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狂骨之夢

第8章 第七章

狂骨之夢 京极夏彦 21559 2018-03-15
降旗弘在宇多川朱美回家後,呈現極度不安的神經質症狀,一言不發,趴伏在地。 就連白丘也極為困擾,大約是看透了降旗在這種狀況下,無論福音或醫師處方都幫不上忙,只會多此一舉吧。結果,牧師的判斷就是暫時不管他,什麼事也沒做。 降旗大約三天不說話也不吃飯,躺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淺淺的睡眠,朦朧的覺醒,加上不間斷的偏頭痛。陰陽怪氣的不安湧上他的心頭:被死靈侵犯的朱美、夢見砍掉死靈首級的朱美,以及堆積如山的骷髏。 不論睡著或醒著,笑得很娘娘腔的大鬍子猶太人。 第四天,進入體力的臨界點,意識逐漸消失。 好久沒睡熟。 即使如此,還是做了那個夢。 在骷髏山前,男女交合。 降旗偷看著。被抱著的是朱美,看不見抱她的男人的臉。反正那就是降旗自己。只要轉頭就知道了——降旗這麼想。

烈火映照的黑影男人,緩緩地回頭。 不對,不是自己。 男人有鬍子。 醒了。 ——那是誰? 很在意。不能因為有鬍子就說是弗洛伊德,有鬍子的男人多得是。白丘臉上也長了奇怪形狀的鬍子。 ——會是牧師嗎?真實太愚蠢了。 那是最不可能的,太可笑了。降旗在那愚蠢之中嗅到些微日常的味道,稍稍恢復了精神,然後覺得肚子餓了。於是擅自到餐廳隨便吃了點東西,一直得不到飽足感,因此吃了很多,結果變得極不舒服。 到外面看看。頭昏昏的,爬樓梯時發暈,看著屋外也眼冒金星,好像田鼠從洞穴裡出來似的。一深呼吸,冷空氣充滿了肺,肋骨好痛。覺得身體虛弱不堪。 ——白丘在哪兒呢? 降旗走到戶外,突然擔心起牧師。因為睡覺時沒有考慮他人的閒工夫。

對白丘做了壞事。前幾天說了很過分的話,不知道該說什麼道歉。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心情沉重。約略環顧四周,到處都沒有他的身影,也沒有在整理前院。 在後面嗎? 果然,牧師站在屋子的後面。 和那天一樣拿著移植花草用的鏟子。 那是四天——五天前吧,降旗對日期沒有概念了。 四周氣氛讓他很難開口,一時也想不起該說什麼。降旗一邊思索,一邊走進白丘。牧師似乎處於恍惚狀態,毫無察覺降旗接近的跡象。 後院與其說是院子,倒像是空地,雜草叢生,只放了一個燒垃圾的大汽油桶。雖然圍了起來,但柵欄外就是鄰居的地盤,那兒只有樹叢。白丘朝著樹木的方向。在看什麼呢? “亮。” 牧師彷彿被電到一般,吃了一驚,回頭。眼鏡有點歪了。

“降……降旗。” “啊,我還沒有痊癒,只是想道歉。” 牧師不知為何不知所措,“道謝,我什麼也沒做啊。如果要道謝的話……” “跟神道謝,是嗎?不,我說道歉,不是指這個。” “什麼……事呢?” “我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在你的神聖之地,說了侮辱你信仰之心的話。就是那件事……” 白丘的鬍子震動了一下,笑了。 “如果是那件事——反正你也沒說錯。我,正是你所謂的那種人,大概吧。所以,無需道歉,。反正是……” 白丘在此打住,看著腳下。 “我想問你一件事,不……算是商量吧。我一直……想跟你告白。” 語氣顯得很軟弱,樣子很怪。 對了,白丘在朱美說到最高潮時,出現了相當異常的反應。不……

——他果然還是有所隱瞞。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一個月,不,兩個月前吧,降旗隱隱覺得牧師的行徑怪異。只是在面臨分析或解釋之前,反而努力忽略此事。 然而,不論是牧師說教的語調,或是闡述宗教的說話方式裡,降旗還是在不知不覺中作了分析和解釋。 與白丘的信仰糾結不已的神秘主義傾向——是輪迴思想嗎——以此為基底,並設法將其揚棄的確確實實的戰鬥。這麼說來——那件秘密,也發自於此嗎? 因此,降旗對白丘的商量或告白興趣不小,也是事實。 只不過,在現在這種情況下,無法提起興致。 “亮,我……” “啊……你還沒恢復正常啊?” 牧師無力地說,抬起頭來。怎麼也讀不出來表情的男人,喜怒哀樂不形於色。要說是樂天派也行。對這樣的他而言,真不適合現在的態度。

白丘又低頭,一邊說“就是嘛”,一邊用指尖敲敲地面。 ——我也很害怕骨頭。 這麼說來,白丘也提過這檔事吧? 記得在朱美回去後,白丘好像說了這句話。當時,降旗正處於逐漸脫離現實的狀態,但確實在禮拜堂聽到了這句話。 “什麼事?那個,你說的告白。”結果還是問了。 “呃,你也很痛苦吧?” “沒關係,痛苦是常有的事。” 白丘似乎忍耐著什麼似的,抬頭看著教會的屋頂,彷彿在練習思考,大約十秒鐘後,又像甩掉那思緒似的,說:“嗯,那就麻煩你聽我說。” “在這裡嗎?這裡好冷。” “啊,去下面吧。” 白丘用拇指指著地板,請降旗到餐廳。 教會的餐廳有一半在地下室。結果,田鼠又回到剛剛出來的洞穴。

“來吧,你前一陣子想要的東西。” 白丘在降旗眼前把朗姆酒瓶放下,發出聲響。 降旗無法抗衡他的誠意。白丘還沒喝酒就好像已經醉了,就連降旗也是昏昏沉沉的。 餐廳的大桌子上,點著古老的西式燭燈,散發一種異樣的氣氛。那是唯一的亮光。當然也有電燈,但牧師很少開燈。 白丘將拿在手上的酒杯靠近嘴唇,喝了一口後,說:“你的病也……嗯,很辛苦哪。可惜的是,沒有錯的部分,正是那個,辛苦之處吧。” 無法據實以答。但在降旗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尷尬氣氛的片刻,牧師已將話題轉向出乎意料的方向。 “聽說有所謂宗教心理學。” 降旗對這意外的發展感到不知所措,“是有啊,怎麼了?” “你對我的事情,那個什麼,在作分析吧?”

