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整
“爸爸,給我講講船夫的事吧。”
帕克·金凱德愣了一下。他正在清洗鐵製煎盤,聽到這句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經驗告訴他,無論孩子問什麼問題,絕對不要警覺起來——至少不能表現出警覺的神色。因此他一面用紙巾把手擦乾,一面低下頭對兒子微笑。
“船夫?”他問九歲的兒子,“好啊。你想听哪一段?”
帕克一家住在弗吉尼亞州的費爾法克斯。廚房飄散著烹調節日大餐的香氣,裡面混雜著洋蔥、鼠尾草和迷迭香的氣息。男孩望著窗外,沉默不語。
“說吧,”帕克鼓勵他道,“告訴我你想知道什麼。”
男孩名叫羅比,有一頭金發,還遺傳了他母親的藍眼珠,身著紫色的艾祖德襯衫和褐色長褲,繫著拉爾夫·勞倫牌腰帶。今天早上,他額頭上的鬈髮分向右邊。
“這個嘛,”男孩開口說道,“我知道他已經死了,不過——”
“沒錯。”帕克回答,之後便不再多言。 “兒女沒問就不要多說。”這是帕克·金凱德的《單親家長指南》中的準則之一。這本書只存在於他的大腦裡,但他每天都不忘參考一番。
“只不過外面……有時候看起來有些像他。我是說,我向外看時,好像看得見他。”
“如果你有這種感覺,應該怎麼辦呢?”
“亮出盾牌,戴上頭盔,”羅比背誦出來,“如果天黑,就把電燈打開。”
帕克保持著站立的姿勢。通常情況下,如果與子女交談時涉及嚴肅的話題,他會遵守“視線保持水平狀態”的原則,蹲下與他們溝通。但如果話題觸及船夫,心理治療師曾建議帕克站著,表現出強壯且頗具保護能力的成人姿態,好讓兒子安心。而帕克·金凱德確實散發出一種安全感。剛滿四十歲的他身材高大,六英尺多一點,體格幾乎與大學時代不相上下。他沒有勤做有氧運動的習慣,也不常去健身房,但身材卻沒有因此而變形。這一點要歸功於兩個孩子,因為他常陪他們踢足球、打籃球或是參加飛盤錦標賽。全家人在星期天上午定期跑步。其實跑步的人只有帕克自己,他總要追著孩子們的腳踏車,繞著附近的小公園跑步。
“我們一起去看看好了。到你認為看見船夫的地方去瞧一瞧。”
“好。”
“頭盔和盾牌準備好了嗎?”
“在這裡。”羅比拍拍自己的頭,然後舉起左臂擺出騎士的姿勢。
“姿勢不錯。我的也準備好了。”帕克模仿兒子的動作。
兩人走向後門。
“看那幾叢小樹。”羅比說。
帕克望向半英畝大的後院。他家位於華盛頓特區以西二十英里的一處老住宅區裡,房子周圍多半是草坪和花叢,但後院長滿了連翹、葛藤和常春藤,過去一年來,他一直想把這裡修剪一下。沒錯,瞇起眼睛一看,有些植物的確頗具人形。
“看起來有點嚇人,”帕克承認,“很恐怖。不過你也知道,船夫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願為了降低兒子的恐懼感,而對他說明:你其實是被亂七八糟的樹叢嚇著了,沒什麼好怕的。他想盡量為羅比製造出與船夫事件的距離感。
“我知道。可是——”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四年前。”羅比回答。
“四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吧?”
“大概很長吧。”
“有多長,比給我看。”他張開雙臂,“有這麼長嗎?”
“大概吧。”
“我覺得還要長一些。”帕克將雙臂再張開一點,“和我們在布拉多克湖釣的那條魚一樣長嗎?”
“那條有這麼長。”羅比說著終於露出了笑容,伸出自己的雙臂,盡力張開。
“不對,那條有這麼長。”帕克誇張地擠眉弄眼。
“不對,不對,那條魚有這麼長。”羅比高舉雙手,左右腳交替著跳了起來。
“比你比的還要長!”帕克故意逗他,“更長更長。”
羅比跑到廚房的一邊,舉起一手,然後跑回來舉起另一手:“有這麼長才對!”
