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續巷說百物語

第26章 死神

續巷說百物語 京极夏彦 9441 2018-03-15
六月剛過,在一個和風徐徐吹拂的早晨,山岡百介從加賀國小塩浦回到了江戶府。 前去時雖是快馬加鞭地趕路,也僅滯留了短短三、四日,但辦妥差事後便不再有必要趕著回去,加上手頭又多了些盤纏,回程便悠悠哉哉地放慢腳步,順道遊山玩水了一番。 話雖如此——這趟旅程其實走得也沒多灑脫。看的不過是寺廟神社,玩賞的不過是山野河川,沿途未曾沾染女色博奕,飲起酒來亦僅屬小酌,頂多放鬆心情泡了點澡,享用了一些較平日所吃要可口幾分的飲食。 並不比在自己的隱居入浴好多少。 ——這也是無可奈何。 百介心想。畢竟沿途有兩個人同行。一個是緊繃著一張皺紋滿佈的臉,一頭白髮扎得整整齊齊,一臉哭鬧不休的孩童看了也要噤聲的凶相,名曰事觸治平的老頭。另一人則為在東國名聞遐邇的藝人,一身刺繡羽織,頭包宗匠頭巾,一身打扮華麗瀟灑,此人名曰四玉德次郎。

這扮相古怪的兩人再加上百介,看起來當然是了無情趣。 畢竟,此二人原本即非正派之士。 雖然穿戴乾淨整齊,看來活像個大店家老闆,但治平原本卻是個盜賊。雖然早已金盆洗手,但真要盤查還是抖得出一籮筐罪狀。此人雖無前科,但畢竟是個無宿人,通行手形亦為贗品,因此實難擇大道而行。縱使能巧妙地避過關所,依然無法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若遇上盤查被迫出示身分,即使無犯罪之實,亦恐將遭到逮捕。因此即使身懷萬貫,還是不得有任何引人側目之舉。 百介原本就是個蠟燭大盤商的隱居少爺,治平則佯裝成一個隱居的雜糧大盤商。 因此,這還真成了一場隱居的入浴之旅。 至於德次郎,和他們倆其實也是一丘之貉。此人不僅為一云遊諸國的戲班子座頭,本身還是個深請名曰吞馬術之奇異妙技的放下師。他操算盤表演的幻戲絕技亦堪稱極品,據說其手腕之高超,只要撥撥算盤珠子,就連大店家的金庫都會為之大開。

這傢伙一如治平,看來也曾幹盡壞勾當。從一身瀟灑打扮,也不難看出他原本極好女色。但畢竟是物以類聚,蛇鼠一窩,這下眼見同夥治平如此謹慎,這回他的舉止也溫順多了。 不過。 百介則幾乎算得上是江戶首屈一指的土包子。對他這麼個木頭人來說,這反而成了一趟安穩的旅程。 原本百介這回前往加賀這窮鄉僻壤,就是為了助小股潛又市設局。 這樁差事以一次場面浩大的障眼幻術,為一位於加賀小塩浦的飼馬長者的大宅邸解決了糾纏多年的紛擾,並換回一家的和樂融洽—— 百介就在這樁差事中充當了幫手。 又市是個浪跡諸國,靠揮撒驅魔符咒營生的怪異人物。但從小股潛這聽來並不正派的綽號可知,他骨子裡絕不是個單純的撒符禦行,真實身分甚至比治平和德次郎還要費人疑猜。

就百介看來——又市其實是個懂得差使妖怪的妖術師。 當然,他所差遺的並非真的是妖怪。 任何教常人束手無策的紛擾,他都有辦法祭出五花八門的手段消弭化解。暗地裡承接這種怪異萬千的差事,其實才是他的副業。 這是一門奇妙的生意。由於處理的淨是些借正當手段無法解決的紛擾或難題,因此靠尋常的佈局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有時必須採取些不法手段方能奏效。雖然他從未親自下手,但碰上逼不得已,有時甚至還得取人性命。 即使如此,就百介所知,又市所設的局從來沒為社稷造成不良的影響。只要憑著小股潛那三寸不爛的舌燦蓮花、和光怪陸離的妖異戲碼,一切均能獲得圓滿的解決,可見此人的確是有兩把刷子。 在未曾猜透這些局中玄機的人眼裡,一切均看似妖界魔怪所為,就連對他的手段略有知悉的百介,也常被蒙在鼓裡。

