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介清醒時,天色已經亮了。
四下當然不見任何人影。
岩山上是一片靜寂。
直到過了許久,百介才終於意識到昨晚所見並非夢境,也憶起了自己被嚇得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
——果真像是作了一場惡夢。
不,的確是一場夢魘。
百介並未遭到任何毆打,光是那死神的強烈惡念,就嚇得他喪失了神智。
若這不叫夢魘,還有什麼能叫做夢魘?
倒是……
已見不這右近的踪影。
在白晝看來,眼前的巨岩依然是碩大無朋。
——楚伐羅塞岩。
他還記得這名字,代表這果真不是一場夢。
站起身來時,他感覺腰、背、和腦袋均疼痛難耐。
他踉踉嗆艙地攀上岩山,連走帶爬地來到巨岩旁,並攀上了巨岩前的岩層。
被粗暴刮除的青苔上殘留著雜亂的腳印。
這是此處曾發生過一場慘鬥的證據。
他走向楚伐羅塞岩,邊伸手刺探邊爬向絕壁邊窺探,看見了一道裂縫。
與其說是裂縫,或許稱之為洞窟較為合適。只見裡頭是一片深邃漆黑,寬廣得擠進五、六人也是綽綽有餘。或許那群傢伙原本就躲在裡頭。
——但為何要藏身此處?
理應不是為了攔截百介和右近。
直到發現鏑木的斷劍,百介才認清了自己的現狀。
——不妙。
這實不妙。
不知右近情況如何?或許已經遇害了。
那姑娘也是性命堪虞。不,若右近已死,那姑娘當然也沒可能沒被斬殺。即使他們倆目前還活著,兩人的性命也有如風前殘燭。
畢竟他們倆已遇上了死神,並且為死神所吞噬。
百介茫然地在岩山上左右徘徊。
只覺得自己簡直要給逼瘋了。眼見自己竟然束手無策,心中的無盡焦慮真要將他給活活逼瘋。百介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直訴狀。
——又市。
得盡快交給又市才成。
又市他……
“絕無可能坐視不管。”
百介自言自語道,接著便從岩上躍下,打自己原本藏身的岩石前通過走出了折口岳,並穿越裂縫滿佈的岩山,離開了這塊不祥之地。
下了岩山後,他又走過草木蓊鬱的獸道,穿越幾片森林,終於走到看見梯田的地方時,陽光已經轉弱了。
飢餓與疲勞已將他折騰得神智不清。
教百介錯覺數度在樹蔭和岩影下窺見了妖怪的踪影。
他看到了七人御前。
船幽靈。
飛緣魔。
以及死神。
這些妖魔鬼怪揮之不去的影子,就這麼在他的腦海中或眼簾深處忽隱忽現。
其實他所看見的每一個影子,都不過是自己心中的惡念。
穿越村落進人城下市鎮時,開始下起了雨來。
他快步跑進房舍屋簷下避雨,喘了一口氣後,百介這才發現這鎮上的光景的確怪異。
不論是大街、小巷、還是空地,都見不到半個人影,甚至連隻狗都看不到。每個店家均垂下布簾,每戶住宅均門窗緊閉。
雨依然下著。
百介茫然地眺望著一道道雨絲。
這下他才想起在來到城下途中,的確沒見到過半個人影,既沒看見任何人在田裡耕作,也沒見到有人牽著牛馬行走。炭坊煙囪上不見一縷黑煙,百姓民宅也紛紛蓋下了遮雨板。原來在路上沒遇著任何人,並非因他僅挑岔道走的緣故。
右近曾以人心頹廢形容此地。
但這下看來,這個藩已經儼然亡國。
雨依然下這。
別說是客棧,就連一家開著的館子也找不著。
百介敲了敲幾棟看似客棧的屋子的門,但也不見任何人應門。
這下即使身懷巨款,只怕也派不上任何用場。若找不到地方稍事歇息,就連肚子也無法填飽。在這種情況下,想找這又市已經夠難了,想救出右近更幾乎是不可能。不,倘若再這麼下去,就連百介自己這條小命都可能不保。
鎮上一片死寂。
百介懷著再如此閒晃下去,性命彷彿也將隨時辰流逝而遞減的慘淡心境,在細雨瀟瀟的死寂街頭徘徊著。
真的是一個人影也見不著。
他僅能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也拐了幾個毫無意義的彎。
接著在大街的正中央,抬頭仰望降雨的天際。
山巒、山城、楚伐羅塞岩以及高聳的折口岳,看來均是一片漆黑。
一道電光掠過山頂,旋即傳來一聲雷鳴。
“終於來了——”
“噢?”
“妖魔現身的日子終於來了。”
是個人。
只見一個披著一張草蓆的老人,正蹲在岔路口旁一棟房舍的屋簷下。
“這、這位老先生——”
“御前夫人終於現身了。”
“什麼?”
百介跑了過去,兩手緊抓著老人的雙肩問道:
“老、老先生方才說了什麼?”
一聲遠雷響徹天際。
百介緊盯著老人的臉龐。
只見他兩眼茫然,一臉齷齪。
一頭散發也沒梳成髻,整張臉上佈滿摻雜著白須的鬍子。
老先生、老先生,百介搖了搖著看似乞丐的老人肩膀好幾回。
“妖魔現身的日子指的是什麼?”
“妖魔現身了,要結束了。”
“結束了——什麼要結束了?”
“一切都要結束了,老人張著不剩半顆牙齒的嘴直打著寒顫。”
“老先生,這妖魔是什麼身分?”
“御前,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原來這傳言不僅只在城中流傳。
就連此等卑賤者都知道這個名字——代表著御前夫人不僅在城中,即使在城外也廣為人們所畏懼。
可怕呀、可怕呀,老人喃喃說著,整個人縮進了草蓆裡。百介剝開草蓆追問道:
“老先生,這御前夫人究竟是何許人?這傳言是從何時開始流傳的?”
“城下所發生的一切慘禍,均為御前夫人所下的手。真是駭人哪。”
“且慢。為何就連領民都得遭此威脅?”
這御前夫人理應為阿楓夫人——亦即前任藩主之正室。豈可能迫害一己之領民?
哎呀,老人發出一聲慘叫,雨滴順著齷齪的臉頰滑落下來。
“都、都得怪咱們不好。大夥兒從前都戲稱她御前夫人,如今才會招來這等天譴。饒、饒了咱們罷,救救咱們的命呀。”
戲稱她御前夫人?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麼七、七人御前——七人御前肆虐又是怎麼一回事兒?”
“僅犧牲七人,豈足以平息其怒?同時還有百姓挾此風聲趁火打劫。不論是町民還是百姓,個個全都乾過壞事,只曉得乘機為惡,從未對其心懷畏懼,再加上城中的傢伙們也沒祭祀過御前夫人,因此……”
如今才教御前夫人更為憤怒呀,老人高喊道。
一陣遠雷響起。
“放、放開我!”
