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絡新婦之理

第12章 第十一章

絡新婦之理 京极夏彦 14429 2018-03-15
我得知這起事件的全貌時,已經是櫻花繽紛盛開的時節,所以應該是四月以後的事了。 我從木場大爺和榎木津以及伊佐間屋那裡打聽到事件的片段,再加以整理,卻依然覺得曖昧不明,儘管如此,卻不知為何深受吸引,那時,我已經深深地陷了進去。這起事件慘絕人寰,而且犧牲者眾多,令我有所顧忌,不好出於好奇心到處打探,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了自己。 結果我見了待古庵,甚至去找了青木和益田問話,總算覺得似乎掌握到事件的輪廓,可是還是無法完全信服,結果我爬上了暈眩坡。 坡道途中的油土牆裡,也滿佈櫻花色彩。 那時我忍不住詫異,原來里面種的是櫻樹嗎? 京極堂一如往例,正關店休息。我用指尖撥撥寫著“休息中”的木牌,往主屋走去,但夫人好像也不在,不管怎麼叫人或敲門,連隻貓都沒有出來。

沒辦法,我擅自進了屋子。 從廊簷朝里面一看,鳥口正坐在客廳裡。 鳥口也一如往例,一看到我的臉就先“唔嘿”了一聲,然後說:“關口老師,這次沒有您的戲份喲。” “什麼戲份?我只是順其自然地過我的日常生活罷了。又不是演員在後台摸魚打混,哪有什麼戲份不戲份的。”我說道。 於是主人便像平常一樣頂著一臉不悅的表情,像平常一樣說出惹人厭的話來:“你的人生不就是為了摸魚打混而存在的嗎?你應該出生在賣魚人家才對哪。擅闖民宅,連聲招呼也沒有,像什麼話?” “我在玄關口叫過了。” “你那種倒嗓的噓聲,根本穿不進來。話說回來,關口,你是來做什麼的?魚的話,我家不缺。” “有什麼關係嘛,沒事就不能來嗎?像榎木津,根本只是來這邊的客廳睡覺吧。他不總是過來睡覺,醒來就會去嘛?”

我這麼說,結果京極堂竟說“他好歹算是我朋友啊”。他無論怎樣都不想當我成朋友就是了。儘管主人沒辦法,但我擅自鋪上坐墊,在主人的正對面坐了下來。 “隨便你把我當朋友還是熟人都好啦。我今天是來……諾,關於轟動社會的織作家潰眼絞殺事件的始末,我是來聽聽你的解說的。” 京極堂露出的樣子。鳥口說:“其實我也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無巧不成書,真是湊巧呢。” “你還是老樣子,說的話莫名其妙。話說回來,京極堂,聽說你還受了傷不是嗎?還好嗎?” 京極堂說:“我哪有受什麼傷?” “不管哪個,怎麼樣?聽說這件的事件,是織作家高齡就是多近百歲的妖女索策劃的是嗎?” 報上雖然沒有刊登,但我是這麼聽說的。

“什麼妖女?五百子刀自已經過世了。” “死了?為什麼?” “老衰,心臟衰竭。就像你說的,她年事極高,就快迎接白壽了。聽說是一個星期前的事,對吧,鳥口?” “是呀,壽終正寢。師傅,那麼老婆婆的心願算是實現了嘛?” “算吧。她自以為願望實現了,就這麼往生了。所謂的願望,就是這麼回事吧。” 幸福和滿足的確是非常個人的,當然無法計測,所以就算旁人看起來覺得多麼的匱乏不足,本人心滿意足的話,就是心滿意足吧。 “可是次女還……” “話題人物織作茜。”鳥口說。 “話題人物?他變成話題人物了嗎?唔,次女還活著的話,就等於沒能將伊兵衛的血統斬草除根吧。總覺得她很可憐,而且遭受池魚之殃而死的人,感覺也會死不瞑目。”

“你真是個笨蛋,人都被殺掉了,哪有什麼瞑目不瞑目的?你說誰早到池魚之殃?這不是一位,而是殺人,沒有什麼池魚之殃可言。” “可是那所學校的女學生……” “你說渡邊小夜子和麻田夕子?”鳥口說。 “還有學校的兩個老師……” 本田幸三和山本純子…… “呃,還有三個娼婦……” 川野弓榮、前島八千代及高橋志摩子…… “都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沒那回事。”京極堂站起來,觀賞面對庭院打開的紙門,“如果你一定要說是池魚之殃的話,是啊,符合的大概只有最早死於平野之手的矢野妙子吧。她的死,可以說是偶然吧。但不管如何,都犧牲太多人了。” 包括病死在內的話,多達十五個人過世了。

朋友也眼睜睜的目睹四個人死去。 我心想自己的發言似乎思慮欠周,默默的反省。朋友不喜歡這樣的事。 鳥口說:“可是師傅,就算只救到茜小姐一個人,也真是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什麼來著?……人要活著,才能碰上好事嘛。好死不如賴活,對吧?” “好事?她一個月前才失去所有的家人吧?服喪中會有什麼好事嗎?” “有啊,老師。”鳥口笑呵呵的說,“茜小姐決定跟那個柴田財閥的首腦結婚,年輕寡婦嫁入豪門嘍。” “真是英明的決斷。完全不把醜聞放在眼裡,不愧是柴田財閥,真是海量。” “哎呀,裡頭也有政治上的考慮吧,很像是老謀深算的企業家會想出來的點子啊。織作家由於殺人事件,幾乎滅門,再加上相關學校法人醜聞纏身,不得不閉校。哪裡好像有好多財經界要人的女兒就讀呢。不但會招來反感、失去信用,權威也一落千丈,連生意都受影響。柴田家就算想切割,與織作的關係也太過於復雜,事到如今說這與柴田加無關,也不會有人相信。倒不如乾脆將織作家唯一倖存的不幸女兒當做柴田集團龍頭的配偶,讓世人見識柴田的果斷,或許還有將醜聞轉化為美談。”

