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介返回江戶的三日後,神田鍛冶町的書舖老闆平八便前往京橋蠟燭商生駒屋內的小屋——亦即百介的住所造訪。
想不到他的反應如此之快,還真是遠遠超乎百介的預期。
一離開治平住處,百介便連忙趕赴平八的住處,委託他代為調查一些事。
這個租書舖老闆不僅通曉書畫文物,還得以出入某些常人難以進出的場所。因此不僅人脈廣泛,消息也十分靈通。再加上平八生性愛看熱鬧,同時還是個擅長以花言巧語套人話的馬屁精。
總之,他可真是個委託調查的好人才。
這下只見平八那張與實際年齡毫不相稱的娃娃臉面帶微笑,才剛打完招呼,便從懷中掏出一包豆沙包湊向了百介。平八總是認為百介沒什麼酒量。
“這是我從兩國買回來的。甜食我是吃不出好壞,不過,據說這豆沙包可是十分美味哩。”
“你去了兩國一趟?”
沒錯,平八語帶驕傲地說道:
“也查訪到了不少事兒。這下該從哪兒說起呢?總之我就從頭道來吧。倒是,那位武士怎麼了?”
“你可是指——右近大爺?也沒怎麼了,目前正寄住某處藏身。”
“可是藏身在那小股潛的同夥家中?”
平八對又市的真實身分已是了若指掌。
“真是的,竟然真有這麼過分的事。妻小都遭人毒手了,還得蒙上這不白之冤,哪可能受得了呀。又不是京橋的擬寶珠,真不知道這麼做有何利益可圖?”
“是呀,想必真的很難熬罷。”
要喝點茶麼?取出豆沙包的百介問道,不必麻煩了,平八揮手說道。
“不過,那位大爺為何會受到這種莫名的誣陷?”
“噢,關於這點我是不清楚,但據說右近大爺在尋兇的過程中,曾向遇害的鄰家姑娘的未婚夫探聽過一些消息。和右近大爺見過面之後不久,這個未婚夫——一個名曰與吉的油販子,接著也遇害了。”
難道真是七人御前所為?平八問道。
“不,是死神,”百介回答。
“死神是什麼?”
平八兩眼圓睜地驚聲問道。
“噢——這不過是個比喻。殺害與吉的兇手或許只是趁火打劫的盜匪。據傳這類暴徒時下正與日俱增。”
“這可奇怪了。”
“還真是奇怪哪,”平八磨蹭著下顎說道,原本還宣稱自己不愛吃甜食,這下卻將一隻豆沙包給塞進了嘴裡。
“奇怪?平八先生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認為與吉這個人有問題?”
應該不是罷,平八邊鼓動著雙頰咀嚼邊說道:
“哎呀,還真是甜哪。上回我到那兒去時,城下的氣氛已是一片陰陽怪氣的。唉,澡不熱、飯不甜、女不美,那地方可說是什麼都不對勁。整個地方沒半點兒煦煦生氣,不論上哪兒都只有騰騰殺氣。或許是因為殺人兇手依然逍遙法外,嚇得百姓個個心神不寧,教人感覺一點兒也不安穩。因此,或許真有些不法之徒乘機破門搶奪、攔路劫財——但先生難道不認為這一切未免也過於湊巧了些?”
“過於湊巧?”
“先生難道不好奇,那位武士大爺為何找上那個油販子?”
平八執拗地追問道。
“噢,根據右近先生所言,遇害的鄰家姑娘——名曰瑠衣,似乎還有個名曰佳奈的妹妹。佳奈聲稱——自己曾看見過兇手。”
“可是那個油販子?”
“非也。正確說來,其妹所看到的並非殺人兇手,應該說是拐走姊姊的嫌犯——”
瑠衣平日與妹妹佳奈原本相依為命,兩人平日以裁縫女紅勉強糊口。瑠衣就是在加奈前往裁縫鋪繳交剛縫好的小袖時,教人給擄走的,前後時間不過四刻半。加奈也宣稱從裁縫鋪返家途中,曾看到姊姊被人帶走。
“據說是看到自己姊姊的衣袖從轎子裡露了出來。”
“衣袖?”
“是的,而且還表示露出來的模樣看來頗為怪異,衣袖是垂下來的。加奈曾納悶,若不是身子往前撲倒,人坐在轎裡衣袖哪會像那樣垂下來。當時還納悶姊姊是否倒在轎子裡,並曾為此定睛觀察。結果……”
“她怎能確定那是姊姊的衣袖?”
