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頓·海克把槍口指向烏雲湧動的天空,輕輕收回手槍的機頭,關上保險,把槍插進皮套。
他將錢夾還給那個瘦男子,錢夾裡的醫院身份證和駕駛執照都毫無問題。那可憐人的臉色不像被手槍指著腦門時那樣蒼白,卻仍是一副怒氣沖衝的樣子。
迪克·科勒跪到地上打開背包。剛才海克在搜查他之前曾把他的背包扔進了草叢。
“對不起,先生,”海克說。 “剛才我拿不准你是不是他。太黑了,看不清,你又一直彎著腰。”
“你要是那樣對付邁克·胡魯貝克,會把他嚇壞的,”科勒憤憤地說。他在背包裡翻尋。裡邊有什麼寶貝呢——兩個瓶子,看起來沒摔壞。海克疑心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個酒鬼。
“我還告訴你,”醫生轉身盯著海克,“就算你朝他開了槍,他死以前也會轉過身來先擰斷你的脖子。”科勒打了個響指。
海克淡淡一笑,“頭上中一槍還那麼兇!這我可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啦。”醫生拉上背包拉鍊。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先生?”海克問。
科勒醫生打量著海克的一身便服,“你是警察嗎?”
“我是特勤人員。”這不是實話,他像所有普通公民一樣,沒有任何執法權。但他感到需要在這個不大好對付的瘦人面前顯示一點權威。海克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我是邁克·胡魯貝克的醫生。”
“嗬,跑這麼遠出診來了,”海克上下打量大夫的衣服、鞋子。 “你挺能幹,一直追到了這兒,又沒有狗幫忙。”
“我在路上看見他了,就朝這個方向在跑。可後來不見了。”
“那麼說,他就在附近?”
“我是半小時前看見他的。他跑不遠。”
海克朝愛米爾擺頭。愛米爾正揚著腦袋。 “不知什麼原因,他的氣味消失了。所以我在此發愁,愛米爾也挺著急。我們想在這兒再找一找。”
海克說話的口氣和加快的腳步都表明他希望單獨行動。但科勒醫生還是緊跟在追捕者和狗後邊,在公路和周圍野地裡搜索。
“現在看來,”海克說,“你不用狗幫忙也許更有好處。他騙得我們好苦,盡引著我們朝相反方向跑。”
科勒醫生又看了一眼海克的德國槍——海克注意到,這是第四次了。醫生問:“騙你們?你是什麼意思?”
海克說了胡魯貝克留下的假線索——故意扔下有波士頓地圖的剪報。
醫生皺起了眉頭。 “昨天我看見邁克在醫院圖書館,從舊報紙上蒐集剪報。他在那兒待了一個早晨,很專心的樣子。”
“真的嗎?”海克問道。他又一次因為胡魯貝克的機智而感到沮喪。他說:“後來他又耍了一個我只聽說卻沒經歷過的花招。他往一輛卡車上撒尿。”
“他怎麼?”
“對著車輪撒尿。留下他的氣味。卡車是往緬因州開的,獵犬們都放棄了他的腳印,順著卡車開過的方向追起來。很少人知道這種詭計,更不用說瘋子了。”
“我們不用瘋子這個詞來稱呼他,”科勒醫生冷冷地說。
“那我得向他道歉了,”海克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很奇怪,我剛睡著,一陣汽車喇叭聲把我驚醒,這時我忽然想到,愛米爾的鼻子很靈,可是它能跟踪一個貼掛在車後邊的人散發在空中的氣味嗎?而且一追就是好幾英里?不對。我開車回到那個貨車站,發現胡魯貝克果然朝另一個方向跑了。這是職業罪犯才會運用的技巧。我真不敢相信,可這是事實。他機靈極了,以前一定用計策對付過追踪的警犬。”
“不,那不可能。他從沒有逃跑過。更不可能有計劃地逃跑。”
海克盯著科勒,醫生顯得很真誠。海克說:“我聽到可是另一種說法。”
“誰對你說的?”
“我過去的上司,在州警察司。道恩·海弗山警長說的。他讓我參加追捕。他說你的病人從七家醫院逃跑過。”
科勒笑了。 “是啊,可你問問胡魯貝克從哪些醫院逃跑過,他會說那就是監獄醫院,他騎著馬逃出來,後邊射來滑膛槍子彈。懂我的意思吧?”
海克不大懂。 “什麼滑膛槍,咱們應當穿過這片小樹林。”
他們順著一條土路下到坡底,科勒醫生喘著氣說:“你當然也拿不准他到底想不想去波士頓。”
“什麼意思?”
