的提問。
“那麼,被告請到前面來。”
梶聰一郎走到證人台。停住腳,揚起臉。
“辯護人,請吧。”
在辻內的催促下,植村又站了起來,望著梶聰一郎的側面。
“你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
“我感到自己做了一件無法挽回的事。”
“你兒子是因白血病而去世的吧?”
被問到這個問題,梶聰一郎的身體微微地搖晃了一下。
“……是的。”
“沒有接受骨髓移植這種有效的治療嗎?”
“沒有等到適合的提供者。”
“倘若有適合者的話,就會得救嗎?”
“我想肯定能得救。”
梶聰一郎的話裡充滿了力量。這是自公審開始以來,他第一次以這樣的語氣講話。
“兒子的死讓你很難過吧?”
“是的……”
“你夫人怎麼樣呢?”
“她變得非常沉默……有半年多都過著半臥床的生活。”
“忘記了兒子的忌日,想必對她是很大的打擊吧?”
梶聰一郎低下了頭。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
“我的話問完了。”
辻內望著佐瀨。
“檢察官,請吧。”
“沒有問題。”
辻內點了下頭,把臉湊向右陪審席的河井,然後又靠近藤林小聲說道:
“如果有什麼要問的話,請吧。”
那語氣出奇地溫和,難道他打算鼓勵我說出些出格的話而好打小報告發配我嗎?
藤林把手指交叉著放在前面並探了探身子。
“那麼,我來問幾個問題。你知道看護製度嗎?”
“是的,知道。”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記得是前年的……春天開始的吧。”
“對,也就是說在案發時此制度已經存在了。”
“是……”
“為什麼沒考慮讓你夫人活下去呢?”
“突然……覺得她可憐。”
“為你夫人著想而殺了她,你想這樣說嗎?”
梶聰一郎垂下頭。
“請抬起頭來。你其實並不珍惜你夫人。不是這樣嗎?”
旁聽席上一陣小小的騷動。
梶聰一郎用不可理解的眼神看著藤林。
“我很珍惜她。”
“把所珍惜的人的遺體整整兩天棄之不顧又是為什麼呢?你不覺得她很可憐嗎?”
那張充滿了安詳的臉扭曲了。
藤林緊追不放。
“你真的考慮過自殺嗎?”
“……是的。”
“為了找自殺的地方而在縣內徘徊?”
“是這樣。”
“其實真正去了哪裡?”
切入了核心。
就在這時,藤林感覺到了幾道強烈的視線。
佐瀨看著這邊。植村也是。還有旁聽席上的志木。
那是一種具有同樣性質的視線。
不是威脅,也不是祈求。究竟是什麼呢?
藤林猛地吸了口氣。
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適當的詞。
保護性的注視。
是這樣的。佐瀨、植村以及志木,他們不分敵我,各自超越了自己的立場,靜靜地保護性地註視著梶聰一郎。
藤林感到自己額頭上冒出了細汗。
辻內湊過臉來。
“問完了嗎?”
“不,還沒有。”
已經無路可退了。
“你不是在縣內,其實……”
藤林止住了話。
梶聰一郎的眼睛潮濕了。
似乎能聽到他心裡的聲音。
請別去碰那僅屬於我的小小領地吧……
藤林啞然失語。
辻內歪過頭來緊緊地盯著藤林的臉說:“問完了嗎?”
“問完了嗎?!”
辻內顯得有些不耐煩。看來他果然是盼望著藤林在法庭上失言。
“被告人請返回原位。”
梶聰一郎向藤林深深地鞠了一躬後便往回走。藤林茫然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辻內環顧了一下左右。
“檢察官,辯護人,你們雙方還有什麼要立證的嗎?”
“沒有。”
“那麼,證據調查結束。下面詢問最後意見。檢察官,首先請你總結髮言。”
佐瀨站了起來。
“總結髮言——關於本公訴案事實,經該公審法庭調查核實相關各證據,證明屬實。作為本應該保護法律秩序的警官的被告之犯罪行為給子社會的影響極大,雖為一時衝動的犯罪,其負面後果依然重大。”
他強硬的聲音在法庭迴響。
“求刑——考慮了以上諸多情況,在適用相應法律條款的前提下,認為對被告處以四年有期徒刑為妥當。”
輕了。藤林這樣想到。與其嚴厲的總結相比,求刑少了定罪的分量。
“辯護人,請吧。”
“下面陳述申辯——承認全部公訴事實。身為警務人員卻犯下了奪去人之生命的罪行,的確無申辯之餘地。可是,請斟酌以下幾點對被告有利的情況。第一,被告人自首並有深深的悔改之意。第二,被害人的癡呆病情的嚴重狀況……”
申辯長長地持續著。
似乎都不是出自私慾,不管是辯護人,檢察官,還是搜查一科的刑事警察。
為了這個叫梶聰一郎的男人。
不由得重新玩味了一遍佐瀨的話。那男子的事,只有那男子才明白……
可是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大家為了那男子會這麼齊心一致?
不明白。法庭裡面存在著孤獨,藤林第一次體會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