“可是那個柴田耀弘的樣子,不是過世的五百子刀自得曾外孫嗎?那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真的有織作家的血統嗎?” “你也真是哎湊熱鬧哪。”京極堂說。 鳥口接口說:“關於這一點,我已經調查過了。柴田勇治這個人原姓北條。北條家現在已經沒落了,但原來好像是來歷正統的名門世家,勇治的祖母叫做長子,她是養女沒有錯。因為柴田家要物色養子的時候,就是五百子引介勇治,並大力推薦的。因為將來是要繼承柴田耀弘的位置,養子的人選似乎引發了一場的糾紛,但五百子是對耀弘有恩的嘉右衛門的夫人,結果就這樣硬是通過了。” “原來如此啊。” 我對於生孩子這件事生理上感到恐懼。我覺得小孩子很可愛,可是自己的遺傳基因獨立自主的產生出另一個人格,這種神秘不可思議的現象讓我沒來由地朦朧的感到恐怖。所以我實在無法理解執著於留下子孫的心情。五百子為了不讓自己家系血脈斷絕,把自己的孩子託給了別人家。

然後為孩子後裔準備了一個萬人欽羨、高高在上的位置,讓他坐下。可是…… “可是京極堂,如果茜小姐嫁過去的話,織作家就斷絕了。那樣一來,別說伊兵衛的血統沒有斷絕,連織作家的家名都會消失不見,不是嗎?” 京極說:“是啊,會消失啊。” 我無法釋懷。家這種東西,因為姓氏才是個家。許許多多的家族費盡千方百計,就是為了不讓家名斷絕。我是以這樣的角度來看待織作家的事件的。我這麼說,陰險的朋友便揚起一邊眉毛說:“是啊,家這種東西跟妖怪一樣的,沒有姓名,就等於不存在。” “那……” “所以……” “所以怎樣?說清楚點啦。” “你很囉嗦欸。”京極堂說道,盤起胳膊,“這樣就好了,我已經揭開那個家的詛咒了。既然已經解開了,家也會消失不見。”

“我不太懂哪。蜘蛛——織作五百子所構思的精巧計謀精密萬分,一旦開始運作,就連你和榎木津也無力阻止,每個人都陷入錯覺,自以為憑著自主意志行動,事實上卻是受到操縱,無論任何人怎麼行動,計劃都不會改變,可以完美無缺地進行,不是嗎?可是結果呢?就算計劃完成,也根本沒有怎麼樣嘛。家名斷絕,仇人的後代活下來,最後連自己都死了。這樣的話,到底是為什麼要犧牲十五個人,如此驚動社會?我所說的無法瞑目,指的是這件事。” “你真的很囉嗦欸。”京極堂再次站了起來。接著說:“那個老婦人到底還是得了老年癡呆症,所以根本策劃不了那種計劃。” 我正要詢問他話中的真意,他卻伸手製止:“我接下來得去織作家一趟,如果你沒事的話就回去吧。啊,鳥口,謝謝你的通知。”

“餵,你要去做什麼?” “去工作。聽說那棟屋子要拆掉,書畫古董今川已經處理了,但書房裡有著堆積如山的書籍。我接到委託,去處理那些書。” “是表面上的工作啊。” “你是笨蛋嗎?工作哪有分什麼表面裡面的?我可是開書店的。那裡似乎有許多珍奇的書籍,對愛好者來說,書就等於古董哪。得去籌措資金才行。” “那麼值錢嗎?” “所以是亮才會去書房吧。” “咦?” 鳥口說“那麼到時候那邊也拜託您啦”,匆匆回去了。 主人幾乎無視於我的存在,做好外出的準備。這段時間,我停止思考,只是坐著發呆,但主人說“喏,我要出門了”,我慌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帶我一起去。” “我為什麼非帶你這種駑鈍的僕人一起去不可?我和榎木津那個品位低俗的傢伙不同,才不想帶個奴隸在身邊。”

“有什麼關係嘛,我又不會礙事。” 我想去看看蜘蛛網公館。 “那裡很遠,作業很花時間。視情況可能得過夜,還得花交通費。” “沒關係啦。”我說。小說家是不受時間拘束的職業,而且我根本沒在工作,只要打通電話給妻子就好了。 到車站的途中,我們沒有交談。 春天的和暖令人十分愜意。 已經不冷了。 京極堂穿著暗褐色的和服便裝,手裡拿著近黑色的外套,行李只有一個包袱。 京極在停車場停步,開口道:“關口。” “什麼?” “你這個人老是癡癡呆呆的,應該可以了解吧。你想像這樣的情況:日復一日,每天都有人告訴你同一件事,不管是睡是醒,都不斷地重複同一件事。” “我有沒有癡呆姑且不論,不過我大概可以想像。” “那件事是關於你的過去,內容是你要雪清宿怨。” “嗯,然後呢?” “告訴你這件事的人,好像忘了之前已經告訴過你似的,不斷地重複這件事。你會怎麼做?” “說我之前聽過了。” “說的人主張他沒有說過。” “我會說可是我聽過了,因為我真的聽過了。” “可是他還是說他沒說過。” “那我會反過來說給他聽,因為我聽過,所以我才知掉內容。