“鯊魚才有那麼長,”帕克大叫,“不對,是鯨魚,不對,是大烏賊。不對,我知道了,是長鬍鬚的瑪祖卡獸!”瑪祖卡獸是蘇斯博士筆下的動物,出自於《假如動物園歸我管》一書。羅比和斯蒂菲都喜歡看蘇斯博士的書。帕克給一對兒女取了“無名氏”的綽號,而這個綽號的靈感來自於《霍頓與無名氏》裡的無名生物。這個童話故事是兄妹倆最喜歡的,甚至連小熊維尼也無法和它相提並論。
帕克陪羅比在房間裡玩了一會兒捉迷藏,然後將兒子摟進懷裡,搔他的癢,逗得他笑個不停。
“這樣吧……”帕克氣喘吁籲地說。
“什麼?”
“我們明天來剪掉那些小樹叢。”
“能讓我用鋸子鋸嗎?”羅比趕緊問。
哈,帕克心想,小孩最會抓住機會了,他在心里大笑。 “看情況吧。”帕克說。
“太好了!”羅比蹦蹦跳跳地走出廚房。明天有希望摸到電鋸,他立刻樂得忘了船夫的事。他跑上樓梯,帕克聽見兄妹兩人輕輕爭吵著應該玩哪一種任天堂遊戲。從聲音判斷,斯蒂菲贏了,隨後讓人忍不住跟著哼的馬里奧兄弟的音樂傳遍了整幢屋子。
帕克的視線停留在後院的樹叢上。
船夫……他搖了搖頭。
門鈴響起。他朝客廳看了一眼,兒子和女兒都沒有聽見。他走到門口,打開門。
門口站著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她滿面春風,耳環在削短的頭髮下盪來蕩去。她的金發被陽光曬得比平常更接近金色——羅比的髮色與她的相近,而斯蒂菲的頭髮則比較接近帕克的棕色——全身的古銅色肌膚曬得無可挑剔。
“嗯,你好。”帕克猶豫了一下後說。
他朝女子背後望了一下,看見停在車道上的米黃色凱迪拉克並沒有熄火,這才鬆了一口氣。理查德正坐在駕駛座上,看著《華爾街日報》。
“嘿,帕克。我們剛從杜勒斯機場回來。”她擁抱了帕克一下。
“你們……你們去了哪裡?”
“聖克魯瓦島。玩得很開心。餵,放鬆點兒,天啊,你幹嗎這麼冷冰冰的……我只是路過這裡,來打個招呼而已。”
“瓊,你的氣色不錯。”
“我心情很好,好極了。帕克,至於你的心情好不好,我就不清楚了。你的臉色真差。”
“孩子們在樓上——”他扭頭招呼他們。
瓊正要說不用了。
“羅比,斯蒂菲!媽媽來了。”
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兄妹倆快步繞過拐角,跑向瓊。她面帶微笑,但帕克看得出來,他把兒女叫來的舉動讓她十分不滿。
“媽媽,你曬得真漂亮!”斯蒂菲邊說邊用辣妹演唱組合的姿勢甩甩頭髮。羅比像個小天使;斯蒂菲的臉形長而嚴肅,帕克希望她長到十二三歲時,男生會開始認為她很善於學習,因此對她敬而遠之。
“媽媽,你去哪兒了?”羅比皺著眉頭說。
“加勒比海。爸爸沒告訴你們嗎?”她瞥了帕克一眼。他的確說過。瓊不明白的是,孩子們這樣問,不是因為不知道母親去哪裡度假,而是因為她沒有留在弗吉尼亞州和他們一起共度聖誕。
“聖誕節過得開心嗎?”她問。
“我們的禮物是漂浮曲棍球,今天早上我贏了羅比三場。”
“可我連續進網四次呢!”羅比說,“有沒有給我們帶禮物?”
