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棄屍

第6章 第六章

棄屍 杰夫里·迪弗 4589 2018-03-15
她的臉貼在一塊礁石上,礁石上覆滿了水藻,滑溜溜的。她的身體浸在冷得令人窒息的冰水之中,水一直沒到了她的脖子。 牙齒在格格作響,呼吸時斷時續,臉腫得老高,都快把眼珠子從眼眶裡頂出來了。滿臉都是淚水和湖水。 布琳·麥肯齊吐了口血水和油污,晃了晃腦袋,想把耳朵裡的水甩出來,但沒起作用。她什麼也聽不見。不知道是不是有顆鉛彈還是塊玻璃碎片打穿了她的耳膜。片刻之後,左耳發出啪的一聲響,裡面有水緩緩地流了出來。她聽到了湖水拍打的聲音。 先前她調動了全身肌肉的力量,才從車裡爬了出來,二十英尺深的昏暗湖水將她團團圍住,她想游到水面,但遊不動——衣服和鞋子太重了。因此她只能靠爬行,硬是爬到了岸邊的礁石上。她向高處爬著,雙手拼命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雙腳不停地踢打。最後終於衝出了水面,呼吸到了空氣。

好了,她對自己說,離開這裡。走。 布琳艱難地撐起身。但只撐起了幾英寸。身體上的各個部位都不能各司其職了,濕漉漉的衣服把她的體重起碼增加了五十磅。雙手在滑溜溜的礁石上一滑,她又倒下了。抓住另一塊石頭。把身體拖出水面。 她的視線一片模糊,手都快抓不住石頭了。趕快凝聚起肌肉的力量。 “我不能死在這兒。”她想她一定是大聲吼出了這幾個字。布琳終於設法把腿伸了上來,左腳搭上了一個石沿。右腳再跟過去,終於爬到了岸上。她滾進了一堆垃圾之中——裡面有金屬,有玻璃,有紅色的透明塑料——然後又爬進了一堆腐葉爛枝之中,周圍是一片香蒲和窸窣作響的深草。冷風刺骨,比水還冷。 他們就要過來了。毫無疑問,那兩個人一直在追她。他們不知道汽車究竟是在哪兒掉下來的,但要找到並不難。

你得走。 布琳爬起來,雙膝跪地,想往前爬。太慢了:走!她站了起來,但馬上又摔倒了。兩條腿一點都不配合。她不由得一陣心慌,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地方骨頭斷了,但她又冷得無法感覺到什麼地方有這樣的傷。她在身上四處摸了摸。好像沒有什麼地方是斷的。她又再次站起來,穩住身子,踉踉蹌蹌地朝湖景路方向走去。 她的臉在抽搐。她摸了摸臉頰上的那個洞,又用舌頭舔了舔那個臼齒的豁口。疼得一哆嗦。又吐了幾口血水。 我的下巴呀。我可憐的下巴。又想起多年前下巴所受的那個傷,還有後來那可怕的金屬線、流質食物、整形手術。 難道所有那些美容的努力都毀了嗎? 布琳想哭。 她所在的地方很陡峭,四下里全都是石頭。一些細莖植物——柳樹、楓樹——還有橡樹——剛剛橫出於怪石嶙峋之地,立刻又遵自然之規,昂然直插於天。她抓著這些樹,爬上了正對著湖景路的小山。月亮,像是剛好被切成了一半,此時投下些許光亮。她回過頭去找槍。但如果槍是在剛才汽車墜崖時掉出來的話,那現在因為有了黑夜的偽裝,也是根本找不到的。

她撿起一塊形狀有點像斧頭的石塊。她盯著這個武器,顯得十分沮喪。 這時,布琳想起了約伊。有一次他放學的時候,八年級的卡爾·貝德米爾把他打了,他被打得血流滿面,氣喘吁籲。她根據她所學的醫護訓練,按她靠死記硬背所記下來的要領,給他檢查傷口,安慰他沒事,然後說,“寶貝兒,該打的時候就要打,該跑的時候就要跑。但在多數情況下,你還是應該跑。” 那見鬼你在這兒乾什麼呢?她打起精神,瞪著手中的那塊花崗岩。 跑。 她扔掉石頭,繼續朝通往私家道路的斜坡上走去。快到坡頂時,她腳下一滑,踩塌了一大片頁岩和碎石,一陣石雨轟然而下。布琳撲倒在地,聞到一股霉爛味和潮濕的石頭味。 還好,沒有人衝過來。她在想,那兩個人是不是被槍聲震聾了耳朵?