我要讓他知道這一點。” “就這麼不斷反复,而你是癡呆的。” “你想說什麼?” “然後有一天,說的人彷彿忘掉了一切,問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問我?那我會告訴他,說之前他講過了。” “說的人主張他沒說,這是他第一次聽說。” “咦?” “就這麼重複。容我再三重申,你是癡呆的狀態。然後,會怎麼樣?” “我……會以為那是我的記憶……然後告訴他這件事?” “沒錯。不斷地反複播放、重複輸入的動作之後,記憶會愈來愈鮮明。然後再把輸入源隱藏起來,內容就會變成那個人的記憶——就這麼簡單……” “五……百子刀自?” 此時電車來了。 我們坐上車子。 車窗外已經完全是春天的景色。 可能是光線的關係吧,應該相同的景色看起來竟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議。平凡無奇的森林和河川等等,都顯得新奇無比。 “久遠寺……”京極堂突然說道,正對凡庸的景色看得入迷的我嚇得倒抽一口氣,“把榎木津介紹給久遠寺涼子小姐的人……” “你沒頭沒腦的說些什麼啊?” “好像是大河內。” “大河內?那個大河內嗎?” “是啊,就是那個大河內。” 大河內是我們舊制高中時代的同窗。他總是隨身攜帶哲學書,是個怪人,不喜歡社交,學生時代患有憂鬱症的我對他頗為欣賞。 就像是“物以類聚”這句成語。 久遠寺涼子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去年——那個夏天——發生的事件的關係人。 她以委託人的身份拜訪榎木津的事務所——那就是事件的開端。 如果京極堂說的是事實,那麼等於是我認識的人成了事件微小的契機。 “大河內本來擔任進駐軍的通譯員,他也認識榎木津。在我們那個年級,沒有人不知道榎木津那個笨蛋嘛。”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在當偵探啊。” “榎木津的哥哥不是開了一家以進駐軍為對象的爵士樂俱樂部嗎,榎木津在那裡彈過吉他,好像與駐留美軍有一些交流。” “我知道啊。榎兄強迫我彈低音吉他,託他的福,我都會彈了。” 京極堂說“可是你彈的很爛啊”,笑了。 電車“喀當”晃了一下。 “涼子小姐在藥學學校就讀過一陣子,聽說大河內是那時認識她的,那裡的講師是他的好友。緣分真是奇妙哪。” “真的很奇妙。” “織作茜小姐是涼子小姐的同窗。” “咦……” 電車駛上高架橋,車體發出陣陣吱嘎聲,朋友的聲音變得有點模糊。 “這樣啊。” “把榎木津介紹給杉浦美江女士的也是大河內。雖然不曉得是為了什麼事,但美江女士及涼子女士在前年見過一次面,聽說也是大河內介紹的。他好像成了一個女權擴張論者,他讀了葵小姐寫的論文,想要聯絡婦女與社會關係思考會……不過刊登論文的會訊,市面上並沒有那麼多。” “你想說什麼?” “所以說,緣分真的很奇妙哪。” 車子進入隧道,車窗倒映出我呆傻的表情。車子隆隆作響,穿過黑暗,我熟悉的臉一瞬間轉變成一整片櫻花。 “不過,確實就像你說的。藥劑師這個職業,似乎特別受到職業婦女青睞呢。你涉入的兩起事件的關係人彼此是同學,也是有這種巧合的吧。世界是很狹小的。” “是啊。可是和涼子小姐一樣,茜小姐也沒有畢業。在接近戰敗的一段時期,她似乎以近乎離家出走的形式去了東京,半工半讀。她會不會是在反抗些什麼呢?” “就我聽到的來看,茜小姐並不像那種人欸。” “她是個非常謙虛的人,而且極為聰穎,一點都不輸妹妹,對社會也有明確的主義和主張。” “看你把她捧的。” “還好啦。” “京極堂,你本來就很贊同婦女參與社會吧?” “是啊,可是茜小姐並沒有去做藥劑師。她的社會參與,結果僅止於去年夏天到秋天,擔任丈夫的秘書而已。” “那個是亮先生搞垮的公司,是做什麼的?” “他搞垮的是服飾公司,不過是在春天倒閉的。茜小姐工作的,是是亮先生左遷之後的一家小工廠,位在小金井町。” “小金井?” “在木場大爺租屋附近哪。是亮姑且不論,但堂堂織作家的次女在那種工廠工作,似乎引來議論紛紛。不過茜小姐本人好像安之若素,不以為意。恰好那時,增岡先生為了耀弘先生的繼承問題,每天都前往小金井。他好像去工廠看過幾次,說茜小姐在那裡倒茶掃地,十分認真。雖然做的也不算是秘書的工作。” “原來她是那樣的人啊。” “沒錯,就算跌倒,也不空手爬起。” “咦?” “五百子刀自似乎也都是由茜小姐親身照料的,茜小姐是個很勤勞的女子。” 一走出車站,就聞到海潮的氣味,海邊離這裡很近。 天空是一片櫻花時節的厚重陰天。 穿過城鎮,往漁夫小屋並列的海邊前進。投網和浮標褪色成獨特的色澤。融進了蕭條的景色裡。魚腥味和草木萌芽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氣味掠過鼻腔。不過由於現在不是炎熱的夏天,所以也不到嗆鼻的地步。 