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永遠是孩子

第50章 第一節

永遠是孩子 天童荒太 5532 2018-03-15
盂蘭盆節的焰火,優希是躺在外科的病床上看的。 所謂盂蘭盆節,不過是在操場上搭起跳盂蘭盆舞的高台,當地居民在上邊跳一跳盂蘭盆舞。焰火也就是那麼回事,叫人洩氣的聲響,砰砰地20多下,轉眼就結束了。 優希躺在床上,斜著眼睛看見窗外升起的橘黃色焰火一閃就沒了。雖然只有這麼一點兒焰火,外科病房的孩子們除了剛動完手術動不了的以外,都跑到操場上去看了。 根據優希手術後的身體狀況,出去看看是完全可以的,護士也一再勸她到外邊去,但優希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出去。 優希從八號病房樓後面的淨水罐上跳下來的時候,下意識地用右手撐了一下地,造成右小指和右鎖骨骨折,右手腕韌帶拉傷,臉部、頸部、肩部、腰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扭傷或挫傷。萬幸的是地面雜草叢生,受的傷都不至於留下殘疾。

至於為什麼受的傷,在淨水罐附近幹什麼來著,優希沒對醫生講也沒對護士講,確切地說,優希根本不記得自己做了些什麼。 做完手術的第二天,優希才發現雄作和志穗已經守候在床邊了。志穗茫然地、默默無言地看著優希。雄作則怒容滿面,一會兒用嚴厲的口吻問:“到底出什麼事了?誰欺負你了?誰說你什麼了?快告訴爸爸!”一會兒又帶著哭腔說,“難道你不打算活了嗎?你沒做什麼壞事啊,優希……你可得打起精神來啊!求求你了優希!打起精神來……” 雄作好像就怕優希說話,同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容不得優希開口。其實,志穗的表情也好,雄作說的話也好,都沒對優希產生任何影響。在她的腦子裡,除了白色的濃霧以外,什麼都沒有。所有的情景,所有的聲音,都沉入了白色的濃霧中。

優希轉到外科病房不久,長頸鹿和刺猬來看過她。那時,優希連他們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後來,總算從他們那裡聽說了自己從淨水罐上跳下來的事,是他們把醫生叫來的。他們還驕傲地說,沒對任何人講優希是從淨水罐上跳下來的。 優希已經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所以對長頸鹿和刺猬連聲謝謝都沒說。 病情穩定之後,優希接受了精神病科主任水尾的診察。 “你是不是想自殺來著?”水尾問。 優希精神恍惚地看著水尾,什麼都沒說。那天爬到淨水罐頂上去,並沒有明確的意圖。只不過覺得已經無法忍受這種自己無法支配自己的生活而已。聽長頸鹿和刺猬說,自己從罐頂跳了下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許是自己想在空中得到解放吧,或者是希望就那樣飛到神山去吧。

因為優希一句話都不說,水尾的診察很快就結束了。 外科病房裡沒有那種背地裡欺負人的現象,因為受外傷的孩子們都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出院。什麼話都不說的優希,跟那些孩子根本融合不到一起。反正是“動物園”裡的怪人,誰也沒太在意她。 雄作和志穗每星期來看她一次。志穗總是含著眼淚坐在優希床邊,除了唉聲嘆氣就是唉聲嘆氣,結果使優希心情更加鬱悶。雄作每次都帶個布娃娃什麼的玩具或可愛的動物相冊來,還把如何如何愛優希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媽媽打心眼兒裡愛你,對我們來說,你比什麼都重要。要記住這一點,好好珍惜自己。” 可是,優希就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 盂蘭盆節過後,知了更響地叫了幾天,就漸漸地減弱了,而蟋蟀呀,金鐘兒什麼的卻歡實起來,白天在病室裡都聽得見它們的叫聲。聽護士們說,海里水母已經出來了。

養護學校分校開學的前一天,醫生跟優希的父母商量過以後,決定讓優希從外科病房轉回精神病科病房。離開外科之前,優希把父親雄作拿來的布娃娃、動物相冊什麼的全都給扔了。 拆了石膏,右手腕活動自如,別處的傷還有些淤血,已經不疼了。但是,心中的迷霧仍然沒有消散,對於水尾的問診還是沒有反應。 病室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蜉蝣和蝮蛇都在。蜉蝣還在寫她的“遺書”,看見優希回來,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像念咒語似的宣講起她的理論來:“有時候,世界把父母不一定就是大人這個事實忘得一干二淨。有的還是孩子呢,就做了父母。說是把孩子的事都管起來,結果免不了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孩子。教育孩子並不是競爭,為什麼就沒有人宣傳這一點呢?責備那些不成熟的父母,不就等於間接地打他們的孩子嗎?”