每回紛擾雖圓滿解決,卻屢屢換來妖怪現形。 由此看來,又市的確稱得上是個使喚妖怪的妖術師。 而且屢屢憑著機智手段鋤強扶弱,除暴安良。 不過,又市也並非受人情義憤所驅策的義賊。這小股潛精心籌劃這些戲碼,絕非為了濟世救人的大義名分,充其量不過是為了掙點兒銀兩糊個口。 治平與德次郎兩人既是又市的舊識,也是他的同黨。 治平曾是個拉攏人加入匪幫的絹客,同時也是喬裝易容的高手;不僅精通各種詐術,還深諳馴獸絕技。麗德次郎耍起障眼幻街亦是身手不凡,據說在故鄉! ——男鹿,還被喻為高明法師。另外,還有一位名曰阿銀的山貓回,她也是個以常理難以測度的女人。 總而言之,論身手——這群人絕非泛泛之輩,但畢竟均為無宿人。

只是這區區幾個無刀無槍、身無分文、而且連身分都沒有的小人物,有時竟然也能將大名玩弄於指掌之間。 還真是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百介在前年因某個因緣際會,結識了這群金光黨。 接下來在相處之間,和他們的關係也就變得益形密切,甚至在不知不覺間,還開始充當起了他們的幫手。 不過,百介並非無宿人,亦非咎人。 雖為商家所扶養,但原本為武家之後。 而且,還是江戶某首屈一指的大店家的隱居少爺。 因此百介其實是個家世優渥的正當百姓,與這夥人本非同類。 故他和又市一夥人之間,其實有這一道永難跨越的鴻溝。 只不過,百介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趾高氣揚地和世間人等打交道。 百介認為一個人的價值不應憑身分論斷,亦不可以金錢衡量。在過去幾年裡,由於數度隨又市一夥行動而結識了許多人,教百介益發肯定家產、出身和一個人的本質絕無多少關係。就這點而言,百介這輩子注定只能當個永無出頭之日的小人物。

至少,百介這輩子從未賣力工作過。雖立志成為一個劇作家,但至今仍是籍籍無名。之所以走遍全國蒐集奇聞怪談,雖是為一償有朝一日出版一冊百物語之大志,但再怎麼看,都不過是個仰仗優渥家境游手好閒的窩囊廢。 ——窩囊廢。 這就是百介給予自己的評價。 因此,不論對方是何等身分,即使是專幹些為世間所不齒的勾當的惡棍,也不會光憑著點就予以鄙視。不,毋寧說百介對這等小惡棍——即使深知對方所身處的世界不容自己立足——甚至心懷強烈的幢憬與共鳴。 因此只要他們有所請託,百介便樂意效勞。 甚至不惜為此艇而走險。 但,他並不在乎危險—— 百介雖是個窩囊廢,但同時也樂意為滿足好奇心而冒險犯難。 畢竟他是個甘願放棄大店家老闆的頭街,只為尋求奇聞異事四處遊走的狂徒。對這些巧妙地撥弄人心、隨心所欲地假妖魔之名興風作浪的傢伙會產生興趣,也是理所當然。

每則怪談的背後,均潛藏這夥人的影子。 反之,有正當身分的百介,對又市一夥人而言想必也有不小的利用價值。雖然一旦有個局外人與事,就必須換個截然不同的方式佈局。有好一陣子,百介總是不自覺地在他們的戲碼中插上一腳,在得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前,永遠是渾然不覺。 雖是渾然不覺,但一個局外人卻也能起相當程度的作用。 每一回,百介都以為自己是依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行動,到頭來才發現,原來從頭到尾都被這群金光黨隨心所欲地玩弄於指掌之間。 說明白點,自己不過是教他們給利用了。 但百介絲毫不認為自己其實是為人所利用。或許在這群金光黨眼裡,百介不過是個道具——相信這夥人應是如此認為,但百介本身並不作如是想。