漁村迎接春天了。 “仁吉先生的家在這附近。他好像決定要搬去和兒子同住,或許已經不住這裡了。聽說他的孫女美由紀決定轉學到東京的學校去,好像是茜小姐說情,柴田先生幫忙安排的。聽說又要搬進宿捨了,可是美由紀是個獨擋一面的女孩,一定不要緊的。” “這麼說來,那座神像怎麼了?”“聽說茜小姐用兩萬元向今川買下了,說要把兩尊放在一起安置。” “待古庵也真是多災多難哪。” 他在箱根山被當成嫌犯拘留,而這次…… “聽說他在你表演最擅長的口若懸河長篇大論時,在大廳外的走廊被打暈了。他跟我抱怨說你驅逐妖怪的講解連一半都沒聽到呢。想听那種東西,他這個人也真奇怪,可是誰叫他要像衛兵似的站在門口看守呢?他也真是個怪人。” “織作家的書畫古董讓他大賺了一筆錢,算是抵消了吧。今川好像被耕作先生從後腦勺打了一記。葵吐露真相相當久之前,他就被襲擊了。” “這怎麼了嗎?” “耕作先生認定葵小結就是在背後操縱平野的人——也就是真兇,所以他才會行凶……” “所以呢?” “為什麼耕作先生在葵小姐告白之前,就知道她在平野背後教唆呢?” “嗯?” 把待古庵打暈…… 代表他那時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殺人了嗎? 耕作是從五百子刀那裡聽說的嗎? 把自己的親生女兒…… 來到海邊。 波濤聲聽來好舒服。 “真是個好地方。” “這裡的魚很鮮美呦。” “一點都不適合慘劇呢。” “才沒有適合慘劇的地點呢。” “是啊。” “茂浦是再過去的那裡……”京極堂伸手指去,“……說到不幸,伊佐間也是橫禍不斷,他說他的手指短了一截哪。木場大爺想去上吊小屋的時候,如果負責帶路的耕作先生沒有被警察禁足,那麼那個遊手好閒的傢伙也不會受傷了……運氣真差。” “不,這件事仔細想想,是警察——不,是大爺害的吧。不過就像你說的,如果由耕作先生帶路,伊佐間應該就沒事了。可是耕作先生也是一般老百姓,結果還不是一樣?耕作先生不是告訴大爺怎麼走了麼?” “好像是吧,伊佐間說是茜小姐靈機一動。” “那麼還是大爺害的。”我主張說。 京極堂回過頭來,苦笑說:“你今天怎麼一直追究大爺的責任呢?” “可是這樣聽來,這是理所當然的感想啊。既然已經聽到該怎麼去了,幹嘛還要伊佐間屋和待古庵同行呢?茜小姐的機智都給糟蹋了。是大爺不好。” “是啊。這麼說來……那時,關於喜市的事,茜小姐對警方說了謊。既然瞞著喜市的事,茜小姐竟然還讓耕作先生說明該怎麼去小屋呢。如果喜市人還留在小屋的話,她的謊言豈不是就被戳破了……” 一陣海風吹來,拂過臉頰。 “……你不這麼想嗎?” “不會啊,她會不會其實心底期望著謊言曝光?她不是那種能夠說謊說到底的人。” “是啊。可是,平野和喜市也等於是在那棟小屋錯身而過吧?本來他們兩個也是有可能碰在一起的,真的是太湊巧了。”京極堂說道。 住家再次零星地出現。 我們走進旁邊坡度陡急的岔路。 穿過稀疏的樹林,坡道上…… 是繽紛綻放的…… “是櫻花哪……” 滿山的櫻花,叫人驚嘆。 彷彿罩上了一層霧——頂端暈入天空,底邊融進大地,境界滲入大海中,一整片的櫻花。 “哇……”我忍不住嘆息,眼花繚亂。 在櫻花當中,只有櫻花的無止境櫻色漸層中,聳立著一棟格外漆黑的洋館。 ——蜘蛛網公館。 乘風吹來的幾片花瓣停在我的肩頭。 我們走過小徑,朝櫻花園邁進。小徑十分荒涼,被沒有花朵綻放的枯樹包夾。 黑色的圍牆,黑色的牆壁,黑色的屋頂。 京極堂在門扉前穿上外套。 建築物在堂皇其實以及櫻花樹繁茂的美景讓我好一陣子看得入神,真是壓軸。 門開了。 一名女子穿著櫻色的和服站在那裡。 “中禪寺先生,歡迎光臨。” 女子恭敬地行禮。 一雙杏眼瞇成半月形,櫻唇小巧,表情柔和。 漆黑的頭髮盤在頭上,形狀姣好的美人尖象徵了她的聰慧。 在衣服與周圍的櫻花襯托下,織作茜化成了櫻色。 她不是婦人,也不是女孩,就是個女子。 “看到你這麼健朗,令人安心。已經平靜下來了嗎?現在……只有你一個人?” “嗯,房子太大,連清掃就是件大工程。下個月我就要搬走了,雖然覺得很捨不得……這位是?” 茜的視線轉向我。 納悶偏頭的動作顯得很清純,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新寡。 我沒見過她過世的姐妹,不能說什麼,可是如果她們的美貌真的勝過這名女子,那一定是絕世的美女吧。 她是個難得一見的——麗人。 “他叫關口,是我的熟人,請不用管他。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叫他回去。” 說的真過分。儘管中禪寺無力地這麼說,茜還是深深地向我低頭致意:“敝姓織作。” “我、我姓關口。”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種時候舌頭就是不靈動。這種俗氣愚鈍的態度,顯然使得我的人性也變得可疑萬分。 