這次真的無法回應了。 臉紅。 宗教心理學的發端,究竟是什麼呢? ——降旗如此思考,代替了回應。 斯塔伯克的《宗教心理學》在美國是一八九九年出版的吧。比詹姆斯的《宗教經驗之種種》還要晚一點吧。無論如何,精神分析學的歷史依舊淺短——他想著這個問題。 白丘說:“是穆勒的《宗教科學》嗎?我讀了那本書,但那是宗教學,跟心理學無關吧。記得你討厭的那位先生也寫了宗教方面的書,是吧?嗯,叫什麼摩西來著?” “是《摩西與一神教》,那不是你應該讀的書。” 弗洛伊德另外還出版了幾本宗教論。他認為,宗教只是“集體性的強迫症”,神也不過只是“幼儿期的父親形象”。這種解釋有很大的問題——很多人如此批評。

當然,絕對是不適合虔誠信徒的意見。然而,完全不信神的降旗,也全然同意這樣的聲音。弗洛伊德的見解不過是有點過頭的生物學性解釋。宗教體驗的確是個人的經驗,但宗教無法只用個人體驗一語道盡。欠缺社會學性的,或是文化論性考慮的弗洛伊德學說是不完整的。 降旗認為說到對宗教心理學有貢獻的人,不如推崇榮格。榮格提倡,對所謂集合性的無意識或原型的概念、宗教性的象徵,加以解釋,這對宗教心理學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成果吧。但無論如何,深層心理學的探究依舊不變,因此不走到那裡是無法論述的。 “怎麼樣?降旗。”白丘的聲音突然飛進降旗思考的平原,如細語般的聲音。 “怎麼樣了?只描邊的話多少會輕鬆點吧。我也是。所以我說的話,與其說是宗教家,不如說是宗教學家會說的話。”白丘這麼說,笑了。

果然不能鬆懈,降旗被看透了。然而,心情好像變輕鬆了。不能不感謝牧師。 白丘說:“所謂學問,就像骨頭,手、腳等的芯。但只有這個是另外。” 牧師指著頭。 “到這裡,骨頭就不是芯了,而是一種圍籬。芯是腦細胞,骸骨只是包住它,保護它。” 雖然是很普通的比喻,但聽得懂。 “因為我不是學者而是牧師,所以本來應該說明有關內在的東西,但我沒辦法,只好說明外側了。你的目標是沿著外側說明內在吧,然而你卻只看見內在,所以裹足不前。真是勞心勞力的學問啊。” 白丘邊笑邊把酒喝乾。 然後牧師把臉轉向降旗,說:“可以教我一點關於宗教心理學的東西嗎?那是追求什麼的學問?” 降旗回望他。捕捉不到牧師的視線,因為眼鏡片映著西式燭燈的火影。光是眨眼,讀不出眼神。話說回來。

知道那種事要做什麼呢? 降旗的疑慮沒有消失。 “與宗教有什麼關聯?”白丘又問道。 “當然,所謂宗教心理學的研究信仰的學問。雖然同以宗教為研究對象的學問,卻與社會學或民俗學不同,是無法用調查或統計量化的領域,所以很難客觀論述。因為信仰存於心中。現在的主流是行動主義的心理學,所以無法排除意識來思考的宗教心理學位居下風。” “現在沒有了嗎?” “有啊,不會消失的。唉,這裡能說的,首先是正心向佛——這是入信或改變宗教時的心裡。也就是為何要擁有信仰?其次好像是將其視為神秘體驗為中心的宗教現象。然後,宗教情操——這是宗教性的敬畏之心或喜樂之心等感情的問題。還有,宗教性人格的完成度吧。亮,你問這些要做什麼?” “啊。” 牧師害羞地搔搔鼻頭:“哎呀,有什麼關係啊。那個,你說的神秘體驗是?” “當然就是所謂神秘的體驗嘍,這是最難懂的。無論什麼情況,都是個人體驗,因此無法判斷真偽。不過,只看'正心'一詞,就有從分裂經過戲劇性經驗而統合的心理學性的公式。不需要依據詹姆斯所奠定的宗教心理學為基礎,因為所謂戲劇性的正心才是真正的正心的想法已根深蒂固,這時候,所謂'戲劇性'的部分才是問題所在。不過既然說了是戲劇性的,也就無法適用於每天一點一滴地建築宗教性人格,藉由努力而達成的正心。” “你在指我嗎?” “不,這種想法有點偏頗。必須再多加考慮個人直到正心為止的社會或傳統的脈絡。並且,詹姆斯所謂能理解的正心本身,似乎被新教主義的正心先決定了,這種想法也必須捨棄——關於這點,是從你那裡聽來各種新教知識後,我才察覺的,不過,也有參考的價值。還有,在說明宗教性情操上,神秘體驗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位奧圖先生,為所謂'神聖相會'(Numinous)的概念下了定義,你只要想像,這是從所謂'神聖'的概念中,去除掉合理的意義或道德性的倫理意義就行了。也就是說'非合理的神聖',這就是神秘本身。根據他的說法,這是引發人心中的某種感情,也就是說,所謂宗教性的感情,便是在討論與神聖相會有何關聯的問題。如果排除了這一點,那與一般心理學就沒什麼兩樣了。” “神聖相會嗎?” 白丘一口氣喝光朗姆酒。 那舉止非常豪爽,怎麼看也不像個神職人員。 “很有趣的學問嘛。” “我不這麼認為喔。” 降旗在自己的酒杯裡斟滿酒。同樣模仿無賴的態度,卻一點也不像。 “對我而言,宗教太過沉重了。世界上的宗教多如繁星,且分為許多派別,如果要鑽牛角尖,每個宗教都不同。這些散亂的東西形成集團組成一個派別,這些派別集合起來形成一個大宗教。明明是全然不同的東西,一旦聚合,又變成相同的東西了。”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白丘用中指敲敲額頭。 “榮格嗎?是啊,那是我的瓶頸。從那裡開始,對我而言,即使是理論,也並非真相。” “原來如此。你之前說的,無論如何也會回到你所討厭的,那個……你說的學者那邊,就是這麼回事啊?” “唔……對啊。” 降旗似乎藉由說話而進一步解體,心情變得很奇妙。這樣一來就和平常相反了嘛。難道白丘的真正目的在此…… 不,這是降旗多慮了。 牧師毫無表情地說:“只要與你所認定的真相不合,即使在理論上是正確的,即使可以看出規律性,任何真理,對你而言都是沒有價值的。” “確實如此……” 降旗連酒也不敢喝,只玩著杯子。 “構造、法則或理論,似乎無法治愈我。即使在構造上並不完全,理論上不夠完善,弗洛伊德帶給我很大的衝擊,這是肯定的。我無法依據學究性的鑽研而獲得更多的東西,無法克服那種衝擊。本來,為了自我治療而學習、思考的態度,說不定本來就太傲慢了吧。” “沒那回事吧。” “不,那是不對的。身為追求學問者,我的態度還是錯的。學問不是為了個人救贖而存在的,即使對我而言是很痛苦的現實,如果那是真理,那也沒辦法,同樣地,即使對我而言是沒有價值的東西,如果那是真理,也不應該停止鑽研,不是嗎?” “真理並不是與個人無關、在空中飄來蕩去的東西吧。