蝮蛇看了優希一眼,又接著練起腹肌來。 美洲貘出院了。床是空的,布娃娃也都不在了。除了美洲貘以外,還有幾個出院的,同時又有幾個新患兒住了進來。 醫生也換了。土橋走了,代替他的是一個20多歲、小個子、大肚子、呆頭呆腦的新醫生。大概是他對病房裡的氣氛還沒有感知的緣故,或者說剛參加工作熱情還很高的緣故吧,一見到優希,就攥起拳頭鼓勵她說:“好好治療,要堅強,不要自己輸給自己!” 醫生沒有把優希重新介紹給大家,優希呢,也覺得自己一直就沒有離開過八號病房樓。 外科病房寧靜,有安定感,但優希無法融入那種環境。那種健康的氛圍,反而使優希覺得人們不懷好意,就連外科病房的護士們“快點兒治好!治好了好回家!”的積極呼聲,優希聽起來都覺得難受。

八號病房樓常常有斷斷續續的尖叫和意思含混的呼喊,甚至有的亂跑,有的把自己反鎖在廁所裡,也發生過暴力行為。可以說既不寧靜,也不安定。 不過如果在這裡住慣了,就會知道,尖叫也好,呼喊也好亂鬧也好,一定是有各自的理由的。比如說,自己的位置被別人佔了,自己的言行被別人忽視了,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脅等等。所謂的暴力行為,大半也是自己撞牆啦,用勺子柄刺傷自己的手腕等自己傷害自己的行為,而較少傷害別人。優希覺得,她以前上的學校比這裡欺負別人的現像多得多。 當然,這裡的孩子大多數是以自我為中心,過於看重自己。但如果自己的存在得到了對方的承認,自己也會承認對方的存在,而且可以寬容到不論對方做了什麼都能原諒的程度。

病房裡的老醫生老護士都熟知這一點,所以他們不像新來的醫生或護士那樣,說那些沒用的鼓勵的話。 優希覺得,八號病房樓還說得過去,在這裡住院至少比在外邊心情好得多。回到八號病房樓的第二天,優希就到養護學校分校上課去了。課間休息時,回病房的路上,長頸鹿和刺猬關心地問了優希好幾次:“不要緊了吧?還疼嗎?”可是,優希連頭都沒有點一下。 心中的迷霧還沒有消散,聽到的語言也好,看到的情景也好,統統被迷霧所吞沒,沒有感覺,沒有意識,甚至沒有任何不快,只是機械地按照護士的指示去做,該吃飯了吃飯,該洗澡了洗澡,該睡覺了睡覺。 食堂裡的黑板上,每天用大字寫著當天的日期。好像剛剛看到9月1號,轉眼又變成9月4號了。覺得下一天應該是9月5號,早飯時抬頭一看,已經是7號了。

8號是星期六,很多患兒都回家過週末去了。優希這次沒有被批准臨時出院,一個人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消磨時間。午飯後不久,護士來叫她:“你家里人看你來了。”看到優希躺著不動,護士又大聲叫道,“沒聽見嗎?你家里人看你來了,快下來!” 在護士的催促之下,優希總算磨磨蹭蹭地來到食堂。食堂裡已經有兩家人了,在最裡邊靠窗戶的桌子旁邊,站起來一個人。 是母親志穗。沒有父親雄作的影子,只有志穗一個人。志穗平時總是穿一身瀟灑的套裝,而今天卻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白上衣,肥大的茶色裙子,鞋是便宜貨,也沒化妝,就像一個到附近的菜市場去買菜的主婦。優希差點兒認不出她了。 志穗淡淡一笑:“身上的傷還疼嗎?臉色倒是不錯。”說著把身邊的椅子拉了出來。