屋子的內部具備了雅緻的洋館該有的一切設備,和我從伊佐間屋的轉述中幻想的有機複雜,魔窟般的房子形像有若干差距。不過,這古老的建築的確是明治的樣式,似乎一碰就會斷裂的裝飾等等,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纖細,不如說更接近脆弱。 我們穿過慘劇發生的大廳,進入螺旋階梯底下的走廊。 這時,京極堂望向大廳中央的貓腳桌,不知為何露出悲傷的表情。 這裡死了三個人。 我們來到死巷般的走廊盡頭。 右側是一道漆黑的門。京極堂無聲無息地越過茜,說“這裡是書齋呢”,握住把手。 這道門裡面,是亮這個人被殺了。 京極堂轉動了幾次門把,納悶地說:“真奇怪,門鎖上了呢。” 茜不安地蹙起眉頭。 “咦?不可能呀。剛才打掃的時候,並沒有上鎖……” “有鑰匙嗎?” 京極堂左手頻頻轉動把手,右手朝茜伸去。茜困惑地應了聲“有”,抽出夾放在衣襟的鑰匙,放到他手上。京極堂說:“哦,謝謝。這是全館共通的鑰匙呢。”然後插進鎖孔。 “咦?真奇怪,好像卡住了。”弄了老半天。 “關口,你來開開看,或許門鎖壞掉了。”他說,把鑰匙遞給我。 我沒辦法,接過鑰匙。京極堂很靈巧,卻沒什麼力氣。 我把朋友推到旁邊轉動門把兩三次,門的確鎖上了。 “啊,真的打不開呢,是生鏽了嗎?” 我慎重地把鑰匙插進鎖孔,慢慢地轉動,於是鎖“喀”一聲打開了。 “嗯,不要緊,打開了。” “太好了,剛才可能是卡住了吧。”京極堂說道,匆匆進了室內。我把鑰匙交給茜,接著進去。 裡面相當寬闊。格局雖然有些凹凸,但看起來是一間極便利的書房。大大的窗戶外面是一整片櫻樹林,花瓣翩翩飛舞。窗戶中央整齊地釘上木板,玻璃連同窗框都被破壞了,可能無法修復吧。這片窗戶是耕作修繕的嗎? 遠遠地可以看到漫長的走廊,伊佐間屋就是從那裡目擊到這裡發生的慘劇的。 京極堂已經專注在書架上陳列的書籍當中了。他的眼珠忙碌地掃視書名與作者名,全心全意投入他的商品當中,卻依然能夠與他人對話。 “很棒的書架,種類齊全,而且分類清楚。不過這不像是雄之介先生一個人的藏書,是伊兵衛先生的嗜好嗎?” 茜的額頭泛出一點憂鬱的神色,說道:“我想……應該是曾外祖父嘉右衛門所整理的……” “哦,這棟屋子落成時的當家是嘉右衛門先生呢。這些……如果全數處理,將是一筆相當驚人的金額。哦,請別說隨我出價這種東西是不能便宜買進,高價賣出的。可以高價出售的書,就得高價買進才行。若是為了追求利益,用比估價低的金額買進,利用庫存管理操作價格,提高售價,簡直豈有此理。破壞書本適切的價值,是對書的冒瀆。作為一個舊書商若是如此,簡直是邪魔外道。” 這根本是自顧自的獨白了。不過,茜以帶著憂愁的溫柔眼神注視著說個不停的古書商,說道:“我了解你的堅持,請你高價買下。” 接著她說:“看樣子似乎還會花上一些時間,我去沏茶過來。現在屋裡只有我一個人,恕我暫時失陪,請兩位稍等。”她向我行了個禮,離開房間。 我惶恐地送她到門口,順便蹲下身來調查門把,要是門自己鎖上就危險了。我慎重地轉動門把,但並沒有生鏽的樣子。 我才剛窺看門鎖,背後就傳來京極堂的聲音:“你在幹嗎?像個小偷似的。” “呃,我擔心門一不小心又會鎖上。” “你也真是笨哪。啊,認識你之後,我已經說過幾次笨了?鑰匙把一生的笨字都給用光了,以後我要拿什麼字眼來批評你才好?” 他的口氣和剛才相同,心不在焉。 回頭一看,他看也不看這裡,繼續鑑定著書本。 “你不是還說我是猴子、是呆子嗎?” “那是榎木津說的。蠢材、廢物是木場修用的。” 以不同人來累計嘲笑人的詞彙,到底有什麼意思?我站了起來。 “我哪裡笨了?” “門哪有可能會不小心就自己鎖上?” “可是明明就鎖上了。” “是我鎖的。” “什麼?” 我來到鑑定人身邊。京極堂也沒有在賬冊上書寫金額,只是偶爾那起書來,察看書的狀態,或確定版權頁。動作極快。 “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只是在想,鞭子、眼鏡和和服是怎麼交到碧手上的。關口,幫我確定一下那邊的書桌抽屜裡有沒有印鑑之類的東西。” “什麼嘛!你就不會轉個頭說一下嗎?你說什麼東西?” 我莫名其妙地來到書桌前,坐到看起來相當舒適的椅子上,打開抽屜。 印鑑一下子就找到了。 大中小總共有六個。 “有了,六個。象牙和黃楊的,還有這是……瑪瑙嗎?不曉得值多少錢。你自己看。” “誰要買那種東西?隨便找一張紙印上去。” “沒有印泥啊。” “直接蓋就是了。” “直接蓋?” 抽屜裡有便箋,我拿它來蓋印。 “很模糊哪,印不太出來。這個是最清楚的吧,勉強可以辨識,呃……織、作雄。” 京極堂在我全部說完之前,來到我旁邊,說:“哦,是這個印章。過了一個月還是蓋得出來。” 接著他很快又回到書架前。 “到底是怎樣啊,京極堂?” “如果……”他又唐突地轉移話題,“……想要躲避榎木津的那雙眼睛,你會怎麼做?” “怎麼做?” 榎木津的視網膜,似乎能夠重新構成他人的記憶。