如果對你而言沒有價值,那就不是真理了。” “不要安慰我,無論如何我是逃不開弗洛伊德的束縛的,這是詛咒。不,怨恨的反撲,只是我單方面的怨恨。” 降旗終於讓酒流進喉嚨裡。 “現在呢,亮。否定弗洛伊德的人,重新解釋他的人,從完全不同的方向來的人,大有人在。不只如此,甚至有人毀謗弗洛伊德是古柯鹼中毒的妄想症患者。那是正確的哦,他的理論是立基於此。但是,因其所見的……” 白丘在降旗的酒杯裡斟了滿滿的酒。 “你和那位學者的相遇太過戲劇化了,是嗎?” “說好聽點,學問的正心也需要'戲劇化'的要素嗎?” 降旗看著白丘。 “這樣的話學問和宗教都一樣了,你和我也是同類嗎?” 白丘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滿酒,又一副豪爽的模樣,一口飲盡。 “我啊,在聽你說夢的事情時,想起來一件事。然後,那天聽了她——朱美小姐的話,更明確地想起來了。” 白丘拿掉眼鏡,揉揉小眼睛。 “每個人都擁有孩提時的記憶。” “啊?” 降旗跟不上如此急轉直下的內容。 臉頰通紅,酒精已起了作用。 “降旗也說有幼時的記憶,是啊。我也有,不過不像你那麼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三歲還是四歲,差不多那時候吧。” 白丘重新戴上眼鏡,正視降旗。怎麼也找不到真心誠意的一張臉。 降旗覺得有些遺憾,沒能在白丘摘掉眼鏡的片刻,看透他的心思。 “我也是呢,小時候很害怕骨頭。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將它和自己的信仰放在一起想過,但與你相遇,聽到她的話,總覺得似乎全無關聯。神秘體驗——雖然不是這麼誇張的事情,但要說戲劇性的話——確實是有的。” ——害怕骨頭。 沒有聽錯。當時,白丘的確說了害怕骨頭。 越過玻璃鏡片,牧師雙眼凝視著降旗:“降旗,你要聽我說嗎?” “我聽。”降旗回答,“你,半年前聽我說了有關夢的事,不是嗎?算是回禮。” “那麼就說吧。” 白丘又一飲而盡,口齒不清地陳述。 白丘本來不住在神奈川,他出生在石川縣一處叫羽咋的地方。白丘稱其為“口能登”,是能登半島的入口之意吧。 “我家附近有寺院。當時不懂,但聽說是叫做豐財院的曹洞宗古剎。那裡有口鐘。當然嘍,因為是寺院,那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每次鐘響,婆婆都會對我說故事。婆婆死後,每次聽到鐘聲也會想起那件事。那,真的相當恐怖。” 據說是有關那寺院的鐘的由來。 連年代都很明確,因此不是古老故事吧。應該說是傳說嗎?降旗不太確定。 因為是明和初期,所以是一七六〇年代的事。一個叫做吉兵衛的工匠,留下老婆到江戶工作。兩年後,老婆聽說丈夫在工作的地方有了小老婆,她對此非常怨恨。 然後,老婆做了個夢。 據說是明和二年七月十一日清晨發生的事。 是吉兵衛和女人的夢。 忌妒發狂的老婆咬破吉兵衛的喉嚨。 聽說一睜開眼,她嘴上沾了血,很不吉利的夢。老婆因為擔心吉兵衛,動身前往江戶。 在抵達長野善光寺時,老婆與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人相遇。 女人拿著箱子,箱子上寫著“明和貳年七月拾壹日夜俗名吉兵衛”。 裡面放著骨骸。 女人拿著的是吉兵衛的骨灰壇。也就是說,那女人是吉兵衛的小老婆。聽說吉兵衛在老婆做夢的同時,猛抓喉嚨血流過多而亡。知道事情經過後,老婆的怨恨煙消雲散。在善光寺相遇的兩人,認為這是某種緣分,因此聯袂出家,為了鑄造供養吉兵衛的鐘開始托缽修行。她們在江戶的靈岸島完成了供養之鐘。 據說那鍾正是現在仍留在豐財院的鐘,鐘上刻了“般若之鐘”,還流傳了以下的民謠。 聽也懼般若鐘,供養戀之仇,早晚咽泣…… 白丘問降旗有何感想。 說實話,降旗沒有感想。雖然不是很懂,但當做民間怪談之類聽一聽,也不覺得特別稀奇,如果要當做真實發生的事,也是有可能的吧,降旗只是這麼想而已。 降旗,特別對那方面的神秘性感到懷疑。 關於夢的解析,降旗當然並非全面支持弗洛伊德。比如,有關榮格所提出的夢的預言性或啟示型,降旗怎麼也抱怨自己的見解,並沒有特別否定的看法,覺得很大的可能性。但榮格對同時心電感應(synchroniciey)不抱任何意見、所謂同時性,是從因果關係互不成立的兩件事,看出來什麼——比如心靈的——相似性或關聯性。 降旗不同意這種想法。 降旗無法從夢裡看出不可思議的神秘。 在這種狀況下,“老婆的夢”和“丈夫猝死”的時間一致,再加上“咬破喉嚨的夢”和“抓破喉嚨而死的丈夫”的現像一致,才是故事變成怪談的重點。完全無法設定這兩者之間物理性的因果關係。如果要勉強扣上歪理,就是無謂,妄念超越空間發揮了超自然的作用。 降旗認為不可能有那種超自然現象。 除了這點,或只把這點當做單純的偶然,那麼這故事也不是什麼恐怖的故事了。 白丘說:“當時的我,真的不太能理解故事的內容,無法釋然。正常的話,應該覺得很恐怖吧,丈夫就像夢裡所見的樣子,在做夢的同時死了。這不是怪談最重要的一步棋嗎?但我不懂那怪談的重點,只一味地覺得很不合理。” “可是,亮……” 如此一來反倒是降旗無法釋懷了。 “不懂那重點的話,你的故事才是普通的故事,不是嗎?如果這樣你還說不合理,那我就不懂了。你認為丈夫是偶然死掉的,對吧?如果這麼想的話,剛剛故事裡並沒有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才對啊,完全沒有不合理啊。” 白丘揮揮手否定。 “不對不對。那個丈夫是偶然死的,就是這裡不懂啊。” “為什麼?” “就是啊,如果是老婆殺了丈夫,那就毫無疑問。因為還是小孩,所以無法區別事情是否不可思議。那丈夫可能是壞蛋,所以被生氣的老婆咬死了,毫無矛盾地這麼想。地點有點距離也無所謂。” 原來如此。 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是如此。將那視為不合理,是大人才有的感覺啊。 隔著距離的兩個地點,出線時間性與現象性的一致的時候,一般會認為是偶然吧。因為不認為是偶然,就會變成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是,如果認為不是偶然,而是當然,那就不是不可思議的事了。