對百介而言,這夥人每回都不忘點醒自己乃正當百姓、和他們生息的環境不同,因此即使這夥人是為了行事方便,他也不認為自己是為他們所利用。 雖然看來絕非善類,但不論是又市還是治平,起初對拉攏百介與事均至為慎重。對兩人而言,百介與其說是個同黨,毋寧說是個客人,因此總是受到特殊的待遇——亦即倘若有任何閃失,也不至於使百介遭殃及的待遇。 雖然這或許不過是這群金光黨深知——讓局外人介入得冒風險,而採取的滑頭決策罷了。 總而言之,百介深深為又市和治平的人品所動,選擇步上這條路,幾乎可說有一半是出於自願。或許,這至少能讓他感覺自己雖是個窩囊廢,但在某些時候至少還能有點用處。 他也覺得打從和又市一夥人打交道後,自己變了不少。

這並非指他被視為遊手好閒之輩的境遇有所改變。畢竟這些作為也沒為他掙來多少認可,甚至可說隨這年歲漸長,自己的立場反而變得更糟。但即使如此,百介還是認為此起結識這夥人以前,自己的見識還真增長了不少。 “不知又市先生怎麼了呢?” 百介以幾近自言自語的語氣問道。 此時,一行人已經行過八王子,江戶已是近在眼前。 百介的親哥哥,也就是身任八王子同心的軍八郎就住在八王子。原本想去打聲招呼,但想身邊還跟了這麼兩個人,只好打消這念頭。 “瞧他急成那副德行。還表示要搭船趕路,又不是要回江戶來,急得像什麼似的。” “那傢伙可是和町奉行一樣忙哩。” 德次郎回答道: “一辦完差事,馬上向那飼馬長者藉了一匹數一數二的駿馬,快馬加鞭地上了路。活樣個前去禀報匠頭切腹消息的赤穗傳令似的。”

這趟旅途沒有又市同行,個性截然不同的三人根本沒什麼共通的話題,自然就把又市當話題聊了起來。 “阿又的膽子也太小啦——” 治平把話給接了下去: “想必這小股潛從前曾因錯失了什麼先機而吃過大虧罷。從此就老是認為辦起任何事都得刻不容緩,他這習性我老早就習慣啦。” “又市先生也會失敗?”百介問道。 “哪個人剛出道時不是生手?”治平語氣粗魯地回答道: “那傢伙當年還乳臭未乾的,就在腦門上紮了個髮髻,一副淘氣鬼裝成老成的模樣,真要笑死人了。” “我可無法想像一個修行和尚扎髮髻會是副什麼模樣——” 德次郎問道: “那是他還在京都時的事嗎?” “不,那時的他我也沒見過。那傢伙離開京都至少也有十五年了,當上御行則是出了京都很久以後的事。” “是麼?”這放下師驚訝地說道。百介則興味津津地想把話給繼續聽下去。這小股潛的往事,可是沒多少機會聽到的。 意即,當時的他還沒開始乾撒符的生意?對情況開始有些了解的德次郎問道: “——阿又開始闖出名號,不就是靠稻荷坂那樁差事?當年還悶居兩國的我,記得就是在那時聽聞著小股潛的事蹟的。老頭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一……不……” “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罷,”治平回答。 “你可記得真清楚呀。” “因為當時我正好才剛金盆洗手呀。” 雖然回答得如此爽快,但治平脫離盜賊生涯的經緯,背後其實也有個悲慘至極的故事。因此,這句話聽得百介是百感交集。 “那樁差事可成了迫使阿又脫離京都同黨的契機呀。唉,畢竟對手實在是太厲害了。” 這件事百介也曾聽聞。 當時又市對付的,是個支配江戶黑暗世界的狠角色——真可說是個如假包換的妖怪。 “對阿又來說,那絕對是背水一戰罷。畢竟對手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為了避免殃及同夥,他只得事先與大家劃清界線。唉,不過當時和他聯手的也是個大人物,所以他才有膽如此放手一搏罷。” “這大人物可就是——小右衛門先生?” 