優希木然地按照母親的吩咐坐下,呆呆地一言不發。志穗也坐下來,眼睛看著窗外:“總覺得這天氣有點兒奇怪,雨下不來,風卻沒完沒了地刮……渡輪搖擺得厲害,說是颱風正在靠近,看來真的要來了。”志穗為了打破窘態,故意用輕鬆的聲音說。 的確,大中午的,外邊卻灰濛蒙的。因為開著空調,食堂的窗戶關得很嚴,即便這樣也能聽到外邊樹葉嘩嘩的響聲。 “今天是我一個人來的。”志穗轉過臉來對優希說。 優希聞到的不是香水味兒,而是母親身體特有的香味兒。 “你爸爸出差去大阪了。本來我今天是來不了的,可是心裡有話,無論如何想跟優希談談……所以就把聰志放在你姥姥家,一個人來了。出來得急,連衣服都沒換……”志穗拉了一下上衣的下擺,撫弄著膝上的手包說,“從港口到醫院,我是坐出租車過來的。這種天氣,晚班渡輪也許不開了,我馬上就得回去……”志穗說話時一直低著頭,沒看優希的眼睛。

精神恍惚的優希見到母親以後一直在想母親為什麼一個人來了。既講究穿戴打扮又注意節儉的母親,顧不上換衣服,顧不上化妝,花那麼多車錢一個人過來,一定有什麼目的吧。 志穗的表情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也許是因為口乾吧,她用舌頭濕潤了一下嘴唇:“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到這裡來的。就這樣下去,我覺得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所以……我想把一切都弄清楚。” 志穗抬起頭來看著優希,優希也看著志穗。 志穗又說:“媽媽想讓優希把真話都說出來……媽媽想听你說……你能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訴媽媽嗎?媽媽會耐心地聽你說的……” 迷霧逐漸散去,心中的天好像就要晴了。優希突然感到一陣恐懼,連忙轉過臉去,避開了志穗的目光。 志穗拉著優希的手:“優希!看著媽媽,好好看著媽媽!” 優希沒辦法,只好把臉轉過來看著志穗。 志穗擔心食堂裡其他人聽到,湊近優希說:“你老老實實地告訴媽媽,你真的想自殺來著?” 優希屏住呼吸不說話。志穗靠得更近了,緊盯著優希的眼睛:“為什麼想自殺?” 優希張了張嘴,但什麼都沒說出來。志穗的眼睛顫抖著,繼續說:“你受傷的前一天,是你爸爸送你回醫院的。那天聰誌發高燒,我沒能送你。那天……出什麼事了?”志穗的呼吸慌亂起來,她的氣息吹到了優希臉上,“那天……你爸爸回到家已經凌晨3點多了。他說是勉強趕上了11點45分的末班船,為什麼會那麼晚……倒著往回推算,點那班船輕輕鬆鬆地就能趕上。當時媽媽只顧擔心聰志的病,沒顧上細想。但是,突然聽說你受了傷,而且是從那麼高的淨水罐上跳下來的,弄不好就沒命了……所以我才想起這件事來。” 志穗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潮濕了,握著優希的手也在微微抖動:“告訴媽媽,跟媽媽說實話,媽媽求你了!” 優希感到全身燥熱,想大聲喊叫。她躲開志穗注視的目光,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來:“……以前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嗎?”聲音細小而沙啞,馬上就被外面的風聲吞沒了。 “你說什麼?” 優希胸中好像燃起了大火,她想拼命把胸中的大火噴出來:“以前,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已經跟你說過了!”連優希自己都沒想到聲音會這麼大,食堂裡另外兩家人都驚異地轉過頭來看著優希。 “聲音太大了!”志穗責備了優希一句,看了看周圍又說,“本來我想跟你在外邊談的。跟護士提出了要求,可是她說醫院有規定,沒允許。” 優希看著母親那膽怯的眼睛,心想:“是嗎?被別人聽到了還是不行吧?