一開始便站在無法看出兩者因果關係的角度上,那便是不可思議的事。假使捨棄偶然,就連同時性也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小孩子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啊。 “所以,當時的我,對於為什麼咬破丈夫脖子的女人可以出家——覺得這件事很不可思議。過了一段時間,理解了那種道理後,反過來想為什麼老婆咬丈夫而不是另一個女人的脖子。真正憎恨的應該是女人,所以總覺得怪怪的——以為殺掉女人,男人就會回來了吧。我還是無法釋懷,因此也搞不懂,之後江戶那個女人也一起出家的部分,偷了人家的丈夫還可以出家嗎?” 因為降旗什麼話也沒回,於是白丘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如你所說,如果視為偶然,那就是悲劇了。老婆很可憐啊。” “是這樣嗎?” 降旗覺得很意外。再怎麼說丟了小命的是丈夫,要說可憐,應該是丈夫吧。 白丘說:“不是嗎?老婆什麼壞事也沒做啊。一個人留在鄉下,丈夫在外地發生外遇,只覺得不甘心。這是很自然的感情,不是嗎?那碰巧如夢裡所見,因為在同一時間裡丈夫死了,所以深自反省,這是很難得的心境啊。江戶女人也是,如果對方還活著就算了,既然已經死了那也沒辦法。只能對自己的通姦行為感到慚愧。說得更那個一點,最壞的是丈夫,不過也因為報應,丟了性命。” 的確,要說悲劇,也是悲劇。 “但是,總覺得無法理解小時候的感受。因為從一開始腦袋裡就沒有偶然,所以不覺得可憐。因為覺得做夢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也不覺得不可思議。總之,我因為感到不合理而憤慨。” “憤慨?對什麼事?” “雖然是小孩,也會期盼恢復故事的秩序啊。不過想想,只是因為不解,秩序其實已經恢復了。因為老婆並沒有殺掉丈夫,所以要問罪,也頂多是懷有強烈的忌妒心而已,對吧?所謂忌妒之罪。那在見到丈夫的骨骸時便已消滅。另一方面,江戶女人是通姦罪,這在將骨骸送到老婆身邊時便已贖罪。他當然不是基督教徒吧。兩人之後互相對自己的失德感到羞愧而出家,還為了供養亡父而造鐘,餘生努力修行,應該什麼問題也沒有。魅惑兩個女人,打亂她們人生的丈夫,則早早受到了天譴。但也因為被留下來的女人們所供養,因此算是被原諒了,對吧?很規矩地以一個因果報應故事完結了,不是嗎……” 降旗有點受到打擊。 原來,和同時性無關,不認定是女人的妄念殺了丈夫,也不用偶然兩字收拾,這樣才能正確理解這個傳說。神秘經常站在與降旗的思考相反的一方。 白丘繼續說:“只是,還是小孩的我不懂那些,只覺得不合理。不過啊,如今仔細想想。這還是一則怪談吧。與那些無關,小時候的我真的很害怕。” 原來如此,如果是小孩說不定是這樣的吧。與故事內容相比,小道具或說話方式的影響力更高。 白丘不確定到底在幾歲時聽說了這個故事,但說不定確實不是那年級的小孩所能理解的內容。男女之間的感情和微妙的內情,或是同時性,那種事都無所謂,比如咬斷喉嚨殺人的畫面,或是起床後發現嘴角有血的模樣,如果是小孩子,應該會覺得這部分很恐怖吧。 “那,亮你覺得所謂咬斷喉嚨啦,或是嘴角有血啦等等,怪談裡必然出線的情節很恐怖嘍?”降旗問。 白丘笑了,“不對,我覺得說裡面放了骨骸的地方很恐怖……” 原來如此,白丘害怕骨頭的理由。 “從那以後,我就很害怕打開有蓋子的東西。箱子或壺,像這樣,一打開,就覺得里面有骨頭。那影響至今也還拖著尾巴呢。每次鐘響,我腦袋裡就浮現骨頭出抖動的畫面。是因為如此吧,還是怎麼樣呢,對我而言,佛教寺院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因為每次聽到鐘聲就想起骨頭,寺院裡有骨頭。很害怕……很害怕。” 白丘低下頭。 醉了嗎? ——骨頭和寺院。 ——抱著骷髏的僧侶。 原來如此,是如此聯想的啊。 不過,那是何種程度的恐懼,只聽方才所說的話,還是完全不懂。 骨頭原本是死骸的最終變化,大部分人對其抱著厭惡感也是應該的吧。討厭人骨並非特別的事,是一般的感情。降旗不認為白丘所抱持的恐懼感,是超越一般感情範疇的東西。害怕是害怕,那就好像比如降旗做骨頭夢一般,不是什麼會左右人生的嚴重創傷。 降旗不認為有那麼具戲劇性。 還有什麼,那是…… ——沾滿鮮血的神主。 朱美的話裡,白丘很顯然對這一段起了反應。 白丘的話還有後續吧。 降旗看著白丘。 那瞬間,降旗的心彷彿被白丘看透。 思慮似乎顯現在臉上了。 牧師笑了,“哈哈哈,很煩惱喔。剛剛說的話,唉,是我不熟悉佛教或寺院的遠因,大約就是這種程度的東西。真的是很糟糕。呃,當然佛教各宗派的教義或什麼的,我覺得有學習的必要,也懂得寺院的好處,不過……” 白丘摸摸鬍子說:“只有這不是歪理,比如,鐘聲就不用說了,線香的香味,或是微亮的正殿,墓碑的供養木牌,全都可以成為恐懼的對象。哎呀,是一種生理性的東西吧。” “我是可以理解的。” 就連降旗,也只能說不在意,但也不能說喜歡。 “但那種東西,想想也是不合理的厭惡感。寺院與教會一樣,是神聖之地、虔誠信仰之所在,不是嗎?像這樣,覺得很噁心,是很失禮的吧?” “真是認真的人啊,亮。沒人那樣想啦。寺院、僧侶和信徒,都不會叫你道歉的。” 白丘浮現冷笑的表情。 “話是沒錯。不過,長久以來,我也只能將佛像或寺院當做美術品來看,也只能將佛教本身以哲學或理論來理解,怎麼也無法作為信仰的對象,原因還是在那根深蒂固的恐懼感。並且那真面目,看來是個古老故事。也就是說,我真正感到恐懼的,總歸結論的話,是骨頭、骨頭。” “骨頭?” “嗯,說到骨頭啊。” 白丘不斷地摩挲臉頰和下顎的鬍子。是難以啟齒嗎?還是醉了呢?降旗只喝了兩杯,但白丘喝了不少。眼前的瓶子就要空了。 “同時性嗎……”牧師依舊毫無表情,如此喃喃自語。 彷彿下定了決心,“那是……我的神秘體驗吧。” 白丘這麼說,然後抬頭望著昏暗的天花板。看來終於要進入主題了。 牧師自身的——告白。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十歲左右的事吧。在一個叫做敷浪的地方,親戚發生了不幸,全家人都去幫忙。親戚家很小,因此借用寺院守夜。因為是寺院,所以我討厭極了。