禦燈小右衛門—— 百介在前年歲暮初次聽到了這個名字。從此以後,這名字就不時在百介耳邊響起,教他想忘也忘不掉。他是山貓回阿銀的養父,一個黑暗世界的大頭目,同時還是個隱居土佐山中的太古豪族的後裔。 “是呀。” 治平這下才瞄了百介一眼,並說道: “這小右衛門可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也不知當時是為了什麼,就這麼和剛出道的阿又結上了夥。應付的是個大人物,聯手的也是個大人物,讓這小股潛就這麼一戰成名。只是……” 治平不由得歪起了嘴。 當時,又市贏了。 但同時,他也輸了。 “這件事想必先生也很清楚罷。稻荷坂那妖怪的首級原本已經被送上了獄門,後來竟然又活了過來。” 意即,又市並沒有打倒這個強敵。後來這樁恩怨就這麼延宕多年,直到去年春季才完全獲得解決。 “阿又這傢伙生性謹慎,明明已用盡千方百計,還有小右衛門這種大人物鼎力相助,到頭來卻只換來如此結果。想必一定教他很不甘心罷。” 治平嗤之以鼻笑道: “後來阿又就開始當起了禦行。那身白衣、那隻偈箱,都不過是從一個死在路旁的御行身上剝下來的,竟然還裝模作樣地開始印起了紙符來。” “他這麼做的理由是……?” “或許是為了蒙混到利用非人或乞胸為惡的稻荷坂身邊,伺機報一箭之仇,也可能是為了掩人耳目罷。” 原來如此,德次郎再次詫異地問道: “不過若要掩人耳目,那身打扮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罷。禦行通常僅在冬季出現,但阿又一年到頭都穿這那身行頭四處遊走,而且一穿就是十年。莫非他真的喜歡上了那身原本只是拿來當一時偽裝的行頭?” 想必是出了什麼事罷,治平說道: “不管是被人找碴還是被盯上,阿又那傢伙可都不會乖乖就範的。當時他靠媒合,仲裁、勒索等差事,倒還賺得差強人意。但那時候……” 想必是出了什麼事罷,治平又重複了一遍。 “什麼樣的事?” “這我也不知道。總之那傢伙當時似乎就是牽扯上了什麼事,從此就一輩子都無法擺脫那身死人裝束。” “一輩子……?” 真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什麼樣的事? 治平超前了百介一步,轉身面向山路說道: “那傢伙說,自己是被死神給纏上了。” “死神?” “怎麼沒聽說過有這種神?”德次郎說道: “——鬼神、水神、山神、田神、草神、福神、荒神、歲神、窮神……神明的確是形形色色,但死神可就沒聽說過了。原來竟然還有名字這麼駭人的神呀。” “有誰聽說過呀,”治平罵道: “那傢伙不過是說說罷了。一個小股潛的話哪能相信?反正那張嘴再怎麼胡言也不必負責。” “佛家教誨中倒是有個死魔。” “噢,不愧是考物的先生,果真是博學多聞,和乾盜賊的老頭果然不一樣呀。”聽到百介這麼一說,德次郎馬上語帶戲虐地說道: “而且竟然連這個都知道。那麼,百介先生,這是個什麼樣的神呢?” “噢,小弟也是僅有耳聞,詳情並不清楚。佛家將死亡比喻為惡魔,亦即妨礙修行的煩惱魔、陰魔、五行魔、五蘊魔——四種妖魔,而取四魔之諧音,也有人稱之為死魔。” 原來如此,德次郎搖頭說道。 “你這耍算盤的在感嘆個什麼勁呀。先生也真是的,你這番話聽起來頭頭是道,但這東西可不是什麼神明呀。” 治平笑罵道。 “一點兒也沒錯,這死魔的確不是什麼神明。佛家若要將之奉為神佛,的確是有失允當,但道家倒是真有決定世人壽命或死期的神明,只是並不叫死神。總而言之,若真要說死神是什麼?噢,大概比較接近縊鬼之流罷。” “縊鬼——這下這東西到底是神還是鬼?” “是鬼,”百介回答道: “此鬼原本傳自唐土,性質應是與冤魂較為接近,是一種誘人尋死的妖魔。