據說加奈堅稱那件衣服是自己母親的遺物,絕對錯不了。
“結果她發現在轎子前頭帶路的,是個身穿龜甲花紋的袴、看來身分不低的武士。因此加奈後來曾緊抓著瑠衣的遺體,直哭喊是武士殺了自己的姊姊。”
“但沒人相信她?”
“沒錯,沒有任何人願意聽信她這番說辭。即使對她的境遇心懷憐憫,但兇手為高階武士這種說法未免過於敏感,因此也沒什麼人敢當真。”
長屋中的居民全都變了樣——
領內已成了個人間煉獄——
猶記右近曾如此說過。
“也不知那名叫與吉的油販子是否有什麼蹊蹺?”
平八說道,並順手理了理座墊。
“是的。那姑娘也聲稱——自己曾見過那武士和自己姊姊的未婚夫與吉碰面。”
噢,平八驚聲說道:
“記得可真清楚呀。難道那武士生得特別古怪?”
“生得是什麼模樣,那姑娘應該是沒瞧見。據說那武士當時以頭巾覆面,唯一記得的是袴上的龜甲紋。女紅對少見的花紋眼睛特別尖,也是不足為奇。”
“有道理,”平八拍膝說道:
“因此那位大爺就找上了那未婚夫?”
“似乎是如此。右近大爺從外地移居北林,不出多久便出外尋人,後來一直都待在上佐。噢,即使沒離開過北林,也找不到任何線索。換作是我,也會想到應先從與吉下手才是罷?”
“這我也同意。那麼,那油販子和大爺說了些什麼?”
“平八先生還真是打破了砂鍋問到底呀。”
百介抓起了一隻豆沙包回答:
“與吉似乎真的記得那身穿龜甲紋袴的武士,但聲稱自己不過是曾在大街上見過他。”
“大街上?”
“還真是奇怪哪,”平八說道。
的確是有些奇怪——百介也附和道。
“與吉宣稱當時自己正與瑠衣同行。由於擔心時局不寧,因此直將她送回了長屋門外。與瑠衣告別後,旋即就遇上了那武士,還被問到瑠衣叫什麼名字。”
“為何突然問起瑠衣的名字?”
“噢,與其說是被問起名字,應該說那武士向與吉詢問的是——他和方才那相貌秀麗的佳人是什麼關係。與吉聽了心生得意,便自豪地回答她乃是自己的未婚妻。”
這與吉還真是個輕薄草率的大老粗呀,百介心想。
“還真是奇怪哪。”平八第三次如此說道。
“說奇怪的確是怪了些,但這種事也並非不無可能罷?”
“說得也是。這世上倒是常發生些幾乎不可能發生的怪事。那麼,那位大爺是否也和百介先生一樣,買了他這說法的帳便告辭了?”
“不——右近大爺也質疑與吉的說辭未免過於粗枝大葉。他懷疑一個原本將和自己緣定終生的女人才遇害沒幾天,哪可能如此一副毫不在乎的。畢竟右近大爺是個……”
“據說他是個愛妻心切的夫君是罷,”平八面帶羞色地說道。
“沒錯。因此他才會對與吉如此懷疑,向其質問——若是認為自己的未婚妻值得向不過是在大街上偶遇的武士如此炫耀,這下遇害了,怎還能如此毫不在乎?而且哪可能既沒去上個香,又沒半句悔恨之言……?”
據說與吉是如此回答的:
若人還活著尚且另當別論,但這下人都死了,再留戀還能有什麼用?
而且據說死狀還淒慘得教人不忍卒睹——
“還真是個粗枝大葉的傢伙呀。”
看來平八為他的態度頗感驚訝。
“不過,反應如此冷淡者似乎不僅與吉一人,如今在北林藩,這種態度似乎已蔚為風潮。只是右近大爺當時似乎尚未察覺事態已嚴峻到這個地步,僅感慨人們為何變得如此無情、如此不道德,為此抱怨不已。”
“噢。”
“不過與吉只把他的抱怨當耳邊風,一再堅稱自己有事要忙,若無其他事要詢問,就儘早放了他。”
“有什麼事要忙?”
“他只說自己還得忙著掙錢。”
掙錢?平八歪著腦袋納悶了起來。
“實在看不出如今的北林還有什麼錢可掙哩。”
“這他也沒多作解釋。只是看到右近大爺氣得面紅耳赤的,便推稱只要放了他,保證會分點兒好處。但說這句話根本是火上加油。”
“想必教他聽了更是怒不可遏罷?”