“他要真是聰明的話,”醫生說,“他既然能哄你相信他是在往東跑,也就能哄你相信他在往西跑。這叫兵不厭詐。”
這一點海克沒想到過。對呀,胡魯貝克也可能真要去波士頓,為什麼不能用同樣的辦法騙人呢。然而他想了想,對科勒醫生說:“有那種可能性,但我不能把美國東北部全都搜索一遍。我只能依靠這條狗的鼻子。”
不過他很清楚,現在他這條嗅覺極靈的狗也不知道獵物究竟在哪個方向。
“怎麼就你一個人在搜索呢?”科勒醫生問。
“就我自己。”
“有獎金嗎?”
海克玩弄了一下牽索。他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猜想這是你單獨搜索的原因。”
“那麼,你來幹什麼,大夫?你要是看見了他,怎麼不給警察打電話呢?”
“他很容易受驚嚇。我可以安全地把他帶回去,免得傷人。他認識我。他信任我。”
愛米爾忽然警覺起來,轉頭望著樹林。海克立即抽出手槍。樹叢搖了一下。
“別!”科勒望著海克的槍喊道。他朝樹叢走過去。
海克一把抓住他。一隻母鹿縱身一跳,消失了。
海克收起了槍。 “你得小心點。你太信任他了,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朝公路南端望了一眼,拿出裝著胡魯貝克短褲的塑膠袋要讓愛米爾嗅,但科勒攔住了他。
“多少錢?”大夫問。
“你說什麼?”海克站住了。
“獎金是多少錢?”
海克收起塑膠袋,對醫生說:“那是我和付款人之間的事,先生。”
“是阿達拉醫生嗎?”
海克慢慢地點點頭。
“哦,他是我的同行。我們在一道工作。”
“假如是同事,你怎麼會不知道呢?我說的是獎金。”
科勒醫生又問:“多少錢,海克先生?”
“一萬塊。”
“我付你一萬二。”
海克盯著蠢蠢欲動的愛米爾看了片刻。 “你開玩笑吧?”
“哦,不。我完全是認真的。”
海克笑了一聲,但他興奮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真能給他開一張一萬二千元的支票。也許還不只這些。 “為什麼?”
“一萬三,行嗎?”
“我不是跟你討價還價。你給我那筆錢,要我幹什麼?”
“回家。忘掉邁克·胡魯貝克。”
海克環視四周。他看到西方遠處的一道閃電,似乎劃過了數百英里遠的夜空。他望著黑沉沉的天底下一望無際的原野。他怎麼從無垠的曠野裡找到一個渺小的人呢?海克自嘲地想,上帝總在你最動搖的時刻送來誘惑物。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呢?”海克又問,為了拖延時間。
“我不願意讓他受到傷害。”
“我不想傷害他。沒這個必要。”
“你打算用那把槍。”
“嗯,非不得已的時候,我會用的。可我不會朝人背後開槍。那不是我的風格。我過去當警察,現在不當警察,都不會這麼做。”
“邁克不是個危險人物。他跟搶銀行的盜匪不一樣。”
“可是,他下了鋼夾來對付狗。我可不敢恭維這種人。”
“他乾了什麼?”科勒問。
“下了獸夾。夾野獸的彈簧鋼夾。”
“不,邁克不會這麼幹。”
“你可以這麼說,可他的確……”
“你親眼看見了嗎?”
“我知道他帶著獸夾。雖然一路上還沒發現。”
醫生沉默了一陣,說:“海克先生,我看你是被人利用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正要發火,這位心理醫生卻顯出站在他一邊、替他著想的語氣和態度。
“阿達拉大夫知道狗會使精神分裂症患者作出激烈反應。對邁克·胡魯貝克來說,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被人追逐。把這種病人逼得走投無路時,他會嚇壞,嚇得狂性發作,誰也制不住,只能開槍打死他。阿達拉想把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我給你一萬四。”
拿上這筆錢回家,海克想。給銀行打電話,存進一大筆錢。一萬四千元可以讓他再支撐九到十個月。也許到那時警察局可以找到經費讓近三年解僱的警察都恢復工作。也許海克提出求職申請的三十六家保安公司中有一家會空出一個職位來。
也許他心愛的女人姬艾會帶著她在餐館掙到的小費和繡了花邊的睡衣回到家裡來。
海克嘆了口氣。 “先生,我知道你很關心你的病人,我很佩服。可你也應當考慮一下別人。我是個不壞的警察。愛米爾和我有可能抓到他。我看我們比你更有把握。所以,我決定不接受你的提議。請別見怪。”
科勒凝視著夜空。過了一陣,他對海克說:“幫我一個忙吧。如果你找到他,不要嚇唬他,別逼他。無論如何,千萬別唆使狗去咬他。”
“我並不把這件任務看成像捕獵野獸一樣,”海克心平氣和地說。
科勒醫生遞給他一張名片。 “找到他的時候請打這個電話,他們會用呼叫器跟我聯繫。我將非常感激你。”
“只要有可能,我會盡力滿足你的要求,”海克說。 “我最多只能這樣說。”
阿達拉醫生合上卷宗,望著天花板,對他的助手格里姆說:“你知道令人尊敬的科勒醫生都做了些什麼嗎?”