某些曾有過血光之災的地方,不是會一再發生同樣的悲劇?或者曾有人自縊的樹上,不是常會有人上吊?” “這種事倒是時有聽聞,”德次郎回答道: “不過,這或許是因為有些樹的枝幹,原本就生得比較適合人上吊罷。” “這也不無可能,”百介回答: “因此縊鬼這種東西,該怎麼說呢……可說是一種渴望尋死的壞念頭罷。” 治平納悶地扭曲這臉,德次郎則是再度問道: “渴望尋死?聽來還真是不祥呀。那麼,先生,就是這種東西在煽動人尋死的麼?” “是的。俗話說妖孽招禍,心懷惡念斷氣者,其氣將於其命喪之處凝聚不散。而心懷同樣念頭者,就容易與這股氣相呼應。” “這就是物以類聚罷……” “正是如此。死神會將人誘入邪氣凝聚之處,而受引誘者則會選擇死亡。” “何謂惡念?”治平問道。 “應該就是邪惡的念頭罷。唐土之民認為自縊身亡者均有此惡念,為了能再次投胎轉世,便須引來生者誘其自縊,縊鬼乃因此得名。” “就是引誘人以同樣的手法喪命麼?” 治平不悅地說道。 “是的。似乎不這麼做,這些冤魂就無法轉世。這種事就稱為縊鬼求代。” “既然這麼想復生,當初又何必求死?” 說得也是,治平這麼一說,德次郎也附會道。 “這也有道理。不過已死冤魂引誘生者以相同手法尋死的例子並不罕見。例如小弟近日最感興趣的……” “七人御前麼?” 治平突然停下了腳步。 “難道……這也屬於這種東西?” 百介也停了下來,點了個頭。 ——七人御前。 過去一年來不論走到哪兒,百介都頻頻耳聞著古怪的妖怪名字。這名字聽來並非一般的妖怪,而且百介總是在始料未及的情況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聽到與這妖魔相關的傳聞。 ——和聽到禦燈小右衛門之名的情況可謂如出一轍。 這下百介發現了一個奇妙的巧合。 七人御前的傳說主要在土佐一帶流傳。 不過,這妖魔的名字卻總是在毫不相干的地方出現。例如傳說七人御前在若狹外圍的小藩——北林藩出沒,並且還大舉肆虐,至今已經出了好幾條人命了。 而御燈小右衛門亦為土佐出身。 而且,小右衛門目前還在北林藩領內結廬定居。 ——這難道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還真是個不祥的巧合呀。 “這七人御前——雖然傳說中的描述亦是形形色色,但大致上是個人只要遇上便得喪命的邪神,好比溺死者的不散冤魂可使生者死於水難,因此亦不脫死神的範疇。” “自己溺死了還得招人溺死——” 治平略事調整背在肩上的行囊,喃喃說道: “還真是死心眼哪。” “是呀……” 百介憶起了今年年初在土佐發生的一件事。 當時與百介同行的阿銀,同樣從百介口中聽到七人御前的傳聞,也曾和治平一樣感嘆這妖怪死心眼。 自己再怎麼不幸,也沒資格把其他人給拖下水罷? 阿銀當時曾這麼說過。 離開土佐後,百介就沒再見過阿銀。 ——至今已經快半年了罷。 倒是在臨別前,阿銀曾表示自己將前往北林藩。至於詳情,百介當然是無權過問,因此正確情況並不清楚,但想必是去見對她有養育之恩的小右衛門罷。這小右衛門表面上是個傀儡工匠,而阿銀則是個傀儡師,因此似乎曾提及想請他修繕一些損壞的傀儡頭。 ——七人御前。 希望她別碰上那妖怪才好,雖然或許是多餘的,百介不由得為她感到憂心。北林的七人御前十分殘暴,遇上者不僅均遭慘殺,據說不是被千刀萬剮就是被剝皮梟首。 ——如此看來。 北林的七人御前應是死於某種殘酷災禍的亡魂罷。 若依此類邪魔好以和自己相同的死法撲殺生者的傳說推論,的確應是如此。 ——不過。 百介對此傳聞的真偽頗為質疑。 “只是,若相信冤魂妖魔之說,那麼治平先生方才所言的確有理——” 百介偷偷瞄了老人皺紋滿佈的臉孔一眼。 