有可能。槍聲比人們想像的要大得多。 還不趁機趕快走。 又走了幾英尺。然後十英尺。二十英尺。地勢平坦了一些,她走得也快一些了。最後,她終於走到了湖景路。她見路上沒人,就快速地穿了過去,然後滾進另一邊遠端的一個溝裡,身子縮成一團,氣喘吁籲。 別。別停下。 她想起去年的一次高速追車。巴爾特·品切特開著他的那輛福特野馬超級跑車,那車的顏色黃得就像雞蛋黃一樣。 “你何苦不停車呢?”她一邊嘀咕著,一邊鎖緊手銬。 “你知道我們遲早會逮著你的。” 那傢伙吃驚地揚了揚眉毛:“我說,只要我還在運動之中,那我就還是自由的。” 布琳跪了起來,然後站起身。她朝遠離路的那座小山上爬去,鑽進了林子裡,來到了一片黃褐色的野草地裡。

在她前面,兩三百碼的地方,她看見了湖景路2號的輪廓。還是像她早先見到的那樣,一片漆黑。那兒電話是通的嗎?他們會不會連電話都沒有? 布琳簡短地做了個祈禱,但願那兒有電話。接著,她四下里看了看。沒有凶徒的踪跡。她又晃了晃腦袋,兩邊交替地擺了擺,甩出了另一隻耳朵裡的水滴。 突然之間就听到了有聲音——有腳步聲穿過草地直接就衝著她過來了——她聽得清清楚楚。 布琳大吃一驚,轉身便跑,不知是哈特追來了,還是他的同夥,也許兩人一起來了。她一路飛奔,突然腳下被一棵連翹枝一絆,重重地摔了一跤,上氣不接下氣地摔倒在一片縱橫交錯的樹枝之中,那樹枝上長滿了黃色的蓓蕾,就像嬰兒室裡鮮亮的壁紙。 他們正開車從麗塔家往回趕,路程有一英里遠。在格雷厄姆看來,洪堡這個地方,無論從什麼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似乎都只有一英里遠。

他把約伊也帶上了——不想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一是因為他玩滑板剛剛受了傷——即便他說自己“沒事”,二是因為他會不做作業,在電腦上玩視頻遊戲、網上聊天、上MySpace或Facebook,用iPhone發短信,寫電郵。這孩子對於去接外婆並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情緒還不錯,他坐在後座上給一個朋友發短信——沒準是給全校一半的同學在發短信,瞧他不停地摁鍵盤的那個勁頭。 他們接到了安娜,便往回趕。一到家,約伊便朝樓上沖去,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樓梯。 “作業,”格雷厄姆喊道。 “知道啦。” 電話響了 布琳的?他在想。不是,來電顯示上的名字他不認識。 “你好?” “嗨,我是拉迪茨基先生,約伊的中心部導師。”

中學如今也真是大變樣了,格雷厄姆心想。他以前上中學的時候就沒有導師。還有這個什麼“中心部”,聽起來就像是個共黨的間諜組織。 “格雷厄姆·博伊德。我是布琳的丈夫。” “啊,你好?” “好,謝謝。” “麥肯齊女士在嗎?” “她出去了,不好意思。有口信要我轉告嗎?或者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上忙的?” 格雷厄姆一向喜歡孩子。他靠養育植物謀生,但他內心深處一直有個願望,希望養育的範圍能更廣一些。可他的第一任妻子不願意做母親,態度堅決,不容商量——婚後仍然是這樣。這對格雷厄姆來說是一個不小的遺憾。他覺得,他本能上就有做父親的能力。此時,他已敏感地接受到了拉迪茨基先生語氣中的早期預警信號了。

“這個,那我就和你談點事吧……你知道約伊今天逃學了嗎?記錄上是個'曠'字。”語氣之中隱含著些許責備。 “逃學?不會吧,我去了學校呀。我親自送他去的。布琳很早就要上班。” “這個,他確實是逃了,博伊德先生。” 格雷厄姆竭力克制住了申辯。 “請接著說。” “約伊今早到中心部來,給了一張請假條,說是約了醫生,需要十點離校。簽名是麥肯齊女士。可我們後來聽說他受傷了,於是我就去辦公室查了一下。發現那不是她的簽名。是約伊偽造的。” 格雷厄姆這一下吃驚非淺,這種感覺他在去年夏天的時候也有過,那次他正在用車運送一種植物,汽車在穿過客戶的院子時,不經意間壓到了一個馬蜂窩。他當時心情很愉快,正幹得帶勁呢,不想危險已經來臨,幾十個小攻擊機已經升空。