“他——”
“你知道拜騰·威布利案例嗎?威布利三世,或者四世,我記不清了。你們學校裡的老師講這些內幕嗎?你在哪兒上的學?”
“哥倫比亞大學,先生。我沒聽過這個案例。”
“威布利三世或者四世,是紐約的一個病人。在哪所醫院也記不得了。等一等,好像是一所私立醫院,最棒的大夫,就像咱們的朋友弗洛依德·科勒一樣棒。”
“明白了。”
“科勒認為我們精神病院里關的都是梵谷、詩人、藝術家,都是被埋沒的天才。”看見格里姆呆望著自己,阿達拉接著說:“威布利是一個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二十八歲。他的幻覺是關於自己家庭的。家里人要謀害他,等等。幻想他的父親和姑母通姦。曾揮舞一把乾草耙子要殺他姑母。於是他被強制送進了精神病院。最時興的是胰島素休克療法,醫生讓他休克了一百七十次。”
“主啊。”
“後來,他的血糖含量高得可怕,於是又被送到電療部進行了六個月的電休克治療。這一來,你可以想像,他就給治的服服貼貼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那不要緊。電療結束後不久,一個高級精神病專家給他作新的診斷。威布利外表整潔,雖然服過那麼多鎮靜藥,卻顯得很機靈,也真是怪事。醫生對他進行全面測試。威布利圓滿回答了全部二十五個問題,通過了測試,創造了精神病治療的奇蹟。”
“我能猜得到後來發生了什麼。”
“哦,是嗎,格里姆?”阿達拉笑咪咪地望著他。 “你猜得到嗎,他一出院就乘出租車到姑母家,強奸了她,肢解了她的身體——尋找隱藏在體內的微型麥克風,目的是銷毀證據。你猜得到嗎,姑母的十五歲女兒走進屋時,正撞上他在搜尋麥克風。他用同樣的方法強姦、殺害了那女孩。姑母八歲的兒子得救,是因為威布利躺在女孩的一堆內臟當中睡著了。我瞧你臉色已經蒼白了,格里姆。
“我還沒講故事的結尾呢。可怕的是,所有這些行動都是事先計劃好的。威布利的智商很高。他停服鎮靜藥之後,溜進圖書館,背下了精神病測試的所有二十五個問題的答案,而且我猜想他的臨場表現也一定相當逼真。”
“你認為胡魯貝克用同樣的方法欺騙了科勒?”
“當然。這就是我的看法!科勒醫生要負全部責任。卡拉汗被殺,還有今晚任何其他人被殺,都要算在科勒的身上!”
愛米爾的鼻子忽然揚到空中,全身肌肉繃緊。這條警犬轉向北邊,朝二三六號公路小步跑去。海克跟在後面,感到牽索被拽緊,愛米爾加快了速度。
怎麼回事?
吹來一陣涼風,愛米爾奔跑起來。
海克低頭看著柏油地面,他閉上眼睛咒罵了一句:“該死的,難道會是自行車?”
海克命令愛米爾停下,檢查路面,發現一道彎彎曲曲的自行車輪胎印痕從那輛跑車一直延伸到公路。輪胎印很寬,說明騎車者很可能有三百多磅重。
最可靠的證據是愛米爾的表現。它揚起了鼻子。警犬放棄地麵線索,抬頭嗅空中的氣味,說明被追踪者多半騎在自行車或摩托車上。
海克和愛米爾都處於緊張狀態。空中線索極難捕捉,一陣大風就會把它刮得無影無踪。海克右手握搶,把愛米爾的紅牽索繞在左手腕上,對它說:
“愛米爾,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