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尾六點前回到了支社。
《東洋報》W支社在機關大街一角的一幢樓裡租了一、二層。採訪組設在一層。進門右手邊有一間開水房,栗林繪美在那裡。兩人視線一碰到一起,繪美就給中尾送去一個秋波。自從一個月前繪美投入中尾懷抱之後,兩人在報社就像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互送秋波。
最裡面的兩張辦公桌並排坐著支社長片桐和副支社長設樂。片桐說是晚上八點才會回來,可這個工作狂大概放心不下報紙的版面,所以提前趕回來了。
也許正是這些地方不如設樂的意,只聽他跟平常一樣對片桐說道:
“再怎麼說這條消息也上不了頭條嘛。”
“是嗎?我倒認為,不景氣狀況持續了這麼久,冬季物品商戰不正好是熱門話題嗎?”
好像是在議論小島寫的那篇稿子。
大辦公室顯得有些空蕩。 W支社共有十幾名記者,可這個時間返回辦公室的就只有中尾和另外兩名從縣廳和市政府回來的記者。中尾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打開手提電腦。回支社來的目的是想先寫個初稿。
從佐瀨檢察官那里或許能了解到點什麼。中尾心裡這樣期待著。不,不僅僅只是期待!
“找碴兒的是你們吧?想讓我們接受捏造的筆錄?太欺負人了。”
中尾在白天聽到佐瀨講的這句話上下了賭注。
今晚晚些時候再去佐瀨家。如果他承認白天講過這話,那麼明天早報的頭條就有眉目了。而夜訪回來再寫稿擔心會來不及,所以現在先寫好初稿。
設樂還在嘮叨。
“其他報怎麼樣暫時不管它,總之我們不可以把它作為頭條。”
“嗯……可是……”
“用縣廳那條新聞吧。因為有關護理老人的話題也很適合我們的風格。”
設樂愛用“我們”的表達,言外之意是區別於“外人”。
因為支社長片桐是“僱傭兵”。
就年齡而言,片桐四十七,設樂剛滿四十。可是在《東洋報》的社齡,設樂卻要長一年。就這一點微妙的差別給了設樂可乘之機,使兩人的關係也有些複雜化。
不對。應該是看起來很單純。過分介意的是設樂。另一方的片桐,怎麼說呢,大度,還是愚蠢?總之,對設樂說的那些諷刺、挖苦的話向來是一笑了之從不計較。
對他那種不予理睬的態度,中尾早就看不下去了。並不是討厭片桐本人。相反,倒覺得片桐的正直、和藹是難能可貴的。而且在業務方面,不管是指揮採訪還是對稿件的把關都很得要領。所以,正因為尊敬片桐,才認為他既然是支社長,就應該拿出社長的姿態,不讓其他人說三道四。
設樂的那句話總在耳邊:
“總而言之,僱傭兵終歸是僱傭兵。”
記得他這是對中尾手下的山邊和小島說的話。兩人剛被錄用的時候,中尾還給兩人交流自己的經驗。然而,新人敬慕的副支社長居然用那樣惡毒的隱語暗示,不知兩人聽了以後有何感想。至少中尾本人對此不得不有所顧忌,甚至山邊和小島有時候自然流露的言行或表情都會使中尾往其他方面去猜想。總之,有疑心生暗鬼的傾向。
科班出身的一般看不起半路出家的。日本社會一般公司都這樣。 《東洋報》一直只錄用超一流大學畢業生,認為這些才是“正規兵”。由於這種純“血統”意識作祟,才會對其他人使用那樣令人不快的“僱傭兵”的稱呼。
“那好,就用縣廳那條吧。”
“當然囉。”
今天仍然是片桐做出了讓步。
中尾嘆了口氣。
從整個報社來看,像設樂這樣的人也不是很多。待的時間長了,自然有一些了解。並非因調動或應聘入社,其待遇或工作安排就與畢業錄用的科班有明顯差別。相反,調動或聘用來的人幹得成功的人更多。因為這些人既然放棄原來的工作應聘來到東洋,那麼一般都抱有野心和工作熱情。他們的目的不僅僅是進到東洋。比較而言,那些從大學畢業就考入東洋的許多人有一種已經實現了自己人生目標的優越感,所以野心呀工作熱情什麼的在他們身上都看不到。一步步走向成功的當然不會是這樣的人。
中尾看了看面對編輯機坐著的片桐。
眼前的片桐就是一例。他之所以能坐上今天的位置,是因為他一直不安於現狀,拼命地干比別人多兩三倍的工作,爭取到許多有價值的新聞,寫過許多有力的報導。
“餵,在寫什麼?”
片桐在設樂起身去洗手間時跟中尾打了個招呼。
“沒,只是整理一下磁盤。”
“哦?負責警方的頭兒這麼有閒心啊。”
中尾見設樂進了洗手間慌忙起身跑到片桐那裡低語:“順利的話今晚我可能釣到大魚。”
片桐的小眼在發光。
“什麼內容?”
“梶聰一郎案子的繼續。”
什麼繼續?片桐露出詢問的眼神,但他沒有再問。大概他迄今也是這樣,在沒有形成文字之前,即使對方是值得信賴的上司也不願意說得很具體。
“不想讓設樂知道?”
“是,如果發不了稿他又該嘮叨了。”
“我知道了。用手提電腦送稿子回來嗎?”
“電腦我不帶走,請別讓其他人碰。”
地檢機關宿捨一帶信號弱,手機經常打不通。所以即便是在佐瀨那裡有收穫也未必用手提電腦送得了稿子。
中尾返回自己的座位。剛坐下,設樂便從洗手間出來了。
——到時候看了我的稿子別受不了。
中尾開始在電腦上寫初稿。
不考慮字數。六十行?不,五十行字就足夠了。特別新聞越短越會放出強烈的光芒。
多少年以來都沒有以如此振奮的心情來寫稿子了。
以前的報社是一家由地方企業出資辦的小報社。在那裡的三年間就只是一個“公務記者”。每天的工作就是跑企業、做新產品介紹、寫大型活動的通知以及招聘廣告……不管去哪個公司,總會遇到學生時代的同學或學長學弟。在這種相互連性格、興趣愛好都無所不知的黏糊糊的人際關係中,做著千篇一律的事,寫著替人吹捧的報導。終於有一天忍不住而逃了出來,來到東京,進入由名記者主辦的“媒體培訓班”,然後參加了兩次《東洋報》的招聘,第二次才被錄用。
電腦旁送來了一杯咖啡。不用看,香水味兒已經告訴了送咖啡的人是誰。加油哦!繪美在中尾耳旁輕語了一聲,托著載有好幾個咖啡杯的托盤移向另一張辦公桌。
那樣子真叫人憐愛。
快八點了。這種奉獻似的加班已經有兩個小時了。繪美起初是臨時僱傭來的打字員。可在支社一干就是十年。時間長了大家也都把她當社里的一員看待。現在,所有的記者都配了電腦而且要求在電腦上寫稿子。以前的機械性的打字工作事實上已經不存在。所以為了不失業,繪美拼命地干一些雜活。
中尾關上電腦。用目光跟片桐打了個招呼出了支社。
寒風向全身襲來,可是並不覺得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