正如剛剛說的,我很討厭寺院,也討厭守夜,哎,很少人會喜歡守夜吧。不過,我只是個幫不上忙的小孩,又一直抱怨,結果就一個人先回了親戚家了。因為從寺院到親戚家很遠,要說危險也很危險,哎,反正不會出現熊或狼,也很有方向感,所以覺得無所謂。當時我住的是三屋這個地方,很郊外,離那叫敷浪的地方不遠,所以經常到親戚家玩,也在那一帶頑耍過。無論如何都比待在恐怖的寺院好,於是就單手提著燈籠神采奕奕地走夜路回家了。事情就是在那時發生的。” 那一帶據說是很多墳墓、池塘等傳盛行的地方。 全是祭祀自殺身亡的女人啦,住著巨大妖龜啦等噁心的傳說,男孩白丘經過時覺得厭惡不已。 “真的很害怕。第一次有認識的人過世,也是第一次看見屍體。附著在身上的線香味揮之不去,總覺得那像死者的味道。一跑就覺得死靈從後面追過來,停下來不動也很害怕,只能加快腳步了。” 一邊覺得恐懼感從背後逼近,男孩白丘只管在暗夜路上前進。 雖說是很熟的路,但陰暗的夜色改變了它的面貌。 黑色的樹木和路旁的庚申塔,看起來都變得極為詭異。 只是風吹過雜草,也教人心跳加速。 然後……男孩走到了某神社。 “在那之前,我對神社的感覺與寺院不同,沒有任何厭惡感或恐懼感。神社不舉行葬禮的,對吧?不敲鐘,也沒有墳墓,不是嗎?所以神社里不會有骨頭。小時候,對,很喜歡祭典,所以反而對神社懷有好感。” 因此,對男孩白丘而言,通過那裡反而覺得很好。大概是以為通過神聖且清淨的神社,有利於逃離發出死人味的不詳之地吧。 那神社,在白丘的記憶裡名為“鍵取神社”,有來頭的神社。能登的神外出時,只留下那神社的神,請他保管鑰匙,在家留守,因此才被如此稱呼——白丘是這麼聽說的。也就是說,那裡是有神明常駐的神社,這樣的話,無論如何都很安心,男孩白丘這麼想。 然而,男孩白丘在那裡看到了某樣東西。 “人影,不,不是人影。明明沒有燈光,卻看見淡淡地浮出白色的什麼。因為當時連一盞燈都沒有。燈籠的燭火讓人覺得很沒有安全感,黑漆漆的。那東西剛開始霧濛濛的,漸漸地看得出人的形狀。真的好恐怖。全身毛髮因害怕而豎起來。剛開始我以為是幽靈,但是,那個,把燈籠提高仔細一瞧。” 確實有鳥居,也就是說,那東西在神社里面。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死人不可能進得去神聖結界裡,竟然有幽靈。 “於是我重新思考。說不定那時神明,神聖的神,出現在我這任性的小鬼頭面前了——我這麼想。” 男孩白丘相當好奇,為了靠近一點而踩上石階。 正是所謂看到恐怖事物的心境吧。 一如所料,有人正在歡送神主出門。 神主有四位——應該是吧。 說不定是男孩白丘能確認的只有四位。 不知道名稱,白丘先如此解釋後,開始說明他們的裝扮。降旗也不知道正確的名稱,白丘說是白色衣服,加上華麗的和式長褲,並戴著冠帽。降旗雖然無法明確地想起,但也大致可以想像。就是神主。 “我想應該就是神主沒錯。當時,因為再怎麼說,現在回想起來也只是幻夢般的情景。晚上嘛,哎,大約十點吧,總之因為附近黑漆漆一片……” 黑暗的結界浮現四名神主。高聳的鳥居,神社莊嚴的形影。的確,對於發著抖急著趕路的夜行男而言,是一幅非比尋常的景象。 男孩躲在鳥居的陰暗處偷窺。 神主們似乎在商量著什麼。 “不是這裡。” “這裡也沒有。” “那麼是善光寺嗎?” “說不定已經亡佚了,反正那地方只是秉承中國思想的寺院。” “話雖如此,那地方是我等聖地,創建時似乎也兼備了神宮寺吧。社僧也不是那麼多。這樣的話,或許有流傳下來。” “什麼?古老故事。那寺院如今是受天台和淨土庇護的大寺院。沒有人傳承神世時代的事情了。地點應該搬遷過了吧。” “但是,那個時彥神別社吧。” “那裡還有子神,共兩神喔。” “所以可能性很高。” “善光寺嗎?” “一聽到善光寺,我就想起了般若之鐘的傳說。骨灰壇的蓋子在善光寺打開了,我沒有忘記。我一邊起了不詳的預感,一邊豎起耳朵。” “不在下之鄉嗎?” “生島足島沒有地板,很奇怪吧。” “真是愚蠢。要挖掘社殿嗎?那是不可能的。再說祭神也不同啊。” “但是故事裡有。即使祭神不同,生島足島是還留著太古時代外觀的聖地之一。” “說不定是東北啊。稱為諏訪社的神社,多如繁星。” “那是後世祭祀的分社吧,我神並沒有造訪。” “還是必須追踪足跡,我們從出雲相傳的清手出發。” “你這麼說的話,不如就在通過點的地點,祭祀首級吧。” “但是,越後的知賢大人有手臂和雙足,那裡不也只是路過而已嗎?” 有骨頭?男孩受到了打擊。 骨頭——男孩最討厭的東西。 “幾乎完全聽不懂。善光寺或越後,我還知道,但其他的字眼都聽不懂。後來查了記得的內容,現在意思好像可以通了,但是知賢大人,生島足島等還是不懂。不過,不知為何,可以清楚理解他們說了骨頭。於是,不小心喊出了聲音……” ——骨頭! 神主們一起回過頭看。 那白衣髒了。 啊,那不是神。不是乾淨的身體,是臟的…… 男孩開始顫栗。 “髒污的神主們不斷向我靠近。當然都是陌生的面孔,也不是模糊記憶裡的鍵取明神的神主。我的腳都軟了。” 男孩彷若走火入魔般動彈不得。 “童子,聽見了。” “童子,看見了。” “怎麼辦?” “不能怎麼辦?又不能殺掉。” “但是,也不能讓他活著。” “這樣吧。也不能保證這童子不說,不,他會說出去吧。我們任意改了神明,這種事被一般人知道了很麻煩吧。” “什麼?雖然被知道,但又不知道我們是哪裡的什麼人。不用擔心。” “可是面對重大事件,輕忽不得,最好還是慎重點。不封口不行,殺掉才是上上策。殺吧。” 於是男孩被圍住了。 恐怖到達臨界點,也發不出聲。 男孩腿軟失禁了。 “算了算了,這裡是神聖之地,淨說殺生的話也是一種不敬。在奉祀名芳大人的神社境內應誠惶誠恐,那種污穢的行為是不可能原諒的。” “那要怎麼辦?” “這樣吧。” 神主之一,從社殿那邊恭恭敬敬地捧著什麼走過來。 那是類似桐箱的東西。 “童子,你看這個。” 神主打開蓋子,從男孩手中拿過燈籠往裡面照。 箱子裡…… “箱子裡?” “理所當然地……” “理所當然地?” 骨頭嗎? 骨頭。 “有骨頭,做得……太像了。” 做得太像了。 白丘說箱子裡面放了用漂亮的高級布匹包得整整齊齊的大量的骨頭,被畢恭畢敬地供奉著。骨頭是褐色的,從樣子看來應是年代久遠的東西。不過,那是長大到可以分辨世事後所作的判斷,當時根本沒想到有關骨頭的年代問題。男孩白丘受到很大的打擊,眼底映上了那褐色的人體零件。 “有一半的魂被吸走的感覺——可以這麼說吧。不太能貼切地形容,但那是一生忘不掉的,絕對忘不掉的。” “不用害怕,這是十分尊貴的骨頭,極難能可貴的骨頭。只看一眼,可是你的幸運。對,要好好記住。” “聽好了,今晚看到的事情絕對不能說出去。只要跟他人說出一個字,不止是你,親戚朋友都會遭天譴!” “懂了吧。” “懂了吧。” “懂……。” “結果那到底是什麼?” “不知道啊,完全不懂。我站不起來,那些神主們離去後也完全動彈不得。結果,等不到我而來找我的親戚們發現了我,但我看到了母親的臉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天亮後才發出聲,流出淚哇哇大哭。那時候,大人說我是被怪物嚇到了,好不容易鎮定下來。但隔天,聽說鍵取明神遭小偷,地面有被挖掘的痕跡,喧鬧了好一陣子。因為我在事發現場腿軟無法動彈,所以大人對我問東問西,是否看見了什麼,結果我什麼也沒說。長大後也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任何人?” “嗯,任何人。因為我認為會小命不保,真的誰也沒說。雖然沒說,但無法忘記。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成為鮮明的記憶,一直留著。如果你記得我剛剛說的話,就知道那些神主所說的一字一句,我都記得。那是每次有什麼事時,我就會不斷反復回想的緣故吧。這叫什麼來著?那個……” “精神性創傷。” “對,就是那個。就像那種感覺吧。” 白丘丟下這句話,作為結束。 並不尋常,算是異常的體驗吧。 與降旗的夢一樣,都是非現實的情景。 不過,降旗的狀況是,要說那衝擊再怎麼強烈,終究也只是個夢。然而,白丘的狀況卻可以說是實際體驗。到底該如何接受這事實?真的會有這種事嗎? 降旗困惑了,逐漸從醉意中醒來。 白丘用一種懊悔又羞澀的語氣說:“因此,往後的我的青春,彷彿是為了否定那夜的神秘體驗而存在……” “否定?” “一定有什麼原因,我這麼認為。那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而是發生在這世界上的事——我這麼希望。所以就去調查了。那些男人是誰?到底在做什麼?知道答案之後,我就能從詛咒的束縛中解脫。我是這麼想的。但無法對任何人說,就我獨自調查。” “知道了什麼嗎?” “什麼也不知道啊,不過大約可以想像得到了。” “怎麼回事?” “那些男人——可能是在尋找骨頭的,不足部分。” “不足部分?” “對,那箱子裡的骨頭並不完整。” “你說全部——你是說,那不足一副骨架,也就是不是一個人的分量嗎?” “在我的記憶裡,箱子裡沒有頭蓋骨。所以我猜,他們在尋找可能埋在某處的頭蓋骨。” “神主們嗎?” “很奇怪嗎?” “很奇怪吧。說不定那些男人是考古學家,其實是在挖埋在土裡的骨頭,比如比明石原人的時代更早的能登人,是不是這樣?不,還是很詭異。因為考古挖掘幹嘛要打扮得那麼古色古香啊?” “對啊。當然,如你所說,如果那些傢伙不是那種裝扮,而是像考古隊的打扮;不是在神社境內,而是挖掘含有綠黑土的凝灰質黏土層——我想,我再怎麼被迫看箱子裡的骨頭,也不會受到這麼嚴重的創傷吧。” 白丘雖然用開玩笑的語氣回答,但整件事還是很古怪。 “我不是在開玩笑。再說,亮,如果你的記憶正確,那些神主說了,那個,能登以外的其他地方,新澙,還有長野和東北是吧?這樣的話不是更難以想像嗎?為什麼一副骨頭必須這樣分散埋在日本全國各地呢?” “嗯,要說奇怪也很奇怪。不過,他們的確是在挖掘什麼東西。並且百分之九十九是骨頭的一部分。這麼想超越一般常識嗎?” “是超越一般常識。再說從各地收集一副人骨,要做什麼呢?找到了也不能做什麼吧。如果是考古挖掘,只要出線一片化石都是好事。比如如果是絕種的動物化石,能全部找齊是最好的了,但那是人,不是嗎?從一個地方也就算了,從好幾個地方分別挖掘會變成什麼?不同的人的骨頭湊成一副也沒有價值。”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想是不是有那種例子,於是拼命找文獻資料。無論是什麼樣的形狀,湊齊一副人骨就有意義,湊齊一副人骨就有價值,我在想有沒有那種例子……” 如果是白丘,他一定孜孜不倦地尋找吧。降旗可以想像。 “然後找到了什麼嗎?” “找到了。” 西式燭燈搖晃起來,映照在天花板和牆壁上的牧師身影瞬間扭曲。 “是西行法師,降旗。” 牧師說出知名歌人僧侶的名字。對那方面不甚了解的降旗,不可能看出關聯性的。 “西行?寫'春死於花下'那首和歌的詩人西行嗎?西行怎麼了?寫了骨頭的和歌嗎?” “你不知道嗎?是《撰集抄》。” “不知道,我對古典文學沒興趣。” “啊,這樣啊。” 白丘又重複道:“這樣啊。在那部古典文學作品裡,寫了有關西行法師在高野山後山,湊足了一副骨頭,使用返魂術,造出了人的事情。我十六歲時,去過那裡。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白丘用一種不過是沒中獎的口吻說。 降旗只覺得很不像話。 “那個情況,似乎不需要同一個人的骨頭。因為上面寫說收集野地裡的人骨,也就是說,只要湊齊一副就可以了。所以,那些傢伙,打算收集一副人骨,進行返魂術……” “那,亮,你……” 返魂術…… 也就是使死者復活之術吧。 果然。 牧師對複活的屍體抱持高度關心,但再怎麼說,這也是所謂“復活”的冒瀆行為啊。收集一副不知出自何人的骨頭,用鬼怪之術注入生命,即使不是基督教徒,光想就令人害怕。 “對,正是冒瀆……” 牧師以更加隨便的態度,繼續說:“但是,可以好好說明當時的我,那個夜晚,那種狀況的例子,除了這個,我一個也沒找到。所以……” “所以什麼?” 降旗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這很愚蠢啊。亮,你不是想證明那件事情並非神秘之事嗎?明明如此,如果你把這當成結論,那不是更神秘、更不合理嗎!” “確實如此,所以我的追究到此為止。再深入研究的話,我可能會回不來了。” 白丘態度一轉,無力地作出結論。 回不來了——只是那心情降旗能懂。 這是所謂,為了抹滅神秘所做的努力,卻更加證明了神秘吧。 “那是一個契機吧,於是我從此與佛教絕緣。當然,跟神道也是。