瓊朝停車的方向望去:“當然帶了。不過,禮物都在行李箱裡。我今天只是順路過來看看你們,和你們的爸爸談些事情。明天再來看你們的時候,我會把禮物帶來的。”
斯蒂菲說:“哦,我收到了一個足球,還有新的馬里奧兄弟,還有整套的'酷狗寶貝'——”
妹妹細數著禮物時,羅比插嘴說:“該我說了,我收到了一個'死星',一個'千禧之鷹戰艦',還有一大堆飛機模型。另外,還有一根薩米·索薩的球棒。我們還去看了《胡桃夾子》。”
“我送的禮物你們收到了嗎?”瓊問。
“嗯,收到了,”斯蒂菲說,“謝謝。”小女孩禮貌地致謝。可惜,她對身穿選美服裝的芭比娃娃興趣索然。畢竟,八歲的斯蒂菲不可能與當年八歲的瓊品味相同。
“爸爸把你送我的襯衫拿去換了,”羅比說,“換成合身的尺寸。”
“我跟你們的爸爸說過,如果不合身可以拿去換,”瓊連忙說,“這是我對你們的一點心意。”
“過聖誕節的時候,你沒給我們打電話。”斯蒂菲說。
“哦,”瓊對女兒說,“我們度假的地方很難打電話,簡直像吉利根島那麼荒涼,電話怎麼打都打不通。”她把羅比的頭髮揉亂了,“而且就算打得通,你們也不在家。”
竟然怪在孩子頭上。瓊始終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對這種年紀的孩子來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能責怪他們。如果大人做錯了事,就得責怪大人;如果孩子做錯了事,還應該歸咎於大人。
哦,瓊……像這樣漫不經心的疏忽——隨意轉移責難的目標——會讓孩子感覺像被人打了一記耳光那樣糟糕。儘管十分不滿,但他仍然保持了沉默。 “切勿讓子女看見父母爭吵”,這也是一條準則。
瓊直起身子:“我和理查德得走了,要去寵物店接埃爾莫和聖人。這兩隻小狗真可憐,整整一個星期都被關在狗籠裡。”
羅比忽然又興奮起來:“今天晚上我們要吃大餐,接著看電視轉播的煙花,還要玩星球大戰版的強手棋。”
“哦,不錯嘛。”瓊說,“理查德和我要去肯尼迪中心看歌劇。你們喜歡歌劇,對吧?”
斯蒂菲誇張地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她最近經常用這種動作來回答大人的問題。
“歌劇是一種戲劇,就是演員通過唱歌來講故事。”帕克對孩子們解釋道。
“改天理查德和我帶你們去看歌劇,好不好?”
“也許可以。”羅比說。對於參與高雅藝術活動,九歲的小孩能這樣回答已經算很不錯了。
“等一下。”斯蒂菲脫口而出。她轉身跑上樓梯。
“斯蒂菲,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們要——”
片刻後,小女孩抱著一套嶄新的足球服跑了回來,遞給母親。
“哇,”瓊說,“真漂亮。”她姿勢彆扭地拿著足球服,活像個小孩釣到一條魚卻猶豫著要不要留下來。
帕克心中默念著:先是船夫,現在又來了瓊……陳年舊事怎麼專門挑今天來找麻煩。唉,算了。反正今天是今年的最後一天。
是回顧過去的一天……
聽到母親答應明天要再送他們禮物,兩個孩子當即興高采烈地回了斯蒂菲的臥室。瓊顯然如釋重負,轉眼便收起了笑容。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現年三十九歲的她,只有在表情陰鬱時才最漂亮。她用指尖蹭了蹭門牙,檢查有沒有沾上口紅。帕克記得,瓊的這種習慣,早在兩人離婚之前就已經養成。 “帕克,我本來沒必要這麼做的——”她邊說邊把手伸進寇琪皮包。
糟了,她買了聖誕禮物要送給我,可我卻沒準備什麼東西能送她。帕克飛快地轉動腦筋:有沒有額外買了還沒送出去的禮物?可以用來——
但這時帕克看見瓊的手伸出皮包,拿出一沓紙。
“我實在不想讓你星期一從法院傳票員手裡收到這個。”
法院傳票員?
“我只是想提前跟你打個招呼,讓你做好心理準備。”
最上面一張印著“申請更換兒童監護權”。
他感覺被人一拳重重打在肚子上。
看來瓊和理查德並不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而是先去了律師事務所。
“瓊,”他絕望地說,“你該不會——”
“帕克,我要他們,非要不可,別跟我爭了。我們可以私下調解。”
“不,”他喃喃地說,“不要。”他感覺全身的力氣驟然流失,恐慌感席捲全身。
“孩子們每個星期跟你四天,週五和周末兩天跟我住。具體安排要根據理查德和我的計劃來定,因為我們倆最近經常旅行。這樣安排的話,你會有更多自由活動的時間。我覺得你一定會很願意——”
“絕對不行。”
“他們也是我的孩子……”她開口說。
“僅憑出生證明來說而已。”過去四年,帕克擁有全部監護權。
“帕克,”她用理智的口吻說,“我現在生活穩定,情況也好轉了許多。我重新開始工作了,而且我也再婚了。”
不過是嫁給郡政府的一個公務員。根據《華盛頓郵報》的報導,這個公務員去年收受賄賂,險些遭到起訴。理查德在當地政府內部的小圈子裡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同時也是在他們婚姻的最後一年裡,瓊的外遇對象。
他擔心被孩子們聽到,便壓低了聲音:“從羅比和斯蒂菲出生那天起,你對他們就不聞不問。”他用力拍了一下文件,怒氣上湧,“你到底有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這件事對他們會有什麼影響,你想過沒有?”
