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提審如期在午後一點開始。上一時段對犯案經過、情況進行了再確認。志木心裡盤算著,得在四十八小時內把梶聰一郎押送到檢察院,而就“案發後”的詢問將花去許多時間,所以應盡量先寫好筆錄報告。
看不出對面坐著的梶聰一郎有任何變化。助手山崎也一如既往地忠於職守。只有栗田發生了變化。似乎藥到病除。不僅出入的腳步聲放得很輕,就連寫字的聲音都好像有意識地在盡量控制著。
不過,最沒有平常心的也許是志木自己。
從梶聰一郎的家裡獲得了幾個情報。他利用早飯的時間仔細查看了警務科蒐集的資料,只是還沒想好如何利用這些資料。
提審本身就是結論在先。事先設一“陷阱”,把嫌疑人往下“推”。然而這次卻看不見何處可以“設陷阱”。如果有的話就只是“在歌舞伎街與某女幽會”。可在梶聰一郎的那雙清澈的眼睛面前,這樣去“設陷阱”又顯得很不合實際。
就像是一次被警務部縛住了手腳的提審。時限是下午七點。
志木感到心口上好像有重物壓迫,焦躁煩悶如氣體般膨脹著。
下午三點。詢問由“案件”轉到“案發後”,而對於內容卻仍處於摸索狀態。
“是啊,癡呆症是很可怕的病啊。你妻子才五十一歲吧?”
“是……就好像晴天霹靂。”
“我四十八,你四十九,都到了隨時都有可能發病的年齡啊。”
“應該是吧。聽說發病的平均年齡是五十一歲。”
在乎年齡是有原因的。
“中午我去過你家。你家書房裡有幅字:'人活五十年'。”
梶聰一郎的目光一閃。
“織田信長吧,那是。唉,人生短暫啊。就五十年。”
“從前是這樣的吧。”
“流暢的字體,很棒啊”。
“讓你見笑了。”
“好像是剛寫不久吧。是什麼時候寫的?”
“……”
“聽說你練書法已有二十幾年了?”
“是的。”
“縣書法展有十一次入選。去年終於拿到漢字部大獎,對吧?”
“那隻是運氣。”
“來自首的時候把大衣放家裡了吧?”
“什麼?……哦,是的。”
“沒打算再回去,對吧?”
“是的。”
“已經回不去了。在這麼想的時候書法家仍可以提筆書法嗎?”
“……”
來自首之前寫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人活五十年……
梶聰一郎把什麼寄託這幾個字裡了呢?
志木開始冒險。把問題轉到了“案件”與“案發後”的交接處。
“你殺害了你的妻子後是怎樣一種心理狀態?”
梶聰一郎回答了:
“一種茫然若失的狀態。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而另一方面又這對啟子來說是一種解脫、一種幸福。當時就是這麼想,也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五號,你給科里打了電話說身體不舒服?”
“是……”
“真的是不舒服嗎?”
“不是身體原因,是心裡的病吧?”
“我檢查了你家的門框。”
梶聰一郎睜大了眼。
“有一處沒有灰塵。看得出有吊過粗繩或是粗帶的痕跡。”
“本打算死。”
梶聰一郎突然答道。
“我是該死。俊哉死了,啟子被我親手殺死了。我自己一人還有什麼理由活下去,又有什麼臉去面對縣警的同仁?只有以死謝罪。我算什麼人啊……可是,最後一年……”
梶聰一郎突然中斷了。好像一切又靜止不動了。
“——最後一年?”
“我……還是有點不捨得自己的生命。”
志木稍稍停頓了片刻又問:
“那麼,最後一年……是什麼意思?”
梶聰一郎又恢復了沉默。
四十九歲的梶聰一郎決定再活最後一年。五十歲。 “人活五十”那幾個字正是他心境的寫照。不過,還是不明白。現在不死,忍受眼前這一切,而到了五十歲就去死?
“是不是與俊哉君的事有關?”
“……”
“只剩下你可以去給他掃墓了。”
一邊說著一邊才反應過來,梶聰一郎也掃不了墓,今後的許多年之內。
梶聰一郎靜靜地答道:
“啟子也去了。俊哉再也不會寂寞了。”
讀不出他的真正意思。
然而有一點清楚了。
梶聰一郎曾一度決意要死,而後改變了主意,選擇了生,決定再活一年。是什麼驅使他這樣呢?解謎的關鍵在哪兒?是的,應該是在歌舞伎街。
志木看了看手腕的表。
下午三點四十五。彷彿聽到一個聲音在催促“趕緊拿出作為警視的結果來”。另一方面,志木對希望讀懂梶聰一郎緊緊抱住不放的故事內容的願望愈來愈強烈。
志木探了探身子。
“警部。你最近是否去過歌舞伎街?”
“啊?”
梶聰一郎吃驚得好像倒吸了一口氣。
“去過吧?”
“……”
“如果事發之後去過的話,你可以保持沉默。可是那樣的話,你所沉默的部分就會被理解為事發後的所有事。”
“我的科里有一個很尊敬你的年輕人。他記得當要奔赴列車事故現場的時候你對他們說過,要像對待自己的親人那樣去處理遺體。對吧?”
“是的。”
“那麼你怎麼能置你妻子的遺體不顧而自己外出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為什麼?是因為心中有愧?”
“……”
“老實說我有些懷疑。不過,現在我絲毫不認為你是去歌舞伎街瀟灑。”
“……”
“我認為你是一個不說慌的人。事發第二天的確是身體欠佳。而接下來的一天的確是有重要的事要辦。沒錯吧?”
“……”
“那重要的事是什麼呢?”
“你放了我吧。我不能告訴你。”
“其實你想說。希望把想法告訴某人。難道你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嗎?”
梶聰一郎注視著志木。志木迎著梶聰一郎的目光。
在這一瞬間真相即將大白。然而梶聰一郎又閉上了眼睛。當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志木發現梶聰一郎的目光裡第一次出現了混濁。
“志木警視,請告訴我,我該怎麼說才會放過我?”
“你什麼意思?”
“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了。也不想再連累你、警署以及那些弟子……”
“你想說什麼?”
志木在這樣問的時候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僵硬。
梶聰一郎繼續說道:“去尋找死處。這樣說行嗎?”
是憤怒,還是悲哀?
胸中彷彿燃起了一把火。
志木斟酌著措辭慢慢地說道:“說那些沒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