不躲起來哪行?得趕緊找個地方藏身才成,老人甩脫百介的手,抱起頭來不住打著哆嗦。
“何以需要躲藏?”
“不躲起來勢必難逃劫數。先前鳥居倒塌,昨日河裡的魚死亡殆盡,今天可就輪到咱們了。”
“鳥居倒塌?河裡的魚——死亡殆盡?”
“是呀,就連鎮守都不再保佑咱們了。因此所有町民百姓,如今全都躲進了檀那寺或神社內,貼上護符祈禱乞饒。咱們也不想喪命呀。”
“大家全躲進了廟里或神社里?”
看來民居內果然真的沒人。
“若是如此,老先生為何……?”
“我身無分文,哪買得超護符?這下得趕緊、得趕緊找個地方……”
即便想躲回家中,他也是無家可歸。
啪啪,此時傅來陣陣涉水聲,只見兩名男子從水渠那頭跑來。其中一名頂著涼蓆充傘、僅穿著一件禪,另一名則是身披襤褸破布、看來應是個乞丐。
“餵,阿醜,原來你在這兒呀。”
老人聽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大家都到橋下去了。別擔心,咱們已經安全了,安心罷。瞧瞧那位修行者給了咱們什麼。”
看似乞丐的男子從懷中掏出一紙護符,在老人眼前攤了開來。
“這、這護符是……?”
“這是保平安的陀羅尼符。那位修行者將護符也分給了咱們,並說只要把這藏在懷中祈禱便可。來罷阿醜,這張是給你的。”
噢,老人高聲感嘆道,連忙奪下護符,虔敬地塞進了懷裡。謝謝老天爺、謝謝老天爺,只見他低頭合掌,感謝上蒼。
“那位修行者不收分文,還真是慈悲為懷呀。”
“還提醒咱們今兒個是個雨天哩。”
“雨、雨天會發生什麼事兒?”
聽到百介這麼一問,身穿禪的男子一臉訝異地轉過頭來問道:
“你是什麼人?”
“小,小弟是個旅人。”
“旅人?看來你可是碰上災難了,偏偏挑上這種日子到這兒來,可是你的不幸呀。阿寅,你說是不是?”
是呀,看似乞丐的男子邊攙扶著老人起身,邊應和道:
“可怕的災厄逢雨將從天而降。是罷,亥之?”
“是呀,除了注定將國破家亡,說不定還會發生更駭人的災禍——不過,只要依照那位法師的指示,便能安然無恙了。”
“法師?可就是那位修行者?”
——修行者。
“說來還真是嚇人,這位修行者可是法力無邊呀,所預言的事兒全都教他給說中了。阿寅,你說是不是?”
“沒錯。他曾預言城下將發生些什麼災厄,全都一一應驗了。”
——聽來似乎就是又市。
“若想保住性命,最好盡快找到他求個保佑罷。”
“快去罷。”
“這、這位修行者人在何處?”
“在橋下將護符派給咱們後,又搖著鈐四處找還沒拿到護符的人去了。能獲得他的保佑,真是三生有幸呀。”
這下似乎是朝武家屋敷那頭去了,半裸的男子說道:
“今日想必就連武士們也紛紛貼上護符躲在家中。如今全城下還不信那位修行者的,大概僅剩藩主殿下一人了罷。”
——這鐵定是又市。
上武家屋敷去了是罷?百介稍事確認,便告辭上路。
事態的發展常超乎百介的預料。總而言之,這下非得趕緊見到又市不可。
雨依舊下個不停。
走過不見人影的大街,終於來到了武家屋敷町。
倘若碰上太陽下山,可就萬事休矣。
畢竟身上沒一盞燈籠,天色暗了將伸手不見五指。
武家屋敷町同樣是一片靜寂。
不過,稍稍可以感覺到屋內似乎有人。看來那看似乞丐的男子說的沒錯,武士們似乎都藏身家中,力求迴避這場劫難。
家家戶戶的門前和玄關,都貼有那教人眼熟的護符。
稍早沒能仔細瞧瞧,這下百介才確認這些的確是又市常沿路派發的辟邪護符。
看來又市已有所行動。看到這護符貼滿每一戶人家的所有門窗,教人對又市的高明手腕還真是由衷佩服。說服學識匱乏的百姓或許容易,但就連武士們都讓他給——
——不對。
這回可是武士先被說服的。
御前夫人亡魂現身的風聲先是起於此地的武家屋敷,稍後又傳進城內,最後才在領民之間散播開來。
百介四處搜尋又市的身影。
夜色緩緩降臨。
每一棟屋子上……
都貼滿了辟邪的護符。
有些貼了兩、三張,有些則貼了更多。
從稍早那乞丐的話裡不難聽出,領民們對又市似乎極為信賴。
走到最大一棟宅邸前時,百介停下了腳步。
——這屋子沒貼護符。
就連一張也沒貼。門牌上的姓氏寫著……
——樫村。
樫村兵衛?
這棟就是那家老的宅邸?
宅邸的大門敞開著。不僅外頭沒人守衛,就連個小廝的影子都見不著。
百介像是被什麼給吸引似的,恍恍惚惚地走進了大門裡。
雨勢愈來愈大。雖然百介早已是渾身濕透,但仍覺得不想再被淋得更濕。他先是為了避雨走到了軒下,最後又不自覺地走到了玄關外。
他發現屋內門戶洞開。
和其他宅邸正好相反,這屋內所有門窗竟然全都開這。
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此人對妖魔毫無畏懼?
——不可能。
昨兒個黃昏時分,才聽到那幾個死神們嘲諷樫村是個教亡魂出沒的傳聞給嚇破了膽的窩囊廢,平八亦曾提及,這家老曾舉行法會祈禱求神拜佛,聽來對這妖魔理應是心懷恐懼。
百介呆立於玄關外。
畢竟他從未造訪過地位如此崇高的武家宅邸。樫村是本藩的城代家老,和上八丁堀的窮酸同心家作客完全是兩回事兒。
就連該如何打聲招呼都不知道。
“請問——”
雖然試圖朝屋內呼喊,但百介還是把話給吞了回去。由此入屋畢竟有違禮節,像百介此等賤民,理應由後門入內才是。
是何許人?突然聽見屋內有人應聲。
大概是察覺有人站在外頭了罷。
昏暗的廊下浮現出一片白影。
來者是個個頭矮小的老武士,身穿水色無紋的襪,上著白衣白袴。
——看來穿的似乎是喪服。
一張小臉看似和藹,不過神情明顯帶著倦意。
“爾為何許人?”
老武士有氣無力地問道。
“大、大爺可是北、北林藩家老樫村大人?”