“他們需要一個母親。”
不對,帕克心想,是你想把他們當成收藏品。幾年前,她喜歡蓄養的是馬。然後改養血統純正的金牌威瑪獵犬。之後是古董,也一度喜歡住在富人區——她和理查德從歐克頓搬到克利夫頓,再搬到麥克萊恩,然後又搬到亞歷山德里亞。 “不斷升級嘛。”她曾經這樣說。只不過帕克很清楚,她每次搬家後總是因為交不到朋友,便開始對房子和附近的鄰居感到厭倦。帕克想到,頻繁搬家會讓孩子沒有生根的機會,這會對他們造成莫大的傷害。
“為什麼?”他問。
“因為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
“那就跟理查德生一個好了,反正你還年輕。”
她才不想再生一個,帕克明白。儘管她很享受當孕婦的滋味——懷孕期間是她容貌最美的時候——但照顧嬰兒的工作卻讓她心力交瘁。一個人如果在心理上一直以自己為中心,就不適合生兒育女。
“你根本不適合當母親。”帕克說。
“天啊,你學會和別人辯論了。好吧,我承認,也許我以前不適合,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不對,那是你的天性。
“瓊,我會跟你爭到底的,”他理直氣壯地說,“你心裡清楚。”
她激動起來:“我明天十點過來,帶社工人員一起來。”
“什麼?”他愣住了。
“只是來跟孩子們談談。”
“瓊……明天可是假日啊。”帕克無法想像社工願意犧牲元旦假期,但繼而一想,理查德一定走了一點關係。
“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個好父親,那就讓社工跟孩子們談談。這對你來說毫無損失。”
“我是無所謂,但要替孩子們著想。下週再說吧。你有沒有考慮過,好好的一個假期,卻冒出一個陌生人對他們問東問西,他們會怎麼想?這太荒唐了。他們想見的人是你。”
“帕克,”她氣急敗壞地說,“這個社工是專業人士,不會胡亂發問的。我必須得走了。元旦前夜寵物店會提前關門的。我那兩條可憐的小狗……嘿,別這樣,帕克,又不是世界末日。”
他心想,你說對了。對我來說,這就是世界末日。
他想甩上門,動作做了一半卻又放棄了,因為想到轟然的甩門聲會破壞兄妹倆的好心情。
他關上門,讓門發出令人安心的咔嚓聲,然後鎖好,掛上門鏈,彷彿想將裹挾著壞消息的風關在門外。他眼皮都沒抬,就將文件折疊起來,走進書房,將文件塞進書桌抽屜。他來回踱了幾分鐘,然後上了樓,將頭探進羅比的房間。兄妹倆正咯咯地笑著,互相扔著模型飛機襲擊對方。
“明天就要過新年了,今天不准轟炸對方。”帕克說。
“這麼說,明天就可以轟炸了?”羅比問。
“這話很好笑,小伙子。”
“是他先動手的!”斯蒂菲高聲告了個狀,然後繼續看她的書《草原小屋》。
“谁愿意到書房幫我的忙?”帕克大聲問。
“我!”羅比大叫。
父子兩人一同下樓進入他位於地下室的小書房。幾分鐘後,帕克聽見電子音樂聲又響了起來,看來斯蒂菲放下了文學,改攻計算機科學了,再次派遣百折不撓的馬里奧兄弟開始歷險之旅。
華盛頓特區的市長是杰拉爾德·肯尼迪。他的確是民主黨人,但跟肯尼迪家族毫無瓜葛。此時,他正低頭凝視著辦公桌上的一張紙。
一份FBI的附加說明就附在這張白紙上,標題是“附件為複印本,鐵射案,十二月三十一日”。
鐵射案,肯尼迪想著,就是地鐵掃射案。 FBI總是喜歡給案件取個簡短而響亮的名稱。他像熊一樣弓著腰坐在華麗的辦公桌前。他的辦公室裝飾成喬治王朝的風格,但卻位於與喬治王朝風格毫不搭調的特區市政廳裡。他又把信看了一遍,然後抬頭望著坐在對面的兩個人。其中一位是身材苗條、容貌姣好的金發女子,另一位是高瘦的銀髮男子。由於肯尼迪自己的頭髮日漸稀疏,所以他習慣用頭髮來分辨他人。
“你確定這個人是鐵射案的主謀?”