“是如此沒錯,不過右近大爺自己也失了分寸,對與吉不僅是厲聲斥責,甚至還拳打腳踢。”
把我當什麼了?
以為我在乎你的臭錢么?若是教你給收買了,豈對得起瑠衣在天之靈?
挨了右近一番怒斥痛打,據說與吉是如此回應:
就別再裝清高了——
這世上誰不愛財?
她人都死了也就算了,但我可還活得好端端的呀——
要想活下去,不多掙點錢怎麼成?
難道你們當武士的不吃飯都能活下去?
右近曾表示,自己當時為這番話所激怒,不由得握起了刀柄。
對為了養活愛妻和即將出世的孩子,甘願放下身段仕官糊口的右近而言,這番話想必是教他感觸良多。嚴峻的現實應已讓右近體認到,即使貴為武士還是得養家活口。
只憑尊嚴與意志是填不飽肚子的。既然肩負起了扶養妻小的重任,武士的大義名分也只能淪為絆手絆腳的枷鎖。如今東雲右近應已切身感受到,誠如與吉所言,沒這點覺悟——日子哪過得下去。
只是——
“右近大爺不僅當街怒斥與吉,還憤而對其拳打腳踢,讓許多路人都瞧見了。雖然右近大爺到頭來還是將怒氣往自己肚子裡吞,把與吉給放了,但不幸的是,與吉不久後竟然就——
“遭人殺害了是罷,因此那位大爺也就這麼被按上了殺人的嫌疑。如此推論——百介先生,與吉這鬼鬼祟祟的傢伙,看來似乎是在前去談那樁掙錢生意時遇害的哩。”
看來的確不無可能,百介回答道。
“但坊間可不作如是想。畢竟曾聽說與吉原本要去做些什麼的僅有右近一人,坊間百姓唯一知道的,僅有右近曾和與吉起過爭執一事。接下來與吉就死了,不出多久右近大爺之妻又遇害。雖然這麼說有點不近人情,但如此一來,右近大爺要想不讓人懷疑都難。”
“百介先生,這結論未免也下得太草率了,”平八說道:
“這種事若在江戶發生,想必大家是會如此推論沒錯。但北林的情況可不同呀。”
“哪裡不同?”
“那兒不是殺手、盜匪橫行經年麼?那麼有誰在何處遇害這種事,豈不是一點兒也不希罕?一個人只因曾和自己起過爭執的傢伙和自己的妻子接連喪命,就被指稱為嫌犯——如此推論,我可是難以接受,而且也沒經過調查就下令通緝,處理過程難道無過度草率之嫌?”
如此說來,似乎也不無道理。
既然該地兇殺慘案頻仍,那麼和與吉命案大同小異的事件理應是為數不少。而右近之妻所遭逢的慘禍,照理也應被視為右近遷居領內前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的延續。
因此,僅有右近一人遭到通緝,看來個中的確是有些蹊蹺。
“該不會是遭人誣陷的吧?”
“遭人誣陷——會被什麼人誣陷?”
這就不清楚了,平八說道:
“總之為此憑空臆測,充其量仍不過是牽強附會。若僅能胡思亂想,還不如先將這問題給擱這。倒是,關於北林那妖魔詛咒的傳聞……”
“可是打聽到了什麼關於這傳聞的消息麼?”
平八從身旁一隻碩大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冊記事簿。
“呵呵呵,小弟也學起百介先生,開始用起記事簿來了。這可不是記錄賒帳的帳簿呀。”
平八興高采烈地說道:
“不過,邊聽人陳述邊以簿子記述還真是難事一樁,不由得教小弟由衷佩服起百介先生的功力呀!”
“客套話就免了吧。難道平八先生果真探聽到了那妖魔傳聞的真相?”
妖魔詛咒——
難道真有這種怪力亂神之事?
雖然還真是死了不少人。
百介並不全盤否定神怪之說,但對此說法就是頗為質疑。
——妖魔詛咒真會鬧出人命麼?