“在下正是樫村兵衛。”
個頭矮小的老人心平氣和地回答道。
“請、請大人寬恕小的無禮!”
百介尖聲喊道:
“小、小的來自江戶,名日山岡百介。”
百介趕緊跪下身子,磕頭致歉道:
“——如此冒犯,懇請大人多多包涵。”
“無禮——這字眼是社稷尚須遵循禮儀度日時才說得通的。對禮儀早已淪喪殆盡的本地而言,可是一點意義也沒有,請起罷。爾大老遠自江戶來到此窮鄉僻壤,想必是有什麼緣由,就入內說個清楚罷。”
想不到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沉穩。
“但一如大人所見,小的已是渾身濕透。”
“這何須在意?”
“恐有沾污貴府之虞。”
“這也無須在意。倒是如今屋內僅剩在下一人,也無法端出什麼招待。”
“宅邸內——僅剩家老大人一人?”
“不論什麼人——死時終將是孑然一身。”
死?座敷周圍掛滿了白布幔。
中央鋪著一床五幅寬的木綿被褥,文房四寶上頭擺著一支以奉書紙包裹的白鞘平口短刀,一旁則擺著一封致大目付的書狀。
“家、家老大人……”
“這等事原本應在庭園內辦才是——只是不巧碰上天雨。”
況且這場雨看來還真是冷哪,樫村望向庭園說道。
面向庭園的白布幔已被拆除,紙拉門也被拉開,昏暗的庭園活像一張開在門上的嘴。
“可笑罷?都這種時候了,還在講究武士的矜持。隨意找個位子坐罷。”
“家老大人——”
他究竟知道多少實情?
倘若在一國家老面前輕挑地指證藩主為殺人狂魔,即使所言屬實……不,正因所言屬實,通常性命都將不保。
“小的曾與東雲右近大爺同行。”
百介在房內一角就坐後說道。
“爾認識東雲大人?”
他還真是個直率的漢子呀,樫村語帶懷念地感嘆道,接著便在被褥上坐了下來。
“堪憐的是,只因在下委託其進行一樁了無意義的搜索,導致其失去了一切。一切都——”
“如此說來,家老大人也相信右近大爺的清白?”
“一個人是否會殺害妻小遁逃,這在下還看得清楚。”
“那麼……”
樫村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右近大爺他——已被捕了。”
“東雲大人回來了?”
“昨夜回來的。”
為何還要回來?樫村神情苦悶地問道:
“可是被徒士組給逮捕的?”
“是藩主殿下親自出馬逮捕的。”
“藩主殿下?”
樫村的臉色頓時變得一片蒼白。
“家老大人。膽敢請教家老大人——知道多少實情?”
“什麼事的實情?”
“這……”
“大人方才提到自己姓山岡?”
是否為大目付大人麾下的使者?樫村問道。
“並不是。小的不過是江戶京橋某蠟燭盤商之隱居少東,絕非高官使者——”
看來這解釋是無法取信於這位家老的罷。
江戶蠟燭盤商的少東,竟然千里迢迢來到這遠方藩國,想必再怎麼解釋也難以教人信服。至於在此地該做些什麼,就連百介自己也不知道。
是麼——未料,樫村竟爽快地接受了這番解釋。
“本事經緯,大人知道多少?”
“一切不明,僅知道藩主大人他……”
嗯,樫村拾起下巴,面向百介端正坐姿說道:
“其他的事就千萬不可提了。雖不知爾究竟知道多少,但奉勸爾就將至今為止的所見所聞悉數忘記罷。”
“這可不成,右近大爺都已經落入彼等手中了。”
“倘若是昨夜遭逮的……”
這下應已不在人世了罷,樫村把頭別向一旁說道。
“看、看來家老大人對藩主殿下的所作所為——果然也知情?”
“不。”
在下什麼也不知道,頭已別得不能再開的樫村說道。
“昨夜曾聽聞徒士組頭鏑木大人提及,前任藩主義政公之死,實乃……”
“別再說了。”
“可是小的……”
“這些在下都知道。不過山岡大人,這些事,悉數為妖魔詛咒所致。”
樫村有氣無力地坍下了身子。
“膽敢請教肆虐的是何方妖魔?可是御前夫人——亦即阿楓夫人的亡魂?抑或殺害三谷彈正而遭極刑的七位百姓?”
這下樫村突然睜開了雙眼。
“山岡大人。”
“大人有何指教?”
“絕非在下搪塞,這妖魔詛咒的傳聞可是千真萬確的。於我藩肆虐的——的確就是阿楓夫人的亡魂。”
能否懇請大人對此稍作解釋?百介請教道:
“為何——此地居民對阿楓夫人是如此畏懼?阿楓夫人之死因的確不尋常,但據傳亦純屬自盡。小的實在參不透,上自家老大人,下至平民百姓,何以均對其如此懼怕?”
_樫村低頭沉思了半晌,接著突然開口說道:
“前任藩主義政公……”
聽得出他語帶失落。
“自幼體弱多病,大夫多認為其難以長命。其父君義虎公為人膽大陽剛,故對身體孱弱之義政殿下多所嫌棄,並為此積極另覓子嗣。後來,遂與一身分低下之女子產下了現任藩主——虎之進殿下。”
亦即北林彈正景亙。
也就是那死神。
話及至此,樫村先是停頓了半晌,接著才繼續說道:
“噢,真是對不住。義虎公對健康的虎之進殿下疼愛有加,雖對義政殿下冷淡異常,對虎之進殿下卻是關愛備至。只是嫡子畢竟為義政殿下,再加上其母身分欠妥,因此虎之進殿下,不,景亙公僅能在見不得人的情況下,以私生子的身分被扶養成人。”
不過其於孩提時期,也曾是個聰穎過人的孩童,說到此處,樫村又停頓了下來,接著又說:
“義虎公曾言——活不久的子嗣必是一無是處。不過義政公並未於早年夭折,而是成長為一光明磊落的青年,並於義虎公歿後繼任為藩主,相較之下,景亙殿下只得長年不見天日地蟄居於部屋之內。”
想必他就是在這段期間。
嚐到那死神的殺戮滋味罷。
“義政殿下天性溫厚,待人誠懇,生前是個廣受臣民愛戴的藩主。但由於體弱多病,多年無法覓得姻緣,直到九年前,方自小松代藩迎娶了阿楓公主。”
九年前?不就是彈正景旦——也就是北林虎之進觀賞過那場傀儡展示後,犯下連環兇案的那一年?
而且,為這場展示雕制栩栩如生的傀儡的,正是原本與阿楓公主之母訂有婚約的小右衛門。
命運的交錯,就是如此教人剪不斷、理還亂。
“阿楓夫人年輕貌美:心地善良。殿下入嫁北林家時,包括在下在內的全體家臣不知放下了多少心,個個期待兩位殿下能早生貴子,繼承家世。未料……”
“義政公卻在當時一病不起?”