“根據他對子彈的描述,”女子說,“他說子彈上了色,對吧?事實的確如此。我們確定這封信是歹徒寫的。”
身軀龐大卻對自己的體形十分滿意的肯尼迪,用大手將勒索信在桌上推來推去。
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位身穿雙排扣意大利西裝,戴著橢圓形眼鏡的年輕黑人走了進來。肯尼迪示意他靠近到辦公桌旁。
“這位是溫德爾·杰弗里斯,”市長介紹道,“是我的首席助理。”
女探員點點頭:“我是瑪格麗特·盧卡斯。”
在肯尼迪看來,另一位探員似乎只是聳了聳肩。 “我是凱奇。”三人互相握手致意。
“他們是FBI探員。”肯尼迪補充說明道。
杰弗里斯點了點頭,這顯而易見。
肯尼迪將信件的副本推向首席助理。
杰弗里斯扶了扶名牌鏡框,把信讀了一遍:“該死,難道他還想再乾一次?”
“看來有這個可能。”女探員說。
肯尼迪打量著兩個FBI探員。凱奇來自第九街的FBI總部,盧卡斯則隸屬於華盛頓特區的FBI外勤處,頭銜是特別探員。她的上司到外地度假去了,因此偵辦地鐵掃射案的任務便落在她的頭上。凱奇年紀較大,似乎在FBI總部人脈很廣;而盧卡斯則年紀較輕,看上去多了一點憤世嫉俗,也更富活力。肯尼迪擔任特區市長至今已有三年,他所倚仗的既不是經驗也不是關係,而同樣是憤世嫉俗的觀念以及充沛的精力。他很慶幸本案由盧卡斯主持偵辦。
“這個渾蛋錯字連篇。”杰弗里斯咕噥著,再次低下流線形的臉閱讀匿名信。他的視力很差,這是家族遺傳的毛病。溫德爾·杰弗里斯每次領到工資,都幾乎原封不動地用來供養母親與同母異父的兩個兄弟和兩個姐妹。他們都住在華盛頓東南地區。對於這個值得稱道的舉動,杰弗里斯從來沒有聲張過,只是將其藏在心底。同樣絕口不提的還包括父親的死因:他是在東三街買海洛因時被殺的。
對肯尼迪而言,年輕的杰弗里斯代表著特區最善良的心。
“有什麼線索嗎?”首席助理杰弗里斯問。
盧卡斯回答:“沒有。我們查過VICAP,通知了特區警方,也找了匡提科的行為鑑定專家,甚至連費爾法克斯郡、威廉王子郡、蒙哥馬利郡的警方也都通知了,目前還沒找到確切的線索。”
“上帝啊。”杰弗里斯邊說邊看表。
肯尼迪看著辦公桌上的黃銅時鐘。上午十點剛過。
“中午十二點〇〇,”他沉思著,心想為何勒索信的作者要用二十四小時制。這種寫法只有歐洲人或軍方才會使用,“我們還有兩個小時。”
杰弗里斯說:“傑瑞,看來你必須要公開此事了。越快越好。”
“我明白。”肯尼迪站起來。
為什麼非要選這個時機?為什麼選在特區?
他瞟了杰弗里斯一眼。杰弗里斯雖然年輕,但肯尼迪很看好他的政治前途,因為他見識卓越,反應敏捷。此刻,杰弗里斯英俊的臉上寫滿愁苦,肯尼迪知道兩人想的是同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挑今天?
肯尼迪看了一眼備忘錄,上面標註著今晚在國家廣場即將舉行跨年夜煙火晚會,他將攜妻子克萊爾一起出席,坐在貴賓看台上。眾議員保羅·拉尼爾和特區財政部門的國會要員屆時也將一同出席。
或者假如沒接到勒索信,他們也許會出席。
為什麼非要挑今天?
為什麼選中這座城市?
他問探員:“你們打算怎麼抓這個人?”