因為是映在視網膜上,所以只限於視覺的記憶。其中的原理,我不管聽幾遍還是不明白,而且除了本人以外,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過,榎木津的眼光從來沒有落空過。 “那沒得逃避吧?這跟被看到的人的意識無關吧?” 應該沒有辦法恣意地——意識性地操作榎木津會看到的情報,因為榎木津看到的,並不是人心。 “所以說,只要老實招出原本的情景就行了,然後為那個情景——記憶加上不同的解釋,因為榎木津也只能那麼解釋了。” “我不太懂欸。” “例如說,你被雪繪打了一巴掌。” “為什麼?夫妻吵架嗎?” “接著榎木津來了,他一看到你的臉,就罵說:'你這隻死猴子,做了什麼壞事啊?花心嗎?還是賭博?'” “真討厭。” “不過你沒那麼風流,也沒有那種狗膽,其實理由是更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你也不想被人這樣胡亂揣測吧?所以榎木津一來,你就搶先這麼說:'榎兄,小心點現在還是春天,這房間裡卻有一隻大蚊子!'” “蚊子?” “那個偵探一聽,一定會高興地說:'我也想看大蚊子,讓我來打死它!'因為榎木津是個笨蛋嘛。然後他看到你,一定會這麼說:'怎麼,猴子的頰袋上也停了隻大蚊子啊!'” “哦。” “於是雪繪那猛烈的一巴掌,就會成為溫馨的打蚊子場面了。不過前提是雪繪必須不在場,或者是事先已經跟你套好。” 原來如此,為過去的情景附加不同的解釋,來隱蔽,竄改已經發生的事實。可是仔細想想,我們認識過去的方式,一般來說都是這樣的。 京極堂移動到書架前,一面繼續鑑定,一面胡言亂語:“以後要是你外遇被抓到,被雪繪揍了以後,碰到榎木津的時候會,用這招就行了。” 我姑且表明抗議的態度:“我怎麼可能會外遇?雖然不甘心,不過就像你說的,我一點都不風流,不會去玩女人,也沒那個膽子去賭博。根本沒機會辯解嘛。” 京極堂顫動肩膀笑道:“就算你不花心,假設說,我一臉嚴肅地對我家千鶴子或敦子,或是木場修那些人說'關口那傢伙利用自己沒小孩,好死不死竟然猥褻女學生……',那會怎麼樣?他們應該不會直接去對雪繪說,可是一定用懷疑的眼神看你。尤其是木場,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你一頓。這麼一來,你的夫人遲早也會知道這件事,要是痛打你一頓了事還好,但是你在家裡的權威將會一落千丈,夫婦之間會產生無法彌補的裂痕哪。” “你一邊鑑定書本,一邊胡說八道些什麼啊?你這樣離間我們夫婦,到底是想幹嗎?” “呵呵呵,這種情況,你是無法證明你的清白的。當然,這件事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可是你也沒有足夠的反證來否定這件事。你除了不斷地聲明你是清白的,別無他法。這種狀態一直拖下去的話,你一定會倍感壓力。這個時候,你的面前真的出現了一名謠傳在賣春的女學生,你會……” “別說啦,真是低級,那簡直就像……” ——本田幸三。 “餵,京極堂!” “本田幸三在十六年前,三十歲的時候,從中央政府機關退職,就任聖伯納德學院的教師。他的妻子比他年輕十八歲,是他最初的學生。” “他跟自己的學生結婚?這……” 他到底……想要說什麼? 我凝視著朋友的背影。 “我也向當時的關係者打聽過本田辭掉公職的理由。他與其說是辭職,更接近遭到免職。” “他……他做了什麼?盜用公款嗎?” “聽說是和女性鬧出醜聞,傳聞說他猥褻良家婦女,還是在花街毆打了娼妓之類的。” 換句話說,本田這個人原本就有這樣的一面嗎? 書商繼續說道:“他現在的妻子——好像其實也是本田為了負起責任才娶了她的。被他染指的女孩似乎還有更多……可是結婚後,本田收斂許多,將近十年,他都一直扮演著好丈夫、好老師的角色,認真地工作。不過,他們夫婦沒有孩子,好像是本田本身有障礙。去年開始,本田的家庭生活好像變調了。他的妻子似乎是資本家的千金,而且兩人相識的過程又是那樣,他在妻子麵前完全抬不起頭來吧,而且結婚都十年了,他的妻子今年也才二十八歲,很年輕。” ——二十八歲。 “那,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年齡嘍?” “是啊,聽說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學。這一點先暫且不管,本田幸三的心情,實在教人深感同情哪。他一定已經改邪歸正了吧,可是後來又自暴自棄起來了。” 換言之…… “你說本田被逼到絕境,就是這麼回事嗎?他有前科,所以如果他的妻子聽到他對學生出手,就會相信。夫妻關係降到冰點的時候……他得到學生賣春的消息……” 我的話還沒說完,書商就用一副嫌我刺耳的口吻說:“你也真是不解風情,粗俗極了,這種事何必說得那麼一清二楚呢?” “可、可是……” 雖然只是依稀——不過我總算開始感覺到這次的事件有多麼駭人。 “……那……” “我是說……這不是巧合。” 我感到不安。 歸咎於巧合,就等於承認自己無知——這種單純的決定論,不是老早就遭到否定了嗎? 京極堂彷彿看透了我的想法,說道:“人們對於自己的事,是格外生疏的。第一個把本國的八歧大蛇神話和製鐵連結在一起的,其實不是本國人,而是外國人。可是眾多的日本研究者忘了這一點,表現出一副自己才是發現者的態度。所謂原創性、頂多就是這種程度罷了。過度大力聲張個體……好壞值得商榷呢。” “可是京極堂,你以前和我談過不確定性。” “是啊。” “那麼……” “非決定性和自由並非同義。而且,就算撇開決定論,自由意志也是如此地不可靠。就算沒有拉普拉斯的惡魔,光靠一隻蜘蛛,也盪到了這裡啊……” ——這種事……真有這種事嗎? 京極堂背對著我說:“這個世上沒有不可思議的事啊,關口……” 接著他忽地回過頭來,一直與他的背影對話的我吃了一驚,同樣望向朋友的眼神注視的方向。 門開著,茜拿著放了紅茶組的銀盤站在那裡。 我的胸中充滿了不安,不慌不忙地詳裝平靜。儘管如此,我的外表依然顯現出極不安定的態度…… “辛苦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京極堂看到茜的臉,難得地笑道:“哦,恭敬不如從命。而且也已經完成一半了……咦,你練這個人的份都準備了嗎?實在是太惶恐了。難得你費心準備,但似乎這個人味覺遲鈍,要是捏住鼻子,連醬油和咖啡都分辨不出來呢。真是不好意思。” 把人損得那麼難聽。 茜覺得好笑似的微笑,把托盤放在桌上,左右顧盼,她好像子找椅子。 “京極堂,你很過分欸。我和這位小姐是初次見面,人家會當真的。” 我提出不知道第幾次的抗議,書商說“可是這是事實啊”,拍了兩三下手,拂去灰塵後,把旁邊的椅子搬到桌子旁邊坐下。 我不甘心就這麼吃虧,大放厥詞地說:“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擅長分辨紅茶種類的。”於是壞心的朋友說道:“那麼你就猜猜看啊,關口。”茜請我用熱騰騰的琥珀色紅茶。 芳香出眾。 可是,外頭飄進來的櫻花香氣太過濃郁,結果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麼紅茶。 “喏,看吧,”書商說,“你的味覺和嗅覺不文明。味覺等感官是獲得性遺傳,所以這是你滿足於粗食的證據。對了,說道嗅覺,我想到一件事……” 京極堂說道,把臉轉向茜。 “……你所師事的大河內教授,聽說他的專業方向也是嗅覺對吧?” 茜露出懷念的眼神。 “雖然時間很短,但教授對你印象深刻。來時說,我上個星期和教授碰面了,他說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呢。” 京極堂說的教授,是在車子裡提到的老友大河內的叔叔吧。 茜搖搖頭說:“沒那回事,我連一年的課都沒有上滿。” “不,你不必謙遜。大河內教授當時正在研究香料的刺激對人體的影響,說他曾經拜託你幫忙他做實驗,不是嗎?你是在那時認識我舊制高中的同窗——大河內康治的吧?” “這麼說來,也有這麼一回事呢。” 茜的表情顯得更懷念了。 “那麼你也馬上就看出嫌疑犯平野的病症了吧?”京極堂笑容可掬地說,“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麼聰明,事情就好辦多了。那些警察都是些不學無術的傢伙,到現在似乎都還無法理解,教人傷腦筋呢。平野在獄中非常聽話,也老實地招供了,可是一談到殺人的部分,他說出來的話完全沒有人能夠理解。這麼說雖然有些奇怪,但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說到這裡,京極堂望向茜柔弱的臉,嚴肅地致歉:“啊,失禮了。他對你而言,是殺害妹妹的仇人呢。” 茜露出極其哀切的表情說:“白粉的毒性是很強烈的……” 就這樣,黑色和服的男子與櫻色和服的女子愉快地交談。 我帶著一種難以釋懷的不安定心情,喝下芳香的熱燙液體。 不久後,話題從閒聊轉到織作葵這位果敢的女性運動家。茜的表情比起悲哀更像懷念,提到了一些已故的妹妹的往事。 “做姐姐的我這麼說也很奇怪,但葵真的非常聰明,甚至給人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我覺得我一生……都贏不了她。” “我深有同感。”京極堂說。 “今後……就輪到你了。” “你太抬舉我了。”茜垂下頭去。 “其實,舍妹也以職業婦女自居,不過她只是活潑好動,一點可取之處也沒有。她現在在出版社上班,卻是愈來愈粗野,前途堪慮呢。” “她在出版社任職嗎?那一定非常辛苦吧。真了不起。” “說是編輯,說穿了也只是幫忙跑腿的小廝罷了。啊,這並非因為捨妹是女性,所以我給了她不正當的評價,這完全是根據她的能力所做出來的正當批評。