樫村點了個頭,手遮著眼說道:
“阿楓夫人入嫁後不出兩年,義政公便病倒了。雖曾自遠方找來大夫,亦曾積極求神拜佛,但不論用什麼法子,病情就是無法好轉。阿楓夫人為此悲慟不已,感嘆兩人結縞時日雖短,但既已有夫妻之緣,便應畢生侍奉夫君,因此對藩主殿下的看護可謂無微不至。待病情惡化到無以復加時——阿楓夫人甚至開始親身祈禱。”
“祈禱?這……”
這可就成了禍端了,樫村說道。
“何以成為禍端?”
“祈禱過後,義政殿下的病情果然略有起色。”
“那祈禱果真有效?”
的確有效——樫村緩緩環視著周遭垂掛的白布說道:
“那可真是一種奇妙的祈禱。正室夫人殿下實為神靈付體,是個法力無邊的巫女一類傳聞自此不陘而走——不僅是城中,就連城下都為此讚歎不已。”
百介曾於土佐見識過這種祈禱。
儀式本身的確是頗為怪異。
這類祈禱不僅可辟邪愈病,祭祀先祖,有時甚至可施咒取人性命。
據說這種儀式在當地頗為常見。阿楓的族人中,似乎也不乏此類稱為大夫的法師。
似乎是如此,聽了百介如此解釋後,櫻村說道:
“這東雲大人亦曾提及,但此類儀式並未流傳到本地來,因此大家看了紛紛直呼不可思議。再加上藩主殿下之病情在祈禱後雖略見起色,但依然無法完全痊癒。因此經過一番研議——”
只得將虎之進從江戶召了回來。
連同那幾個自稱四神的惡徒。
“但阿楓夫人猛烈反對量旦殿下繼任藩主。至於是為了什麼理由……”
可就不清楚了,樫村的視線茫然地停駐在半空中說道。
這理由其實是——
“藩主殿下蟄居部屋時代的所作所為——不知家老大人可有聽聞?”
模仿那場傀儡展示所犯下的七件殘虐兇殺。
雖一度為田所給逮捕,但虎之進馬上給放了出來,之後就再也沒能將他繩之以法,只能任由他為所欲為地四處肆虐:看來應是藩國施壓,為其撐腰所致。
但樫村卻搖著頭回答:
“殿下在江戶做過哪些事,在下真的是一無所知。雖一度聽聞殿下與町奉行所有過摩擦,但據說也不過是誤會一場……”
“誤會?”
難道藩國真的從未施壓?
“沒有任何人知道藩主當時做了什麼事。即使向自江戶返回領內的藩士質詢,也看不出彼等有任何隱瞞,想必就連派駐江戶屋敷者亦是毫不知情罷。但——這也是情有可原。”
“為何是情有可原?”
樫村蹙眉回答道:
“派駐江戶屋敷之藩士們,對殿下皆是多所畏懼,個個對其避之唯恐不及,故對殿下的真面目幾乎是毫不知悉。景亙殿下其實——”
是個殺人兇手。
“樫村大人,藩主殿下當時……”
什麼都別說,樫村制止了百介說道:
“或許其行徑真的有失檢點。雖然原本分隔兩地,未能聽聞任何風聲,但在下為此也倍感心痛。只不過,其之所以為派駐江戶的藩士們所畏懼,真正的理由實乃——景亙殿下似乎身懷某種懾人力量。”
“懾人力量?”
“只是由於藩主殿下從未提及,詳情在下也不清楚。不過,當時就任藩主的義政公對這位弟君似乎也是疼愛有加。山岡大人,雖不知藩主毆下曾於江戶做過些什麼,但其未受任何制裁亦屬事實,一切都'自行悉數擺平'故此從未為家族或藩國添過任何麻煩。因此,實在找不出任何拒絕其繼位的理由。”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向奉行所乃至目附、大目附施壓者,究竟是何許人?
“如此說來——”
“阿楓夫人對藩主殿下繼位心有不滿的理由,在下亦無從得知。但見阿楓夫人人品高潔,想必其中自有道理——遺憾的是,對推舉景亙殿下繼位的家臣而言,推論此舉必定是以占卜結果為依歸。不過,此事原本就是欲反對也無從。不論推不推舉景亙殿下,義政公畢竟膝下無子,除非是收個養子,否則除了召回景亙殿下繼位之外,的確別無他法。未料就在這當頭……”
“城下就發生了慘案?”
年輕姑娘教人給開膛剖腹。
“沒錯。城下接連有年輕姑娘遭到慘殺。由於北林從未發生過這等事件,導致城下大為恐慌。這些慘案其實也是——”
“這些慘案……”
百介認為其實也是虎之進——亦即彈正景亙所為。
幾起事件均是在四神黨移居北林之後不久就發生的,類似的兇案原本都在江戶發生。若推論同為四神黨所犯下的,理應無誤。
但樫村的回答卻教人大感意外。
“有風聲指稱——這些姑娘遇害的慘案,實乃阿楓夫人所為。”
“什麼?這未免太……”
為何——會出現這風聲?
“傳言指稱——阿楓夫人為助義政公延命,故從城下擄來年輕姑娘,活剝其生肝,煎成藥供義政公服用——簡直就是子虛烏有的誹謗中傷。”
如此說來,調書上的確載有遇害者肝臟遭兇手拔除一事。
即便如此……
“此謠言實在過分,難道忘了阿楓夫人可是當時藩主之堂堂正室?分明是毫無根據——竟有人散佈此等荒誕無稽的惡意中傷。”
“想必是那怪異的祈禱被當成了根據。”
“噢——”
“謠傳必是指稱該祈禱源自某淫祠邪軟,並諉稱阿楓夫人祭拜的,乃遠古三谷藩藩主所信奉之邪神。”
的確曾有此傳言,樫村無力地垂下雙肩,語帶顫抖地說道:
“但眾所皆知,事實絕非如此荒唐。遺憾的是,一些無謂巧合,助長了這謠言繼續流布。”
“無謂巧合?”