右近在向家老表明希望繼續調查的意願時,曾收下一份調書的謄本。雖然還沒來得及詳閱,右近便遭到了通緝,這份謄本也因此沒派上什麼用場,但百介還是把它藉來仔細讀了一遍。
右近曾表示不知這些兇案是打哪時開始發生的,但根據記載,第一樁慘案是發生在六年前。
只不過,看來當時並未有人指其為妖魔詛咒。被擄走的悉數為年輕姑娘,均於慘遭開膛剖腹、挖出臟腑後棄屍,手法至為陰慘。
宛如生肝遭人活剝之狀——
調書上頭如此記述,不過並未記載遇害人數,因此難以看出與後來發生的事件——亦即所謂妖魔詛咒所為的案子之間有無關連。此外,當時前藩主尚在人世,尚未經歷人事交替,當年負責調查的役人如今似乎已不在位。
真正被指為妖魔詛咒的事件,則是到翌年才發生。當時統治者也已換成了現任藩主。從五年前的夏季至翌年早春,共有七人遭慘殺。
——七人。
這人數就與後來的七人御前之說扯上了關係。
但也不知是為何,接下來有一整年未曾發生任何慘案。直到大前年夏季,同樣的事件方才再起,妖魔詛咒之說亦在此時開始流傳。至前年春季為止,同樣有七人遇害。自此人心大亂,也有不少趁火打劫者開始乘機犯案。
“這妖魔詛咒之說——”
平八開始賣起了關子。
百介朝他探出身子,逼他把話給說下去。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平八說道:
“乃源自一樁城王遭人殺害的駭人傳說。這件事發生在——許久許久以前。”
——遠古兇事。
右近亦曾提及該地有一流傳已久的駭人傳說,或許就是這樁。
北林這地方——平八繼續說道:
“一如百介先生曾言,在北林家統治前曾為天領,亦即幕府領地。先生可知道如此窮鄉僻壤,幕府為何要接手管轄?其中其實有個無可奈何的緣由。”
“怎麼個無可奈何法?”
“原因乃藩主家血脈突如斷絕。由於無人可繼承家業,家系和藩號就這麼給廢了。”
“這可是被劃為天領前的事?”
沒錯沒錯,平八翻閱起記事簿說道:
“此事說明起來有些麻煩。根據記載,被劃為天領前,該地乃由三谷家所統轄,而後來斷了香火的即為此家。不過,記錄中倒是未曾明確說明三谷家之所以絕後的理由,僅載有藩主猝死,以下略。”
“不過,即使藩主猝死,又無後人可繼承,還是可祭出收養養子等對策因應不是?”
“對策的確不是沒有。”
“縱使將一個藩給廢了,也可將其領地分封予其他近鄰的藩什麼的,哪有可能找不到什麼好對策?除非其乃佐渡之類的產金之地,至少有些許利益可圖——否則應該不至於會將之劃為天領才是。”
“該地的確有盛產黃金之傳說。”
“噢?”
據說還有座金山哩,平八嘻皮笑臉地說道。
“金山?此話可當真?”
“這當然只是個傳說呀。想必還是個無憑無據的流言。那種地方哪可能挖出什麼金銀呀。這則傳說,想必正如百介先生稍早所言,不過是坊問對該地突然被劃為天領所作的臆測罷了。那兒之所以成為天領,其實是另有原因。”
別再賣關子了行麼?百介說道。
“呵呵,我可沒在隱瞞什麼呀!其真正原因,其實就是那個妖魔詛咒的傳言。這我一開始不也提過?”
“就因為有妖、妖魔詛咒,幕府才無法將該地分封給其他藩國?”
平八邊點頭,邊嚥下又一隻豆沙包。
“還真想來杯茶呀。真是佩服百介先生,這麼甜的東西還能吃得面不改色的。”
分明是平八自己吃得比較多。
“其實——”
嘴裡仍在咀嚼著豆沙包的平八口齒含糊地說道:
“三谷藩之所以遭到廢藩,其實是為了一則駭人聽聞的醜事。這件事,就連官府也不敢對外張揚。”
“醜事?”
“沒錯。這三谷藩的末代藩主,據說原本也是個養子。看來三谷家的確是代代皆無子嗣。至於這藩主是如何成為養子的?我倒是沒查證得太仔細。總之,這位藩主殿下——是個心神錯亂的狂人。”
“可是患了什麼心病?”
“據說是某淫祠邪教的信徒。”
“淫祠邪教——可是切支丹?”
“不是不是,”平八揮手否定道:
“此事未曾留下任何記載。江戶北林藩下屋敷有個名曰權藏的折助,如今年事已高,走起路來已是步履蹣跚,這樁不可告人的往事就是從他口中打聽來的。說來還真是殘酷之至,據說那藩主嗜食活人生肝。”
“沒有這種信仰罷?”百介質疑道。
“真的沒有麼?我倒覺得有也不足為奇呀。”
“不,鐵定沒有。古今書卷記載了種種信仰,其中有些看似淫穢,也有些是殘酷異常。不過,若只是坊間狂徒也就罷了,堂堂一國一城之君,豈有為此等邪教鬼迷心竅之理?”