那麼壞的事情,是我幹的……” “優希,以前是以前……你不是在這裡住了這麼長時間的院了嗎?這次呢,媽媽想平心靜氣地聽你說。就是為了這個,媽媽才費了這麼大勁來看你的呀!”志穗顯得焦躁不安,注視著優希的眼睛發生的微妙變化,緊接著避開了優希的注視。 優希在一瞬間全都明白了。母親那游移的目光,慌亂的呼吸,顫抖的手,都在告訴優希,她心裡的真意跟她嘴上的問話是完全相反的。 媽媽……您根本不想听我說什麼真話!您在家裡坐立不安,跑到這裡來根本不是為了我!您是忍受不了內心的焦躁,您是自己忍不下去了才到這裡來的!媽媽!您所期望的是您自己能夠得到安寧!您根本不希望聽到會讓您驚慌失措的所謂真話!您擔心的是這個家可能要分崩離析,您並不想听我說真話。您希望通過我一個人的忍耐換來全家的幸福!您希望我說謊,而且把謊話堅持到底啊! …… “優希!如果你想說以前說過的是真的,你就再清清楚楚地……”志穗戰戰兢兢地說。 優希站起來就朝門外走。 “優希!等等!你還什麼都沒說呢……” 優希好像沒聽見似地走出食堂,在樓道裡跟一個護士撞了個滿懷。護士驚奇地看了優希一眼,笑了。優希看到這笑容,覺得自己內心的秘密被看穿了,痛苦難耐,轉身朝病房大門跑去。 “優希!”是母親志穗在呼喊。 優希穿著拖鞋就跑出去了,護士也在後面叫她。 離開連接著門診樓的走廊,優希跑向病房後面。病房和圍牆之間種著的百日紅在大風中搖擺,深粉色的花瓣紛紛落地。 優希來到淨水罐前邊,三米多高的罐頂上站著兩個人,是長頸鹿和刺猬。只見他們迎著海風張開雙臂,襯衫和褲子在大風中飄動,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好像可以飛起來。”長頸鹿興高采烈地說。 “迎著風跳下去,說不定真能飛起來。”刺猬伸展著身體說。 優希想爬到罐頂去,跟他們站在一起。他們說得對,在罐頂上輕輕跳起來,就會像風箏一樣飄向無邊的宇宙。 “哎呀!”倆人同時看見了優希,向她揮手。他們被大風刮得後退了兩三步,差點兒掉下去,趕緊穩住身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長頸鹿眼睛瞪得圓圓的,對優希說:“風好大啊!” 刺猬則微笑著:“想知道什麼感覺嗎?上來吧!” “我可以上去嗎?”優希問。 兩人對視了一下。 長頸鹿撓著頭髮說:“可別再受傷啊!” 刺猬在罐頂上蹲下來說:“很危險,真的!” 優希滿不在乎地爬上了圍著淨水罐的金屬網。 “優希!你要幹什麼!” “你們倆!快下來!” 背後傳來志穗和護士的喊聲。 志穗在優希越過金屬網之前,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拉下來,喘著粗氣大聲嚷嚷著:“你打算幹什麼呀!” 護士命令長頸鹿和刺猬趕快下來。 志穗瞪著他們,歇斯底里般地叫喊著:“就是你們挑唆優希爬上去的!上次也是你們挑唆的!”志穗在優希那裡沒有得到她所希望得到的回答,把氣都撒到長頸鹿和刺猬身上了。 為了趕渡輪,志穗儘管非常替優希擔心,還是在一個小時以後回去了。 長頸鹿和刺猬雖然沒有被扣分,但受到了醫生和護士嚴厲的批評。 這天晚上,優希說什麼也睡不著覺。風越刮越大,窗外的樹木劇烈地搖晃著,窗戶也被風吹得吧嗒吧嗒地響。同病室的蝮蛇回家過週末去了,屋裡只剩下優希和蜉蝣。 “把病房刮起來,刮到誰都不知道的無人島上去才好呢。”蜉蝣喃喃地自言自語著。 遠處傳來低沉的轟鳴。是地震前的地聲?是大海的怒號?還是山體滑坡? ……不管是什麼,優希一點兒恐懼感都沒有。旁邊的病室里傳來的尖叫聲,護士哄小孩似的安慰聲,樓道裡拖鞋拍打地板的聲音,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安靜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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