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黃昏,落日熔金,半天藍穹半天雲海,雪嶺如金山,在霞雲中若隱若現。 山嶺下是連綿不絕的碧翠森林,夾雜著大片的鮮綠草野,以及艷紅如雲霞的漫漫杜鵑花。 山嶺上融化地冰雪匯作清澈小溪,潺潺地穿過樹林,流過山腳,宛如玉帶蜿蜒。野鹿、羚羊成群結隊地在溪邊低頭飲水,一陣狂風刮來,林濤呼嘯,它們又紛紛受驚奔走。 拓拔野騎在龍馬之上,仰頭眺望。那巍巍雪峰宛如金劍,高聳破空。心中悲喜交織。相隔數年,終於又見到了這至為雄偉壯麗的崑崙山。只是山河依舊,人物全非,當然蟋桃會時的盛景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晏紫蘇乘馬徐行,傳音道:“後天便是西陵公主出閣之日,各族派了許多貴候、使臣,前來賀喜,暫時都住宿在那'七星驛站'內。等到明日清晨,眾人來齊之後,方才憑藉請柬,一齊上山。”纖手指處,遠處山林碧野之中,幾座石樓參差而立,頗為醒目。 蚩尤“哼”了一聲,揚眉冷笑道:“西王母生怕我們攪了她招贅女婿的好事,我偏要鬧他個天翻地覆!駕!”猛地揚鞭縱馬,當先沖過溪流,驚散鹿群,朝那驛站飛馳而去。 晏紫蘇抿嘴微微一笑,策馬疾奔,遠遠地傳音笑道:“拓拔太子,當日你與龍妃大婚之日,姬小子派公孫嬰候前來搗亂,此番你可要以牙還牙,也搶他一回新娘了!” 拓拔野莞爾失笑,想起纖纖,心頭一暖,熱血如沸,暗想:“好妹子,我絕不會讓你嫁與這人面獸心的妖魔!”雙腿一夾,縱馬緊隨其後。 昨日冰夷死後,三人將她埋葬在鳳冠山頂,而後又回到谷中,徹夜傾談,互相述說了這幾年間發生之事,說到快慰處,齊聲大笑;說到憤懣時,縱聲嘯呼。人生有知己相慰,無論悲喜怒恨,都倍覺痛快淋漓。數年未見,彼此間不但沒有半點生疏拘謹,反倒更覺親密無間。 聽說流沙仙子、淳于昱盡被九天玄女擄去,蚩尤的擔憂反倒稍有消減,水聖女即便再過歹惡,終究虎毒不食子,“陰陽聖童”若是落入她的手中,至少不會有性命之虞。 三人議論半夜,認定九天玄女乃鬼國之樞紐。姬遠玄近日大婚,烏絲蘭瑪必會趕往崑崙慶駕,與其盲目地四處尋找其下落,倒不如守株待兔,結網候魚。只要能擒伏水聖女,不但可救出流沙與“陰陽聖童”,還有望揭穿帝鴻身份,阻止纖纖婚禮。於是喬裝化容,全速趕來。 三騎風馳電掣,很快便掠過草野,到了那驛站之外。 遠遠望去,旌族林立,炊煙裊裊,獸騎星羅棋布,到處都是穿行不絕的各族使者,人聲鼎沸,笑語不絕。 三人翻身落馬,將韁繩綁在樹幹上,徑直朝驛站內走去。觸目所及,周圍群豪大半都是當年蟋桃會上見過的權貴,有的雖然說不出名字。卻也頗為眼熟。反倒是他們喬化作南荒蠻族,無一人認得。 蚩尤與其中不少人在疆場上交過手,此刻此地相逢,感覺殊為奇怪。當下誰也不理,昂然朝里走去。他雖然容貌全非,但那卓然不群的桀驁氣勢仍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微覺奇怪。 忽聽南邊鳥啼如潮,眾人拍手笑道:“新朗的使者來啦!”歡聲雷動,競相蜂擁而去。 拓拔野轉頭望去,只見一行鷹騎從天而降,數十名土族貴候翻身躍落,與群雄說笑問好。其中除了涉馱、計蒙、包正儀、姬蕭衣等舊識之外,還有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長得與姬遠玄頗有幾分相似。 晏紫蘇傳音冷笑道:“姬小子倒是將七姑八婆全都叫來啦。”知道拓拔野被封地淵三年,對大荒新晉人物大多不識,於是稍加解釋。 原來那與姬遠玄有幾分相像的國子原來是其堂弟,叫作姬孟杰,是土族長老會中最為年輕的一個,為人倒也算公正坦直,頗受眾長老器重。