“畢竟只是個傳說呀,”平八說道:
“先生向我抱怨也沒用,畢竟傳說就是這麼說的。反正都是上百年前的事兒了,若沒被據實記載也是真偽難辨。總之,根據這則傳言,這位藩主殿下為該淫祠邪教所迷,後來變得心神錯亂,殘暴不仁,接二連三地於殿中斬殺家臣——最後被關進了土牢裡。”
“哪有辦法將殿下給關進牢裡?”
“不關也不行罷,否則只怕大家的小命都要不保。為了顧及體面——雖然大名也得顧及體面這種事說來是古怪了點兒,但一個藩國在面對幕府或他藩時,還是得保住面子,因此只得將這藩主給押進牢裡藏起來。”
如此一說——可就真有幾分道理了。
“不過,據說這位殿下後來——逮到機會搶了衛兵的刀子,逃出了土牢。但他並非搗毀牢檻逃出去的,據說—_那座土牢裡其實有條密道。”
“密道?”
“想必那土牢是利用天然洞窟改建的吧。總之,問題就出在他逃出去之後。”
平八抬起屁股,調整了一下坐姿。
“那位殿下不知打哪兒逃出城下後,便開始接二連三地手刃領民,而且還是逢人就殺,像這樣一刀一刀地——”
平八揮舞著手刀說道。
“且慢。為何藩主要將領民給……”
“還有什麼理由?因為他早已是喪心病狂了呀。不是早說過他心神錯亂了麼?”
百介不禁開始想像起那副光景。
一個見百姓就殺的藩主殿下。
還真是一幅教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一個狂亂的城主接連行凶——
“那麼,他最後怎麼了?”
“教百姓給殺了呀。”
“堂堂一個藩、藩主教百姓給殺了?”
這結局聽得百介啞口無言。這種事真有可能發生?
接下來的就是這故事最引人入勝之處了,平八擠眉弄眼地說道:
“見到一個手提染血兇刀徘徊荒野的傢伙,有誰會認出他是藩主大人呀?就連百姓也懂得保命求生,看到這種逞兇暴徒,當然得除之而後快。因此——也不知他們是拿了竹槍還是鋤頭,就這麼將他給活活打死了。這下……”
“大家才發現自己殺的是藩主?”
若事實真是如此,事情可就嚴重了。不論事發經緯如何,一個領主竟讓自己的領民給殺了,可會成為一樁轟動社稷的醜聞。這可就成了一件攸關藩國——或許該說是幕府、甚至武家威信的大問題了。
“此事當真?”
“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不過三谷家從此便告絕後,領地也遭到沒收,並被劃為天領。”
不論理由為何,一個堂堂大名遭到百姓殺害,畢竟是個前所未聞的兇案。因此遭廢家撤藩、沒收領地,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不過——
“這和如今的妖魔詛咒有何關係?”
難道這妖魔是領主化身而成的?
這下這租書舖老闆才睜大雙眼回答:
“是百姓呀,百姓化成的。”
“殺了這藩主殿下的百姓?”
“沒錯,不愧是考物作家,先生果然是明察秋毫呀,”平八語帶奉承地說道:
“事先雖不知情,但這些百姓們畢竟殺了自己的藩主。哪管是心神錯亂還是什麼的,藩主終究是個堂堂大名。殺了這種人,豈有全身而退之理?百介先生也知道罷,大名對咱們這種市井小民而言,可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呀。先生有沒有碰上過大名出巡?就連抬個頭看一眼,說不定都得被怒斥無禮放肆,落得當場人頭落地哪。”
這話還真是一點兒也沒錯。
“不過換個立場來看——哪可能放任這種狂犬般的暴徒四處揮刀逞兇?就百姓的立場而言,殺了他不也是情勢所迫?”
要這麼說——其實也沒錯。
“因此官府也沒審訊,更甭提問清緣由。畢竟此事攸關武家威信,總不能說滋事的是個大名,就放了這些百姓罷。因此,與事百姓便被當場斷罪,悉數被斬首示眾。當時擺在獄門上的首級——正好是七個。”
“七個……?”
“因為那藩主就是這七人聯手殺害的呀。方才我也說過,百姓既無兵器又不諳武藝,只能聚眾下手。但想當然爾,他們哪可能死得瞑目?因此,這七名百姓便——化身成了妖魔。”
“這就是七人御前的由來……?”