答話的人是盧卡斯。她立即說道:“我們正在找秘密線人,也找了局裡的人,看有沒有誰能與境內外的恐怖組織取得聯繫。到目前為止還沒什麼收穫。據我判斷,這個案子沒有恐怖活動的跡象,犯案手法是教科書上典型的圖利犯罪。除此之外,我請幾名探員比對了以前的幾起勒索案件,希望有跡可循。我們也正在研究特區或特區員工過去兩年接到的恐嚇。目前為止還沒看出相似的地方。”
“你們知道嗎,有人恐嚇過肯尼迪市長,”杰弗里斯說,“意圖對摩斯不利。”
“摩斯是誰?”凱奇問。
盧卡斯回答:“是教育局的告密者。目前由我保護。”
“哦,是他啊。”凱奇聳聳肩。
盧卡斯探員對首席助理杰弗里斯說:“那幾起恐嚇案我都查過了,我認為跟掃射案無關,只是有人打公用電話騷擾他,屬於普通的匿名恐嚇,沒有提到錢,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
普通的匿名恐嚇,肯尼迪憤憤不平地想。
要是你太太凌晨三點接起電話聽到“如果再繼續調查摩斯的案子,他會死得很慘,你也一樣”,你就不會認為這是稀鬆平常的事了。
盧卡斯繼續說:“按照標準調查程序,我派探員核查了今天早上停在市政廳周圍的每一輛車的車牌,也調查了杜邦環島附近的車輛。另外還搜索了環城公路附近的交錢地點以及周邊的所有旅館、公寓、貨倉和民房。”
“這話聽起來不大樂觀。”肯尼迪咕噥著。
“的確不樂觀。沒有證人。即使有,也不怎麼可靠。辦這種案子,我們需要證人。”
肯尼迪再次細讀恐嚇信。奇怪的是,像這種殺人如麻的狂徒,字跡居然如此娟秀。他對盧卡斯說:“好吧。現在的問題是,我究竟應不應該付錢?”
這時盧卡斯看著凱奇。凱奇回答:“我們認為,除非你付錢,或者有線人主動提供確切的線索指向掘墓者的下落,否則我們無法在下午四點前阻止他。因為我們的線索不夠多。”盧卡斯補充說:“我不是建議你付錢。剛才只是在預計不付錢的後果。”
“兩千萬。”他陷入沉思。
沒有事先敲門,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一名年約六十歲、身穿灰色西裝的高大男子徑自走入。
肯尼迪心想,這下可好了,又多了一個人來湊熱鬧。
眾議員保羅·拉尼爾與市長握握手,然後對FBI探員作了自我介紹,完全無視杰弗里斯的存在。
“拉尼爾,”肯尼迪對盧卡斯說,“是特區治理委員會的主席。”
儘管華盛頓特區具有部分自治權,但最近國會掌握了市政府的錢包,撥款給市政府支用時,就像家長給愛亂花錢的小孩發零用錢。特別是最近教育局官員貪污建設款項的醜聞曝光之後,拉尼爾對待肯尼迪的態度更像是稽查員面對賬簿一樣。
拉尼爾眾議員沒聽出肯尼迪話中帶刺,不過盧卡斯似乎領會到了。他接著說:“你給我講講目前的狀況吧。”
盧卡斯再次逐一說明案情線索。拉尼爾仍維持站姿,那身布克兄弟西裝上的三粒鈕扣全都繃得緊緊的。
“為什麼選中這裡?”拉尼爾問,“為什麼是華盛頓特區?”
肯尼迪心中暗笑:這個混賬甚至霸占了我問自己的問題。
盧卡斯回答:“我們不清楚。”
肯尼迪接著說:“你們真的認為他會再次作案?”
“沒錯。”
眾議員問:“傑瑞,你該不會真的想付錢了事吧?”
“所有可行的解決方案我都會加以考慮。”
拉尼爾露出質疑的神色:“你難道不擔心外人會怎麼看?”
“不擔心,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肯尼迪隱隱有些怒氣。
眾議員沒理會肯尼迪的態度,繼續用政客慣用的完美男中音說:“這樣恐怕會向公眾釋放錯誤的信息——我們向恐怖分子下跪磕頭了。”
肯尼迪瞟了盧卡斯一眼。盧卡斯說:“這一點的確值得考慮。就像防洪的閘門,一旦打開,其他歹徒會爭相效仿。一對勒索的歹徒低頭,別的勒索案就會紛至沓來。”
“不過,外界還不知道這個吧?”肯尼迪朝勒索信點了點頭。
“當然知道,”凱奇說,“而且很快會有更多人知道。這種事情,想瞞也瞞不了多久。這種勒索信就像生了翅膀,信不信由你。”
“翅膀?”肯尼迪說。他不欣賞這種比喻。此刻更加慶幸主持偵辦本案的人是盧卡斯。他問她:“假如我們付了錢,你打算怎麼追查?”