“首先,遇害姑娘的人數,與本地傳說中殺害城主之百姓人數相同。再者,據傳阿楓夫人的故鄉有名日七人御前之殺人妖怪出沒——這似乎是阿楓夫人入嫁本藩時,隨行之小松代藩士所提及的怪談,原本與阿楓夫人毫無關係,但卻讓家臣領民起了無謂聯想。”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傳說是會隨人產生變化的。記錄雖不變,記憶卻可變。僅棲息於記憶中的妖怪,有時也可能隨懷此記憶者遷徙,而在他處獲得新生。
原本這只是個玩笑,樫村說道:
“起初大家僅是把這當個玩笑。雖然真有姑娘遇害,的確引起不小恐慌,但這麼一個地處窮鄉僻壤的小藩,若不找個解釋來搪塞,大家豈能安心?正由於未能逮到真兇,才會有人——捏造出一個惡人,好求個心安。”
都、都得怪咱們不好——
從前都戲稱她御前夫人——
如今才會招來這等天譴——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呀。”
“從前對其崇敬有加,敬稱其為御前夫人的領民們,這下悉數變了個樣,稱其為嗜食生肝的厲鬼御前、統領七人御前的御前夫人等等。當然,無人敢在其面前如此稱呼,而是僅在街頭巷尾流傳。後來——義政公便逝世了。”
這亦為四神黨所犯下的惡行。死神彈正景亙毒殺了臥病在床的親哥哥。
從那伙人的言談聽來,樫村理應也知道真相。
樫村瞇起雙眼繼續說道:
“縱使已是如此,阿楓夫人對反對景亙殿下繼任藩主一事,依然是一步也不願退讓。阿楓夫人的立場,也因此每況愈下。”
意指她已無法全身而退?
“阿楓夫人就這麼在城內遭到孤立。在下也曾想方設法,盡力勸說,畢竟已無他法可循,但阿楓夫人對此就是堅決不願退讓。”
看來她的確賢明,看透了那死神的本性。
“但面對幕府與其他諸藩,畢竟得顧及國體,因此不出多久,大家還是決定正式推舉景亙殿下繼任藩主。而依然堅決反對的阿楓夫人,就這麼被誣指為企圖謀反——”
樫村停頓了半晌,也不知是向什麼鞠了個躬,接著才又繼續說道:
“就此被打入了地牢幽禁。”
“地牢?城內有地牢?”
“本藩之城曾有個駭人傳說。山岡大人,城內確有據傳曾幽禁過三谷藩藩王的土牢。阿楓夫人就這麼被禁錮其中,在神智錯亂後,方從天守投身自盡。”
“神智錯亂?”
“是的,的確是神智錯亂,猶記當時夫人遺骸是一絲不掛。”
“一絲不掛地——自天守……?”
“唉,還真是慘絕人寰——”
樫村以皺紋滿佈的手掩面說道:
“在下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哪配當什麼城代家老?本藩現下之所以瀕臨覆滅,都得怪在下的無為無策。因此即使夫人真的化為冤魂肆虐,也是大家罪有應得。未能保護阿楓夫人的在下、同樣未盡保護之責的眾家臣、乃至瞎起哄的領民們——全是由於心懷愧疚,心中才會如此惶恐。畢竟全藩上下,原都是將夫人逼上絕路的兇手。”
由於心懷愧疚,心中才會如此惶恐?
“不過,家老大人……”
樫村緩緩放下掩面的手。
“何事?”
“倘若阿楓夫人的死因並非自盡——將會如何?”
“豈、豈有這可能?大人可有任何根據?”
“昨夜曾聽聞徒士組頭大人與藩主妾室白菊提及——阿楓夫人實乃……”
死於該夥人之手。
“鏑木、白菊兩人……?”
“之後藩主殿下亦曾表示——倘若懷恨而死的人會化為鬼魂回來尋仇,那麼第一個該找的不就是餘?”
“如……如此說來,阿楓夫人難道也是……這、這怎麼可能?”
樫村雙手拄在被褥上,語帶嗚咽地問道:
“景亙殿下他……還說了些什麼?”
“藩主殿下還表示,因果報應這種牢騷話,不過是傻子為自己的愚昧開脫的說辭。世上哪可能有什麼冤魂作祟——並嘲諷死人哪還能做什麼,若要取其性命,儘管放馬過來。”
“這實在是太不敬了。”
太過分了,實在太過分了,樫村不住搖頭,並喃喃自語地感嘆道:
“冤魂復仇這種事,是真可能發生的。”
“而阿楓夫人——果真現身了?”
御前夫人的亡魂首度現身,據說就是在這位家老的寢室。
亦即出現在這棟宅邸內。
樫村頷首回答:
“在下不僅親眼看見了阿楓夫人,也親耳聽見了阿楓夫人的聲音。不過在下之所以堅稱真有冤魂現身一事,絕非基於此一親身體驗。”
“那麼——是因何故?”
“不分城內家臣、城下領民,個個對此事均深感內疚。而凡心懷愧疚者,想必皆可能看見此類幻象。若僅有一、兩人瞧見,則或許純屬虛幻,但若所有人皆得見其形、聞其聲,並因此對其畏懼不已——必可證明其絕非幻象,到頭來也真可能發生超乎世人所能理解之災厄。這就是報應。大人說是不是?”
“不過就小的所見,藩主殿下似乎未懷一絲愧疚。如此看來,不就如其所言,世上並無冤魂作祟一事?”
“這……”
“樫村大人。”
百介終於下定決心說道:
“恕小的無禮直言。藩內所有臣民,或許果真為背負將阿楓夫人逼上絕路的罪孽,個個深感愧疚。不過——”
不過……
“——最應為此事心懷愧疚的,豈不是藩主彈正景亙旦大人?最為阿楓夫人所痛恨者,理應為藩主大人與其側近。倘若亡魂現身一事屬實,阿楓夫人豈不是找錯了報復對象?豈有領民、藩士、以及榴村大人得成為藩主大人的替死鬼,代其受罪之理?”
“此言或許不無道理。但倘若藩主有難,其家臣、領民——本來就有共同承擔劫難,以為救主之義務。”
“這不過是武家精神,不應強迫平民百姓共同承受。再者——”
再者……
“假使奪了義政公性命的是現任藩主與其側近,不,甚至誅殺年輕姑娘並嫁禍予阿楓夫人、進而殺害夫人亦為現任藩主所為,情況可就有所不同了。諸位忠臣理應效忠者,應為藩主義政大人,難道從未懷疑彈正景亙大人即為覬覦藩王寶座,進而謀害明君的奸賊?”
“絕非如此!”
樫村低頭高聲喊道:
“藩主殿下,亦即景亙大人,從未覬覦藩主寶座。”
“但他畢竟將義政公給——”
“此、此類作為之動機,絕非肇因於對藩主寶座有所覬覦。山岡大人,一切……一切均是在下的錯。”
樫村羞愧得當場趴下了身子。
看來他似乎忘了武士應有的矜持。
——這是怎麼一回事?
樫村長嘆一聲解釋道:
“藩主大人曾向在下表明,其對前任藩主厭惡至極。”
“厭惡至極?”
“是的。只因義政公為人溫厚聰穎,即使陽壽將盡,依然心平氣和,力圖匡正飽受財務窘況所迫之藩政——在在教景亙公難以忍受。”
“這是何故?如此聽來,前任藩主豈不是位英明賢君?”