傳聞聽了整整一年。
這下——終於能稍稍掌握到肆虐北林的七人御前的樣貌了。的確,此傳說發源地——西國的七人御前,不論是戰死沙場的平家餘黨、掀起暴動遭處死刑的百姓、抑或踐踏神靈聖地而遭天譴的樵夫,其前身均有某種古老傳承可供依循。但肆虐北林者則缺乏此類由來,因此原貌著實教人難以捉摸。
在通常的傳說中,七人御前多半僅以災禍或疾病誘人致死,而非以諸如殘殺等手段直截了當地取人性命。作祟妖魔竟能將人斬殺的這種說法,再怎麼想都教人覺得不對勁。不過由方才的故事看來,犧牲者的死因似乎就沒那麼重要了。只要將之視為是妖魔導致人被慘殺,而非妖魔直接殺害,就不再有任何不合理之處。心懷惡念者一旦置身魔域,該處之惡氣將與之相呼應,並誘其為惡。這種情況以妖魔詛咒稱之,似乎也無任何不妥。
甚至堪以死神作祟稱之——
不過……
“平八先生。若真是如此,即代表世世代代於該地肆虐者,乃當時遭處死的七名百姓冤魂?”
“應該是罷,”平八一臉若無其事地說道:
“當然,這些冤魂或許也可能是遭藩主殿下手刃的百姓化成的。總之,該處還真是個不祥之地呀,想必的確曾發生過什麼怪異之事。不過,此類兇事畢竟不宣外揚,或許正因如此,才暫時將該地劃為天領。看來,幕府是亟欲掩飾這樁由大名所惹出的紕漏哩。”
——紕漏。
如此說來——右近的確也曾提及,昔日統領該地的大名曾出了什麼紕漏,並表示由於有此不祥的前例,如今方會出此妖魔擾亂社稷。
不論原本如何賣力隱瞞,倘若如今因為鬧個鬼,導致真相隨之暴露,一切豈不流於徒然?平八說道。
——不。
或許真相並非此妖魔所揭露,而是該地的惡念凝聚不散,後世復以某種形式繼承之,並為心懷相同惡念者發現而使然。
即使如此——
再了不起的雄心壯志也終將枯竭。無論這幾人死得有多麼冤枉,微不足道的個人怨念,豈有辦法在後世記憶中流傳上百年?
“不過,平八先生,或許此事真曾發生,但至今也有上百年了。而且該藩如今已易名為北林,這些冤魂理應早就收手了不是?”
“的確理應如此。鬧鬼哪可能鬧上個百年?如此一來不僅該地無人有膽居住,妖怪自己也要給累壞了。”
“那麼……”
先生想問的,是如今為何又開始出事罷?平八以食指指向百介的鼻尖說道:
“個中當然有緣由。”
“什麼樣的緣由?”
“當然,這純屬個人推測。答案乃三谷藩之末代藩主,亦即該心神錯亂之殿下。據載,此人名曰——噢,有了有了,三谷彈正景幸,而現任北林藩主則名曰……”
“噢——”
這下百介想起來了。右近曾提起這名字,記得是——
“北林彈正景亙。”
平八笑著說道:
“兩人之名同為彈正。”
“兩個藩主同名?”
“或許此二字並非名字,而是頭銜?”
“事實上,彈正乃彈正台之略,從前的確有此一職,性質如同律令時代之大目付,想必是位高權重者方能獲得任命。不過,如今是否仍有此頭銜,就不得而知了。即使仍有,想必也只是個形同虛設的榮祿官位罷了——”
如此看來,這理應不是頒與鄉下大名的頭銜。
“總之這是名字還是頭銜都不打緊,只不過令人懷疑這是否就是此妖魔詛咒傳言死灰復燃的原因罷了——至少我是如此推論。”
昕來似乎有理,但是否真是如此?百介歪著腦袋納悶了起來。
“這應只是巧合罷?”
“應該是罷。但對肆虐的冤魂而言,反正兩者都是彈正,或許又勾起了舊恨,才會再度出來作怪的罷。”
百介雙手抱胸地問道:
“倒是,現今的藩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呵呵,平八翻閱起記事簿回答道:
“北林的彈正大人是麼?此人乃前任殿下之弟,當上藩主不過是五年前的事兒。不過其兄生來體弱多病。”
“據說前任藩主是病死的?”