盧卡斯回答:“局裡的技術專家會先在鈔票上動些手腳,裝上信號發射器。兩千萬美元起碼有兩百磅重。”她解釋道,“這可不是能輕易藏在汽車坐椅下面的東西。我們會盡量追查出歹徒藏匿的地點。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同時逮到歹徒和槍手掘墓者。”
“運氣。”肯尼迪語帶懷疑。他心想,她是個漂亮的女人——肯尼迪與妻子結婚三十七年來從未動過出軌的念頭——他很清楚所謂的美麗,其實大多與口眼的表情和姿態有關,而不是天生的面部結構。自從瑪格麗特·盧卡斯進入他的辦公室直到現在,她的面部表情還未曾有過片刻的緩和。沒有微笑,沒有同情。她嚴肅地說:“有幾成把握,我們也拿不准。”
“我知道,當然拿不准。”
“兩千萬。”拉尼爾沉思著。他掌管著特區預算的錢包。
肯尼迪站起身,將椅子往後推,走向窗口,望著窗外褐色的草坪與枯葉斑駁的樹木。過去幾週,北弗吉尼亞州的氣溫出奇的高。據氣象預報稱,今晚將降下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但眼下空氣仍然濕暖,正在腐爛發酵的植物氣息飄入室內,令人有些心煩意亂。馬路對面有一個公園,公園的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個現代風格的巨型深色雕像,這顏色總讓肯尼迪聯想到肝臟。
他看了溫德爾·杰弗里斯一眼。首席助理收到了暗示,隨即向他走來。杰弗里斯臉上噴了須後水,全身的香水味不下二十種。市長低聲說:“杰弗里斯,看來咱們的壓力越來越大了,對不對?”
這位首席助理以敢於直言著稱,他的回答是:“傑瑞,球傳到你手上了。要是接不住的話,你和我都得完蛋。而且還得扯上其他人。”
還得扯上其他人……
自打教育局醜聞曝光後,肯尼迪還以為不會有比那更糟的情況了呢。
“目前為止,”肯尼迪說,“沒有線索。我們對他一無所知。”
目前為止,已有二十三人死亡。
目前為止,只知道這個喪心病狂的傢伙打算在四點開槍,之後還會繼續開槍殺人。
窗外暖得出奇的空氣裡起了一陣微風,五片細細的褐色樹葉打著旋儿飄落到地面。
他轉回辦公桌前,看著黃銅時鐘,時間是十點二十五分。
眾議員拉尼爾說:“我建議別付錢。我的意思是,我個人認為,很有可能歹徒一發現FBI開始接手此案,就會嚇得躲起來。”
盧卡斯探員開口道:“可是,歹徒在犯案之前,一定想到了FBI會介入。”
肯尼迪聽出了她話中的諷刺口氣,而拉尼爾依然置若罔聞。
拉尼爾接著對她說:“我沒想到你們居然贊成付錢。”
“我並不是讚成。”
“但是你認為,如果不付錢,歹徒會繼續開槍。”
“沒錯。”她說。
“這樣……”拉尼爾攤開雙手,“豈不是前後矛盾?你不贊成付錢……卻又說歹徒會繼續開槍。”
“沒錯。”
“這種見解對我們沒什麼幫助。”
盧卡斯說:“這次我們的對手是那種一心求財的心狠手辣的歹徒。他根本不在乎死多少人,有必要的話,殺的人越多越好。所以,想跟他談判是不可能的。”
“如果付錢的話,你們是不是難以插手?”肯尼迪問,“會不會使逮捕他的難度增加?”
“不會的。”她說。片刻之後,她又問道:“一句話,你們到底付不付錢?”