不,這比較接近一種藉口,佛教和神道都沒有責任。只不過對我而言,面對那個方向或是待在那周圍,便等於恐懼。那些日本的土壤——這種說法有語病吧——不否定所謂死人復活的冒瀆行為。不如說在其中,其實是很自然地在進行返魂術,我確實有這印象。那種怪癖——叫我無法毫無信仰地活著。很害怕。因此我選了這條路。” 白丘說完,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今天也不做牧師打扮。 “所以我是基督徒——並且成為新教徒——當然要求得去救贖,但是那個晚上跟上次朱美拜訪這裡的理由沒什麼兩樣。我是用消去法。佛教不行,神道不行,又不能變成伊斯蘭教徒,真是個沒用的牧師啊。這種事,如果對像不是你,我是無法告白的,會被逐出教會吧。” 白丘這麼說,然後低下頭。降旗覺得似乎很能理解白丘低下頭的心情。 “但是你努力要持有信仰,這是很值得尊敬的吧。” “謝謝。不過,你剛剛說的那個戲劇性的正心,我並沒有。我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努力,選擇了這條路。” 白丘想往自己的酒杯斟酒,但瓶子早已空了。他搖了兩三下,很惋惜似的看看瓶口,豪爽牧師終於放棄喝酒。 “哎呀,虧我都以當牧師為目標,總之這件事沒有說出來就解決了。不,是無法輕易地說出來。” “不過,你現在不是跟我說了嗎?經過了三十幾年,終於要遭到天譴。” “啊,但是已經沒關係了。” “沒關係?” “對,有後續發展。” 白丘說完,遲緩地站起來,搖搖晃晃的。還想再喝嗎?不過降旗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阻止。降旗沒考慮過明天的事情。 “那……那件事還有後續嗎?” “有啊,是很愚蠢的事。” 牧師邊說邊在附近找了一圈,結果空手回到座位上。 這棟建築物裡,似乎已經沒有可以發揮酒精功效的飲料了。 “我在那之後,變成了你現在所見的牧師。” 白丘的外表看不出是牧師——雖然降旗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本人似乎不這麼認為。 “身為牧師的我的歷史,是屈辱和敗北的歷史。怎麼說都是時局太壞了。時代和信仰,國家政策和教義,社會和個人,,不論哪一個都無法以清楚分明的形態兩立,沒有一個是可以貫通的。” “是戰爭……吧。” “對,戰爭。我一點也無法理解,世界上的宗教家多到隨便掃就一大把的程度,大家都口口聲聲說著和平與倫理,為什麼還會發生戰爭?並且那些教義,不知何時變得可以解釋為便於國家體制的運作,關於這點,我也無法理解。牧師或信徒中,因為信仰上的理由而規避兵役者,或是明白地對國家體制提出異議者很多。但是我什麼也不能做。” “亮,你參加戰爭了嗎?” “啊,本來就要去。” “也就是說,你沒去?” “我入營了,只是我不夠格成為軍人。訓練中槍支走火,我受了很重的傷。不是故意的,是意外。這個,從左腿內側到小腿被炸了。變成無用之徒,於是就退伍了。現在幾乎都復元了,但是有一段時間是拖著腳走路的,很悲哀哪。因為不是秉著堅強的意志拒絕當兵。想想看那些比我抱持著更明確意志,甚至被送到前線赴死的同伴,唉,不,不只是基督教徒,跟自己的意志無關,被其他力量左右而亡的大有人在,不是嗎?我無法阻止,也無法共死……” “不是你的緣故。” “不,是我的緣故,也是你的緣故。我認為戰爭責任,不只是軍人或國家或天皇的事,是全體國民的責任。我現在是這麼想的。雖然也有人說,一個人的力量又能做什麼,但構成國家的終究是人。雖說是國家,但也是一個人一個人所組成的,不是嗎?” “但是,即使每個人都是好人,但聚集起來之後,會形成別的主張吧。如此累積起的所謂全體的意志,已經不是個人的意誌了。那不是一個小小的個人可以改變的。”降旗故意冷淡回應。 “社會是像海一樣的東西喔,亮。” “海?” “我們——對,就像這杯子裡的水。海是由水構成的,也就是說,海就是水。但是,如果問,那水是海嗎,當然不是。即使用這杯子舀起海水,海也不會減少。因為,在舀起的瞬間,杯子裡的就只是普通的水了。同樣地,用這杯子裝著一般的水,讓它流進海裡,海的鹹度也不會降低吧。個人與社會的關係也是一樣的。” “你很達觀嘛。” 白丘像是很佩服,又像很受不了似的,回了一句,把臉轉離降旗。 “不是達觀,是超然,只是放棄罷了。不對人類有所期待了。” “那也……很寂寞嗎?” “是。”降旗誠實地回答。 “是吧。現在想想,說不定我很膽小,無法像你一樣放棄。戰爭時大家前仆後繼地去赴死,我卻什麼也不能做,覺得很可恥。怎麼也無法割捨,只是煩惱,每天過著苦惱的日子。事情就是發生在那時候。所以昭和十九年末——不,已經昭和二十年了吧,那時候的事。” 白丘不太記得是為了什麼事。 他到了鎌倉。 “我無所事事,發著呆,走在名越的山道上。結果從曼陀羅堂方向有一個男人走下來。” 所謂曼陀羅堂是名越山道途中一處史蹟。降旗不清楚是否可以稱為史蹟,但貫穿山道安置了五輪塔,也就是從前的墳場。現在應該由哪裡的某宗派或寺院在管理,降旗也在自我放逐時去過一次。當時紫陽花盛開,一副彼岸的景象,很美的地方。 “那男人一下到山道的主要道路上,突然踉蹌地蹲下來。不能任他倒在路邊,我靠過去要幫他。男人並不老,但看來相當虛弱。他的打扮有點奇怪,那是叫遍路嗎?那種感覺的服裝。本來應該是白色的,但有點髒了,變成老鼠色,遠遠地看不出來。然後,我說振作點,把他抱起來,一看他的臉,我就說不出話來了。” 白丘做了個把人抱起來的動作。 “我見過,那張臉。” “你認識的人嗎?” “認識的人……” 白丘把臉轉向降旗。 牧師總是面無表情的臉,映照西式燭燈的燈火,瞬間顯露了感情——降旗似乎如此察覺。那看起來簡直就像小孩做了噩夢時,臉上浮現的帶著畏懼的表情。 “男人在瀕死邊緣,看來是好幾天沒吃沒喝走過來的。我想要先把他移到哪裡,這種時候是救人第一吧。男人背了個很大的包袱,總得先把那個卸下來。結果,他不知從哪裡來剩下的力氣,竟用力反抗。於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麼……東西?” “哪包袱裡……” “裡面有什麼?” 白丘一副早已自暴自棄的態度,突然大聲高喊:“包袱裡是那時候的箱子!那個裝了骨頭的箱子!” “那……” 有那種事嗎? “那麼,那男人是?” “對。