傳聞姬遠玄有意將他栽培為大長老,所以族中溜鬚逢迎之輩對他更加熱中。 拓拔野心中一動,突然想到了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正待傳音蚩尤二人,忽然又聽“轟轟”連聲,幾道絢光從石樓上沖天飛起,當空炸散,化作繽紛彩紙,徐徐飄落。 遙遙望去,正好形成一行大字:“金土相生,五行天定,陰陽共濟,四海太平”。群雄仰頭喝彩,笑聲、起哄聲不絕於耳。 土族眾人笑容滿面,頗為得意。站在各族賓客中央,倒像是主人一般。 蚩尤冷眼相望,緊攥的拳頭青筋爆起。這幾日聽拓拔野說了姬遠玄之事,早已氣恨難平,此刻瞧見這等場景,更是怒火如焚。 但他統領萬軍,歷經百戰,早非當日那莽勇剛烈的桀驁少年,知道要想擊敗帝鴻,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出其不意,當著天下英雄之面,以如山鐵證拆穿其假面。是以再過憤怒,眼下也只有強忍心中。
鐘鼓齊鳴,絲竹大作,當日的迎賓晚宴正式開始了。 拓拔野三人隨著人流進了七星驛站,名為驛站,實則卻是七座形如北斗、氣勢恢弘的雙層石樓組接而成。樓上是客房,樓下則是宴賓大殿。殿內富麗堂皇,張燈結彩,四處喜氣洋洋。 數百張長案繞著大殿擺開,案上美酒佳餚,琳瑯滿目。眾人在使女引領下一一入座,還不等坐定,一行霓裳舞女已翩翩而入,載歌載舞,為群雄助起興來。一時喝彩歡呼聲此起彼伏。 這幾年干弋不斷,各族貴候或疲於征戰,或忙於民生,都少有閒暇飲酒作樂,此時歡聚一堂,歌舞昇平,都不由想起從前熱鬧繁華的好時光來,百感交集。 拓拔野三人坐在大殿西角,與各南荒、西荒的蠻族酋首混雜交錯,瞧見不少熟悉的面孔。 蚩尤突然輕輕捅了他一下,嘿然笑道:“烏賊,你看那是誰?” 拓拔野目光轉處,微微一震,又驚又喜,但見一個華服少女低頭端坐,臉容秀麗,肌膚勝雪,赫然正是寒荒國主楚芙麗葉!許久未見,她似乎清瘦了一些,神容更為端莊寧靜。不管四周喧嘩,眉睫低垂,淡藍色的眼波始終凝視著手中的酒樽,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旁邊分別坐著一個身著虎皮大衣的岸男子,和一個穿著豹皮斜襟長衣的瘦削少年,神色凝肅,一言不發。正是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拔祀漢與天箭。 楚芙麗葉似是察覺到他熾熱的目光,抬頭朝他望來。四目相交,她眉頭輕蹙,轉過頭去,旋即微微一顫,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又重新轉回頭來,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 拓拔野心中嘭嘭大跳,極想開口與她招呼,但又不能洩露了行踪,當下微微一笑,朝她遙遙舉杯致意。 楚芙麗葉雙頰暈紅泛起,再度轉過頭去,但睫毛輕顫,秋波流轉,仍在不時地暗自打量著他,彷彿覺得他似曾相識,卻又難以評斷。 過不片刻,來賓越來越多,陸續入席。木族“青帝”當康親自率眾拜賀,一行浩浩蕩盪近百人,聲勢頗為洗大。天吳雖然沒來,卻也派了至為心腹的科沙度等人前來駕喜。 酒過三巡,才聽到有人高聲叫道:“火族炎帝陛下到!”只見烈炎昂身大步走入,紫衣鼓舞,虯髯如火,朝喧沸的群雄拱手行禮,微笑示意。身後跟隨著祝融、刑天等火族大將。 晏紫蘇嫣然傳音道:“炎帝藉著婚禮之帖,把刑戰神、祝火神全都帶來了,擺明了不想在東南與我們交戰,姬小賊看到,非氣歪了嘴不可。” 拓拔野、蚩尤相顧而笑,心下溫暖,若非這些年烈炎在南荒網開一面,苗軍與夸父古田軍勢必三面受敵,局勢堪憂。