就百介看來,這夥人對幽靈、冤魂,狐狸、妖怪都是毫無畏懼,因為壓根兒就不相信此類東西的存在。又市平日雖是滿嘴神佛,但打從心底就毫無信仰。治平曾提及這小股潛昔日曾以護符擤鼻涕、以經文拭臟手,甚至還曾鑄融佛像變賣。即使不及治平所形容的一半壞,也已是極為不敬,如今雖是一身佛僧打扮,但此本性卻絲毫未改。百介認為不信神佛者,對邪鬼冤魂當然是毫無畏懼。 治平歪起了嘴角。 “什麼意思?” “若認為此世絕無亡魂妖怪,那麼就無從將這類事件的責任歸咎於亡者。畢竟都沒妖魔作怪了,依然有人喪命不是?” 沒錯,老人簡短地回答道,接著再度邁出了步伐。 百介趕到他的前頭,繼續說道: “若是如此,那麼心中抱持相同惡念者之說,或許就教人質疑了。方才的邪氣凝聚處之說,對普通人而言不過是鬼魅魍魎為惡之地,並非每個置身此處者均會萌生尋死之念。但對一心求死者來說,這種地方可就會成為特別的場所了。” “在想死的傢伙眼中,這種地方看起來較適合尋死麼?” “應該是罷。因此,一心求死的人倘若到了曾有人自戕或殺伐的地方,或許立刻能感受到那股邪氣。” 原來如此呀,德次郎說道: “意即——欲尋死者,心中互有死神?” “應該不是如此罷。” “唉,難解的道理我是沒輒,但百介先生這番話倒是不難懂。只不過,若要如此解釋,不就代表阿又他昔日也曾有心尋死?這說來還真教人難以置信呀。” 或許真是如此,治平以幾乎教人聽不見的低聲說道。 噢?德次郎問道: “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或許真是如此。當時阿又他滿腦子淨是些壞念頭,或許真的曾萌生過尋死之念也說不定。” “阿又先生也曾如此?” 一如德次郎,百介對此也感到難以理解。 在他眼中,又市總是給人一種超然的感覺。 不論碰上什麼事均不為所動,似乎也沒有任何事會教他害怕。 總讓人感覺他已然超乎生死,幾已臻至仙人之境。 至少在百介眼中,這小股潛是這麼一個人物。 但這下——治平卻表示又市不僅膽怯,甚至曾有過尋死的念頭。 這教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我和阿又是在武州的深山里認識的。當時才剛金盆洗手的我選擇在那兒藏身。噢,也並不是在躲避什麼,而是對人世倍感倦怠,但想死卻又死不了,因此夢想過起遺世隱居的日子。就在那時候,阿又出現了。” 治平望向百介繼續說道: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正好是小右衛門從江戶銷聲匿跡那陣子。有天,阿又那傢伙就像個傻瓜似的,佇立在那棟荒廢已久的空屋門前。” 百介完全無法想像意志消沉的又市會是個什麼模樣。 “後來我才知道,那棟空屋似乎就是那傢伙的老家。” 什麼?他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麼?德次郎驚嘆道。 就連百介也是同樣想法。 “餵!老頭,你該不是說阿又他也有個娘罷?” 娘是沒有,老人冷冷地回答道: “那傢伙既沒爹也沒娘,一家人在他還是個小毛頭的時候就離散了。因此,那傢伙前前後後也就只回過老家那麼一次。打從我脫離了打打殺殺的鬼日子,到當時已經乾了五年的莊稼活兒,幾乎已經成了半個莊稼漢,但一見到那傢伙……” 這下治平的表情開始嚴峻起來。 他大概準備說——這下自己的本性又開始蠢蠢欲動了罷。 百介豎耳傾聽,但治平卻沒再把這段話說下去,只說: “當時那傢伙一臉暗然,看來是混得很不好。當時他只說了一句——大家都難逃一死。” “大家都難逃一死?” “對。” 當時他就是這麼說的,治平重複了一遍。 “大家是指?” “他的意思是——凡是和他有牽扯的人均難逃一死。雖然我沒問是死了哪些人?