“哦,”他抬頭朝孩子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傳來了視頻遊戲的悶響。 作業…… “你剛才還說什麼了?'曠課'?” “我說的是'曠'字。就像把'礦藏'簡化成'礦'一樣。事情是這樣的,一群孩子踩著滑板在交通信號燈那裡追逐一輛卡車,然後扒在那輛車上。約伊就是這麼受的傷。” “他不是在學校受的傷?” “不是,博伊德先生。我們的一個代課老師剛好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埃爾頓大街那裡看到了約伊。” “是在馬路上?” 在洪堡城中心,埃爾頓是一個很大的商業區,但一旦出了城,那馬路就是馬路了,在奧克萊爾和綠灣之間的卡車道上,限速標誌沒有任何意義。

“她說約伊跌倒的時候,那輛車的車速大概有四十邁。他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後邊沒有緊隨著的車,他摔進了一塊草地裡。沒準就會撞上一根電線桿或一個建築物甚麼的。” “耶穌啊。” “這得引起注意了。” 我跟他談過…… “一定會的,拉迪茨基先生。我會告訴布琳。我知道她會找你談的。” “謝謝,博伊德先生。約伊怎麼樣?” “還好。只是蹭掉點皮。” 他沒事…… “小傢伙還是挺幸運的。”怎麼聽,這口氣裡還是有點責備的意味。格雷厄姆並不怪他。 他正要說再見,突然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 “拉迪茨基先生,”格雷厄姆隨口編了一個可信的小謊,“我們昨天還談到了點事。上次約伊打架的事後來怎麼處理了?” 短暫的停頓。 “這個,你說的是哪次?” 主啊,還有很多次哪?格雷厄姆避開了這個問題。 “我是說去年秋天的那次。” “哦,很嚴重的那次。去年十月。處分是停學。” 一不留神又踩了一個馬蜂窩……布琳曾經告訴他,學校搞萬聖節派對,結果發生了點衝撞,不嚴重。格雷厄姆想起來了,當時約伊在家裡待了幾天——說是不舒服,這是布琳的解釋。原來是撒謊,現在看來。原來他當時被停學了。 這位老師又說,“麥肯齊女士有沒有告訴你,家長決定不起訴了?” 還起訴? ……約伊到底乾了什麼?他說,“說了。可我還是很想知道那位學生的情況。” “哦,他轉學了。他有問題,是ED。” “什麼?” “就是心理失常的意思。是他惹的約伊。但這也不能成為把人家的鼻子差點打斷的藉口啊。” “那是,那是。我只是有點好奇。” “你們這件事算是躲過去了。不然的話,你們賠慘了。” 責備的口氣這回是明顯加重了。 “幸虧沒鬧大。”格雷厄姆感到心裡一陣發涼。這個家裡還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發生了點衝撞。沒什麼。約伊去萬聖節晚會的時候,打扮成了綠灣包裝工的模樣,而那個孩子是熊隊的球迷……也真是滑稽。還真成對陣雙方了。我得讓他離學校遠一點了。反正他現在得了流感。 “這個,再次感謝你的告誡。我們會跟他談的。” 他們掛了電話。格雷厄姆又拿了一瓶啤酒。他抿了一口,走進廚房去洗碗。他覺得做這事挺愜意的。他很討厭吸塵器,討厭灰塵,會讓他情緒緊張。他也說不清為什麼。他就是喜歡洗碗。是因為水吧,也許。那是一個園林師的生命之血。 他一邊洗著碗,把碗放進洗碗機裡烘乾,一邊在想著怎麼跟約伊談逃學和滑板危險的事,把那套說辭反复在心裡預演了五六遍,還不斷地加以完善。可到了收起碗碟的時候,他又覺得那些話太做作,太假了。那隻是什麼——演講。格雷厄姆心裡在想,你需要的是談心,而不是教訓。他本能地感覺到,那樣的說教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不起任何作用。他努力想像著兩個人坐在那裡一本正經地談話的情景。他不能這麼做。他放棄了談話的念頭。 見鬼,他應該讓布琳來管這事。反正她也堅持由她來管。 曠…… 格雷厄姆把手擦乾,走進家庭活動室,坐在綠色的長沙發上,挨著安娜的搖椅。安娜問,“剛才是布琳嗎?” “不是,是學校的。” “沒事吧?” “沒事。” “對不起,害得你今晚沒玩成牌,格雷厄姆。” “沒關係。” 安娜的注意力又回到編織上去了,她說,“我很開心,去了麗塔家。她也撐不了多久了。”她咂了一下舌頭。 “她的那個女兒。唉,你都看見了,是吧?” 偶爾,他的這位言語溫柔的岳母也會冒出一句像鋼鐵一樣硬邦邦的話,剛才說的這句話就是這樣。他不知道那位女兒到底有多罪大惡極,但他知道,安娜把這事看得很嚴重,所以她的判決也一定是有道理的。 “是啊。” 他扔了個硬幣,決定選哪個頻道,結果輸了,只好看情景劇,這對他也行。他喜歡的球隊是這個賽季的大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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