她在稀譚舍上班,那是一家舍妹實在高攀不上的出版社。” “我對這方面不太熟悉,不是很清楚,可是稀譚捨不是一家一流出版社嗎?” “算是中堅出版社吧。”京極堂回答,然後問道:“對了,你平常會閱讀稀譚舍出版的《近代婦女》吧?” 茜答道:“是的。” “這棟屋子……”京極堂仰望高高的天花闆說,“還有那所學院的建築師,是一位叫做伯納德·法蘭克的法國人對吧?以建築師的名字作為校名的學校,還真是少見。” 茜笑的更空靈。 “你調查得真清楚,連我都不曉得呢。” “這裡會拆掉嗎?” “嗯。我在這裡住了二十八年,覺得極為不捨,但是這裡對我來說,已經是無用的長物了。而且,待在這裡,我會想起舍妹們和家母。” 茜垂下視線,說“我沒辦法一個人待在那個大廳”。 她看起來真的很悲傷。 “墓地要怎麼處理?” 墓地就在園子裡。 我望向窗外,但只看得見一片櫻花,沒見到墳墓。 “會改葬到別處。”茜說道,“我想和那兩尊神像一起,在附近的墓地建個靈廟祭祀。因為織作的家名很快就會斷絕了……” 她的眼神很寂寞。 “這樣啊,那麼請容我上個香吧。”京極堂說道,站了起來,來到面對庭院的窗戶旁的一個小書架前,問道,“這裡從裡面打不開嗎?” “不,只是不太好開。”茜答道。 “什麼!那、那裡是出入口嗎?” “沒錯。這棟建築物所有的房間,全都有兩道以上的門。它的構造就是這樣的。成串房間的盡頭處,全都朝外側開啟。杉浦是破窗而逃,並不是密室,所以好像沒有人想過他是如何侵入的,不過他前幾天供稱他是從這道密門進入書房的。他說是碧告訴他的。不過他殺害是亮先生後,想要逃走,門卻怎麼樣都打不開,外面又傳來激烈的敲門聲,他情急之下才破窗而逃。”京極堂說道,靈巧地移動書架,用力往旁邊搬動。一陣聲響之後,門開了。 外頭是一片櫻海,櫻花的花瓣有如細雪般紛紛飛舞。過去,再過去都是櫻花。 櫻花的另一頭,看得見墓地。 “啊……嘉右衛門先生、五百子女士、伊兵衛先生、貞子女士、雄之介先生、真佐子夫人、紫小姐、葵小姐和碧小姐——織作家的人都沉眠在那兒呢……” 京極堂走向櫻海。被春風刮得有如暴風雪的櫻花瓣中,他的形姿顯得更加漆黑。 沒錯,在櫻花的對比下,他現在完全——就是個黑衣男子。 望著他的背影,與櫻花同色的女子走了過去。 花瓣簌簌的、紛紛飛舞。 彷彿從機關窺孔的洞孔裡看見了秘密的桃源鄉,我興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你……獻身照顧著安眠於此的織作家的人,像是碧小姐的換穿衣物等,也是你每個月一次,送到學院去的吧?” “是的,紫姐姐過世後,一直是由我……” “這樣啊。”黑衣男子說,“雖然遲了一些——茜小姐,恭喜你了。” “總覺得難以置信。我一個寡婦人家,實在是擔當不起這番厚愛,而且我和勇治先生……” “你……從石長比賣變身為木花佐久夜毗賣了呢。” 櫻色的女子略微偏首,柔聲答道:“可以這麼說嗎?……” 黑衣男子微微點頭。 我幾乎要看丟了他的背影。 “麻田代議士和渡邊先生都不是你的父親,你真正的父親是誰——你已經從五百子刀那兒聽說了吧?” “這個嘛,曾外祖母好像以為每天照顧她的我是個女傭,什麼也沒告訴我。” 格外強勁的一陣風,從盛開的櫻花樹上刮下無數花瓣,鋪天蓋地地覆蓋了這一帶。 “關於本田這個人,你……” “這個名字我實在不想听見。” “原來如此,那麼我就不問了……” “那是過去的事了。”女子說。 “過去的事。”男子問道,“志摩子小姐這個人,似乎非常講義氣呢。聽說她直到最後,都堅持不肯把你和八千代女士的名字告訴任何人。” “……她……是個非常勇敢的人……” “你不相信她嗎?” “不相信。” 眼前彷彿籠罩了一層櫻花色的霧。兩名男女的形姿被幾千、幾萬枚飛舞的櫻花給遮掩,好似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我感覺自己彷彿距離兩人幾百里、幾千里之遙,好像獨自一個人被拋棄在此岸,不安極了。 “喜市他……人在哪裡?” “不清楚。不過,他應該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他也是個……非常深情的人。” 一股花香襲來,我幾乎要嗆住了。 那裡已經是連接此世的淨土了。 茜色的夕陽,從雲霧的縫隙、樹木的縫隙間射入,花瓣繽紛閃耀,空間的白與另一頭墓碑的黑、佇立在前方的櫻色女子及暗色男子,彼此就像畫著不具實體的幻影的錯覺畫一般,彼此化為背景、化為紋路,共享世界,相互否定。 我相信是永恆持續、卻在每一個剎那斷絕的時間隙縫裡,他們往來著。 我閉上眼睛,背過身子。 男子嘹亮的聲音響起:“你的房間有八道門。” “你——就是蜘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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