桌燈照在勒索信上。肯尼迪覺得這張紙彷彿發出一道光芒,猶如一團白色火焰。
“不行,我們絕不能付錢了事,”拉尼爾說,“而是應該採取強硬手段,在恐怖分子麵前必須堅定立場。我們應該——”
“付錢。”肯尼迪說。
“你確定嗎?”盧卡斯問,似乎並不關心他的決定如何,只關心他的態度是否堅決。
“我確定。你們盡全力去逮捕歹徒就是了。市政府會準備現金的。”
“等一等,”眾議員說,“少安毋躁,別操之過急。”
“這並不是個倉促的決定,”肯尼迪的語調很不客氣,“自從收到這封該死的信後,我就一直在考慮付錢。”他指著那封烈焰般的勒索信說。
“傑瑞,”拉尼爾尖刻地笑道,“你無權作出這種決策。”
“他有。”擁有法學碩士、法學博士頭銜的杰弗里斯平靜地說。
“但管轄權在國會手上。”拉尼爾怒氣沖沖地說。
凱奇探員對拉尼爾說:“不,這件事的決策權完全在市政府手上。我來這里之前特意請教了司法部長。”
“可惜管錢的人是我們,”拉尼爾怒氣上湧,“我不會批准的。”
肯尼迪看了杰弗里斯一眼。杰弗里斯考慮了片刻:“兩千萬?'機動支出'裡有這筆預算。”他笑了笑,“不過得挪用教育局的準備金。各部門的賬戶中,只有這一筆錢可以自由挪用。”
“只有這一筆嗎?”
“對。不然的話,就只能藉錢,或者從其他地方東拼西湊。”
肯尼迪搖了搖頭。真夠諷刺的——要解救特區,居然還得非常規地動用害市政府鬧出大醜聞的那筆款項。
“傑瑞,這簡直荒唐。”拉尼爾說,“就算他們逮捕了這幾個歹徒,下個月保證還會有人想幹同樣的事。千萬別跟恐怖分子做交易。這是華盛頓特區的規定,你難道沒收到國務院的通報嗎?”
“沒有,”肯尼迪說,“沒人送來給我看。杰弗里斯,開始著手準備現款吧。盧卡斯探員……你負責把這個混賬抓出來。”
這個三明治的味道還可以。
但算不上太好。
吉爾伯特·哈弗爾已經想好了,錢一到手,就去騎師俱樂部享用一頓真正的牛排大餐。菲力牛排,再加一瓶香檳。
他喝完咖啡,目不轉睛地盯著市政廳門前的區域。
特區的警察局局長來去匆匆。十幾個文字記者和攝影記者來到前門但被擋駕了,警衛請他們繞到側門進入,他們對此十分不滿。接著趕來的顯然是兩名FBI探員,一男一女。他們走進市政廳後,到現在還沒出來。 FBI肯定已經插手了。這沒什麼,反正他早就料到了。
目前為止,並無意外。
哈弗爾看看手錶。該去安全屋了,還得打電話給直升機租賃公司。有很多事必須預先準備好。取走兩千萬美元的計劃必須周詳縝密,萬無一失,而拿到錢後逃逸的計劃也同樣如此。
哈弗爾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鈔結了賬,穿上外套,戴好帽子。他走出咖啡店,來到人行道上,眼簾低垂著快步穿越街巷。地鐵的司法廣場站位於市政廳正下方,但他知道警方或聯邦調查局必定派了人在這裡看守,因此他朝賓夕法尼亞大街走去,想去那裡搭乘公交車到城市的東南區。
出現在黑人區的白人。
有時,命運真會捉弄人。
吉爾伯特·哈弗爾走出巷子,拐進一條通往賓夕法尼亞大街的小路。他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信號燈轉為綠色,於是他舉步繼續前行。突然,左邊鑽出一個深色的物體,朝他猛衝而來。他扭過頭一看,心想,可惡,他沒看見我!他沒看見我!他沒——
“嘿!”哈弗爾大喊。
猛衝過來的是一輛大型送貨卡車,司機正在看一張送貨單,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高速闖了紅燈。此時,司機抬頭一看,當即大驚失色。卡車的剎車發出淒厲的尖叫聲,車子卻仍朝哈弗爾直撞過去。司機驚叫道:“天啊,不!天啊——”
卡車的前擋泥板徑直將哈弗爾頂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車身上。司機趕緊跳下車,震驚地望著眼前的情景:“這得怪你自己沒看路,可不是我的錯!”然後他四下看看,這才發現是自己闖了紅燈,“哦,上帝啊。”他看見兩個人從拐角處跑來,心中激烈地鬥爭了片刻。最後還是恐慌的情緒佔了上風。他匆匆跳上卡車,用力踩下油門,迅速倒車,拐彎消失了。
路過的人是兩名三十幾歲的男子,他們跑向哈弗爾。其中一人俯身測量他的脈搏,另一個人呆立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大攤的鮮血。
“剛才那輛卡車,”站著的男子低聲說,“司機跑了!他溜掉了!”然後他問朋友,“他死了嗎?”
“死了,”朋友回答,“沒錯,他死了。”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