“沒錯。說來義政公的確是位明君。不過,景亙公於日後曾言——瀕死之人,豈有不號哭之理——”
“什麼……?”
“景亙公表示,即便貴為大名或是將軍,瀕死前必然要為死亡的恐怖高聲號哭,凡為人者均應如此。但義政公天生體弱多病,於成長歲月中隨時與死亡比鄰,對此想必是早有覺悟。只是,景亙公對此就是無法理解。”
“因此方會下毒?”
“對阿楓夫人亦如是。夫人對義政公可謂鞠躬盡瘁,絕不僅止是表面工夫。即使在義政公歿後,其心意似乎仍是絲毫不改。這教藩主殿下——”
難道這也教他看不順眼?
“因此,藩主殿下的作為——絕非出於對藩主寶座之覬覦。”
“但這也沒因此就有資格取人性命的道理罷?光是看、看不順眼就殺人,豈不是說不過去?”
“話是如此,不過……”
“再者,樫村大人。藩主殿下之所以對亡魂毫無畏懼,是否可能因坊間傳為妖魔所犯下的慘案,實為藩主殿下所為?或許殘殺領民之真兇,正是……”
“荒……”
荒唐,不可放肆——
樫村雙肩不住顫抖著,接著又以自言自語的口吻喃喃說道:
“方才不也說過,這一切均是在下樫村兵衛的錯?”
“家老大人有哪兒錯了?”
“有的。”
樫村平身回答:
“凡本藩所遭逢之災厄,以及藩主殿下所犯下之暴行,在下樫村兵衛均難辭其咎。藩主殿下夜夜殘殺無辜確為事實,但將之歸類為妖魔詛咒所致亦絕不為過。不,若說這些慘禍本身即為妖魔詛咒,亦不為過。”
“樫村大人,忠臣事君亦應有個限度。大人無須承攬分毫罪責。”
“山岡大人有所不知。藩主殿下之所以變成這般模樣,的確全都是在下的錯。”
這下樫村終於回復了武士應有的尊嚴,端正坐姿面向百介說道:
“如此下去,本藩終將覆滅。人心退廢、治安敗壞,藩政早已是破綻百出。相信大人亦曾聽聞,已有非人所能理解之災厄發生——”
那幾個乞丐的確曾提及鳥居坍塌、川魚盡死等情事。
“沒錯。本藩有一流貫領地中央之閻浮提川,先日河中魚只竟悉數……死亡。先前亦有落雷擊中北林家菩提寺,導致北林家代代先人墓地慘遭破壞殆盡。”
“墓地遭破壞殆盡?”
“再者,鎮守領內之金屋子神社,亦有鳥居坍塌之情事。一切災厄,均為阿楓夫人顯靈所致。這下領民們悉數為之震懾,紛紛開始求神拜佛,並臆測必將有更為駭人之災厄來襲。不過依在下之拙見——這實為阿楓夫人賦予大家的最後機會。”
“最後機會?”
“御前夫人——亦即阿楓夫人顯靈後,原本恣意為惡的領民由於對阿楓夫人心生畏懼,競也個個變得恭篤虔敬。原本漠然的不安先是轉為明確的恐懼,再化為敬畏,到頭來竟也教神佛重返領民心中。百姓一心求神明加持、佛祖慈悲,原本籠罩城下的暴戾之氣終於得以消散,暴動與劫掠亦悉數止息。”
“噢——”
——原來這才是真正目的。
又市所採取的第一步行動,目的原來是抑制領民的暴行與城下的混亂。
誠如樫村所言,敬畏之念的確有收束民心之效。不過這光憑恐怖,可是無法辦到的。教人不寒而栗的恐懼,畢竟不等同於出於崇敬之心的平服。
七人御前終究是他國妖物,上溯百年之古老怨念亦不過為陳年往事,憑著類看不見的東西,絕收不到任何效果。哪管有多兇暴、多駭人,若不見妖魔形體,只會徒增人心之混亂與不安。
欲使眾人自心懷畏懼轉為虔敬自誡,必須清楚描繪出恐懼對象,並明確展現其懾人威力。為此,又市賦予了這妖魔名字與輪廓。之所以讓無人不知、無人不懼的阿楓公主亡魂——亦即御前夫人在此時顯靈,正是為了達成此一目的。
而且,阿楓夫人所為,並非僅止於報復——樫村說道:
“夫人實乃憂慮本藩現狀才特地顯靈,為眾人指點迷津的。”
“指點迷津?”
猶記平八曾提及該亡魂指名繼位藩主一事。
“沒錯,此言果真不假。在下先前亦曾找出阿楓夫人英靈所指名之繼任者,並辦妥繼任所需之一切手續。”
“噢?”
難不成江戶屋敷內真有此人?
“可有任何標記?”
“的確有。據說奉派前去求證之使者親眼瞧見,該名藩士背後果真有靈光照射,並有阿彌陀如來於眾藩士眼前顯靈,伸手指向該名繼任者一事。多人見證此事,看來果真有神佛加持。”
“此、此事可當真?”
“完全屬實。看來果真是天降祥瑞。因此吾等立刻達成協議,敬邀此人正式成為北林家養子,並趕緊以藩屬主景亙患病為由,向幕府禀報將由此人繼任藩主一事。當然,此人實為區區一介藩士畢竟無法據實以報,故表面上仍須偽稱此人為義政公之私生子。”
“不過,對藩主殿下該如何交代?”
“此事——藩主殿下當然尚不知情。向幕府禀報純粹出於在下一己之獨斷。不,除了山岡大人之外,此事僅有少數重臣知情。”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藩主殿下哪可能同意?
一個以超越神佛者自居的人,絕無可能向阿彌陀如來的意向低頭。
殿下當然不可能同意,樫村回答道。
“樫村大人您難不成正意圖切腹,以明對此事負責之志?”
“正有此意。”
“萬、萬萬不可,恕小的直言……”
家老大人這想法未免過於天真。切腹自裁絕無可能軟那死神乖乖低頭,只會掀起又一波腥風血雨的鬥爭。
“大人即使切腹明志,藩主殿下也絕無可能接受此一安排,甚至可能禍秧其他家臣……”
“山岡大人。”
樫村深深嘆了口氣說道:
“只要在下一死,藩主殿下——亦即景亙大人,也應能就此收手。方才已數度提及,一切過錯,在下均難辭其咎,真正教藩主殿下懷恨在心者,僅有在下樫村兵衛一人。無論如今危害本藩之災厄為何,均肇因於在下昔日的所作所為。因此,阿楓夫人方才選擇於在下眼前顯靈。”
樫村挺直背脊繼續說道:
“山岡大人於在下下定決心切腹明志的當頭出現,看來冥冥中確有因緣。不知山岡大人——是否願意聽聽在下這老糊塗的一番傻話?”