但想必是那小股潛的詭計沒能搶得先機,害死了一些原本不該死的人罷。看來那傢伙如此執著於搶先對手一步,就是吃了那次虧使然罷。” 膽小如鼠—— 或許真是如此。 百介不由得想起了又市的背影。 “當時又市還真是讓人擔心呀。看這傢伙一副隨時要上吊的模樣,還真是教我好一陣子放不下心。” “治平大人可真是個善人呀。” 德次郎乘機數落道。 “給我閉嘴,你這個要算盤的。當時我那塊地小得可憐,若是死了人豈不難收拾?你哪懂得這屍體埋起來有多麻煩,爛起來有多臭氣沖天?” “瞧你這壞脾氣的臭老頭,竟然連個玩笑都開不得。” 德次郎開心地笑這說道: “唉,算啦。不過你這個事觸呀,當時阿又若真的上吊,你這老頭理應會幫他一把才是呀。而你們倆也就因此結緣——想必這種事再怎麼逼,你都不敢說出來才是罷?一個只懂得助人上吊的狠心老頭,竟然救了命不該絕卻險些上吊的小股潛一命,聽來還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呀!想必就連貓狗昕了,都要笑破肚皮罷。” 少胡說,治平語帶厭惡地說道: “這種害人之心我可是從來沒有過。只是救了這種惡棍一命,哪怕我心地再善良,死了都得下地獄罷。不,說不定閻羅王都要教我給嚇呆了呢。總之……” 這下治平終於露出了笑容。 “——那傢伙果真厲害。當時阿又原本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突然卻又出現在我棲身的小屋門前,這實將我給嚇個正著,還以為是哪個死人上門來找我償命哩。” “原本以為他是個亡魂麼?” “是呀。原本以為他老早死在某處了,看到我生得慈眉善目,就飄呀飄地找上門來;當時還納悶自己怎麼會這麼倒楣哩。怪都得怪那傢伙,一年到頭都穿著那身白壽衣。只不過,他當時的模樣還真是不大對勁。” “怎麼倘不對勁法?” “似乎參透了些什麼。” “是悟了什麼道?” “一個大騙徒哪可能悟什麼道?” “騙徒悟不了道麼?” “當然悟不了。當時那傢伙已經和現在一樣,裝出一臉不討喜的神情,就這麼賊頭賊腦地站在我家門口。而且,你猜猜當時阿又說了些什麼?” “哪猜得到?” “那臭小子竟然說有樁差事得找我幫個忙哩。” “差事?” “是呀。還說在山中耕田,未免太埋沒我這首屈一指的掮客了。那傢伙竟然連我的長相、出身都摸得一清二楚哩。” “難不成你的易容術教他給識破了?”德次郎說道。 “餵,我的易容術哪可能出什麼紕漏?”治平怒聲罵道: “論易容,我可是老經驗了。就連昔日同伙的匪幫,幾乎都沒一個看見過我的真面目哩。被人識破這種事兒,可是連一次都沒發生過。而且,當時那身莊稼漢打扮並非偽裝,我當時可是真心務農。未料竟然——” “還是教他給看穿了。唉,這傢伙果然有一手呀。” 德次郎這下一臉嚴肅地應和道。 “請問——” 百介問道: “當時又市先生是否已經擺脫了尋死的心意——也就是死神的魔掌?” “應該是罷——”治平再度停下腳步說道: “當時曾聽到那傢伙自言自語道——反正活也是孤零零的,死也是孤零零的,那麼死活又有什麼分別?” “突然看殲了麼?這豈不代表那傢伙真是悟道了?” 德次郎話還沒說完,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蟬鳴。 “噢,這下天氣可要變熱了。若不在正午前進入朱引內,咱們可要被烤焦了。” 治平加快了腳步。 “好久沒上江戶了呀。”德次郎說道。 至於百介—— 則依舊在想像這又市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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