那傢伙是當時的神主之一!我怎麼會忘記?是深映在我眼底的那四人的其中一個。雖然他已經筋疲力盡,但他就是對著還是還是孩子的我,說要殺掉要殺掉的男人。” “怎麼會……有這種偶然?” “就是有啊!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必然的一樣,那男人也不會沒事晃到那裡吧。完全不同的意志,受到完全不同的力學而伸展的兩條線,為了某種緣故交會了兩次,就只是這樣。” 白丘果然是醉了,毫無平常的牧師模樣。 “亮,然後你呢?” “那男人啊,一直說:'頭,頭。頭在哪裡,頭在哪裡。'像無意識的囈語。” 白丘沒有回答降旗的問題,他自己的話也早變成一種囈語了。無法回到正常的語調。 “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是正確的。那些傢伙在找頭。只要有頭就湊齊了。那傢伙連續找了二十幾年,終於找到了。對!所以,那顆頭……” 頭? 白丘的肩膀突然垮下來。 “亮!” 該不會被亮毀了吧?最後的話沒聽清楚。降旗很困惑,看著那表情難解的臉。 “我可以……當牧師……當到什麼時候?” 白丘趴著一動也不動。 降旗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但白丘似乎醉倒了,沒辦法,只好將酩酊大醉的牧師搬到寢室。因為白丘很高壯,降旗好幾次步伐不穩跌在牧師身上。 牧師一臉孩子似的神情。 讓白丘躺下,回到自己房里後,降旗想著應該想什麼。 方才白丘的告白代表什麼?白丘在陳述自身的事情時,絕不會使用神學用語。那是表示,這些話並非身為牧師的感慨,而是白丘個人的語言。白丘的懊惱根源之深,似乎超過降旗的預料。 形成所謂白丘這個人核心的輪迴思想——那看來並非降旗所想朦朧的、任性的神秘思想。而是紮根於鮮明的體驗,相當具體的東西。 收集一副骨頭,讓人復活——那種冒瀆的行為是可原諒的嗎?不,不管能不能被原諒,那種事在現實上可能發生嗎?不,也和可能或不可能無關。是否有認真思考其可能性的人…… ——有。 確實有。事實上,惡魔般的瘋狂信徒是存在的。並非妄想,那是實際存在的,這才是這種情況下的問題所在。白丘純真的靈魂透過稀有的體驗,結結實實地撞上了那些瘋狂信徒的邪氣。 在白丘往後的人生中不曾再出線,超越接觸到那東西時的衝擊體驗。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超越那種衝擊的神秘體驗——也就是戲劇性的正心——同時性。 白丘本來在信仰裡所追求的,就是那一點,而那至今似乎未能得到。結果,白丘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持續依循努力的、樸實堅毅的正心。那或許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因此…… 因此白丘現在,當牧師這件事是很辛苦的。那是因為白丘太認真了,越是認真地信仰,越是掐緊自己的脖子。 ——你想得太多了。 “那是……亮,那是在說你自己,不是嗎?”降旗發出聲音說出來。 話說回來…… 話說回來那倒在路旁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呢? 白丘沒有說。不,在說之前醉倒了,是否打算要說,也令人懷疑。 他為今天的告白準備了什麼樣的結局呢?降旗無法察知。心中懷抱著無法解決的神秘體驗,白丘與降旗相遇,聽了朱美的話,他一定有很多的感慨吧,至今未曾對任何人告白過的心情,不對別人而對降旗陳述了,這中間的心境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就是不能釋懷。 降旗感到一股消化不良的鬱積。 白丘的話裡沒有“結束”。 記得白丘在一開始,不是用想說,而是想商量。既然如此,應該想听降旗個人的意見或心理學的見解吧。但方才說話的方式有點怪。 大概還有後續,並且那部分才是白丘想說的,或是想商量的部分吧。這麼一來,降旗還是沒聽到最重要的部分。 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降旗不知為何感到焦躁。 總覺得拖拖拉拉的。 很煩躁。 沒什麼該做的事情,身體狀況也不好,精神卻異常興奮,無法入睡。 還不到就寢時間。在外面與白丘說話時,天還很亮,所以現在頂多晚上八點多後吧。 降旗的生活,只要不外出,二十四小時都一樣,別說日夜了,連時間感也沒有。因此什麼時候睡覺都可以,但是如果就這樣去睡,肯定會被那個噩夢侵擾。 ——覺得很不舒服。 這麼說——降旗原本身體不適,又空腹吃了很多難吃的東西,降旗的心情非常差,加上喝了喝不慣的酒,身體應該處於最糟的狀態才對。一想起來,突然一股噁心感衝上來,連帶覺得房間的空氣腐臭不堪。因為這是空氣無法流通的房間,所以也是當然的,怎麼也受不了。 那朗姆酒是白丘的珍藏,降旗覬覦了半年,結果在最糟的狀況下喝光了。那等於和丟掉沒兩樣。 受不了了,降旗走出房間。出去也不能怎麼樣,但總之先到禮拜堂看看。如果在禮拜堂,說不定心情多少能變得沉靜嚴肅點。降旗這麼想。 上面有時鐘,可以確認一下時間。 索然無趣的小小禮拜堂,即使如此仍充滿了有點冷冽對得空氣。那也許只是單純的寒意,但對於充滿一身內臟腐臭氣息的降旗而言,多少還是有些效果。 時間果然是八點二十分左右。 降旗坐在最後一排椅子,也就是最靠近門的椅子上,望著十字架。 那東西對現在的降旗而言,只是一枝普通的交叉棒。那像徵什麼,與現在的降旗毫無關係,與榮格或弗洛伊德也沒關係。只是…… 那交叉棒赦免降旗罪愆的日子,什麼時候會來呢?屆時,降旗會在那前面五體投地,深深悔改感謝吧。 降旗想著這些事。圍繞著他的諸多道理,只有在此失去了一切效力。心情平靜得近乎愚蠢。 覺得太安靜了,甚至覺得聽見了心底的浪潮聲。平常走出戶外也從來沒有意識過海的聲音。是多疑了吧。 ——朱美討厭這個聲音。 降旗這麼想。 門開了。 降旗先是一驚,但他對外界刺激極為遲鈍,無法隨即反應。生硬地轉過頭,三個男人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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