“大人請直說無妨。”
語畢,百介也端正了坐姿。
“這已是陳年往事了。在下曾於年幼的景亙大人眼前——手刃其母。”
“什麼?”
“此乃奉當時藩主義虎公本人之命。”
“前任藩主為何下達此令?家老大人方才不是曾提及,義虎公對景亙大人疼愛備至?”
“這事即肇因於此。義虎公對嫡子義政大人百般疏遠,僅將景亙大人——不,虎之進大人當成唯一子嗣疼惜。理所當然,城內亦因此衍生出諸多衝突。當時前任藩主之正室猶健在,因此虎之進大人之母亦曾遭殘酷迫害,眾人皆指其不顧一己身分之卑賤,竟懷了藩主殿下之骨肉,並質疑其圖謀侵占北林家之權位。”
為何家族、武士必得拘泥於此類執著?
百介抿緊雙唇心想道。
“然而,其母絕無任何不良居心。正因無此邪念,於是便被迫遁逃。”
“遁逃?”
“想必是認為自己母子倆已成北林家之禍種。”
樫村眉頭深鎖,閉上了雙眼繼續說道:
“某夜,虎之進大人之母帶著虎之進大人自城內逃離,意圖亡命他國。義虎公得知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因此召來在下如此交代……”
將兩人給逮回來——
若膽敢反抗,則可迳直斬殺其母——
但務必確保餘兒平安歸來——
“欲逃離本藩,僅有一條路可行。區區一介弱女子手攜稚子,欲穿越險峻岔路必是至為艱難。近天明時分,這對母子終究在折口嶽山腰的夜泣岩屋一帶為在下給追上了;不知山岡大人是否曾聽聞該處?”
此處百介當然知道。
就是昨晚事發之地。
“當時天色將明,但岩石竟發出咻咻聲響,聽來的確宛如陣陣啜泣。在下眼見虎之進大人正於岩陰下休憩,其母則隨侍其側溫柔看顧。在下一現身,虎之進大人即清醒過來,歡天喜地的直呼兵衛、兵衛。”
“樫村大人——”
一滴淚水,自樫村緊閉的雙眼淌下。
“猶記藩主大人——亦即虎之進大人,當時笑得是那麼的天真無邪,張開一雙小手對在下表示——今將偕母遠行,兵衛也一起來罷。其母則緊抱著欲走向在下的藩主殿下不住哀求,放了咱們母子倆罷。若您還是個人,就放了咱們罷。”
接著樫村便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
“在下便……”
遵照主君之命——
“手刃了該女——”
“樫村大人——”
只見一道淚水自樫村的臉頰滑落。
“樫村大人所背負的辛酸——”
實在超乎常人所能想像。尤其是百介這等人,更是無從理解。
畢竟百介非武家之人。對武士而言——恪遵主君所下達之命令,當然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只不過,這道理只會教百介感到不可思議。
但樫村卻搖頭說道:
“當時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給附了身。在以武士之身盡一己之義務前,竟然忘了身為一個人應有的人性。”
語畢,這年邁的忠臣捶了膝蓋幾記。
不禁教人想起右近也曾這麼做過。
“當時,藩主大人渾身沾滿其母所濺出的鮮血。或許是在下心生怯弱,該女並未立即斷氣,在下只好持續揮了好幾回刀,最後才鐵著心腸,硬是解開了藩主殿下緊抓其母的手,一把將直哭號母親大人、母親大人的藩主殿下給搶了過來,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走下了岔路。為何朝母親大人揮刀?為何殺了母親大人?不論藩主殿下如何哭問,在下仍是默不作答。事後,義虎公僅表示在下做了件該做的事,在下也為完滿達成任務大獲表揚。”
在自己眼前手刃自己母親的兇手,被下令斬殺母親的父親……大肆表揚。
事後,樫村繼續說道:
“藩主大人的眼裡,就開始有了那無以名狀的眼神。”
他那眼神——
漆黑空洞有如無底深淵——
看來完全不像人的眼神——
田所曾如此說過。
“打那日起,在下便立誓今後將捨身護衛虎之進大人——亦即藩主殿下。但對藩主大人而言,在下畢竟是個弒母仇人。因此倘若藩主殿下行徑是如何邪門乖張,在下終究難辭其咎。畢竟在下的所作所為,曾教藩主大人傷心欲絕。”
“但樫村大人——”
“山岡大人,在下的所作所為如此泯滅人性,如今也該遭到報應了。實不相瞞,那死於……死於在下刀下的女子……”
此時傳來一聲遠雷。
“曾為在下之妻。”
雨勢驟然轉強,百介的聽覺也為猛烈的雨聲所吞噬。
只見雨滴飛沫從敞開的緣側濺入房內。
“因此,山岡大人,藩主殿下的乖張行徑——實為對在下這弒母仇人的複仇。在下愈是不知所措,藩主大人就愈是欣喜。打從在下手刃其母那時起,藩主殿下便不斷強迫在下捨棄為人應有之倫常,遵循武士應行之道——即便主君是個殺人兇手,亦應盡責護主,無論其行徑如何殘酷,亦不得有任何異議,僅能盡忠職守,默默盡一介臣下應盡之義務。錯不在他人,一切均應由在下獨自承擔。倘若在下於當日清晨不曾忘卻人應有之倫常——”
情勢便不至於惡化至此。
話及至此——樫村語不成聲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因此,值此駭人災厄將降臨城下之夜,在下必得切腹明志。如此一來,阿楓夫人、義政大人、以及景亙大人便可……”
樫村將手仲向放置於文房四寶上頭的小刀。
鈐。
夾雜在雨聲中。
鈐。
“是鈐聲——”
雨勢霎時放緩。
災厄將至。
災厄將至。
只見一片漆黑的庭院中,浮現出一個白色人影。
“來、來者何人?”
樫村跪坐起身子問道,“災厄將至——此乃亡魂所言。”
“什,什麼?”
——又市。
身穿白麻布衣,頭纏白木棉的修行者頭巾。胸前還掛著一隻偈箱。
來者正是手持搖鈴的御行又市。
“禦行奉為——”
鈐。
“這、這位不就是上回那位修行者——”
樫村望向百介。但百介卻是沉默不語。不知又市——
將如何收拾這局面?
樫村轉頭望向庭院問道:
“請問法師為何而來?發……發生了什麼事麼?”
“小的並非修行者,不過是城下百姓如此稱呼罷了。實不相瞞,小的不過是個浪跡諸國,以撒符念咒維生的乞兒。”
“不、不過據說修行者大人之神諭均一一應驗——”
“一切均應歸功於此偈箱中護符之法力。倒是家老大人這身裝束,看來似乎是喪服?”
“確、確是喪服沒錯。”
“難道大人意圖隻身攬下一切罪孽穢氣?”