“先生果然是無所不知。如此形容或許有些失敬,但這位彈正殿下實為妾室所生,直到繼任前為止,長年蟄居於江戶的大名部屋。”
“噢,我也曾聽聞其乃由側室所生。不過,據說前任藩主之正室,便曾激烈反對這位彈正大人繼位?”
前藩主之正室,即曾與小右衛門訂有婚約的千代與七佐之小松代藩藩主所生之女阿楓。百介曾聽聞出嫁北林的阿楓,在經歷這段繼位的紛擾後,從天守投身自盡。
“是麼?這我可就沒聽說過了。現今的彈正大人是個什麼樣的藩主,我也不大清楚。雖然陳年往事會在平民百姓之間口耳相傳,但現任藩主殿下的壞話可沒人敢說。只不過……”
其實平八根本安然處在室內,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環視了周遭一圈,接著又向前探出了身子。百介見狀,也隨他將身子往前湊。
“倒是,我還聽說了一件有趣的事兒。”
“有趣的事兒?”
“噢,其實也不知這件事該說是有趣還是什麼的。總之,也沒有什麼證據,或許純粹是出於巧合罷。”
平八再度開始翻閱起記事簿來。
“找到了。彈正大人繼任藩主後,便將兩個打從蟄居於江戶部屋時便隨侍在側的心腹立為側近,一個是名曰楠傳藏的近習,亦即藩主側近。另一個則名曰鏑木十內,為徒士組頭之番頭。此二人打從寄居部屋時代起,便是與彈正大人形影不離的寵臣。因此……”
接下來的就是重頭戲了,平八說道:
“不知怎的,這位殿下並未僱用小廝,而是找來兩個女人隨侍在側。噢,在我鋪子裡賣的灑落本或滑稽本中,藩主殿下大都被描寫成好色之徒,要不就是性喜男色,因此妻妾成群也不足為奇。不過百介先生,聽到接下來的細節可別過於驚訝;這兩個女人的名字,竟然就叫桔梗和白菊。”
“噢。”
這兩個名字可有什麼問題?百介問道。
“自菊哩,先生難道沒聽過白菊這名字?”
這名字哪有什麼稀奇?百介回道。
“想不到先生竟然如此遲鈍哪。”
半八一改先前的奉承口吻說道:
“先生難道忘了上回尾張那起案子?”
“尾張——那起案子?”
“就是絕世惡女,朱雀阿菊呀。”
“噢!”
百介驚訝地喊出了聲來。這不就是讓那個尾張的富商迷了心竅的惡女別名?這以白菊自稱的女人,可是個將男人玩弄於指掌之間,攝其精、詐其財,將人給榨乾後還將之燒成灰燼的蛇蠍毒婦。
“倒是,也記得又市先生曾提及白菊如今於北林領內棲身。不、不過平八先生,你的意思可是,這惡女如今已成了一介大名側室……?”
平八頷首回答:
“雖無任何證據,但先生可記得金城屋的伙計在江戶看到白菊後,是如何形容她的?”
這百介可就記得很清楚了:
“她看來不像是嫁人武家或商家為妻,也不像在哪兒乾活、或在花街賣身。不過,裝扮並不貧賤?”
沒錯,平八捻指作響地說道:
“如此打扮或許有點教人難以歸類,但若說是大名側室,豈不是頗為相稱?”
百介雖不知大名的側室都作何打扮,但想必看來必不貧賤,亦不似正房妻室。
“據說彈正大人對這側室寵愛有加,因此打從蟄居江戶時期起便讓她隨侍在側。因此那回船盤商的伙計在江戶看到的,或許真是她沒錯。”
這的確不無可能。
百介才剛如此附和,平八又迫不急待地繼續說道:
“上回那位小股潛先生不也曾提起,七、八年前還有個和朱雀阿菊齊名的惡女,名曰白虎阿梗,性好勾引男人,啜其生血,並為其穿上引火衣裳焚燒致死。若我沒記錯,此兩人在六年前便突告銷聲匿跡。依我看來,阿梗與阿菊,即為桔梗與白菊無誤。”
平八自信滿滿地湊過臉來說道。
“兩個惡女都成了大名的寵妾?不過,此二人雖深諳勾引男人之道,但也不至於勾搭上遠方藩國的大名罷。”
“百介先生難道忘了麼?”
平八語帶揶揄地抬起下巴說道:
“阿梗與阿菊四處犯案、惡名昭彰的時期,彈正大人仍於部屋墊居,人可是尚在江戶哩。”
原來如此——人是在江戶勾搭上的,在彈正繼位後再隨其一同遷居北林。這下這兩個惡女為何在突然間銷聲匿跡,也就解釋得通了。
“如此說來,彈正大人豈不是被她們倆給誆騙了?”