雖然雙方名為敵我,但彼此的兄弟之情卻一直存於心底。 又聽殿外一人哈哈大笑道:“妹子大婚,作兄長的豈能不來道駕?”驚嘩四起,有人喝道:“拿下逆賊少昊!” 話音未落,“哎呀”連聲,幾個衛士翻身倒撞入殿,壓倒了幾張長案,杯盤狼藉。舞女驚呼奔走,眾人哄然,紛紛起身。 但見少昊牽著若草花,大剌剌地步入殿中,顧盼自雄。英招等人隨行左右,卻不見龍神、科汗淮與林雪宜、二八神人。 拓拔野一震,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小子怎地不按原計劃行事,就這般大搖大擺地闖進來了? 金族眾衛士臉色齊變,紛紛拔刀衝湧上前,將他們團團圍住。 少昊熟視無睹,朝著群雄揮手笑道:“各位別來無恙?坐坐坐,四海之內皆兄弟,不用這般客氣。”若無其事地拉著若草花入席而坐,徑直喝酒吃肉,大快朵頤,眉飛色舞。 金族眾衛士面面相覷,他雖是重囚要犯,但畢竟是本族太子,當著各族賓客之面,沒有王母之命,誰也不敢妄自上前將他拿下。 各族賓客微覺尷尬,重又紛紛入座,只當沒有瞧見。
絲竹聲聲,歌舞方起,殿外忽然又傳來“轟”地一聲爆響,樑柱俱震,有人驚呼道:“走水了,瑤池宮走水了!” 眾人大凜,紛紛奔出殿去,只見那高巍的雪山頂上濃煙滾滾,紅光吞吐,不斷有雪石崩塌傾洩。 拓拔野又驚又奇,是誰這麼大的膽子,竟敢在崑崙山瑤池宮放火?還不及細想,又聽山頂號角高吹,有人遙遙叫道:“有刺客!有刺客!駙馬爺遇刺啦!”半空飛騎盤旋,接二連三地沖天飛去。 眾人大嘩,涉馱、計蒙等土族群雄面色齊變,顧不得婚禮前夕的謝客令,紛紛御風高掠,朝玉山頂上飛去。 片刻之間,崑崙山上下亂作一團,眾賓客七嘴八舌,聲如鼎沸,都在猜測究竟是誰膽大包天,竟敢縱火崑崙,行刺駙馬。 惟有少昊哈哈笑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咱們金族招了個好女婿!”見他滿臉得意,英招等人則搖頭苦笑,不安中又似有些懊悔,拓拔野登即恍然,明白多半是這小子惟恐天下不亂,攪得這場好局。 啼笑皆非,正想傳音詢問究竟,又見人潮分湧,姬孟杰逆向而行,獨自一人朝殿後無人處走去。心中一動,和蚩尤、晏紫蘇低聲道:“你們去和少昊會合,我去去就來。”轉身撥開人群,隨行其後。 姬孟杰穿過殿廊,繞過偏屋,朝驛站後的樹林走去。 拓拔野隱身悄然隨行,只等到了林中,立即種神到他體內。如此一來,明日婚禮時便可當著各族群雄之面,以牙還牙,以“姬孟杰”的身份,痛斥姬遠玄的帝鴻奸謀,攪得他方寸大亂,無所遁形。 然而方入林中,立覺不妙,一股極為強猛地念力如狂潮洶湧,迫面而來。拓拔野閉氣斂息,凝神望去,但見一個白衣人遙遙站在大樹之下,衣袂翻舞。赫然竟是廣成子! 心下大凜,難道他們已經發現了自己行踪,故意誘伏偷襲?登即止步不前。 念頭未已,隱約聽見姬孟杰傳音奇道:“大哥,主公不是說好了婚禮之後再動手麼?怎地現在便行動了?” “大哥?”拓拔野心頭又是一震,難道這“姬孟杰”竟是那鬱離子所化?又驚又疑,只見廣成子搖了搖頭,嘴唇翕動,朝著“姬孟杰”傳音入密。 他真氣雄厚,傳音話語無法截聽,拓拔野只得凝視其嘴唇,聚念辨析,斷斷續續地讀出了一些唇語。似是在說山上的大火併非他們所放,刺客也不是他們的人,多半是九黎苗族前來搗亂。問他是否發覺賓客之中,有喬化混入的奸細? 拓拔野心中嘭嘭大跳,想不到少昊和自己這番“配合”,竟歪打正著,撞見了這兩兄弟。 不知他們說的“婚禮之後再動手”指的又是什麼?難道……難道竟是想要行刺西王母,讓已成為“金刀駙馬”的姬遠玄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坐收金族麼?一念及此,心底大寒。 