樫村並未回答。
“奉勸大人切勿行此無謂之舉。”
“什麼?”
“此舉——注定將告徒然。小的正是擔憂忠肝義膽、德高望重之家老大人,是否要做出什麼不智之舉,出於一片關心,特此前來勸說。”
“不智之舉?”
“沒錯。倘若家老大人就此切腹辭世,將無助於解消往生者之任何遺恨。”
“但、但修行者大人……”
鈐。
“含冤而死者,並非僅阿楓夫人一位。”
噢,樫村聞言,當場跌坐在地上。
“小的清楚瞧見了盤據本地不去之眾多亡魂。古時為百姓所弒之城主、該城主所手刃之百姓、為此因緣殃死之眾人、乃至死於非命之前代藩主大人、以及慘遭殘殺之多位領民,個個均仍心懷忿恨。大人難道沒聽見……”
又市仰望天際說道:
“御前夫人之詛咒聲、以及眾死者之號哭聲?”
“阿、阿楓夫人,義政大人——”
樫村站起身來,步履蹣跚地走到緣側坐了下來。
“哎呀,那些個個生得一臉凶神惡煞的亡魂,正群眾於城上盤旋不去。這副光景可真是駭人哪——”
“群、群眾於城上?”
“現下城內可有任何人在?”
“城內已是空無一人,關於這點,修行者大人理應比任何人更清楚:災厄將於雨夜降臨,尤其將屬城內最為危險——不就是出自修行者大人之口?因此上王武士、下至女僕小廝,均恐遭此劫難波及,紛紛返回各自屋敖藏身迴避——不……”
噢,樫村突然失聲大喊:
“藩、藩主殿下尚在城內!”
“小的曾言,今宵陰陽之氣紛亂交錯,勢必將有妖物現身,無可迴避之災厄亦將降臨該城。看來,藩主殿下將有生命危險。”
“不過,藩主殿下堅稱世上絕無妖魔。”
“這可是大錯特錯。”
“什麼……?”
“大人過去之所作所為,的確曾打亂了藩主殿下之人生。不過,藩主殿下如今之惡行,絕非大人所須負責。”
“難道不是在下的錯?”
“童年心傷的確可能改變一個人之性情。不過要選擇什麼樣的路,尚可由當事人自行決定。世上不乏於傷痛中領悟慈悲心者,亦有一帆風順卻步上邪魔歪道者。故此,一個人若因酷好死亡而塗炭生靈,除了為死神所惑,絕無其他道理可解釋。”
“死神?”
“凡為人必有傷痛,人生在世必是充滿辛酸,故每個人均曾為死神所蠱惑,心中湧現惡念時,任何人都可能化身為死神。只不過——若僅是如此,尚不至於發生任何事。”
“要如何才會出事?”
“欲使惡念凝聚,須具備喚醒、孕育惡念之條件,本藩領內有遠古惡氣殘存之魔域,一切條件可謂均已具備。因此,藩主殿下之瘋狂行徑——”
的確為妖魔詛咒所致。
“妖、妖魔詛咒?”
“這回,藩主殿下將承擔最多隨此災厄而來之劫難。畢竟其長期受妖魔蠱惑而態意為惡,如此下去——藩主殿下之性命也將於今夜告終。”
“這……這可不成。在下曾立誓保護藩主殿下,即使其權位終將不保,至少也,至少也得保全藩主殿下之性命——”
為、為此,在下即使丟了性命亦不足惜!樫村高聲大喊,從緣側爬下了庭院中。
“修行者大人,難道已無任何拯救藩主殿下之良策?”
鈐。
又市再度仰天回答道:
“或許已經太遲了。”
“遲了些也無妨,若有任何法子,都請修行者大人傾囊相授。只要尚有一絲希望,在下樫村兵衛即使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藩主殿下如今身處何處?”
“應在寢室——不。”
樫村一張沾滿泥濘的臉孔望向百介問道:
“東雲右近已為藩主殿下一行所擒,是麼?”
百介點了點頭。
“那麼——如今應在土牢裡。”
這土牢,難不成是三谷彈正與阿楓公主曾遭幽禁之處?
又市自偈箱中掏出一紙護身符說道:
“此乃經驅百魔、焚穢氣之陀羅尼咒法加持之護符,大人宜將此符張貼於藩主殿下置身處之房門外。”
“將、將此符張貼於門外?”
“所有出入口均需以此符封之,以組成一結界守護。家老大人可聽清楚了?所有出入口均需張貼此符。”
“土、土牢出入口僅有一處,乃一道位於城內中庭一隅之密門。”
“那麼,便應以此符將該門妥善封印之。早晨之前萬萬不可開啟。在聽見第一聲雞啼前,萬萬不可讓藩主殿下踏出門外一步。”
“在下知道了。”
樫村將護符塞入懷中說道。
“不過,家老大人。”
“什、什麼事?”
“今宵的妖魔可是來勢洶洶。”
“這,這在下已有覺悟。”
“倘若有任何其他出入口未妥善封印——此法亦將功虧一簣。”
又市語調沉靜地說道。
樫村深深吸了口氣,使勁點了個頭表示了解。接著這年邁的武士便將大小雙刀朝泥濘滿佈的白衣上一插,奔向仍降著雨的黑夜裡。
轟隆隆,遠方傳來一陣雷聲。
“又市先生。”
“從這身模樣看來,先生似乎也受了不少折騰。”
又市說道:
“雖然教先生為此事所牽連,絕非小的本意。”
“這——小弟不過是……”
“聽聞玉泉坊通報後,小的對先生亦是擔憂不已。”
“先生將——如何收拾這局面?”
這回的差事的確棘手,又市回答道:
“付出如此辛勞,倘若僅懲罰了惡徒,絕稱不上划算。再加上領民人心惶惶,下起手來實難拿捏。若不慎招致此藩遭撤廢,亦有導致藩士顛沛流離之虞:故為了這回的差事,小的實在是煞費苦心。”
又市的神情變得嚴峻了起來。
“再過不久,最後的災厄便將降臨城下,一切亦將就此告終。”
“何謂——最後的災厄?”
先生很快便能見到了,又市說道,接著又抬頭仰望主城。
只見折口岳已經化為一片較夜色更為黝黑的黑影。
又市就此不發一語,教百介想問什麼也無從。又市默默遞出一隻以竹葉包裹的飯糰,百介收下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約有整整一刻。
百介就在樫村宅邸內靜候事情發生。
這段時間內,又市都佇立在雨中的大街上,也不知是在等待什麼。
除了偶爾傳來陣陣雷鳴,四下完全不見任何變化。百介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畢竟即使想思索些什麼亦是無從。就在這種情況下——又過了一刻。
終於。
鈐,只聽見一聲鈐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