應該是罷,平八一臉滿足地說道:
“同時教兩個威震天下的惡女給纏上了,可是連命都難保呀。如今彈正大人已是病入膏盲,就是個活生生的證據。”
“他真、真的病了?”
“而且看來還病得不輕。”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還不簡單?百介先生,如今正值參勤交代時期,但是彈正大人卻尚未現身。江戶屋敷從上到下正為此困惑不已哩。雖不知上頭這下子是什麼情況,但似乎已收到了藩主得了急病的通知。”
難道不覺得其中似有蹊蹺?平八蹭著鼻頭說道:
“看來事情絕對沒這麼簡單哩。”
“原來如此。”
一個個零星線索的不祥巧合,構成了極為不祥的揣測。
但這些線索依然凌亂瑣碎。
——似乎還缺了個什麼。
百介不住思索著,接著突然想起了阿銀。
阿銀究竟打算到北林做些什麼?
小右衛門是否和此事有關?
又市如今又在何方?
先生,先生,平八向百介喊道:
“在發什麼呆呀。倒是,百介先生不是也想打聽那傀儡師小右衛門的事兒?”
“是呀。”
平八於去年造訪北林時,曾與小右衛門會過一次面。由於有此因緣,百介便順道委託他代為調查小右衛門那如謎的身世,順道理清一些與定居江戶時的小右衛門有關的傳聞。
平八又抓起一隻豆沙包。到頭來他吃得比百介還要多。
“我這趟上兩國,可不是只為了買這豆沙包。雖然小右衛門的真實身分根本不是我這種干正經生意的打聽得來的,但表面上的身分可就難不倒我了。畢竟傀儡師坂町小右衛門,也算是一號小有名氣的角色哩。”
“真有點名氣?”
“可以這麼說。此人昔日曾因雕制的傀儡頭栩栩如生而備受好評。有人聲稱出自小右街門之手的傀儡會在夜裡開口說話,亦有人指證其會流淚,諸如此類傳聞可謂不勝枚舉。不過,真正讓小右衛門名盛一時的,還是非九年前轟動社稷的生地獄傀儡刃傷莫屬。這件事百介先生不也曾經提過?”
“是呀,因此你才會上兩國?”
“沒錯。上回聽先生提及,我才想起自己也曾參觀過這場展示,畢竟當時實在是廣受好評。其中的傀儡也的確是栩栩如生,看得我有兩、三晚不敢於深夜如廁。但這場展示也因此遭到取締,據傳小右衛門也就此從江戶銷聲匿跡。”
“據說舉辦者被勒令生意規模減半,小右衛門則遭處銬手之刑。”
其養女阿銀是這麼說的。
“結果的確是如此。但理由是……”
“不是敗壞風紀麼?”
“噢,話是如此沒錯——但我這回發現真相其實並不全然是如此。這場展示並不只是亂了風紀,其實還真的惹來一場天下大亂哩。”
“天下大亂?”
“那些逼真的傀儡,呈現的是時下流行的無殘繪般的殘酷景象,是不是?”
“沒錯。”
這場展示的宗旨,乃是以傀儡重現歌舞伎讀本等故事中的殘酷場景。
不過,內容並不似通常重現歌舞伎經典場面的展示般溫和,而是力求活靈活現地呈現出地獄般的殘酷景象。其中的傀儡並未經過任何增添戲劇性的浮誇修飾,離制重心全擺在逼真呈現令人不忍卒睹的血淋淋殺戮畫面上頭。
“也不知是興奮還是受了什麼感化,還真有傻瓜看了那場展示後真的殺了人哩。而且還不是只殺了一、兩個,而是好幾個人。”
當時倒是聽過這傳言。
當然,畢竟已是九年前的往事了,詳情百介也記不大清楚。只記得當年自己認為那不過是一則流言。雖然有這種說法,但並未引起太大的騷動。
“那不過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散播的流言罷?”
我原本也如此認為,聽百介這麼一說,平八也回道:
“不過那是事實。”
“但是,平八先生……”
“我知道百介先生想反駁,那傳言雖駭人,但根本沒有引起任何騷動是罷?瓦版上既沒刊載,奉行所也沒留下任何記錄。不過,此事還真的發生過。當時遇害的……”
平八一臉嚴肅地采出身子,以陰森的語氣說道:
“也是七個人。”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