凝神再辨,廣成子嘴唇翕動,似乎在說九天玄女已擒獲淳于昱和流沙仙子,有這兩大妖女作替罪羊,原先的計劃也要更改一番。趁著眼下少昊越獄回到崑崙,再重新嫁禍,讓他與蚩尤背此黑鍋。 鬱離子傳音笑道:“此計大妙!少昊那飯桶來得不早不晚,蚩尤小子又偏偏在此時派來刺客,真是天助我也!等一切既定,主公更可以此為由,大舉征討九黎苗軍,到了那時,金族也好,火族也罷,再也沒法推三阻四了!” 聽到此處,拓拔野再無懷疑。 倘若白帝尚在,少昊未囚,姬遠玄必不會這般心急,但眼下障礙俱已掃清,大荒各族都已惟他馬首是瞻,無須靠山,對於西王母這等睿智遠謀、又極具主見的女中帝傑,及早剷除才是上上之策。加上廣成子、鬱離子一心繼承母志,奪立寒荒國,自是對這最大的絆腳石必欲除之而後快……越想越是凜然,背上涼颼颼的盡是冷汗。 思忖間,廣成子嘴唇翕動極快,又不知說了些什麼。 鬱離子點頭傳音笑道:“機不可失,時不我待。走吧,大哥,別讓玄女等得急了。”和廣成子並肩乘風衝掠,飛向玉山頂顛。 拓拔野微一躊躇,情勢危急,關乎王母生死,慢上片刻,便可能葬送全局,現在若趕回去叫上蚩尤等人,勢必再也無法追上廣成子兄弟了!當下顧不得其他,御風沖天,繼續隱身追隨其後。 夜色沉沉,巍峨的崑崙山在深藍的天穹下彷彿沉睡著的巨獸,遠處火光依舊沖天吞吐,冒著黑紫色的濃煙。 鬱離子二人左折右轉,貼著漆黑幽冷的山谷飛行,若隱若現。 廣成子修為極高,靠得太近難保不被他念力探覺,拓拔野遠遠尾追,始終相隔了兩百丈的距離。 狂風凜洌,越往上飛,越是冰寒徹骨,彷彿瞬間便從盛夏進入了嚴冬。上方不時有雪崩亂石撲面撞來,隆隆之聲迴盪不絕。 將近山頂,廣成子兄弟忽然變向衝入北面的峽谷之中,消失不見。 拓拔野心中一凜,加速追掠,繞過山崖,前方三座尖峰參差破空,白雪皚皚,在月光下銀亮如鏡,卻又哪能照見半個人影? 風聲呼號,拓拔野凝神掃探,方圓千丈之內,亦察覺不到半點異響。又是驚怒又是懊惱,想不到這等緊要關頭,竟會將他們跟丟了!如今縱虎歸山,天地茫茫,又當何處找去? 思緒飛轉,突然靈機一動,運足真氣,朝著遠處王母宮縱聲狂呼:“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行刺西王母!” 聲如雷鳴,在群山間滾滾迴盪。 山頂燈火一盞盞地亮了,驚呼吶喊聲遙遙傳來,此起彼伏。空中飛騎縱橫,火炬閃爍,也不知有多少禁衛正朝王母宮趕去。 拓拔野轉過頭,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左面山谷,心下冷笑:“我就不信你還不現身。”過不片刻,果然瞧見兩道人影從前方山崖衝掠而出,迴旋折轉,朝北峰飛去。 拓拔野大喜,匿形斂息,遠遠追隨。月光照來,只隱約瞧見一個淡淡的輪廓穿過山壑,又如水波化散無形。 那兩人並肩齊飛,快如鬼魃,突然穿入山嶺冰川之中。身形所沒處,萬千晶棱冰柱參差錯立,掩映著一個極為狹窄的冰洞。 拓拔野飄然飛掠,悄無聲息地在洞外立定,只聽得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夾雜著嬌媚柔膩的呢喃,令人耳根盡赤,血脈賁張。 拓拔野凝神聚念,呼吸和心跳都像是齊齊頓止了,就連真氣的流速也慢得不可察覺。 只聽一個玉石相撞般悅耳動聽的聲音低低地呻吟道:“姬朗!姬朗!你別娶那小丫頭啦,你娶我,好不好?” 又聽一個渾厚低沉的男子聲音微笑道:“好姐姐,我們不是早已指天為誓,結為夫妻了麼?那黃毛丫頭連你一根寒毛也及不上,若不是為了天下大業,我又怎會與她成親?” 拓拔野陡然大震,那聲音赫然竟是武羅仙子和姬遠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